44.坠落吧，一半烂掉的生命
沉沉一睡，柯立人醒来之后已经日上三竿，帐篷里也只剩了她一个人，恢复了冷静，她开始后悔昨晚的掏心掏肺，对此懊恼不已，使劲儿敲打自己一时糊涂的脑袋。
端木禾在帐篷外冲她说：“干嘛呢？没喝酒也跟宿醉似的？别敲了，已经够傻的了，起来喝点白粥，然后我们出发了。”
柯立人顶着一头乞丐发型站到端木禾面前，不悦地问：“要走了？”
端木禾皱着眉，整理她鬼畜的头发，“怎么？舍不得啦？爱上这片山水乐不思蜀了？咱们只是短暂打扰，游人去而禽鸟乐也，你不走，这片森林的正主儿们怎么乐呵起来啊？人家心里指不定怎么烦我们呢！”
柯立人感叹：“人间应该是这幅景象才对啊。”
“那你等等，将来一日咱们来这儿归隐。”
“理想跟现实总是背道而驰的，想想、看看，该知足了。”
“你就是要求太低，太容易满足了。赶紧洗漱吃饭，一会儿端木哥哥带你逍遥去。”
端木禾没有撒谎，他们听着音乐，驱车穿行在薄雾冥冥的山间公路上，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来到了一个景区，出现眼前的是凌驾两山之间高耸入云、悬在水面上的铁架桥，桥上伸出一段跳台。
柯立人不淡定了，“端木禾，你不会是要让我爬上去再跳下来吧？你知道我……我恐高。”
“死都不怕？怕高？忍着！”端木禾硬拖着她迈上陡峭的台阶。
“忍不住。”
“不入地狱，焉能重生？就算你吓我的代价吧，我还陪着你呢。”
“地狱是终结痛苦的地方，这里是来来回回受折磨的地方，不一样。”
“你去过地狱？”端木禾阴着脸质问。
柯立人无言以对，抬眼望着高处，眉头紧锁。
“走，就当这一跳是死亡实验，看看你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从这儿跳下去，我们还有后悔的机会，穿过恐惧看清楚自己的内心，新生后，也许会有不同。”
柯立人站在高高的站台上，紧紧缠着栏杆，不敢往低处看，小腿不停地发抖，这跟站在山顶悬崖边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难道是不够悲壮吗？
端木禾紧紧攥着她的手说：“其实我也恐高，我也紧张，我的心脏已经绷得紧紧的，就在嗓子眼儿悬着了，往前一步是重生，退后一步也是豁达，你脸色都苍白了，这对于我们来说就是送死，你怎么选？听你的。”
柯立人长舒一口气，下了决心：“爬都爬上来了，没有下去的理由，那就死一回，端木禾，你陪我去奈何桥走一回吧。”
端木禾邪魅一笑，“舍命陪傻子，我够意思吧，如果我在半空中吓尿了，你必须保密，不然我真的会成全你，杀你灭口。”端木禾转而对工作人员说：“这绳索够结实吗？锁扣没问题吧？不会有什么意外吧？以前发生过意外吗？绳子不会太长直接扎水里吧？不会太短吊半空中脑充血吧？你们专业吗？考到职业证书了吗？有几年经验了？”
工作人员非常配合地严肃说道：“大哥，您刚才签了生死状，剩下的就得听天由命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能不能安全上船全看天意，祝二位好运。”
柯立人看到端木禾一脸视死如归的样子，笑着说：“端木禾，第一次见你这么啰嗦，怕得要死？”
“少跟我嘚瑟，还不是为了保障你的安全？”端木禾瞪了她一眼，探头看了一眼高度，闭上双眼问：“你若是后悔了，其实咱们可以走下去，不丢人。”
“不！我要跳。”柯立人坚持。
端木禾一脸苦笑，别无选择，舍命陪君子。
他们被面对面捆绑在一起，端木禾把她冰凉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腰间，让她抓紧，自己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怀抱里，柯立人清晰地听到了他有力又淡定的心跳声，好奇他把紧张都藏在哪里了？不禁抬起头窥探着他。
“准备好了吗？把脑袋了的七情六欲清空了，死亡的路上，我们什么都不带。你给我听好了，有端木禾的地方，柯立人就是安全的。”端木禾把她探出来的头按压在自己胸膛上，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带着她侧身倒了下去。
下坠，失重，风声在耳边呼啸，气流在脸上划过，心脏在急速坠落中仿佛忘了怎么律动，弹起上升，再次跌落，反复失重，被摆布……
完全失去掌控的身体和灵魂，就在死亡边缘被放逐，恐惧走了，来的是心无旁骛的放纵，天意难违，那就随便它安排，随便它操纵，随便它折腾，他们不抗争了，不挣扎了，不计较了，不在乎了……
把自己完全交出去，听之任之，换来的是一身轻盈……
在趋于平静的摇摆中，柯立人松开了抱住端木禾的手，让风儿把手心里的汗珠风干，在自己的掌心停留、溜走，这一丝冰凉直击心底，这是悸动，把包裹在心上的冰层击碎掉的真实悸动，这种恍如隔世重获新生的感受才是生命的真谛，她感觉到了……在死亡的路上，才知道了活着的奇妙。“端木禾，谢谢你。”
“咱们真真切切死过一回了，答应我，以后，好好活着。”
“好，好好活着。”
“你知道吗？我快被吓死了，以后你得护着我点儿，什么时候撑不下去了，咱还来，我站上边看着你跳。傻姑娘，世界美好，生活不是红楼梦，不许你活成林黛玉！这一辈子，不问从前，我陪你共赴鸿蒙，不计将来，你陪我不离不弃，我们说好了的，别忘了。”
“不忘！”柯立人感受到了一丝生命的喜悦，不禁忘情地呼喊：“啊——世界，我要活着！”
端木禾也高声疾呼：“管你们什么神仙鬼怪，都听好了，我们家柯姑娘要活着！”
“你们听好了，我活着呢！咳……”因为倒吊着呼吸不顺畅，她开始咳嗽起来。
端木禾拍着她的后背，替她呼喊：“你们听好了，我们家柯姑娘活着呢！”
“你们给我听好了——柯立人把前尘往事都甩干净了！”
“你们给我听好了，我们家柯立人已经新生了！”
“对！你们给我听好了——”柯立人语塞，不知道该宣告些什么，喘着粗气咯咯笑开了。
“女人啊，真麻烦。”
“端木禾，我们像不像挂在肉档上的两条猪肉？”
“就你一块儿！有我这么好看又矜贵的猪肉吗？”
“好吧，我们家端木禾是矜贵又好吃的驴肉！”
“龙肉！”
“小鲜肉！”
能听到她开玩笑，感觉真好，端木禾如释重负地笑了。
回程的路上，端木禾问柯立人：“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没有，一片空白，除了做家具，我什么都不会，一个身败名裂、人人唾弃的小木匠即便做出些什么，谁会买账呢。转型？我既没有能力与才华，也没有方向可以转，真的成了无头苍蝇。”
“妄自菲薄！柯立人不仅是一位别具匠心的匠人，也是一位非常专业、非常细腻、非常前瞻的设计师，还是一位合格的企业管理者，定位决定走向，你必须对自己有个正确清晰的认知，不能含糊。”
“你说的这些，都需要市场支撑，而柯立人已经是个失去市场价值的废柴了，偌大一个经济世界基本没有属于我的位置了，很明显，我被彻底淘汰掉了。”柯立人轻松笑笑，没有露出一丝悲伤。“没关系，我也没有野心要征服世界。”
“明月她们几个跟我推心置腹聊了很久，让我一定好好做你的思想工作，继续主持引导安居的设计团队，做幕后英雄。扈老头儿也三番五次让我带你去研发工厂主持大局，他担心易了主的安居变了味儿。他们不敢叨扰你，是给你时间消化，你放不下安居，安居也放不下你，这是事实。”
“我很清醒的，现在的我，挨谁谁烂，沾谁谁倒霉，不能给安居添麻烦了。言必行，行必果，断舍离不是说着玩玩儿的，我不会食言把安居再次推到风口浪尖上，公司经营有明月，生产有我师傅，妥妥的。”柯立人笑着说：“你别劝。”
“我把两方的意思带到了，结果我也猜到了。关于你的未来，我有几个想法你可以随便听听，一，去深城大学进修，学习容易让人愉悦，那你就走进一个单纯的环境，取悦自己；二，安心停下来休养生息，到处走走看看，沉淀心情，顺带找找合适的商机，咖啡馆、小酒吧、书店都很适合你经营；三，国内外都有一些老字号的手工艺术坊一直在招聘独立设计师，主要创作家居艺术，你可以尝试一下，灵活办公不用奔波，还可以发挥所长；四，开一家二手家具店，你喜欢家具翻新，那就做做这一块儿，跟对味儿的客人聊聊情怀，还能传承历史，符合你的兴趣，还丢不下手艺；五，提前退休，闲庭信步，走马观花，我养得起你。你不想在家居行业继续作为，这几个选择并不违背你冲动的承诺，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考虑一下，不管你怎么决定都是正确的。”
柯立人听着端木禾为自己面面俱到的考虑，皱眉看着他开车认真的侧脸，想说什么，却又转过头望向窗外，会心一笑。
“你现在心里一定很慌，从来不停摆，戛然而止肯定不适应，不过这已经是最糟糕、最低谷的处境了，没关系，以后每迈出一步都是上升。趁这个过渡期你可以多帮帮许寒，他毕竟年轻，需要你指点的地方也很多，千万别以为自己无事一身轻，做什么撒手掌柜。当然，你也不能为了充实自己的生活打开工作狂模式干涉太多，创业就是跌跌撞撞，摔多了经验就厚了，路很长，终究还要靠他自己领悟。”
柯立人闭眼听着端木禾唠唠叨叨的种种叮嘱，嘴角的笑容散不去。这个在法庭上也惜字如金的人难得有这么多话说，他吵得正好。
这条路蜿蜒曲折、泥泞不堪，有他作伴，荆棘丛生都是风景。
“要下雨了！”天边的云块渐渐堆积，形成了一片厚重的乌云，遮挡住了太阳，山路都变得幽深起来。
柯立人睡着了，端木禾脱下外套搭在她身上，匆忙驶向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