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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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6.蔓延的,是她的不可言说

6.蔓延的,是她的可不言说

第二天,清洁工跪在柯立人脚下的新闻事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图文并茂,瞬间引起了众怒。

七点没到,纪明月焦急地冲进公司行政部,“召集整个公共关系部的人开会,安居的家务事怎么就成了轰动全城的新闻?我要了解全部细节!”这是她在安居遇到的最棘手的公关危机。在这个对商业品牌有着高品质、高规格、高要求的时代,又在柯总正备受关注的非常时刻,冒出这么不和谐的丑闻,对安居来说至关重要,一个处理不好,打击就是致命的。

端木禾起床后看到了爆炸的重磅新闻却打不通柯立人的电话,心急如焚地担心着她不会看到了新闻,看到了污秽的谩骂,然后偷偷躲在什么地方难过吧。

他急匆匆去柯立人的家扑了个空,又急匆匆赶到安居,冲进总裁办公室的门,看到蜷缩在沙发上熟睡的柯立人,万般焦急凝成了一声叹息,实在不忍心摧毁她难得的宁静。

她的疲倦不是区区安稳一觉就能扫除的,他懂,所以心中肆虐的满城风雨瞬间化作微风细雨温柔了起来。他脱下外套,轻轻盖在她身上,出去找唐涵:“她知道了?”

“应该不知道,保安说她昨晚凌晨三点过来的,我看到新闻六点钟到的,她应该一直睡着呢。”

端木禾凝重地交待:“任何人、任何事,再紧急也要耐心等着,天塌下来都不能打扰她。”

“好的,交给我。”

端木禾去了一楼的早茶餐厅买了好几样点心回来,坐在柯立人旁边的沙发里,一边浏览着满屏充斥着嘲讽与批判的评论,一边静静等着她醒来。

雨过天晴,刺眼的阳光到底搅扰了她的睡眠,她醒来看到端木禾,说了声早安,看看墙上的钟表却指向了十点钟,有点惊奇自己睡了这么久。她迅速起身,撑着浑身酸痛的骨头走进盥洗室,从不施脂粉的她很快走了出来,看到静音模式的手机有几十通未接来电,问端木禾:“出什么事了?”

“每天不就是那些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的,吃完早餐再开工。”乱世支离破碎,他很想为认识了十七年的老友赶走风雨,可是扑面而来的凌厉,要怎么妥善躲过呢?他也没有答案,只想着她眼下最该好好吃点儿东西。“昨晚怎么睡这儿了?正常人一般都是半夜买醉懒得回家才随便找地儿就睡,你不喝酒。你的身体什么情况自己心里没数儿吗?工作是做不完的,可你是会完的!”

“虚心接受,坚决改正。”她笑着听着他有点弱地苛责自己,看到茶几上罗列开来的丰盛美食,心里美滋滋的。

“一个不敬畏生命、不珍惜健康的人,我不屑与她为伍,如果你只是一味敷衍,我真的就不管你了!你都不爱自己,我凭什么爱?”

柯立人看到他的脸色不对了,看来没发火却是真生气了,赶紧讨好地说:“真没加班,就是去了以前的老街区,随便走了走,结果忘了时间,后来为了躲雨才就近回公司的,谁知道一不注意就睡着了,真不赖我,赖雨。”

“你一个人深更半夜回公司多危险?不会给我打个电话吗?”

“是想给你打来着,有点儿晚了,怕打扰你们休息,下次,下次多晚都打。”

“还有下次?”

“没有!保证没有!”

端木禾瞪了她一眼,明知道她在搪塞自己,却无计可施。

半碗白粥、一小块儿桂花糕、一小块马蹄糕,她的早餐草草结束了。

端木禾这才把手机图片摆在柯立人面前,问:“你认识她?”

柯立人看了图片,阅读了整篇新闻报道,脸色瞬间难看了,她长叹一口气,怔了几分钟之后把手机递给端木禾,收起脸上所有的不自然,不发一语。

她不说,端木禾追问:“她是谁?我了解你,你这个人生来悲天悯人,从来不会这样接人待物,你直接告诉我?还是我回律所让人全面展开调查拿到一份详详细细的报告?”

柯立人看着端木禾,欲言又止,低头陷入沉思。

“我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你沉默不语的样子!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身为你的老友,你的拍档,你的家人,不是只能跟你屁颠儿屁颠儿分享一壶老酒,你醉了,我也能护你周全,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权利!”

“亲妈。”柯立人轻轻吐出两个字,低着头不看他。

“亲……亲妈?你不是——孤儿吗?”端木禾大吃一惊,认识这个家伙十七年了,从来不知道她还有个活着的亲妈。柯姑娘从来不曾提起只言片语,这个妈妈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守口如瓶,一个存在的毫无痕迹,所以他还一直误以为她是孤儿,还尽量避免不触碰她伤疤。“这么些年,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我不知道的家人,你从来没提过!你就是这么讨厌,什么都不说!一个大活人,她怎么突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你面前了?你们失散多年久别重逢?所以你才这么震惊,当时没有相认?还是你们一直私下有联络?只不过是藏起来了?你们母女之间到底什么故事?”

柯立人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尽管端木禾是唯一值得信赖的朋友,她宁愿沉默。她花了很多时间和力气使回忆没入黄土,墓碑却在风化岁月中经久不败,那一角已经荒凉却不肯消亡,挖坟掘墓的勇气她是没有的,如果可以,她愿糊涂下去,沉默下去,哪怕是装也想装得长久。“端木啊,这件事一定急坏明月了,但是我不会作任何回应,一个字都不会提。”

“新闻就是耳边嗡嗡作响,你是受市长倍加重视的新晋的杰出青年,被誉为深城名片,是这个关键时期的焦点,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你跑得了吗?”端木禾叹了一口气,“哪个当女儿的愿意看到自己的亲妈做一份这么辛苦的工作呢?这份工作又不是非做不可,谁不会气愤?谁的心不会疼?何况她的女儿还是无人不知的柯立人!这么简单的事情,只要你跟你母亲达成共识,一句话就可以平息掉舆论风波,可是如果你不说,大众会往坏的方向胡乱猜疑,很难想象这件事会最终恶化到什么程度。身在其位,你代表的已经不是个人,而是身后整个团队的形象和利益!你从苏市长手里领到的证书余温还没退去,就搞出这种不良绯闻,明晃晃给了他一个巴掌,让咱们这位正需要树立威信的父母官情何以堪啊?市长办公室一定会向安居施压,纪明月是真的要头疼了,你躲就是虐待员工!”

“我知道后果,我坚持零回应!给大家一点时间,都会过去的。”

“是会过去,但是时过境迁局面就不同了,该解释的还是要解释,安居有上千人等着你吃饭呢,你不能冒险,我绝对是在给你施压,你有责任承受压力!多少不堪回首我们都经历过了,花了十几年跪着爬出来的高度,一个跟头就会跌落到谷底摔得粉身碎骨,我知道你厌倦这样的生活,但你走到这儿了,就得继续走下去,你靠的从来都不是运气,是拼命,你稍微珍惜一下这份得来不易的成功不行吗?”

“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公事上,身为你的当事人,你知道我们之间有保密协定吧?”

“少跟我扯公事!你非要在我们之间划出一条界限?柯大总裁?你的生意我端木禾可以不做!”端木禾生气地站起身来转身离去,打开门的瞬间又心软下来,她除了自己,还有谁呢?何况现在走出去,过一会儿还不是要再厚着脸皮走回来?他看了她一眼,那张憔悴的脸上永远是那双深不见底、忧郁的眼。“你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你。”他重新坐回沙发。

“我知道我混账。”柯立人苦笑,“但我是这个世界上你极少不讨厌的人之一。”

“臭美!我的处世哲学、人际关系得多么槽糕,才会得了你这么一个混不吝的朋友?”

“糟糕到我是这个世界上极少不讨厌你的人之一。”

“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沉默挺好的,你继续保持。”端木禾听到她能打趣自己,还是感到安心的。他叹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道:“傻姑娘,刚才那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律师已经出去了,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天下最安全可靠、儒雅风趣的老友端木禾,咱们要不要谈谈关于你的——亲妈?”

“你说过,回忆有害健康。”她拒绝。

“对,我是对你说过,没我的回忆有害健康,你怎么总能记住我的歪理邪说?不过,你这个妈妈可是真实存在的,这是当下,也是未来,可不是什么想提就提,不想提就不提无关紧要的旁人。”

柯立人笑笑,笑得有几分萧然,“是旁人,在记忆里成灰了,提不起来……”

端木禾看着她用笑容堆砌哀伤,愁云渐渐聚上眉头,便不再勉强,陪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你想说了,我在,知道吧?”

“比我还啰嗦,有辱深城一流高冷律师的美名哟。”她强颜欢笑。

他配合她,“冷静睿智、才华横溢的高冷律师已经出去济世救民了,留下来的是你贴心的莫逆之交,还嫌弃我?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只要能开口说话的人都比你啰嗦!”端木禾看了一眼自己手机上的行程表,“明天上午八点半,接你,例行公事。”

“不用每次都陪着我,你的律所那么忙,别哪天倒闭了算在我头上。”

“你想多了,我的律所有一个靠谱的老板,你的安居绝对比我的律所倒得容易,遇上你这么个不懂得变通的一根筋,安居不安!你再吃点东西,都要瘦成纸片了,吃完了去休息室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脸色苍白得跟鬼似的,注意点企业形象!关于新闻,你的意思我虽然不赞同,但已经收到了,现在外头等着你的人估计排成长龙了,我去找纪明月研究一下对策,看看怎么帮助我这个最麻烦的当事人。”端木禾起身要走。

“嘿,端木!”柯立人叫住他。

端木禾转身望着她。

“嗯,没事了。”柯立人挤出一个笑,她只是想叫他的名字,然后听一声他的回应,证明自己不是孤立无援的。

“你!给我好好的!”端木禾指着她,语气沉重,实则都是关心。

“好。”她点点头。可能就是缺了这份别别扭扭的支持,柯立人才不愿看他就这么离去,她总是能从他放的狠话里得到一些能量,用来填充自己眼前的坑洞,掩饰内心的不太平。

纪明月把整理好的调查资料扔给端木禾,然后瘫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里,“我要疯了,大好形势怎么就拧巴成这鬼样子了呢?柯同学什么主张?”

“不予回应。”端木禾说。

“就知道!我就猜到会这样了!市长办公室已经下达指令,要求我方立即消除影响,我怎么向公众演独角戏?我们都了解你的柯姑娘,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跟人摆冷脸的,尽管她从来不算平易近人,可对那些生活不容易的人,不论身心,向来维护周全,更可恶的是,曝光这次事件的记者,昨天还虔诚地捧着锦旗和五万块钱前来感谢柯总的救父之恩,今天就把咱们推进坑里,人心叵测啊,我这纯粹是引狼入室,自掘坟墓!会不会是她和那个保洁阿姨一起设下的陷阱,存心陷安居于不义呢?”

“不会。”知道内情的端木禾一口否定。

柯立人听到如此肯定的否定,正襟危坐,“看来你知道隐情,坦白从宽!”

“你了解你的柯同学,我目前跟你一样一无所知,只是,找个保洁阿姨打翻一盆水看柯总反应?脑袋有多大的坑才能想出这么馊的主意?”

“不可置信吧,但奏效了啊!我现在脑洞大开,必须假设一切不可能,不过,我觉得问题就在那个保洁阿姨身上,究竟什么原因才会让淡定冷静的柯同学一反常态当场开除了她呢?她是柯立人啊,她从来不会跟人动这么大火气的,特别是对一个处于弱势的保洁阿姨,这件事,这个人,绝对有问题,我认为厘清这一点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端木禾见纪明月越来越接近柯立人极力掩饰的隐私了,不免有点儿担忧她会触碰到柯姑娘的逆鳞,尽管凭明月的聪慧,她迟早都会查到真相,只不过柯姑娘护着的秘密,他也得护着。“我来调查那个阿姨,你负责盯着新闻动向,还有那个让你翻船的狡猾记者。”

“也好,我是要会会那个记者,竟敢用这么低质的烂招给我下套?很久没遇到这种两面三刀的小朋友了,江湖险恶啊!”

“你啊,收敛一下自己的火爆脾气,千万别冲动,以不变应万变,也许柯姑娘沉默是金的处世观就是最明智的,误解、诋毁怎么能掩盖住一个人的善良本性呢?我们若拿这件事当真了,事态只会越来越复杂越糟糕。等,也许是最好的回应。”

“我会尊重柯同学的意见,有些事的确会越抹越黑,先静观其变吧,希望这件事只是过眼云烟,尽快消散。”

端木禾看着资料夹里保洁阿姨的资料,陷入了沉思,这位只是活在柯立人记忆里的妈妈,究竟有怎么样的故事?她让柯立人耿耿于怀的原因何在?柯立人绝对不会给出答案,十七年,她对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肯定是致命的软肋无疑了。

他记得某个七分醉意的夜晚,她曾说过,别人一生一世,她一生两世,一世荒唐,一世清扬,有些人、有些事,已经随着自己碎了的心、断了的肝肠葬在上辈子,没有墓碑,不必祭奠,有些过往,不能勉强自己必须宽恕,那就带着点儿恨,活埋,往生。

端木禾不知道她所指的十九年的“上辈子”究竟活成了什么样子,她又活埋过些什么才使她的“第二辈子”看似清风霁月、充实饱满、精彩纷呈,却又是这般无滋无味、毫无生气……

这位突然出现的亲妈,应该是她想埋却又埋不掉的荒唐,如此看来,被活埋掉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