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看离开庭的日子没剩几天了,警方那边却一直没有动静,杜宏自从关进公安局后,开口说过的话不超十句,听周羡说,局里的各大佬也都急得焦头烂额。
算是她低估了杜宏这个人的能耐,既然没有办法从他嘴里撬出东西来,那她就只能先把目前有的东西整理清楚,希望能在开庭时争取到深入取证的延期审理,不要那么早敲锤定结果。
因为就算目前整个案子疑点重重,又新增了一个嫌疑人,但她当事人对死者生前的所作所为太过恶劣,这一点必定会影响到合议庭成员的个人情绪,以至于影响到最终的裁决,这才是她最棘手的一个问题。
拆掉手腕上裹得笨重的绷带,姜思念左右活动了一下,已经感受不到痛感了,只是稍微还有些酸麻。她匆匆吃过早餐后去了事务所,半天的时间,她从厚厚一摞案件资料里划出能在庭上用到的部分,一点点整合归纳起来,把能做的都尽量做到毫无遗漏。
在律所忙碌了整整一天,临近下班时才得空拿起手机看一眼,瞟见通知栏里的消息,姜思念脸上陡然就笑开了。她寻着通讯录里的一个号码拨过去,没响几声,对面就接通了电话。
她着急说:“你要回来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
看他发来的航班信息,这会儿估计都已经在机场候机了,怎么都不早点告诉她,家里什么都没准备。
电话那头像是有机场广播正在播报航班信息,低沉浑厚的男性嗓音也随着一起传来:“怕你忙,就不提前打扰你了。”
“我没什么可忙的,倒是你,工作都交接好了吗?”
“嗯,都差不多了。”
“怎么突然就要回来?”姜思念还有点蒙。她之前打算回来的时候,也叫过他要不要一起走,他当时都没透露过一丝想回来的想法,直接拒绝了。
那头的人沉吟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想回来看看,我也……很想她。”
原来是这样,姜思念难得心情大好,她挂了电话就给好友打了过去,听到消息的张舒怡尖着嗓子大叫道:“什么?李寞要回来了?”
“嗯,中午给我发了一个航班信息,但我刚刚才看到,现在人已经在候机了,怎么样?再劳张大厨做顿接风宴可行?”
“好说好说,你去接人,我先去你家准备着。”张舒怡收起包包,一边走一边补充道,“你别告诉张乐瑶,让我来哈哈哈哈……”
“你别闹太过了,我哥好不容易才想着回来。”
“怎么会呢,我只是太高兴了,难得有人能降住她。”
张舒怡像终于迎来春天一样,止不住地笑,看来平时没少被乐瑶姐欺负。
她们当年还在石源镇上小学那会儿,初中部的“扛把子”张乐瑶喜欢李寞的事情就已经全校皆知了。姜思念升上中学的那一年,钟书也刚来镇上转学到她的班级,不同于她和钟书之间羞于言表的情愫,张乐瑶是大大方方地表白,像霸主一样让那些对李寞心存异念的女生断了心思。
从小就品学兼优,又生得挺拔俊俏的少年,明里暗里爱慕者都不少,可像这样鲜活明媚、胆大异常的女孩儿,还是惹得少年每次面对她,都红透了脸。
在姜思念的记忆里,乐瑶姐很多时候都一副很凶的样子,在自己和张舒怡贪玩,时常躺地上滚得满身泥的时候,她虽然一手一个把矮她半截儿的泥孩子给拎起来,但回家后她却给她们洗澡、换衣服、梳头发。
那时候家里的大人们都忙,她有着一个长姐该有的所有模样。
要说姜思念他们兄妹二人,一个从小没有母亲,一个被捡来的野孩子能在石源镇安稳生活,除去李父憨厚老实外,就全靠张乐瑶罩着了。
夜幕降临,白天还日头高挂的晋宁市,到了晚上又下起了雨,姜思念接到李寞后,两人踏着连绵小雨回到家。
张舒怡在厨房忙着做饭,见到李寞也只是随口寒暄几句就使唤他下楼接人去了。
李寞拿伞出门后,姜思念凑过去问厨房正哼着歌的人:“你没告诉乐瑶姐我哥哥回来了?”
“没说。我要说了,她就不会来了,张乐瑶现在是越长越没气魄,你不知道她平时躺床上给你哥发条消息都要琢磨两小时,我简直了,要这两人结婚生娃,我恐怕得去庙里拜拜才行。”
姜思念挑着眉,有些惊讶:“还有这种事?”
“有,经常。”
说完,张舒怡又阴恻恻补上一句:“我骗她去买老婆饼了。”
两个姑娘让他去接谁,李寞心里都多少有数,仔细想了一下,已经不太能记起她的样子了,但他还是在路口远远就认出她。她像是没有带伞,绒绒的细雨打湿了有些微卷的长发,他记得她从小就是自然卷,从来没有见过她留短头发。
商铺门口的高柜台前,张乐瑶低头把玩着手机,店里的老板递出商品时,李寞正好站定在她身后,他先她一步伸手,接过那个袋子拿在手里掂了掂,问:“老婆饼?”
身前的人像是受惊的小鹿,整个身子往前跌了半步,她回过头来看见他,整张脸都僵住了。
“你……你你……”张乐瑶磕磕巴巴,却再说不出第二个字。
李寞垂下手,举过另一只手上的伞分给她一半,才又接着问:“现在还喜欢吃这个吗?”
眼前的人一听这句话,绯红瞬间从耳根子绵延到了脸颊,某些画面突然就从回忆里冒了出来,让她更加无所适从。
还是老婆饼这种食物第一次出现在小镇里的时候,她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请班里的同学吃这种当时在学校里还广为新鲜的小饼,但她存了私心,所以在少年咬第一口的时候,她从后排轻轻戳了戳他的背,问:“你知道王子面里没有什么吗?”
李寞回过头来,晃着略微有些鼓的腮帮,表示不知道。
她笑道:“王子面里没有王子啊。”
“……”
他半侧着身子看着她,清澈的一双眼睛里倒映的是女孩儿下巴杵着笔袋,眉眼弯弯的模样。
见李寞不说话,她又接着问:“那我再问你一个,棉花糖里没有什么?”
这下李寞像是学聪明了,抽着咀嚼的空当回一句:“棉花。”
“聪明,那麻婆豆腐里没有什么?”
“麻婆。”
张乐瑶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极力配合自己的人,那是遍地金黄色的秋天啊,阳光还能洒满半个教室,在预备铃响起的前一秒,她伸手迅速捻去少年嘴角的饼屑,并且伴着轻快的校园铃声提高音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老婆饼里,没有什么?”
被她的动作吓得一惊的人根本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老婆。”
张乐瑶像得逞一样,紧跟在这两个字后面急忙开口应了一声:“哎。”
少年一口饼噎在脖子里,涨红的一张脸不知道是因为咳嗽憋的,还是因为这一句玩笑话不小心撞进了心里,慌乱无措。
她那时在他眼里明媚如骄阳,恣意妄为地撩过他之后,又心情大好地上完了一整节平时最不喜欢的数学课。
他却因为一口饼噎着,打了一上午的嗝儿。向来品学兼优的人,也因为连续不间断的嗝导致上课不专心、提问答不上、心不在焉而第一次被罚站在教室的最角落里。想极力忍耐,却越忍越大声,因为洪亮的打嗝声,他被同学乃至平日里最关照他的老师们嫌弃了一上午。
(2)
想到这些,张乐瑶连喘气都有些紧张,她支支吾吾地回他:“也……也不喜欢,是张舒怡说她想吃,我……我就顺路买了。”
“都这么大了,你们俩姐妹还互叫全名啊。”说话间,李寞从身后绕到她另一边,把她护在马路内边。
张乐瑶讪讪道:“叫了二十多年,都习惯了。”
他离开了七年零五个月的第十二天,她差点也快要习惯了。此时雨下得大了些,李寞举着的伞几乎都偏向她了。
听她说完,李寞只是笑笑就转了话题,他问她:“过得怎么样?”问完又补充一句,“这些年。”
这些年他也只是零零散散知道她美院毕业,没工作两年就开了一间画坊,经营至今,其他的,他坠在生活俗世,不敢再窥视更多。
“还好。”她寥寥两个字就概括了他不在的这些年。
没有他在,她的生活的确只是还好。
张乐瑶说完话,突然抬手抢过他手里的雨伞:“我来打伞吧。”
他又长高了很多,要让伞能完全高过他的头顶,张乐瑶需要伸直整只手臂,高高举着雨伞才行。看着她把偏向一边的雨伞正正挪回来,举着一只手稍微吃力的样子,李寞也没再夺回,毕竟她那只无处安放的手,已经在两人之间的间隙里局促好一会儿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张乐瑶后知后觉,这时才想起来问这一句。
李寞把闲下来的那只手插到裤兜里,回她:“刚到没多久。”
“还回去吗?”
“不知道。”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还没开口,脸上就挂了一脸的问号。
李寞又急忙再补充一句:“有些事情还没确定,所以暂时还不知道。”
张乐瑶这才点点头,散去了脸上的疑问。
丝丝缕缕的小雨连绵成线,昏黄的路灯斜斜照射过来,两人一伞,一高一矮,影下成双。
第二天一早,趁着周末的时间,姜思念和李寞回了一趟石源镇。
曾经那个热闹非凡,街上随时人头攒动的小镇子,因为近年来矿资源的枯竭,镇上的人口搬的搬,迁的迁,如今街上走着的都是些老弱孤寡。
当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镇上的中学也已经搬迁到了市里,就连当年镇上唯一的那个公园,如今也遍地残渣落叶,萧条得毫无生气。
还有那个被高高的铁门和围墙阻隔起来的矿地,从门缝的间隙里看进去,大大小小的黑色土堆错乱不堪。说是土堆,却并不是黑色的土,而是炼化出的锌矿废渣,因为再也提炼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了,所以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这片形同废墟的地方。
而在这片废墟下,掩埋着当年逝去的亲人尸骨。
在铁门和围墙外,隔不远一段路就能看到小堆的祭祀用品和一些烧黑的纸钱。姜思念想,原来那些人也会不安,但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和她一样煎熬着,还是只不过偶尔祭祀,寻求心安。
拥得两座矿山的小镇民众,依旧困苦落后。三十八万人民币,这样一笔钱在当时的他们眼里并不是小数目,所以作恶的人妄图用钱财磨灭罪责,他们到底还是成功了,人们接了钱,签了和解书,像是剪断记忆一般,忘了掩埋在地下的亲人,也让这片从此萧条的矿地,掩盖住那些人的滔天罪责。
姜思念立在铁门外良久,她突然就想起很久远之前,已经记不清是谁跟他们兄妹说过的一句话。
那人说:“反正人死了也是要埋进土里的,这埋进山里和埋在矿洞里也不差多少,你们俩兄妹还是尽快拿了钱好好过日子,别把事情闹大了,最后得不偿失。”
她那时就站在自家门前,看着眼前围在门口的一张张面熟的脸,明明在不久之前,这些人还满腔愤怒,义愤填膺地要他们兄妹戴孝游行,势要揪出罪魁祸首来认罪伏法,可为什么?为什么在调解人员从赔偿金十万加到三十八万的时候,人们都变了?
他们都在劝,劝他们兄妹赶紧拿钱,息事宁人,就连父亲的亲哥哥,他们的大伯一家也出面劝说李寞签下和解书。她那时只觉得心里一阵寡凉,她在十六岁的年纪里不明白很多东西,不明白为什么钱可以让人善变,更不明白为什么至亲的人也要站到泯灭良知的那一边。
后来人长大了,该明白的和不该明白的,心里都明镜一样清清楚楚,大伯为什么在父亲死后,端着一副慈祥的嘴脸说要抚养他们兄妹长大成人,因为他想顺理成章地成为他们的监护人;大伯为什么也要劝说他们兄妹和解了事,难道死去的,不是他的亲弟弟吗?因为他想以监护人的身份顺理成章地挥霍那笔数目不小的赔偿款,并且占有他们的父亲辛劳半辈子买下的那栋小楼。
大伯最后也的确这样做了,就算他们兄妹在重重打压下,不堪重负,逃一样离开这个小镇后,他们的大伯也依旧作假签字,冒领赔偿款,甚至托人弄了假的房产转移证书,把他们父亲留下的小楼变卖成钱,几年不到,挥霍一空。
这就是他们的血亲之人,却远不比某些心存善意的路人。
她如今回来拿走本就不属于这些人的东西,他们却张着大口说她恶毒,这世间之人形形色色,可像这样自私薄情的人,她遇到的不多。
矿场的铁门太高,围墙绵延几里,她站在门外只能寻着回忆,才能大概想起矿洞事故里被完全掩埋的洞口方向。
“以这棵杨树为原点,往东三十方向走八百米,是矿场的资料库,往北六十方向走一千三百米,是工人下洞的洞口,警卫厅在正门靠右,守门的大叔晚上十一点左右会瞌睡,我们到时候从正门偷偷进去,你跟着我,你要的东西我都会帮你拿到,所以别害怕,阿念,我都在,在你身边。”
那晚的少年眼里,熠熠星光。他的推断是那么准确,准确到她一路不做任何思考,跟在他身后就轻易拿到了那份事故死亡名单,还有她舅舅程志华对矿洞内的液压支柱偷工减料,私下抽拿回扣的往来记录。她在三十六个死亡人员名单里找到了她的养父李三权的名字,原本抱着的渺茫希望,终于破了。
明明死了三十六个人,为什么只公布了三人?
矿洞,那是多么危险的地方,液压支柱就是运矿工人们的命,可为什么还有人枉顾人命,还有人昧着良心践踏着别人的生命肆意敛财?
十六岁的女孩儿,刚刚长开的身体因为抽泣而止不住颤抖。她紧紧抓着手里的资料,哭着说要这些人偿命,三十八万也买不回她的父亲了。
从小被遗弃的孩子,再容不得对自己好的人被抽去丝毫,所以她的恨总比别人来得浓烈。她止住一步,看走在自己身前的少年,月光镀满了他整个肩头,她带着浓浓的哭腔叫他:“钟书。”
少年回过头来,眼睛不似平时清明,像是有层迷雾。那是她第一次觉得他的眼睛不会说话了,因为她从里面看不到他的心。
她那时突然就开始害怕分别,她控制不住地小声啜泣着问他:“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他转身从她手里拿走名单和回扣的往来记录,“这个东西我先替你保存,你拿着可能会有危险。”
他摸摸她有些汗湿的头发,说:“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不哭了,我会保护你的。”
他平时燥热的掌心少有地浸满了汗水,他牵过她的手,莫名地让她安心,他说别哭,她也就止住了眼泪。
(3)
后来……
脑海里的画面戛然而止,因为她目光所及的那处山坡上,杨树已经被砍去,只剩下突兀的一个木桩。姜思念退后一步,泛白的手指紧紧地扣住满是锈迹的铁门——
后来……后来再充斥脑海的是程晓那个恶魔对她无尽的羞辱和折磨。不知道挨了多少个耳光,蓝白相间的校服沾满了血和泥,嗡嗡直响的耳朵里只一遍遍地听见他要她交出名单和他父亲背地里收的回扣账本。那时候,她从地上抬起头来,晃晃脑袋保持清醒,咬牙切齿道:“你做梦!我哥哥……”
她突然顿住了,因为想起那晚少年说的那句话:我会保护你。
停顿之后,她又恶狠狠补充道:“我哥哥和钟书不会放过你的!你这一辈子都别想再拿到那些证据,你就算杀了我,真相一样会曝光于世,今天我要是死不了,就一定会亲手把你父亲送进监狱!”
像是打得累了,程晓痞气十足地抬脚踩在一旁的椅子上,扇着衣领讽刺她:“我耳朵没听错吧?你指望钟书来救你,那个小三的儿子?”
她撑着被反绑住的双手从地上爬起来,怒道:“你闭嘴!”
“难道钟书没告诉你,他妈妈当小三,当的就是这矿场大老板的小三?他钟书是那大老板的长子,哦,不,是私生子才对,要不是他这层身份摆在这儿,监控里你两人偷进矿场拿走资料,我会只绑走你一个?整个事故的公关团队都是他父亲从市里派来的,要说进监狱,他父亲应该是头一个……不知道他不会放过的是我还是你?”
“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没胡说,没必要向你解释。我最后再问一遍,你偷走的资料在哪里?”
“我不会告诉你的,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别让我活着回去!”
她倔强地仰着脸,眼里噙满了泪,钟书怎么可能,他的父亲怎么可能……
程晓说的话,她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信。
程晓最终在她身上消磨掉了所有耐性,她被他叫来的人拖向车间更深处。那里漆黑潮湿,令人作呕的霉变味道充斥着鼻翼,她胡乱蹬着双腿阻止任何人靠近,可仿佛四周都有伸来的手在撕扯她的衣服。避之不及,她奋力往后退,却脚下打滑,重心不稳倒下去。
后脑有与尖锐硬物碰撞的疼痛感,整个世界陷入昏暗之前,她听见身边的人像被惊起的鸟四处逃窜,有呜呜呜的警鸣声越来越近,她强撑着眼皮想要看看来救她的是不是那个少年。她想亲口问问他,想亲口听他说,他不是,不是压死她父亲的矿场大老板的私生子,他只是她一心喜欢,依赖着的普通人家的孩子。
可普通人家的孩子,又怎么住得起明亮通透的别墅,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可不管怎么样,只要他没有亲口承认,她还是愿意相信他不过只是一个转学生,他父亲在市里有体面的工作,他父亲是他的英雄,是他未来要带她去见的人。
张舒怡拎着喇叭跑进来的时候,她已经能从强撑着的眼尾视线里看见自己脑后淌出的鲜红血迹。
蹲在她面前的人脱了外套塞在她头下,嘴里说着什么,她听不见,可喇叭里一遍遍播放的警鸣声却声声刺耳。
原来,警察没有来。
原来……也不是钟书来了。
黑暗袭来的时候,她想起那晚少年的眼睛,他从她手里拿过名单和账本,眼睛里有层浓雾,不似平时那样清明了。
李寞来的时候,姜思念正立在荒废的矿场大门外,她整个背都贴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脸色泛白。
“怎么了?”他一碰她的肩膀,她整个人都颤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稳。
李寞托住她的手肘,从她转过来的慌乱眼神里,他发现她眼眶沾满了水雾,心里一阵酸涩,却不知该怎么再开口。
反倒是她,很快就整理好情绪,问:“房子都看过了吗?”
“都弄好了。”
他们这次回小镇,是那套被法院重新判回来的小楼需要签署部分文件,也顺便去张舒怡家看看阿婆,不知道阿婆还记不记得她,她已经从那个能钻进阿婆衣兜里的小孩儿长成了可以陪阿婆坐一坐的大人了。
“走吧。”
姜思念理理衣角朝前走,李寞跟上来拍去粘在她衣服上的锈渣,跟她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比起他这个妹妹来,他的恨意仿佛少了很多,父亲一直教导他要做一个心胸正直、心怀坦荡的人,可说起来他于她也算不上坦荡。
去张舒怡家的路上,周羡突然打来电话约她见面聊。
像是有预感他要说的事情八成和杜宏有关,姜思念只在路过的时候匆匆放下带给阿婆的补品,也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就走了。
老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晒晒太阳。走的时候,阿婆拉着她的手重复了好几句:“这是哪家的漂亮姑娘,生得这么好看。”
阿婆很多年前就已经记不清事了,总会说些胡话,可她每次见到姜思念,这句话始终没变过。
人生须臾几十载,不管她记不记得自己,这都是少数给过自己温暖的人,见到阿婆身体稳健,她也就放心了。
(4)
回到晋宁市,姜思念没耽搁,直接按照周羡发来的地址找了过去。
她看着透明墙体内,靠窗坐着的人举起手机冲她打招呼的样子,皱了皱眉头。
姜思念以为他会约她在公安局见面,再不济也应该是个相对隐秘、方便谈话的场所,可没想到他直接大大方方地在这种闹市区的饮品店里等她,还优哉游哉地喝着咖啡。
“你很闲吗?”她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
周羡有些委屈地瘪瘪嘴,说:“我看起来像是很闲的样子吗?”
“像。”她放下包包,豪不留情面地回过去。
周羡哭笑不得,他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休闲T配牛仔裤,再踩着一双人字拖瘫在宽大沙发里的样子,别说,还真像社会闲散人员。
他正了正姿势,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一口,问她:“你喝什么?不然给你来一杯柚子茶,降降火?”
她从出现就绷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怎么欺负她了。
“不用了,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她在电话里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非要见她,她紧赶着来了吧,他又拖拖沓沓不说正事。
姜思念尾音刚刚落下,窗外就响起了雷声,有雨滴窸窸窣窣地落下来,砸在窗外的花台上吧嗒吧嗒响。
晋宁的夏季就是阴晴不定的天气和说下就下的大雨,她扭头朝窗外看去,中午还飘着的稀疏云层,此时已经黑压压地挂在半空中,像层巨大的灰色棉被压在城市上方。
也不知道哥哥回到家没有,刚刚一进城,她就和他分开了。
“你知道你和外面那些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耳边突然掠过的声音让姜思念迅速回过头来。周羡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对面过来,正以极近的距离从她面前伸过半个身子。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往后缩了缩,问:“什么?”
周羡在她身前单手撑着沙发的靠背,另一只手越过她关上大开着的窗户,隔开豆大的雨滴。他整个人呈半圆形把姜思念圈在胸前,她反问时也顺着他的方向朝窗外看了看,街上都是些大雨来临前疾步行走或忙于寻找避雨地点的人。
姜思念收回目光,正好撞进周羡看过来的眼睛里,他微眯着眼,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在她移开视线的前一秒,面前的人突然正经道:“他们在雨里,而你在我的心里。”
话音刚落,仿佛有了两秒的静止时间,想象中妹子被撩到面红耳赤的画面没有,羞涩得不行,用小拳头捶他的画面也没有。
姜思念眉头一皱,周羡发现事情发展有误,人生在世,活命最重要,且撩且珍惜!
他迅速撤回双手,顺势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心里暗暗拍了拍胸脯,撩不动撩不动。
周羡在姜思念蹙着眉头打算开口的前一秒先发制人,转移话题:“杜宏认罪了!”
他原本想先吊一下她的胃口,没想到一招失误,分分钟交底了。
这招转移话题倒是好用,姜思念原本蹙着的眉头一开,惊道:“认罪了?”
周羡连忙点点头。
“他认的什么罪?人是他杀的吗?”
她做事向来只喜欢直追重点,毫无转圜,倒是周羡一脸“别着急”的样子,缓缓道:“这世上有一种人,暂且可以称之为疯子,他们心智异于常人,如果这种人选择作案,很难会留下对自己不利的疑点,比如你负责辩护的这起案子,几乎已经完全迷惑住警方,从心理学的方向来解释……”
“说重点。”姜思念打断他,她不想听他啰里啰唆扯一堆无关紧要的东西出来。
被打断的人正了正腔调,神情沉肃:“杜宏拥有两种完全独立运行的思维。”
“你是说……”
“叔叔,”突然插进来一个软糯糯的声音打断两人的对话,“可以麻烦你去对面坐吗?我想坐在姐姐旁边。”
两人同时转了目光,看向一旁不知何时出现的小女孩。姜思念仔细一看,叫了一声:“唐豆豆?”
周羡扶额,脸一黑,又是这小破孩儿?
他幽幽看一眼站在身边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孩子,心不甘情不愿,起身让座。
被叫了一声的孩子看着姜思念,笑盈盈地也叫了一声“姐姐”。
“你怎么又一个人瞎跑了?”她四处看看,没有大人陪着的样子。
“豆豆没有瞎跑,舅舅去厕所了,让豆豆来这里等他。”
姜思念堪堪笑了起来,晋宁虽不大,但在这都能碰到,看来她们也算是非常有缘了。
她双手一托就把唐豆豆稳稳放在身旁,想着小孩子应该喜欢甜食,她招手叫来服务员。
“豆豆想吃什么?跟姐姐说。”
“想吃……”小姑娘停了停,一双眼睛转来转去,看看她又看看周羡,“我舅舅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周羡一听,憋不住了,这孩子到底是有个多不随便的舅舅,把孩子教成这样。
“豆豆,那你舅舅还有没有说过,不能夺人所爱?姐姐旁边的位置是我的。”他托着腮帮子看着对面生了一双大眼的小姑娘,声调听起来倒还有些委屈。
小姑娘摇摇头,明显还听不懂夺人所爱是什么意思。
姜思念这下头大了,她眼神制止了还想说话的周羡,轻声说:“豆豆,姐姐不是别人,我的东西你可以吃。”
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那好吧,但如果是叔叔买单的话,豆豆会更愿意的。”
周羡手一抖,差点没把下巴磕在桌上,什么别人不别人地说半天,原来就是想让他买单。
“买买买,叔叔给你买。”
于是,他点了两个儿童套餐。
服务员端上来的时候,姜思念指着多的一个问他:“这是你的?”
他摇头,把东西推到她面前:“你的。”
“这个更适合周警官,还是你留着吃吧。”她又推回去,不理会他。
想着他们还有正事要谈,而内容不适合小孩子听,姜思念掏出手机找了一个热门的动画片,再给小姑娘塞上耳机,接着说起被打断的话。
(5)
“你是说,杜宏有双重人格?”她往下问。
周羡点点头:“对,一个正常人格和一个暴躁型人格,局里请了心理专家轮番诱导,每天不间断地审讯,大半个月才把这家伙的意志磨得差不多,他长期被第二人格控制,所以正常人格也备受煎熬。”
姜思念多多少少有些惊讶,其实早该想到,一个正常人的眼睛里,怎么会同时有那么多种情绪,不过还有一件事,她很好奇。
“杀人的是哪个人格?”
“正常人格。”
这下她是完完全全被勾起了求知欲:“怎么会,不应该是第二人格?”
周羡挑挑眉,一副“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
“那道半人高的铁门是他留给我们的线索,其实准确来说,杀人的时候他应该是第二人格,杜宏在进到被害家里,动手时下不去手,意志一弱下去,第二人格就占用了他的身体,所以审讯时,他的第一人格被诱导出来,他不记得杀人的整个过程,只记得他杀了人,所以仓皇从铁门逃走了。他其实完全有时间把铁门封起来,但是他的正常人格没有选择这么做,说到底人心本善,再之后你见到的和最后打算伤害你的,都是第二人格,我们之所以能发现铁门这个疏漏,就是因为他的第二人格根本不记得有这道门,他的两个人格之间,记忆不互通,否则那个暴躁家伙早把门给堵上了。”
姜思念慢慢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她顺着周羡的思路想了想,又问:“也就是说,杀人这件事一开始是他的正常人格生的想法?”
“对,你说到点上了,这件案子,他还有个共犯。”
“共犯?”
“你当事人的妻子,被害人。”
姜思念这会儿才是真的完完全全被惊到了,这是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的点。
她想过是当事人酒后失心杀人的可能,也想过杜宏丧尽良知残忍杀害的可能,却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个死去的女人,因为在这个案子里死去的还有那女人的孩子,那女人是一个母亲,虎毒还不食子,这怎么可能?
但姜思念转念一想,应该就是这个原因造成了她的盲区,现在回过头想想,要从那道铁门外挪开屋里的柜子,一个人显然也做不到。
而常年忍受家庭暴力、婚姻不顺、感情无处寄托、患有严重抑郁症的女人,在遇到杜宏之后,两个疯子之间的碰撞,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这个世界就已经失去了生命。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面色凝重。
周羡见状,换上一贯轻松的语调说:“你想知道为什么死者身上没有杜宏的指纹,反而全是你当事人的指纹吗?”
“为什么?”
她当然想知道,周羡却没打算开口说了,他用眼神示意一下桌上的地瓜条。
姜思念明白过来后气不过,但还是伸手拿了一根递到他嘴边:“你连儿童套餐都不放过,我对你的‘敬佩’之意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
周羡一口叼走,无视她话外的意思,悠悠开口:“其实很简单,他抓着你当事人的手生生掐死了被害和她的孩子,因为两个死者生前都服用了大量安眠药,陷入深度睡眠,所以根本没有挣扎的痕迹,警方在案发现场都查过指纹,却偏偏漏了没死的那个大活人的身体。”
这还真是简单的问题,总爱往复杂处想。
姜思念思维一转,连忙问:“你们不会还想拿指纹这事来压我的当事人吧?”
周羡看看她,正色道:“检方打算撤诉了,这官司以杀人罪起诉的,再打下去必输无疑。”
“识时务者为俊杰,算你们聪明。”她脸上挂了笑。
好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检方撤诉不战而胜,否则姜思念还真有点担心到了庭辩阶段,她当事人对死者生前的所作所为会让她处于劣势,如今撤诉了,正合她意。
“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她对周羡说。
对面的人有些不解地看她一眼,没几秒又换上一副懒散表情:“有什么事,小姐姐尽管说啊。”
又来了,这副欠抽的样子。
姜思念忍了忍,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他,说:“这是录音笔,里面有我面见当事人的所有谈话内容,包括他亲口承认对被害长期施加暴力的行为,希望你们警方拿着这个重新起诉他,这回以故意伤害罪且情节严重罪名起诉,稳赢。”
周羡一口咖啡没呛在嗓子里,满脸讶异道:“这年头,律师都能留后手了?”
“我虽然让他在杀人方面脱了罪,但并不代表他就没有罪,种下的因,总是要自食其果的。”
“这个没问题,交给我了。”
他看她的眼睛里,装满了笑意。
谈话接近尾声,姜思念看看旁边安安静静盯着动画片的孩子,心想这孩子的舅舅难不成是便秘?这都大半个小时了,还没动静。
她摘下小姑娘的一只耳机,问:“豆豆,你记不记得舅舅的手机号?要不我们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什么时候来接你?”
周羡又适时地插了一句:“别催人家,没准是便秘,这种时候催是很残忍的。”
姜思念没忍住,横了他一眼,这个人简直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姐姐,你们要走了吗?”小姑娘把目光从屏幕上挪开,一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
姜思念以为她估计是怕他们走了,没人照看她,所以想了想开口:“没关系,姐姐可以再陪你一会儿,等你舅舅来。”
“我们一起走吧,”小姑娘扑腾下沙发,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电话手表,“舅舅说他在外面呢。”
怎么看起来像是这孩子在陪着自己的感觉,说走就能走的?姜思念有些蒙,但还是收拾了手机和包包,招呼周羡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