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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流星雨

何芒坐在病床边,看着输液管中绛红色的血液一滴滴缓慢地落着。它们顺着透明的纤细管子流进杨亦萧的身体里,但似乎并没有让他看上去更好些。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眼睫微颤,脸颊和手背却都是苍白的,让他看起来像是融化在这些床单和被子里。

她垂下眼,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他的那天。

当时她刚和父亲吵完架,气冲冲地在几个楼层的走廊里乱走。

为什么老是把我当作小孩子?何芒不明白。其实她早就知道母亲去世了,但身边所有的大人对她的说辞还是“妈妈去很远的地方旅游了”。

她想去找舅舅,但他的电话没打通。她心烦意乱地把通信录从头翻到尾,发现自己就算发了疯地想离开这里,也没有任何地方去。

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一抬手就把那部无辜受难的手机甩飞了。

走廊里安安静静,只有她自己不断抽着气的声音。谁也没有来,不会有人拾起那部手机安慰她,不会有人拍着她的肩膀说“哭吧”,也不会有人轻声对她说“不要害怕”。

她独自一人坐在一条没人经过的走廊上,悄悄落着在医院里最常见又最不值钱的泪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冷静下来,擦了擦脸想去把它捡起来。

刚才她显然是太生气了,那部手机被她一路摔到走廊尽头的一处门口,屏幕碎裂如蛛网,黑下去的屏幕里切割出很多双破碎红肿的眼睛。她抽咽着俯身伸出手拾起它,站起来一抬头,正好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了那个人。

空无一人的长廊里沉闷而寂静,何芒的目光猝不及防地与那个人对视上,愣愣地在原地呆住了。

她见过他。

杨亦萧坐在病床上,正专注地看向窗外。

点滴袋里的药水落得很慢,他明显还要在这儿待很长的时间。但他似乎并不焦灼,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那片枯燥的天空和云彩。

他的眼神是那么沉静、那么淡然。何芒的脸上还残留着没擦干的泪水,就那么站在淡绿色的小门后看着他。

冬日午后的阳光没有任何温度,和她一起静悄悄地待在走廊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血液一点点顺着他的手背流进去,何芒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够,从第一次看见他就这样。

那一刻,她躲在门后,莫名其妙地就不想走了。

这么一直看下去也好。就这么一直,一直……

病房门外的长椅上,月升和林初阳人手一根小护士给的巧克力棒,前者低头小心地咬了几下,后者直接一口咬掉半根,腮帮子鼓起一大块,努力嚼着。

“他之前老来这儿输血嘛,芒芒应该是那会儿认识他的。”林初阳看起来还是没什么精神,声音含含糊糊的。

“那你呢?”

“嗯……我是好久以前了……”他闭上眼睛想了想,接着缓声道,“幼儿园那阵吧,他可是我们那儿玩得最野的,就是最厉害最受欢迎的小朋友,我和他都皮嘛,玩得特别好。”

“我还记得他妈妈老是举着一把非常漂亮的小阳伞。”林初阳顿了顿,把甜腻的巧克力努力咽了下去,“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见了,老师说他去外地治病,最近就不来幼儿园了。”

“我想他能生什么病啊,能跑能跳的,上树上得比我都快,所以就没当回事。”他低头又咬了一口,把手里的巧克力棒吃到了底,“谁知道他就一直没有再来。”

杨亦萧就这么长长久久地辗转于异乡,开始了漫长的、磨人的治疗。

月升在看见杨亦萧拿药的那天,眼尖地瞥到了药瓶子上的字——奥贝安可,是一种去铁酮片,主要用于铁中毒或因输血治疗铁负荷过多的地中海贫血患者。

而地中海贫血,重度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那个病是怎么回事,还是在我爸妈说话的时候偷听到的,”林初阳说,“说是他妈妈想再生一个小孩儿用脐带血救他,结果后来孕检筛出也是重度地贫,只能拿掉了。他爸爸大概是受不了这种结果,直接丢下他们跑了,开始那几年每个月都寄些钱回来,后来就没影了,大概是以为……”

“以为他儿子已经死了。”月升心里一沉,“重度地贫患者很难活到成年。”

她在心里飞快地想着,地贫除非骨髓移植,否则根本无法治愈。

“是啊,没想到他这么厉害。”林初阳干笑了一声,“去年……今年一月份,过年那会儿他才回来,但十一中这么偏,从前的小伙伴们大多在市里,也就只有我认识他了。”

这种时候回来……月升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林初阳故作轻松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是啊,他这是放弃治疗啦。”

这是一句玩笑话,但谁也笑不出来。

月升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难过,她以为自己已经过得很丧很不容易了,到头来……大家怎么都这么不容易呢。

她想起杨亦萧那双笑起来弧度好看的眼睛,想起她要他注意少吃糖时,他那句淡淡的“我不一样的”,原来是这么个不一样法。

那个善解人意、开朗阳光的人,那个总是安慰她,总是对身边所有人都很温柔的人,原来一直都在等死吗?

大部分地贫患者都会有一种特殊的面孔。皮肤非常黄、颧骨突出或者眉距增宽,这些杨亦萧在网上查过很多次。

幸运的是,因为母亲从前是护士,他的病发现得早,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接受规范治疗,努力输血,又努力打去铁胺防止铁过载……所以他的外表上并没有任何异常,因为遗传了母亲的苍白肤色和浓而深邃的眉眼,他看起来和正常的小孩子别无二致,甚至还更好看些。

无论怎么看都无法把他自己和那些网络上的形容联系到一起。

但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就像一个从里开始腐烂的橘子,金玉其外,内里早就朽烂不堪了。

轻度地贫患者没有大碍,中度患者大多能活到成年,而重度……

他自己卡在中度和重度中间,情况说不上乐观。从幼儿园那会儿,就已经开始躺在医院无止境地输血和打去铁胺除铁,长期输血会导致铁过载,会压迫脏器,也会要了他的命。

去铁胺打得非常非常慢,一滴就是好几个小时,他对那段时光的记忆只有高悬的药水瓶和窗口露出的那一小块蓝天。

那个时候的去铁药很贵,父母要负担输血的费用,又得焦头烂额地去买去铁的药剂,辗转于各大医院带他治疗。而他就像一个空洞漆黑的炉子,一把火把他们辛苦赚来的钞票焚烧得干干净净。

后来……那个没出生的孩子离开之后,父亲好像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积郁多年的压力猛然爆发,在一个月亮很大的夜里离开了。

可能是后悔生了自己吧?他有时候也会这么想。

然后母亲独自一人带着他,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治疗,他再也没出去蹦过跳过,没和小朋友们一起上树掏过鸟窝,他所有的童年时光都耗在异乡的医院里进行枯燥乏味的检查和输血,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他都记不清了。

直到去年年底,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就到这里了。试过了,真的很努力地试过了……但没有办法。他看到那个医生欲言又止的表情,忽然对母亲笑了。

他仔细端详着母亲眼角的皱纹,轻松地说:“我们回家吧。”

杨亦萧在半夜醒过来。他先看到的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医院天花板,还有高悬的药水袋。他的目光迟缓地向下游移,落在了身侧的何芒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蜷着胳膊,垂下的眼睫微微颤抖,已经睡着了。

医院寂静的夜晚还带着一丝强打精神的微弱嘈杂,偶尔有护士推着药盘走过,留下叮叮当当的声响。还有睡不着的小孩子低低的哭闹声,这些零碎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近在眼前。

四个人都没回家,他一偏头,看到了坐在墙边两把椅子上的那两个人,椅子明显是何芒去值班室顺来的,他们已经蜷坐在上头睡着了。

林初阳的脑袋朝月升的肩头小心地歪着,后者的头朝着相反的方向,用一只手撑着脸。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林初阳的手从椅背后僵硬地伸了过去,没有碰到她,而是松松地围住,怕她睡沉了掉下去。

月升身上还歪披着林初阳的长袖训练服,垂着脸紧紧地凝着眉头,好像在做噩梦。

杨亦萧的目光无声地扫过他们,最后落在了旁边的窗户上。星星小而暗淡,浓重的夜色紧紧贴着玻璃,实在不算什么美景。他盯着那片被切割开的小小天空,心想,自己怎么永远都看不腻呢。

如果能一直这么看下去就好了。

一直,一直……

杨亦萧的母亲头上包着一块漂亮的花头巾,踩着一地暮色推开了甜品店的门。

小店里还坐着几位顾客,听到门口的风铃声,纷纷对她微笑着打招呼。小木柜上的绿植与烤箱一同散发着迟钝的甜香,柜台后的杨亦萧对她点了点头,何芒端着刚做好的小蛋糕从烘焙屋探出头,月升立马掀开帘子一言不发地接过来,走到桌边在那些顾客面前放下。

林初阳坐在墙边的一张小桌旁,大爷似的“啧”了一声:“大哥,有道是顾客就是上帝,你倒是笑一个嘛。”

那个不苟言笑的小姑娘往他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林初阳立刻噤声:“那……那就我笑一个。”

他大大方方地咧出一口白牙,把那些顾客都逗笑了。

一切如常,这份欢乐和温馨简直是梦里都不敢想的场景,杨亦萧的母亲内心惊讶一瞬,眼眶里忽然涌上一片潮湿。

几个月前儿子对她说的那句“我们回家吧”曾让她无比难过,同时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长年累月地带着孩子东奔西走寻医问药,一个个透明的输液瓶子几乎把他们和所有的温暖欢乐都隔绝开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高高悬挂的药水袋把又冷又冰的液体送进儿子的血管里,把他的温度一点点带走。

她忍住眼里那股酸酸的暖意,给了他们一个十足美丽的微笑。

杨亦萧的母亲去市里给杨亦萧买药的时候是周六清晨,并不知道杨亦萧在当天晚上住进了医院。第二天下午,他们四个就赶着回到了店里,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般收拾好了桌椅板凳,打开烤箱,匆忙开门。

谁也没再提昨天晚上的事,四个人心照不宣地怀揣着同样的隐秘,一如往常地上学下课,再一起去甜品店帮忙干活。保守同一个秘密甚至把他们的距离不知不觉拉得更近,一起走向甜品店的时候,就连月升似乎都对林初阳魔性的嗓音没有那么嫌弃了。

当然,依月升的脾气,这很可能只是看起来而已。

满地树荫的放学路上,林初阳双手提着满满两大袋桃子快步跟在月升旁边,步履矫健却略带一点漫不经心,乍一看好像少林寺拎着两个木桶噌噌踩梅花桩的老僧。

这位老僧似乎早已参透顿悟,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正在小声唱着一首听不出调子的歌。

“太阳公公出来了,他对我啊笑呀笑,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忽然停下步子的月升愣了一下,以为她又迷路了:“怎么了大哥,前面直走再左拐。”

月升没有理他,仍是站在原地盯着手机。过了一会儿,林初阳从她嘴角扯起的细微弧度准确判断出她这是笑了,忙说道:“大哥,是不是有句话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来着?”

而他大哥直接选择性地忽视了这个问题,张口问道:“芒芒说月底有场流星雨,要不要一起去看?”

其实在林初阳眼里,流星雨那些劳什子不过是天上乱飞的破石头,它们就像他大哥一样,冷漠坚硬,又没他大哥好看,连心都没有。

但是,只要能和她一起,哪怕是去深山老林里喂蚊子——

“我愿意!”

在元嘉十一中小有名气的何芒其实在半个月之前就查到了这场流星雨的信息,但她当时正全身心地专注于学习烘焙,只在页面上蹦出来的几行字上扫了一眼,就低头把那些星星和满天飞舞的面粉、糖霜揉到一起去了。

杨亦萧的妈妈回来那天他们匆忙赶回甜品店,何芒飞快地揉面开烤箱,在月升嗡嗡的打蛋清声中,她忽然想起了那些被她抛到脑后的流星。

回家后,她又认认真真地查询了好几遍,确认了在他们学校附近的那片小丘陵是个绝佳的观测位置。

林初阳是一个说话欠打办事奇慢的扛把子校运动员,熊月升老是绷着张脸面色凶狠,好比一个隐匿于人群中的少女杀手,而何芒……顶着满头被教导主任无数次点名批评的总绑着五颜六色细绳的头发,热衷于占星塔罗,还有做小蛋糕……不论三个人看起来是怎样的画风迥异、凑不到一块儿去,但其实他们都怀揣着相同的愿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杨亦萧在最后的时间里留下美好回忆。

杨亦萧提过一次,这次回家也是因为他想知道真正的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生这件大事先不提,林初阳拍了拍杨亦萧的肩膀,诚挚地说:“让我们去看看流星雨这劳什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何芒给出的信息,五月三十号的前半夜,在小黑山顶朝东南方看,应该会看到一场声势浩大的白羊座流星雨。

因为那天凌晨刚好是周一,还得上课,所以他们要在周日傍晚出发,再一起爬到学校附近的那座小丘陵上。元嘉十一中处于近郊,紧挨着一片山脚的小树林,那座山就是小黑山。据说从前那儿是个种药材的小土坡,为了药农方便,早年间修过几条粗糙的水泥路,山顶还有一小片晒药材用的小平台,刚好可以让他们看星星。

于是等到五月二十九号那天黄昏,四人在甜品店里会合,月升和何芒基本是没人管辖的放养人士,来去自由;杨亦萧的母亲当然不会反对,也没有任何问题,而林初阳……

三个背着毯子、食物、手电筒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书包里倒出成打的练习册和课本,一言难尽地愣在了原地。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何芒,她目瞪口呆地看了看摊了满桌子的习题试卷,问道:“这……这是防身用的吗?”

月升用两只手指拎起离自己最近的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表情难得有了一丝幸灾乐祸的波澜,她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毛:“到了哪里都不肯放下文化知识,真不愧是老王四处行走的脸面。”

“哪里,哪里。”林初阳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没办法,不是说那山上有蛇嘛,我怕我妈担心,就跟她说快期末了我来找老杨补习的,一会儿她打电话过来,杨阿姨可得打好掩护啊。”

“你又骗你妈。”何芒哼了一声,“这回情况特殊就放过你了,下次你看我告不告诉她。”

“哎,芒芒,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因为我妈,嗯,我妈更喜欢你,你就这么对你哥呢?身为你的血脉至亲、队伍里能跑能跳的种子选手,我可是在那条蛇冲出来的时候第一时间站出来保护你们的人啊!”

“怎么保护?用课本使劲砸它七寸吗?”

林初阳卡顿了一下,强装镇定地“嗯”了一声:“当然。”

“那哥你告诉我,”何芒狡黠地看着他,“你知道一寸是几厘米吗?”

林初阳:“……”

这两个活宝在拌嘴的时候,月升和杨亦萧很有默契地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都忍不住垂眸微微笑了。

“吃的和水这里都有,毯子……”没等杨亦萧说完,月升已经冷冷地接道:“我带了两块。”

“真的假的?”林初阳有些惊讶地看向她,“看不出来,大哥这么为我着想啊。”

“他们私底下不都叫我师太吗?”月升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他,“实不相瞒,贫尼法号‘胆大心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月升总觉得内心深处有种说不出的庆幸。她想起了林初阳那番话,忽然觉得……一切好像也没有看起来那么糟。从前的失败在这一瞬间褪去了那层羞愧和可耻,变得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仿佛劫后余生。

月升静静地看着他们眼里的光,心里的某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不然,她去哪儿才能遇到这些人呢。

小黑山得名的原因简单粗暴,和字面上的意思一样,它是个又小又黑的丘陵,树木繁茂,山间长着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和药材,虫鸣声从路旁丛生的灌木中清晰地传过来,带出一股处于盛夏的错觉。

但拂过树梢的清冷晚风又告诉他们,此时仍是暮春。

开始的时候还是林初阳和杨亦萧一前一后,把月升、何芒夹在中间,后来法号“胆大心细”的那位直接耐不住性子,越过去和林初阳一起举着手电筒开路了。

几人并排举着光剑一样的手电筒刺破夜晚的小径,一路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向上。上山的路并不宽敞,浓密的枝叶遮盖了大半天空,只有漏下来的一点点模糊的月光,看起来有点鬼气森森的。而月升似乎毫不在意那些风吹过枝条时呜咽凄惨的摩擦声,微微上挑的眼睛睁得很大,一丝不苟地盯着前面偶尔横出来的几根树枝。

冷风吹过何芒头上五颜六色的细绳,让她忍不住从头到脚打了个激灵,杨亦萧见状要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她,被月升的一个眼神中途拦截了。她默不作声地往林初阳那儿一看,林初阳立马把自己的脱下来,郑重其事地交到了何芒手里:“为兄不冷。”

黑漆漆、阴森森的小荒山里,月亮躲在枝叶和云层后,光线昏暗迷蒙,到处都是小动物们断断续续的叫声和凄冷的风声,但何芒并不害怕。让她感到心安的所有人都在她身边护着她,她从来没有这么镇定、这么笃定。

就是这里,她想,就这么一直一直走下去。

野草和荆棘不时从越来越窄的小径中冒出头来,上山的路也越来越不好走,虽然小黑山并不高,但他们还是花了好一阵工夫从那些浓密憋闷的森林里绕出来,爬到了山顶。

站到那片小水泥平台上的瞬间,刚好一阵晚风从林梢拂过,他们都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林初阳深深地吸了一口山顶凉凉的空气,用力伸了伸胳膊:“终于到了。”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四十分了,何芒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快到了。

现在还没有进入夏天,整座山体却已经变得森郁浓绿,在稀薄惨白的月光映照下,树梢和密林的颜色都格外深,仿佛随时都会从里头飘出来几团磷火。

沉寂多年的树木似乎发现了这四个闯入者,接连发出窃窃私语般幽微的响声。

山顶这块小小的水泥地浇得非常粗糙,但好歹是块如假包换的平地,四人把各自的毯子挨着铺好,坐在一起等十二点。

那天的月亮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悄悄瞅着他们,四下的光线朦胧而晦暗。山顶漆黑一片,只能看到大团堆在一起的厚重浓云。

林初阳平常老是笑嘻嘻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忍着酸痛仰着脖子瞅了半天,语气有些凝重地说:“芒芒,你哥怕不是眼睛不行,就是脑子不行了。”

说完,他看向同样凝望天空的那三个人,却发现他们的表情和自己如出一辙。

天空上只有大摊浓重阴沉的乌云,别说流星,连月亮都快遮住了。

“很明显,是你脑子不行。”月升毫无感情色彩地看了他一眼。这个肤色深的人在这片浓云下几乎快隐形了,只能看见一口咧开的大白牙,她的视线从手机屏幕里的天气查询上移开,淡淡说道,“天气预报说今晚多云转阴。”

四人的目光交错,一时都不说话了。虽然这趟夜行打着杨亦萧的名头,但其实最在意也最沮丧的还是何芒,她不甘心地朝东南方的天空看了好久,才极轻地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坐回那三人身边。

她对这三个人说过,白羊座流星雨代表着把希望和新生带到人间。这对杨亦萧的意味不言而喻。

现在看来,什么都没有了。

月升抱着膝盖发呆,也不知道在沉思什么。杨亦萧向后撑着手臂,半仰着头看着那片墨水池一样的夜空,目光深沉。而何芒只是不死心,不停地在上网查天气情况。

林初阳见何芒难过,于是一脸不在乎地说:“没事儿,其实我精心为大家准备了一曲《流星雨》,不如唱给你们听一听开心一下?”

正走神的月升听见他这句话,猛地回过神来,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你敢。”

旁边那两人都被他们逗笑了。

何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看着林初阳:“本来天公就不作美了,哥,你放过我们,做个人吧。”

杨亦萧却微笑着摇了摇头:“让他唱吧。”他没听过这个跑调山大王惊世骇俗的嗓音,自然也不知道拦一下。

见杨亦萧都同意了,何芒和月升无言相望一眼,只好为了杨亦萧忍痛点头。

“你等等,”月升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两只耳朵,这才淡淡说道,“唱吧。”

林初阳清了清嗓子,手里举着一瓶水,站在这三人中间大大方方地唱了起来:“温柔的星空应该让你感动,我在你身后为你布置一片天空。不准你难过,替你摆平寂寞……大哥,梦想,梦想什么来着?”

本来这几句他就唱得抑扬顿挫、语气成谜,不听歌词完全认不出这是《流星雨》……结果他还忘了词。

月升嫌弃而小心地挪开耳边的一只手,嫌弃道:“梦想的重量全部都交给我。”

“好嘞!梦想的重量……不行不行,我就记得高潮那几句了,大哥大哥,后面是什么来着?”林初阳常年严重偏科,靠体育一门带起其他所有科目,平常四句的古诗词都背得磕磕巴巴,只好临时场外求助。

而他这位“大哥”眨巴着眼睛,故意无辜地望着他:“我忘了。”

“牵你手跟着我走,风再大又怎样,你有了我再也不会迷路方向……”

三人惊讶的目光同时投向杨亦萧,他仍是后撑着手臂坐在地上,悠然地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夜空,自然而然地接起了下一句。

他的声音本来就好听,唱起歌又不走音,轻轻哼唱的声音温和而有磁性,像录音机里正在放老歌带。

这几句话顺着晚风沿着他们的耳朵吹进心里,何芒觉得自己的心湖涟漪微荡,忍不住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温和细腻的男声、轻轻的女声和完全不在调子上的另一个成谜嗓音交织在一起,再消散在山顶的晚风和林梢的摩擦声里。

月升看着这三个人,很不起眼地牵了牵嘴角。

她听见那句“再也不会迷路方向”,不知怎么想起了第一次碰见林初阳的场景。什么有了你再也不迷路啊,她想,是有了你我们一起迷路吧。

他们几个在山顶对着乌云唱完了整首歌,林初阳没带吃的和毯子,但居然从包底倒出一整套“真心话大冒险”的牌来,他们坐在地上玩了几盘,时针早已过了十二点,天上仍是一颗星星也没有。

第二天一早还得上学,何芒答完问题,忙埋下忽然红起来的脸,嗫嚅道:“我们早点睡吧。”

树木都茂盛地纠缠在一起,气味馨香而清新,透过乌云漏下来的淡淡一抹月光落在他们四个人的脸上。整个夜空都像飘着一层半透明的深色薄纱,静夜无声。

四人并排躺着,挨得很近。月升从那个无休无止奔跑的梦境里挣脱,轻而深地喘息起来。

她平躺着,刚好看到那片比林初阳都黑的夜空。看了一会儿,她觉得无趣地转过头,正好看到了背对着他们坐着的杨亦萧。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撑着手臂坐在这片小平台的边缘。风把他的T恤和头发吹得如白帆一样轻轻拂动。

月升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跨过侧身熟睡的林初阳,俯身拿起杨亦萧的薄毯想递给他。

她走到他旁边,看到轻薄的一层光浅浅地笼在他的眉梢,睫毛扫下的阴影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深邃,而他正用那双好看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山下。月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愣住了。

她在那一刻骤然忘记了呼吸,差点惊呼出声。

连绵的山脊温柔无比地俯着身,脊背随着呼吸有序地一起一伏。原本层叠的绿意此刻尽是深沉的墨色,环抱着山下璀璨如星火的光芒。

小镇还未沉睡,成千上万盏灯无声地从各家的窗口漏出来,交织成珠帘似的耀眼光斑,而那些珠子还在夜色里如小火苗一样微微闪动。

就像满天星星一样。

万家灯火映在他深色的眸子里,流动着一呼一吸的光。

她无言地在他身边坐下,和他一起看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转过头,认真而诚挚地看向杨亦萧眼里那些火星燎动般星星点点的光。

他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一样。

月升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心里忽然难过无比。她平常自诩是个没有心肝冷漠无比的人,但在这一刻,她的心弦莫名颤动。

她转过脸,对他真诚地轻声说道:“活下去。”

在他们身后,侧过身背对他们的林初阳枕着胳膊,静静地睁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