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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防天花风波(6)

自满福祥死了自己升为“舅舅”后,“奶奶”给自己的指令多了起来。时间久了,金德亮发现,每次接收到指令,几乎都与焦连夫送药时间接近,或早一天或晚一夜。便猜测焦连夫可能是“奶奶”的交通员,只是弄不明白指令是如何送入自己视野,想不发现都不成。猜是猜到了,却半句不敢流露,对花桂枝都没敢说。军统的铁律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知了不该知的情况,便是犯了该杀头的天条。

前一段,扶余、四平鼠疫进逼长春,遵着“奶奶”指令散布反向舆论以阻碍预防注射进度,金德亮多途径散布了三条消息:一是扶余、四平鼠疫只是怀疑并未确定,也无死人发生;二是鼠疫预防注射副作用大,小孩影响发育,老人影响寿命;三是共产党卫生局长倾销库存过期苏制疫苗赚钱私分。虽没起到决定性作用,也引起了部分老百姓思想混乱。共产党自己的报告说尚欠25%没完成注射任务。金德亮很满意自己接替“舅舅”之后第一次任务的成绩,估计“奶奶”的嘉奖令会跟着一大笔钱。崔连夫送药的那天晚上,诊床上又出现了一张特殊标记的便笺纸,用显影抹后,两行字映入眼帘。令人意外的不是金灿灿的热烈褒奖,而是冷森森的严厉训斥:“新舅所为浮皮潦草,毫无轰动和攻击性,难道要步前舅后尘不成?”

金德亮一屁股坐在诊床上,连便笺都忘了立马烧掉。他在回想和总结前段的潜伏行为:三条反向消息第一条是通过花桂枝散布出去的,自己在诊所也曾以求证的口气向乡长散布过,起码一乡会受到影响,如果乡长再告诉别的同僚乡长,那就是两个乡。第二条从自己这个医生嘴里说出去是危险的,自己是用贴传单的办法。乡政府、食堂、旅店、商店、车站、学校,四个后半夜贴了五十多张。第三条更有危险性,那天在般若寺大墙外自己只花10元钱就与那个急等人算命送钱的瞎子攀谈上了,巧妙放出了极具攻击煽动性的消息。如同种痘一颗不保险要种两次,转到大墙另一侧,瞅准一个口若悬河的瞎子又如法炮制了一遍。应当承认这三条反动舆论是有效的,尤其在郊区乡镇和农村,但行动的共同特点是亲力亲为,这不符合潜伏工作的安全技术要求。在般若寺墙外散布所谓道听途说的消息时,虽然特意找看不清自己脸面的两个瞎子,自己别扭的汉话仍有破绽可寻。因为瞎子都是听声辨人的高手。金德亮打算自此收手,为绝对安全考虑,绝不再搞第二次亲力亲为。

呆坐着的金德亮感到双重恼火,既恼火自己冒险做了最大努力,“奶奶”仍然不满意,如此冷血的上峰与魔鬼有何区别?又恼火共产党的卫生局长竟然不顾污水上身,非但没有停止鼠疫预防注射,而且全面推开霍乱与伤寒预防注射,难道就不怕身败名裂丢官失爵?同时,金德亮又有双重恐惧,既恐惧继续破坏行动暴露自己,又恐惧“奶奶”“步前舅后尘”的警告威胁。左右权衡,暴露危险虽然存在,但只是一种可能;而满福祥的前车之鉴比暴露要危险万分,所以只能冒险于共产党了。

10

门玉生原打算一次讲两节课。心里惦记着江平和侯轶芝那边的情况,上了一节便下了课,另一节准备明天再讲。还未下讲台,却望见看家的李光荣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要挤进来,心想一定是市政府那边有急事。果然,李光荣说周副市长一大早就在办公室坐等,有急事要与门局长当面讲。门玉生放下手里的水杯转身就往外走,季文在后边喊:“嘴唇都裂口了,喝口水再走呗。”

门玉生似未听到一样,抓过李光荣骑来的自行车,也不管李光荣便向市政府奔去。马和平过去收拾水杯,手一缩,对身边一年轻化验员埋怨道:“这么热的水咋喝?也不知倒点温的。”化验员一声未吭悄悄把杯子收走了,心里却说着反抗的话:再忙也不是救火,五分钟就不能等?

到了康德会馆,门玉生三步并作两步闯进周副市长办公室,却没有火急的事——周副市长正在看报纸,见门玉生满头虚汗,便拉开屉去翻茶叶,翻出三样又仔细打开闻哪个味香醇,尔后又喊公务员换一瓶滚热的水,见门玉生站着就招呼坐。门玉生不高兴地问:“不是有急事吗?领完任务我就走。我不坐,你也别泡茶。”

周副市长说:“离办事还有两个多钟头,这会儿我们先谈谈闲篇。”

门玉生:“还有两个多钟头你让我这会儿来?有这两个钟头我可以给培训班讲一节课了。平时都见你忙得脚打后脑勺,今天怎么了?你有空我可没空,到底什么事?我现在就去干。”

周副市长:“告诉你,今天各县区长上来开会,中午我没找政府办公室,特意留给你们卫生局做东安排。这回你要亲自出面,先给局里打电话吧。卢大力还带了小烧来,要跟九台县的张进再较量一番呢。”

门玉生瞪了眼睛:“我那边火都上房了,你却让我来陪县区长吃饭喝酒,这算什么急要事?”

周副市长:“‘埋死’各区下了多么大劲,你不该借机犒劳一下?春季卫生活动就要开始了,主要任务还是落到各区,你应该把关系搞近乎了。让他们再上力气干活,不是重要事?他们下午就回去了,你只能抓中午请他们吃饭,咋不是急事?”

门玉生:“周文同志,我觉得这话不该是你讲的呀。如今就算我们进城掌权了,也不能变得这么快吧。都是革命同志,不吃喝他们就不干工作了?再说对同志真好不能组织他们喝酒呀,卢大力鼻尖上都有酒糟斑点了,手掌呈肝红色,证明肝已有了硬化。我请他喝酒?我不砸了他的酒瓶子就不错了。”

周文:“我说老门,不就是吃顿饭,用得着上纲上线吗?你坐下行不行?你不就参加革命比我早两年嘛,要是别人我早罚他站了。说到卢大力不是我替他跟你翻小肠,那还不是腿伤留下的后遗症?你说你没有止痛药倒是看住他呀,药房酒精偷走两三瓶当水喝了你都没发现。”

卢大力是周文当团长时的副团长。一提起这件事,门玉生至今仍有内疚:“那我更不能让他跟张进拼酒了。我现在就去找他缴了他的小烧,让他喝凉水,喝西北风。”

见门玉生要走,周文急得一拍桌子:“你给我站住!告诉你门玉生,我今天不是闲来无事跟你谈阿猫阿狗的婆娘废话,是受大市长委托来找你谈话的,是来批评你、帮助你、开通你的,要你合群合调,不要当另类干部。你现在不是在延安当门诊部主任,而是特别市的卫生局长。是局长就要有全局,你干了多少副局长的活而让张杰替你干了多少局长的活?局长与门诊部主任最大的区别是眼里要有政治,可你现在满脑子业务,跟单纯军事观点有什么不同?”

门玉生:“我不就是两次政府常务会没去参加吗?但我丝毫没有不尊重市政府领导的意思。我主要不愿意陪会。对了,再就是哈尔滨市政府来人我没去陪,让你下不来台,但我那天真的赶不开。”

周文:“我了解你不是骄傲,只是不愿意场面应酬,可是别人不这么想呀,人家会认为你恃老而骄,就像今天中午请各县区长,你不去人家会认为你这个大知识分子瞧不起人家这些大老粗县区长。你以为卢大力是酒瘾上来了?他是在替你改变形象,知不知道?再说哈尔滨这件事,人家给咱那么多药品器械支持多大?人来了,你却不照面。你可能想,都是共产党自家人,以后他们有求我们也一样大力支持。可人家不那么想,会觉得你不热情。我也觉得他们想的不对,我也厌烦这些场面应酬,你能强迫人家同你想的一样吗?不能!那只有委屈自己去将就别人。”

门玉生:“那要耽误多少时间干正经事呀?我参加会表示了不骄傲,我参加接待表示了热情,我是个合群的、人人感觉亲近的局长了,可那边老百姓染病了,发烧了,死人了,我这个局长当着有意思吗?那是在犯罪呀!与其如此,我宁可当官场的另类。”

周文:“别说得那么危言耸听好不好?我不相信你半天不去基层天就塌下来了,吃一餐午饭疾病就席卷长春。只是你不愿官场应酬找借口罢了。说到开会我还跟你翻倒两件事,上次东北防疫委员会召开会议是我逼你去的吧,可回来传达精神你只开了17分钟的会,念完文件就拉倒了,你知不知道上下对此有何反应?”

门玉生:“要是我说了算,就不开那个会。各县区卫生局长来了,又没多少内容告诉人家,不尽快结束干什么?十二个区加局机关3个人共15人,每人半天就误人家七天半。加上县里5人,每人一天,白白浪费十二天半,坑人呢!至于对我有什么反映,我才不管他呢。”

周文:“官场有官场的规则。上级机关有些人没多少事除了开会,就是发文件,以为这就是工作的全部。我们又不得不开会传达,转发,不这样比照模式扒下来,比如你那个17分钟的会议没开,出了传染病或卫生检查不合格,追查责任时,人家就会说你不重视。你开会传达了,就定不上这一条。所以现今会越开越多,文件越发越长。于是乎便出了一个怪现象,一些不该开的会开了,一些不必讲的废话讲了;有些事可以不去做,但必须说;有些事尽管在做,却不能说。这叫什么?这叫官场‘潜规则’。”

门玉生叫道:“累不累呀?如果局长非得这么当,我不当了,还做我的外科大夫去。”

周文:“不管你愿不愿意听,今天我把当局长而不是门诊部主任的规则都跟你说了,就是要求你要遵守官场规矩。这是今天谈的第一条。第二,用人要讲政治。我感觉你对自己的同志和战友要求严格苛刻,买了老乡一条毛围巾、一双皮鞋、一条哔叽裤子,竟开了三个晚上批评会。当然我不是反对这样做;而对你那些宝贝人才宽容大度到令人感动的程度,当然也是应该的,只是反差似乎太大了。让你陪卢大力吃顿饭看把你委屈的,可你竟然给隋纯宗送生日寿糕。”

门玉生:“家人与外人、姑娘和媳妇、儿子和女婿,他们能是一回事吗?我跟卢大力是同志、战友,深了浅了都不在乎。陈宏我开他三天批评会,因为他是咱组织里自己的姑娘和儿子。吕望远你敢批他三天?三句话说不好就吓跑了。因为他是女婿、儿媳妇,没有血脉的外人,是我们大礼请来帮忙的客人,官话叫团结对象。他们本来心存芥蒂,我必须照书本讲话。你认为我愿意把话想三遍再往外说呀,你以为我愿意为隋纯宗赶马车呀,不是没法子吗?”

周文:“既然内外有别,在使用上就应当节制一下。听人事局汇报说你们正式上报要提拔吕望远为保健科长,还要让隋纯宗当中医院院长。魏大山和侯轶芝国民党都没用,你们直接任命了厂长和市医院护士长,考虑过政治影响没有?”

门玉生:“人事局不批准的根子原来在你这儿呀!这我倒要跟你好好理论理论了。你觉得他们哪个人不称职?先讲政治觉悟,吕望远把自己的医院几乎全捐了,隋纯宗把祖传三代的秘方都献了,这是什么觉悟?共产党员不过如此嘛。再讲业务水平和管理能力,吕望远通过医师公会组织开业医预防注射,种牛痘,办训练班,哪次不是上百人?还有隋纯宗,我们现有的党员干部哪个能组织起二十余家开业医办中医联合诊所,别说让他当中医院长了,我还有将来推荐他当卫生局副局长的打算呢。至于说到魏大山与侯轶芝,国民党压制打击不用他们,我们起用了,证明共产党比国民党开明正确。说到政治影响,我认为这恰恰表现了共产党懂政治、重人才。”

周文:“我首先并没有说他们不行,而且他们都挺称职,应当予以使用,但那是在将来或适当时机。从政治影响考虑,现在应当控制使用,毕竟他们刚刚加入革命队伍,毕竟不久前他们或是国民党军官,或是国民党员,或是跟国民党有密切接触,我们的一些干部还记忆犹新。将来大家对他们了解了,熟悉了,他们的能力显现了,那时再使用大家便不觉突兀。从某种意上讲,政治是什么?是平衡各阶层各部分人的利益。政策是什么?是人们利益诉求的平衡技术,左了,右了,冒进了,落后了都不行。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政策要求,你那个隋纯宗是不起诉吧?吕望远是特嫌吧?时间是改变人们认识的最佳途径,等他们身上的特殊印迹在人们眼里都不再是问题时,你愿意咋用就咋用。”

门玉生:“你这样做的最大好处是个人保险,不犯错误,我们一些干部也会因为获得他们并不胜任的科长、院长、厂长、护士长的职务而拥护我们,投我们的赞成票。可他们并不能组织上百开业医为老百姓看病,并不能领导研究防病疫苗给老百姓使用,甚至连救命的药水都打不到孩子的血管里。难道我们为了自己保险和不丢选票而让老百姓去等?可肆虐的细菌病毒不讲政治,不懂平衡,不肯等呀。我门玉生宁愿戴上不讲政治的帽子,也绝不能置老百姓生死痛苦于不顾。至于你说的隋纯宗一案,我怀疑有特务陷害的问题,于东方也正在密查。吕望远特嫌问题,我也找于东方去监狱提审过那个日本特务,证明他们之间为医患关系,公安局正在履行结案程序。”

周文:“看来你对这些人真用了功夫嘛,说实话我真有些感动。但我还是不能同意现在就用,你想代理就代理吧,最好还是负责,也不影响他们行使权力。”

门玉生:“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们能不能实事求是一点,让人家干活担着责任,还要给一个负责代理的笼头,人家能放开手脚吗?人家可是在为我们共产党干活呀。《三国》里曹操连杀了自己儿子的张绣都照样使用,把女儿都嫁给张绣做儿媳妇,我们共产党人胸怀不该更宽大一些?”

见门玉生还是不开窍,周文只好揭了底牌:“好了,好了,别拿《三国》说事,我知道你博览群书,也知道你做的事有道理,但就是不允许你做。因为我们的机关一些局长不这样认为,我们一些县区长也不这样认为,甚至我们上级机关一些人也不这样认为。不是我周文怕犯错误才不让你那样做的,是怕他们说你不讲政治。这样在考核时你就会丢选票,上级在提拔你当副市长时就会犹豫。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不要辜负了大市长一片苦心啊。”

门玉生:“我感谢你和大市长一片苦心,也愿意当副市长,可是让我那样去当副市长,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就是神经衰弱的失眠也会把我折磨死,还是让我按正道当卫生局长好了。说心里话,我现在最着急、最害怕的是怎么防止和抵挡住瘟疫在长春大面积流行。在这个生死攸关的瘟疫围城时刻,我这个卫生局长不留下千古骂名便是门家祖上积德了。”

周文有些急了:“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只能下级服从上级了。我说的这些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让你怎么干你就得怎么干,否则我就让大市长亲自来开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