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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杀虱灭蚊(3)

王玉杰家六口人,62岁老太太原本出身大户人家,十几年前死了丈夫,守着一个瘸儿子(小儿麻痹)过日子,织布、刺绣、剪裁样样在行,一家人穿的粗布全是她纺织的。儿子靠卖豆腐为生,妻子刘玉花跟老太太学会了裁缝就到被服厂上班了。三个孩子最大的八岁,中间的六岁,最小的三岁。每天刘玉花上班之前从豆腐房取来豆腐和豆浆送到王玉杰的摊子上,午休时再把豆腐盘子和豆浆桶送回豆腐房。小院不大,进到院里感觉就不一样,一条甬道垫得比街上的路还高出半尺,是刘玉花领着两个大孩子用土篮子和剜野花的筐,蚂蚁搬家一样随街路整修把土同时弄进院子,王玉杰坐着小板凳一尺一尺垫平砸实。路两边种了夜来香和扫帚梅,还有几株角瓜。两棵海棠树一米来高,显然是新栽的,几只蝴蝶在海棠的树枝间飞舞或停在花蕾上抖动翅膀。两间土坯房前立了两个树桩子,每个桩子上倒扣着一只水桶,一根扁担横亘在两个桩子的木橛子上。扁担上临时晾晒了两件小衣裤,裤子膝盖破损处用花布剪缝了两只小鸭子。木桩橛子上挂了两个蝈蝈笼子。

一家六口人都在,夫妻特意停了卖豆腐和被服厂上班,大孩子请了学假。一家人穿着虽旧,衣服却补得整整齐齐,老小六口都那么安静,那么温和。满头银丝的老太太领头,旁边站着拄拐的王玉杰,老太太双手对握做了个老旧的蹲礼,王玉杰领着媳妇孩子行了鞠躬礼,门玉生还礼后抢步上前搀扶老太太一起进屋。两间土坯房,外屋为灶房,铁锅、铁铲、菜刀和锅盖、碗柜等物件木见本质铁见光,连灶台上边供奉的灶王爷画像、木香炉都清爽干净。打开碗柜,十几只碗按大中小号整齐摆了三叠,筷子的小头一律向上插在筷兜内。里屋是南北炕,炕席破角处都用粗布小针密线缝好,两扇窗户6块玻璃,底下两块贴着剪纸的窗花。窗台下睡着一只花猫,肚皮半翻。屋里一只苍蝇也没有,墙上挂着一只用马鬃毛做的甩子,大孩子说早上进来两只苍蝇被他一甩一个打死了。最让人眼睛一亮的防蝇门帘是用麻线绳穿笤帚秸杆做成的,每段寸长,秸杆间用小纽扣大小各色花布隔离得五颜六色。土坯房后背阴处放了一个木马桶和一个尿罐,周边堆了一层草灰。马桶放在一个方凳子下边,凳子上掏了一个圆洞,盖了一张粗布缝裹的圆套。王玉杰说这是专给自己和三岁小女儿用的。尿罐里装满了水,每次去公用厕所倒马桶,媳妇或女儿都同时提着尿罐,在厕所冲净了再提回家。

门玉生给老太太戴上了事先准备好的大红花,亲手在门楣旁挂上了“卫生光荣之家”的红牌牌,还奖励王玉杰家一个脸盆、一条毛巾、两块肥皂。老太太赶紧把红花递到儿媳妇手里,解释说这一大家子里里外外全靠媳妇支撑着。媳妇羞红了脸将花递给了一家之主,丈夫惊喜失措之际,被六岁的儿子一把将花拿过去说:“你们都不愿意拿我来拿。”惹得满院子人欢笑起来。

跟随来的记者屋里屋外拍照了七八张,连便桶与尿罐也没放过,又提出请门玉生跟一家人合影。门玉生高兴地征求老太太意见后说:“我正要沾沾卫生之家的荣光呢。本来很多困难的一家人,老人孩子个个健康,冬天不感冒,夏天不拉肚子,就是因为讲卫生呢。你们电台和报纸要好好讲讲,良好的卫生习惯直接关系一家人的幸福呢。”

离开王玉杰家之前,高大军宣布了在南岭进行家庭卫生评比竞赛活动的方案。以半月为期各家突击准备,半月后让学校组织小学生进行家庭卫生检查,评出优秀、良好、及格、不及格四个等级,分别给各家门楣贴上红、粉、黄、白色纸牌。优秀卫生之家奖励肥皂一块,良好奖励扫帚一把,不及格的是清洁大队的职工,罚白天打扫马棚一次,晚上打扫公厕三次。不是清洁大队职工的由老师组织同学帮助该家将家庭卫生清扫及格。

在南岭现场会上,张杰宣布了经市政府同意的全市环境卫生清洁活动方案,以城区为单位进行评比检查,排出名次,并在全市新闻媒体上公布。

5

南岭卫生整治现场会卢大力没有参加,让副区长刘晓华代表。他也在开现场会,全区的工商企业大到汽水厂、制粉厂、酿造厂,小到鞋店、洋铁铺无一缺席,齐聚铁合金厂召开增产促销大会,挨个企业落实增产增售任务。卢大力认为,虽然自己开的是区一级会,远比门玉生市级会更重要。幸福生活要有大量物质做后盾,否则就是雪白白的墙面,空荡荡的肚皮。卫生要讲,也要干净点,不能像门玉生要求的那样过分干净,极端讲究。你身上弄得再干净,肚子里装的照样是屎。

南岭现场会后,各城区动得都挺迅速,邻近的宽城区,连续一周白天都在干,还挑灯夜战了三个前半夜。副区长刘晓华着急了,建议卢大力到南岭街看一下。卢大力的态度是,我们头道沟区三年不干也比南岭街干净三倍。刘晓华强调市里要进行检查评比,排出名次在广播、报纸上公布。卢大力瞪大了眼睛说:“你咋开会一礼拜了才说要评比排名次呀?咱们头道沟区农业生产、工商业发展、社会治安可都在全市排第一第二呢。卫生虽然没有经济生产重要,太靠后不好看呢。”

刘晓华说:“我回来就找你汇报,你听了几句就让我把材料放你桌子上了。这事不抓可不好交代,门局长现场会上说,要让长春人民在新社会过上新生活,新生活不允许脏乱差存在。这若成了各城区末位不光不好看,对全区老百姓不好交代啊。”

“老门这人抓啥忒狠,净出绝招,当一个只管卫生的后勤官儿瞎材料了,应当派到管工农业或公检法第一线上来。”卢大力没说的话是,“可惜好人一个,干事较真不肯通融,那个副市长的任命令也不知能不能下来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卢大力带着警卫员打马直奔南岭。到了屯头感觉哪儿有些不对头?使劲嗅了嗅鼻子,是气味不对头,熟悉的味道没有了。赶紧跳下马又使劲吸了吸气,原先的大粪味变成了燃烧秸杆的味道,是家家做早饭的时间。卢大力把马缰绳往警卫员手里一扔,说了句“老实在这待着,我自个进去瞅瞅”便小跑着进了街屯。原先泥泞凹凸的街路干爽平展,路旁一座白灰墙面黄草盖顶的厕所抢入眼帘。卢大力转身进去,厕所砖地上撒了白灰,通着清爽,尽管是深坑新厕,但粪便场所一个苍蝇没有看到。这一下子打破了卢大力四十多年生活的习惯,早上憋的一泡尿竟然老半天未撒出来。

卢大力转到后街,三四个人正围着水井打水。钢丝绳上挂桶的挂钩被铆成了死扣子,打水的人边摇辘把边夸公用水桶好,“各家猪食桶再不会丢到井里洗涮,井水比先前大清凉呢。”望着卢大力拐着腿过来,一个老者说道,“你不是南岭人,是不是有姑娘要嫁过来,偷着来访探访探?”

卢大力就坡下驴:“我没有姑娘,是姑娘的舅,替二姐家的外甥女先过来看看。”

一个红脸膛大汉说:“告诉你姐放心把姑娘嫁过来吧。你看,昨个刚下过雨,你鞋上连泥儿都没沾上,就是不小心赶上雨天结婚,新郎抱着二百斤胖媳妇也不怕泥把鞋沾掉。上便所拉屎都不臭,坑深着呢。要不你先就着桶灌饱肚子,再去便所撒泡尿,保管你能射出一丈远。别犹豫了,赶快把姑娘嫁过来享福吧。”

老者不满地叱喝道:“咋那么跟娘家舅说话?你忘了市里姓门的大官说的环境好了不生病,日子幸福一顺百顺。咱南岭娶媳妇哪里会赶上雨天?忒不觉悟了!”

挨说了的红脸汉子不恼却喜,继续显摆道:“三大爷说的是,现在南岭一顺百顺呢,他舅可别见怪。你再到垃圾站访听访看,现在的锅底灰、猪粪、狗屎每天都送垃圾站,家里头一点脏东西也没有,就剩干净了。这井水甜了,空气香了,又少了蚊子和苍蝇,连衣服和被上的虱子也送炉里烘死了,头上、后背、裤裆里都不痒痒了,日子舒服着呢。我姑娘不准备外嫁了,就在南岭找婆家。”

卢大力点头,转身往垃圾站方向走了。一个中年汉子放低声对红脸膛说:“你他妈的真能吹牛逼,连裤裆里都不痒痒了,你忘了夜里把老婆压得直叫唤?还不准备嫁姑娘了,你造出姑娘了吗?小心吹破了猪尿脬。”

红脸膛:“咱卫生红牌的不说南岭好谁说?你忘了高大队长要求的集团光荣感了?”

中年汉子:“那叫集体荣誉感?不会说别抢着吹牛逼。”

老者不高兴了:“我说二驴子,人家大山没姑娘都宣表南岭这好那好,你有姑娘也没说呀。再说大山讲的那些个卫生干净事,哪一句是虚的?自个不宣表就别挑别人毛病!”

中年汉子小声说:“三大爷,我不是没抢过大山嘛,再说那不叫宣表,叫宣传。”

老者:“就你懂!小心我拿烟袋锅敲你个驴葫芦脑壳。”

从南岭私访回来,卢大力便组织大干了,区机关除了留一个秘书和门卫看家其余的全部出动,全区的马车、牛车、驴车能动的全部征用,连学校的老师和高年级的孩子也分配了任务。车不够用便组织抬子队,最多的一个礼拜天组织了350人75组抬筐,一天清运垃圾到郊外三十多吨、粪便四五吨,挖掘清理排水沟四千多米。不到半个月,全区垃圾粪便清运出2/3,全市评比中一举拿下了第一名,并且把近邻宽城区建筑垃圾越界清出了五十多车。宽城区老于区长特意打电话感谢头道沟区的团结友爱风格,使自己区的评比名次提前了一位。卢大力笑着说:“老于大哥,我自己没弄完发扬什么风格,是底下干红了眼,误清到了你那儿了,算你欠我的情。”

第一阶段总结会后,吕望远高兴地对门玉生说:“我终于发现共产党群众运动的厉害了,各区工作进度和卫生状况一公布,哪区的老百姓能允许自己生活在最差的环境里?区政府想不使劲都不敢,所以卢大力区长后来居上了。这评比竞赛还得加强呢。”

门玉生:“医生除了检查病人的生理变化,也应当研究病人的心理转变,否则便不是一个优秀的医生。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或者说人之所以成为人就在于有思想。把这个意义引申过来,生活在群体中的人都希望得到认可与肯定,所以评比竞赛就会起作用。但根本解决问题还要依赖人们思想认识的提高,即真正明白卫生对身体与幸福的重要作用,而不是评比竞赛。因为后者必定含有强制裹挟的因素,而不是前者发自内心的自觉。”

门玉生的话应验了,第二阶段环境整治卢大力便拉了松套。吕望远检查发现,凡不出钱只出力的工作头道沟区做得最好。凡需花钱的工作头道沟区搞得最差。全区井裙多数不足一尺,有1/3的井没有公用水桶;厕所有一半不达标准,除了从旧碉堡和残破房屋拆下来的,以及从宽城区越界清理收获的一些砖石外,没有买一块新的砖石,顶棚有一半是芦苇。两周后,一场大雨把没有垒砌石头的厕所泡塌了帮,粪水外溢,横流一片。一个中年妇女不慎落入粪坑,万幸淤坑只淹到胸部,气恼万分满身粪水跑到区政府,倚靠到大门旁的“长春市头道沟区人民政府”大牌子上破口大骂。

门卫老张见骂得难听,便劝解道:“你都骂一袋烟工夫了,裤裆里的玩艺数了十来遍。这也就是共产党新社会,要是国民党那会儿你敢这样在政府门口放泼妇?那么多人大小老少没有掉进去的,你失足自己也有责任呢。”

老张的话似火苗子上倒煤油,那女的张牙舞爪便闯进了收发室,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挥舞的手臂将窗户、桌子、墙壁甩得狼藉一片:“放泼怎么了?老娘刚过四十今儿就走了一趟鬼门关,就要放一回泼。共产党不是让人讲话吗?从大清朝,小鬼子和国民党,这么些朝代哪家没有便所?共产党管天管地还管老百姓拉屎放屁?要管就管好呀,糊养小鬼子也不能这样啊?哪有粪坑踏板不钉木方框直接架坑上的……”

坐在办公室里的卢大力气得七窍冒火,却无话可对,因为中年妇女说的也是自己想的。门玉生讲卫生可以,但不能逆拂老百姓心意搞得太过分,哪天一定要找他理论明白,不能看着他犯错误。卢大力喊警卫员叫来正在收发室里劝解的办公室主任交代:“给她10斤高粱米,赶紧打发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6

为了减轻老朋友门玉生错误思想决断的损失,卢大力在自己权限内变通地展开了清洁卫生工作。吕望远组织的检查比在望远医院坐诊病症还要仔细较真。头两回头道沟总能在检查之前把要检的地方收拾利落,吕望远把定期定点告知的检查变为了随机抽查之后,头道沟立马露出了软肋。在单位团体卫生抽查中,头道沟的和平旅社38张床铺有22张查出了虱子、虮子和跳蚤。胜利饭馆的苍蝇密度每平方米达到了5只,顾客边吃饭需要边挥手驱赶苍蝇。区机关食堂成了卫生的死角,厨房灶台与锅盖油污有指甲盖厚,白墙成了黑墙。炊事员的脏裤子和黑套袖在检查人员进来之前慌忙塞进了碗柜。放在走廊里的咸菜长了厚厚一层白毛,两缸大酱全都长了蛆虫,一板放在案板上的豆腐没有遮盖,上面落了三十多只苍蝇。太阳从窗户照在案板上,一只大肚子花猫睡得正香。案板底下一只喂马槽子里的豆饼不知泡了多少天,长了一层绒毛……

对人一贯谦恭的吕望远当时便黑了脸:“刘副区长,验看了区政府机关食堂,别的地方我们也不检查了,查出来的结果我也没法回去向门局长交代。谁都知道卢区长跟门局长的特殊关系,你们多少干点也让人看得下眼才行,差得忒多,你们区只有免检了。我想头道沟区不会退出全市的清洁卫生活动吧!”

刘晓华被抢白得面红耳赤,回头找到卢大力,不承想又碰了个软钉子:“小刘啊,我考虑你年轻,市里给的卫生事业费一分没扣全给了你。别的区能应付过检查,你咋不行呢?”

刘晓华:“市里给的钱要求各区按一比一配套投入。宽城、和顺区都按比例配给了,人家中华、胜利两个区还多给了一些呢。就拿灭虱炉说吧,如果你按比例给钱了,就不会建这么小。现在老百姓排队都到晚上七八点钟也候不上,旅店、澡堂根本排不上号。再说你得给点煤柴钱啊……”

卢大力脸色发木,不耐烦地打断:“不要跟别的区攀比,有钱要往正当地方投。你就直说还有什么需要支持的,别老提钱的事。有钱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刘晓华咬了咬牙:“卢区长,我觉得您的想法不全对,不让提钱我也得提,往水泊洒煤油配套的那一半无论如何你得给。不然水面不能全覆盖,孑孓还有透气孔,那半边水泊都白洒了。再就是买些敌敌畏先把机关食堂苍蝇灭掉,尔后把防蝇罩、防蝇纱窗、防蝇门帘全上去,把食堂卫生先带头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