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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疫”战到底(4)

考虑时间紧迫,如果用培养基做菌样培养时间基点要在48小时以上才会初现端倪,章大为便采取动物接种法检验。他先精心挑选活的昆虫碾碎,将淡绿色的液汁吸入注射器中,尔后捉住一只小白鼠。小白鼠极其温顺,像刚出生不久的乖猫仔。章大为换上了极细的小号针头,一边口里喃喃地安慰道,“别怕,不疼,一下子就好了,乖”,一边对着小白鼠的腹部扎进去,轻轻推进了半刻度的液汁。章大为清楚,皮下注射的液汁里如果有炭疽杆菌,小白鼠注射部位皮下会呈现胶样水肿,脾脏肿大,内脏和血液中会有带荚膜的炭疽杆菌存在,3天内会死于败血症。液汁中如果有鼠疫杆菌,注射部位皮下组织会出血坏死,小白鼠的淋巴结会肿大,肝脾出现粟粒状灰白色结节,死亡时间比炭疽稍长点。

注射之后,章大为一边仔细观察小白鼠的反应,一边在心里替小白鼠委屈和惋惜。心里想着可爱的小白鼠并未招惹人类,本来就活不了几年,却被人类强迫着以身尝试可能带有失掉生命的毒菌,自己就是那个刽子手。于是满含眼泪为小白鼠添加了好的吃食,见小白鼠欢快地吃着东西,没有半点异样,猛然觉得哪儿不对头?哎呀,全市停水已经一天多了,如果3天后再出结果,岂不是全市起了饥荒?

望着笼子里可爱的小白鼠,章大为把手指伸进嘴里使劲咬了一下,痛得钻心刺骨,头脑进了凉风一样清爽了不少,嘴里不停地絮叨着“对不起了,小白鼠”。又提出第二只来,捉住那条绒线绳一般的细尾巴,一针扎了进去,将注射器里边的液汁一下子推进了一个刻度。章大为在河野教授手把手指导下,重复过多次这样的“绝活”。通过尾巴上的静脉,昆虫的液汁将迅速抵达小白鼠的心脏,并输送到全身肝脾肾各个脏器并直抵大脑。如果昆虫中有致命病菌,半小时之内就会有反应,几个小时后便会抽搐,没有能活过一天的。

当章大为又提出第三只小白鼠,将禽毛、皮革和树叶研成碎末与蒸馏水混合成灰色的溶液,注入那根细小尾巴后,蕴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半天过去了,三只小白鼠好像都没有异样变化,依然那么温顺、欢快,大概是吃多了好东西,玩累了的三个小家伙在自己的笼子里分别睡了一觉。12个小时过去了,小家伙们又盯着章大为的手,仰起脖子在讨吃食,章大为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小家伙,生命到头了还一点没有察觉。”一时竟然拿不定主意先解剖哪一只才算公平。

第三只小白鼠尾巴已经没有注射液汁时那么显粗了,局部也没有胶样水肿,肝脏、脾脏和淋巴结没有肿大,也未发现粟粒状灰白色结节。用魏大山从卫生技术厂拿来的那台德国高倍显微镜仔细查找了半小时,也未发现带有荚膜的炭疽杆菌存在。小白鼠在死前一刻没有不安的异动,也没有抽搐。

第一只皮下注射的小白鼠是凌晨12:15被解剖的。那时,不知死期临近,吃饱喝足正在酣睡的小家伙以为又有好东西吃了,抬头看了看并没有吃食投进来,失望地又要续接上半夜的香觉。章大为心底突然柔软了:“若不是事儿太重大,昨晚你兄弟的死完全可以代替你,可怜的小家伙,对不起了。”章大为想让小白鼠临死前最后再吃餐饱饭,伸到笼子里的手又缩了回来,端了一些好的吃食送了进去。十多分钟后,小白鼠吃饱了,望着笼子外的人打了个转,似乎在表示一种欢乐的情绪,章大为伸进去的手便有些发抖。解剖的结果同第三只小白鼠一般无二。

最有结论价值的第二只小白鼠是在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时解剖的,距离尾巴静脉注射已经24小时了。当看到解剖结果同那两只小白鼠一般无二时,章大为已经泪流满面了:“虽然你们不该死,但死得值,你们以死证明了净月那一潭水是好水。我要给你们做三个小木匣,把你们埋起来,绝不能让你们再葬身街上那些野猫之腹。”

看了检验报告,虽然对检测方式过程一直了如指掌,季文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大为,净月潭的水质没有问题,你可弄准成了呀!”

门玉生说:“大为,我相信你的检测结果,我们去见张市长吧。”

张市长办公室里一堆人一齐围在办公桌周边,办公桌上放了两杯水,周副市长、公安局长、水务局长等人一律紧锁眉头,谁也不说话。门玉生先进屋汇报了检测方式、过程及结果,候在走廊的章大为听张市长在问:“老门,你确定你们的检测结果没有问题?”

门玉生:“我确定章大为检测的结果可信,我以党籍和国法为他担保。”

张市长:“那我可把长春几十万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和我的党籍也押到你门玉生身上。既然如此,就请章大为同志进来说说吧。”

张市长:“章大为同志,你们卫生局长门玉生同志以党籍国法为你做了担保,我还是想问一句,你确定净月潭水质没有问题,有什么把握啊?”

章大为把注射器里约有5毫升的昆虫液汁和禽毛树叶皮革混合溶液倒入了桌子上一个半杯水的杯子里,水杯里的清水出现了一团絮状的浮沉物,拿在手里晃了晃,似未冲开的茶叶水。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张嘴将杯里那些混沌的液体一饮而尽:“门局长以党纪国法为我担保,我就以性命来担保净月潭水质没有问题!”

张市长抢步上前,紧紧握住了章大为的双手:“谢谢你章大为同志!年轻人,你为长春人民立了大功,特别市人民政府要好好表奖你!”

7

门玉生感到极度疲劳,浑身软绵绵的,腿脚踩在地板上像踏着棉花堆,眼皮仿佛坠上了铅,他要回局里躺一下。到了局里寻到厕所里水龙头拧了一下,清水哗哗流了下来,心里一块石头“扑通”落了地,越发感觉累得要命,似被一下子抽去了全身筋骨,后背连带左肩一阵阵钝痛。他告诉李光荣自己要在办公室里睡一小会儿。进屋先寻沙发,发现放沙发的地方只有开会用的长条木椅子,方才想起两年前已将沙发搬到市医院隋纯宗的诊室了,遂在长条椅上躺了下来。李光荣从衣架拿下军大衣给盖上,发现局长脸色灰暗,嘴唇有些紫,便要找江平来看看。门玉生一句:“我是医生心里有数,我要睡一会儿,你去忙吧。”便给撵了出去。

门玉生认为自己连续几天紧张工作,身体各脏器和肌体仍能亢奋运转,说明人体器官的潜能发挥是医学探索的盲区,希腊士兵菲迪皮茨从马拉松一气跑完42公里到雅典便是例证。但他死了,自己不能死,睡醒了这一觉便起来写辞职报告,申请当隋纯宗那样的医生,潜下心来研究精神、心情对身体和疾病的影响。不,应当叫心绪,心态和情绪。大医医心,小医医身。现今这些医生多半只会就生理病症对症下药,不懂得治疗心理疾病,自己要在医心与医身结合上蹚出一条路来。哎哟,可是卢大力心里一直堵着一块大疙瘩,不揭开二小的死因,他这个心结是解不开的呀。在递辞职报告前应当先将这个结解开!

门玉生一阵眩晕,门未开卢大力老娘却笑吟吟飘然来到眼前:“大力就那个犟脾气,凡事不开窍,二小的事我弄明白了,跟打疫苗针半点没关系呢,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卢大娘说罢“二小”两个字,二小“忽悠”一下跳到眼前,手里拿着厚厚的医书:“门伯伯,你答应过教我当医生,大军叔叔做证的。可你忙得我抓不到人影啊?”门玉生心里想说“等你长大了,中学课程学完了才好教”。却怎么也不能将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正在急慌时,高大军大模大样走了进来:“门局长,一言九鼎,何况二小多么聪明,学会了就让他替换文娟。文娟整天坐诊,一天也休不上。更主要的是让她抽出时间给刘玉莲治眼睛。”说刘玉莲,她人便稳步进来了,那双会说话的美丽大眼睛成了两个干枯的窟窿,人木着,一脸忧郁:“门局长,玉成不要我了!”

门玉生突然觉得心窝一阵刀捅般的剧烈疼痛,脑子雪亮清醒——心房出了问题!伸手去摸桌子上的药瓶,可是颤抖着的手臂却不听大脑指挥,反倒将药瓶划拉到地上滚出两米多远。急待起来时,身子一歪滚到了地上。

李光荣很满意这么多天局长终于睡了两个小时,中午特意去街上买了一碗面条,加了两个鲜嫩的荷包蛋,用钥匙轻轻开了门锁,突然看见地上的门玉生,心里一个恐怖的战栗,手里的碗“咔嚓”掉到了地上,面条随着破裂的碗流了一地。蛋黄从蛋白里摔出来,似刘玉莲那失去眼球的凹坑。李光荣颤抖的手指伸向门玉生的颈窝,摸不到丝毫跳动,一声肝胆俱裂“快来人哪”的惨叫声灌满了整个走廊。

停了两天半的水,随着水厂巨大的机器启动声响,又汹涌流向城区各处了,打开卫生间的水龙头,借着气压的力量,猛然冲出的自来水溅了自己一脸,王明山双腿似被抽了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四年来,国军撤退时自己那个三城(瘟疫、腐烂、死亡)计划非但没有尺寸之功,反倒损兵折将,自己几乎成了光杆司令。更重要的是眼睁睁看着那个对手门玉生将一座浮尸遍地、疫病横行的长春建设成了铜墙铁壁的防疫之城、卫生之城、健康之城。这是上峰绝对不能容忍的失败与失职。

王明山接到了上峰的指令,将由陈野接替自己的职位,这是彻底失望的改组措施,也是对自己“消毒”的变相告知。因为自己被代替后没有安排新的去向。饱读史书的王明山对死看得比较淡,既然那个强劲对手都死了,自己活着也少了许多乐趣。不过,死是一件大事。人一旦站到了奈何桥上必须有一套好的行头,一身军装在身牛头马面也不敢太过为难。这是寻常百姓家努力为死者弄身老衣的主要原因。王明山想穿国军的上校军服,问题是曾经努力尽忠的党国已经不要自己了,而曾经背叛过的共产党更不会给自己一套带“八一”帽徽的军装,甚至连监牢中的一个角落都不会给。王明山通过自己死后连一件裹身的可心服装都混不上,终于悟明白了这就是不忠不义之人的下场。

如果还有第二件遗憾,那就是不能亲手对金德亮进行“消毒”,金德亮在恢复供水的当日便畏罪自尽了。王明山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扣押了这对夫妇的一双儿女做人质,又将潜伏组近1/2的经费给了他们,可是他们竟然在“药库重地”培育假的炭疽杆菌,致使自己的“击水”计划功败垂成。当然,这都是由于党国气数不旺。自古国运坎坷出叛臣,怪不得自己用人不当。

王明山重新找出上次没有派上用场的那粒晶亮子弹,压上弹夹,拉上膛,对准右侧太阳穴,果断地一扣扳机,脑袋便垂了下去。在垂下的一刹那,猛然望见刚才倒好的半杯红酒忘了喝,顿生一缕悔意和惋惜。

金德亮和花桂枝一齐举起了杯子,就是曾经给二小和石头喝过糖水的那两个杯子。上次红糖水杯里的大黄和硫酸镁换成了氰化钾。花桂枝泪流满面地说:“我想孩子。”

“桂枝呀,‘奶奶’将咱的活路全堵死了,喝下去就不想了。”金德亮见花桂枝点了头,绝望地喊道,“一、二、三,齐喝。”只觉着胃里刀子割肉般剧烈疼痛,抬眼看花桂枝,全倒在了脖子外边,一滴也未进嘴里,胸前湿了一大片。眼前突然出现了二小活跃的身影,只说了一句“报应”头便歪到了一边。

卢大力手捧一簇鲜花来到门玉生墓前:“门大哥,我知道为二小和老娘的事你一直内疚,像块大石头几年来一直压在你心头,是我卢大力错怪你了,其实应当内疚的是我啊!我把于东方给我的花桂枝交代材料抄写了两份,一份已经烧给了我老妈,今天把另一份烧给你。门大哥,请接受我给你磕的三个响头,卢大力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呀!这几年把你累坏了,你在那边好好歇歇吧。感觉孤单的时候就去找我老妈,她会讲故事给你解闷呢。”一阵旋风卷起了纸灰,卢大力自语道:“门大哥听到了呢。”

初稿于2014年5月31日

定稿于2014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