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信是第一个看见一个叫花子从天宝镇的黑瓦中显形,像一个鬼一样出现在李家宅院的朱漆大门前的。
那时正是傍晚时分,一个中年汉子赶着一头新买的耕牛路过李家大门对面一条尿巷子的入口,不料那畜生突然定定地站住了,那汉子先是骂上了:“你个龟儿子畜生,快点给老子走!”狠狠地拉着绳子,但牛仍然不动,便明白牛要屙屎了。那汉子是豪爽人,也不管时下是在李家宅门前,任凭那庞大的畜生略微拉开双腿,尾巴翘了几下,墨绿色的大粪便涌出牛屁股眼,那尾巴也就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动着,在指挥那碗口粗的臭物莅临人间似的。
李家家丁中立即冲出两个毛头小子,厉声勒令汉子赶紧把牛拉走。巷子里的住户闻讯也出来,见自家门前居然有人让牛拉大粪,一时也愤怒起来,三拨人便唾沫拌唾沫地纠缠在一起。那汉子原本是要道歉的,意思是畜生跟人一样,什么都可以忍,惟独屙尿屙屎不能忍,况且他又不是天宝镇上的人,哪儿去替牛找茅坑?但不管怎么说,屎屙在大家门前,臭着大家了,对不住对不住了。
但家丁却不买帐,道,你嘴巴还狡呢,畜生跟人一样,你也跟畜生一窝生的?那你他妈也在这里脱下裤子屙啊?
那汉子开始还能忍着,毕竟李家在天宝镇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得罪的,但见那几个家丁那横样,他就沉不住气了,肚子朝前一突,道,老子嘴巴就是狡,你敢把老子吃了?你要敢张嘴,老子就把牛屎塞在你们嘴里,信不信?
一群住户原本也就是冒冒火出出气,但见双方言语越来越难听,一脸杀气,知道有好戏了,便纷纷退到一边,不再责怪那汉子,却也等着看打架。一些自小就就喜欢凑热闹说显摆话做劝说人,或者长势猥琐,两眼黄而透明,天生就会作怪使坏的男人,一摇三晃地走到汉子和家丁之间,表面上是劝说,实则是在火上浇灌油:“各位哥子伙,打啥子打,这种地方是打架的吗?要打就找个宽展的地方,抖开架势,打你妈个你死我活,胯下面才是甩着蛋蛋的!”“忍一忍,忍一忍,事情就过去了,是不是,大哥?即使不能忍,也不是你这种做法,心下面有把倒,就把你们吓倒了?”“你们李家可是天宝镇的头号大户人家,还不能解决一点小纠纷?算了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这大哥虽然看着不顺眼,买了一条大牛,但也不是专门冲撞你们李家的。”“屙了你妈一大堆屎,尖耸耸的,臭气都飘到李家去了。大哥,算了,不要冒火了,你把人家的门都堵塞了,还不要人家说一句话吗?”等等。
眼看着汉子就要和几个家丁干上了,李大信倒像一条牛一样从李家大院里出来,身后跟着刘大成和几个家丁和长工。先前那几个家丁见李大信出来了,胆子更大,喷出去的口水比伊水边的鹅卵石还硬,那个高个子家丁还趁机踢了牛屁股一下。那牛身子朝前冲了一下,被汉子死死拉住了。高个子家丁说,还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一把牛鸡巴劲。
李大信看了看地上的那一大堆热气腾腾的牛粪,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汉子从她的做派和气色中判断她必定是李家的女主人了,便一个劲地解释这畜生也是要吃要喝要睡的要屙的,又这么大,拉也拉不动,管不了,只好屙在这里,我也没办法,正想着如何将这畜生的屎弄干净,这几个人一来就骂人。
起先那几个家丁和尿巷中的几个住户立即朝汉子吼道,你他妈的把牛屎屙在这里,还有道理哪?你嘴巴再狡,就叫你把这堆牛屎给吃了,你信不信?
李大信满脸厌烦的神情,朝家丁和众人摆了摆手,道:“都给我闭嘴,不就是一堆牛屎吗?你们没见过?早些年你们都伺候皇上去了?就两窝死眼珠子。在乡下,牛屎干了,在灾荒年份,还可以用来做柴烧,你们也没听说过?你们老娘老汉儿家都是富贵人家,不知道乡下人怎么过的日子?瞧你们那一副嘴脸,年纪轻的没规矩,你们几个娃娃都生了几窝的,好不晓得怎么讲理吗?”回头又对汉子说,“你不必教我,我晓得牛要吃要喝要屙,还要给你们家耕地犁田。你以为我是啥婆娘?这牛是畜生,屙就屙吧,臭就臭吧,可你也不能强词夺理的,嘴皮子乱翻,毕竟这不是你家院子,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对不对?你几句服软的话一说,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
那汉子见李大信说话有分寸,便不在计较,说等他把牛牵回去,立即就回来把牛粪铲干净。
李大信说:“这次就算了,下次可不行。”
先前的家丁黑着脸走到牛头前,不让那汉子走。
李大信说:“没长耳朵吗?让他走!”对身后的长工说,“回去把撮箕和铲子拿来,把牛屎铲了,地下要弄干净。”
长工领命而去。
就在这个时候,李大信看到了那个叫花子,站在人群外边,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李大信心中咯噔了一下,这叫花子怎么这么眼熟?那眼睛活脱脱的是一个杀人犯似的眼睛,一定是个绿林好汉,或者从班房里跑出来的棒客,到过李家,或者在天宝镇上见过。但她一时想不起来,便继续对那两个家丁说:“算了算了,你们老娘老汉儿也是乡下人,活一辈子都不容易。你们也帮着两个把牛粪便弄干净,不得有误。”对那汉子说,“事情就这样了。你走吧。”见两个家丁不高兴的样子,便呵斥道,“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没长耳朵吗?赶快把牛屎铲干净,等会儿我叫刘大成来检查!”
刘大成立即在她身后道:“没听见二大奶奶的话吗?赶紧去拿家伙呀,真是一群笨得要命的猪!”
家丁压低声音道:“滚你妈的,二少奶奶已经叫人拿铲子和撮箕去了,你杂种管得宽,老子们哪天弄死你狗日的!”
汉子走了,人群也散了。
李大信突然又想起那个叫花子来,却还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叫刘大成告诉管家有一批新到的茶叶盐巴陶瓷布匹山货下午运到,让他通知长工和账房先生先做好准备。刘大成应声而去,一边走一边肚子里嘀咕,这女人也是少了根筋的,什么事情都的由管家传令下去,我刘大成哪点比他差了?我不是也长着一张嘴巴的吗?越这么想就将怨恨撒到管家头上了。但他终究还是个下人,在李家人跟前不敢发作,在管家鼻子下面,一般也不轻易发狠,充其量哼唧一声,闷着发泄一番罢了。
李大信慢悠悠地走着,绞尽脑汁,非得要将那叫花子的面目搞清楚不可。越这么一用神,她便越觉得蹊跷,越蹊跷就越要看仔细,便两眼直直瞅去,渐渐看到叫花子肮脏领子下面的脖子和前胸,却是白净白净的,当即便判断出这个叫花子是伪装的。当她前脚跨进李大大院大门门槛,后脚却抬不起来了。她赶忙回过头去,叫花子锐利的眼光在她眼前一闪,她立即一个激灵,失声叫了起来:“老汉儿!”
大门边守卫的两个年青家丁冷不丁听到这声大叫,吓得脸色惨白。那个脑子好使的家丁很快回过神,意识到出事了,便跑上来,道:“二大奶奶,你这是怎么了?”
李大信急忙掏出手绢,假装在鼻子嘴巴前揩了揩,咳嗽了一下,腰板直着,看也不看那家丁,道:“我打喷嚏!”说罢,迅速地朝家中走去。
另一个家丁眼睛追着李大信扭着屁股说:“二大奶奶不是大白天走路遇到鬼了,就是走路都在做噩梦,叫得吓得死先人。”
机灵的家丁说:“我好象是听到她在喊老汉儿。这就怪了,是她哪个老汉儿?娘家的,还是李家这边的?要是力家这边的爸爸回来了,先前我们都叫李丛周是大老爷,这下得改口了,李家真正的大老爷回来了,李丛周我们得叫大少爷了。”
“她叫哪个是老汉儿?莫非是那个叫花子?不可能,他一身那个臭法,你也是闻到了的。”
“肯定是他,这人说得清楚个屁!”
“我就纳闷了,二奶奶真不知道老爷回来了?”
“看样子是这样。滚他妈的,刚才盘问那个老叫花子,差点挨了他一巴掌,原来是老爷,居然装成叫花子,估计在外面遭罪了。现在,又被二大奶奶给吓了一跳,都他妈撞鬼了。”
“大太阳的天,哪来的鬼哦!”
“老子幸好没有还手,只吼拉他两句。先前老子好想踢他几脚。”
“要是你踢了他一脚,你就惨了!”
那边,李大信急匆匆地走到厅堂,令她惊讶的是,李家上下已经炸锅了。李丛周兄弟和他们各自的婆娘,都恭恭敬敬在站在厅堂两边,中间那张几天前李家议事时还坐着李丛周的高背楠木椅子上,正坐着他们的父亲李恩民。李恩民已经换上了一身绸缎做的长衫,脸上故意抹上的泥巴灰土之类的东西也洗去了,摆出一副家长的威严神态,二目炯炯,端端正正地坐着,远远看去,就像一只体形巨硕的大雕。
李丛周的话被李大信的到来打断了。那句话的前半部分是:“一家人都等你,盼你,日日夜夜地想你,希望你早日回来,李家没有你,就没有主心骨——”后面的话,大抵是这样的,“现在可好了,你回来了,我们就有盼头了,李家的买卖将越来越好,势力会越来越强。”等等。
李恩民示意李大信落座,恍惚在梦中的李大信没有坐下去,眼睛飘忽着,似乎眼前这个面目含威的半老之人,不是李丛周的父亲,而是祖父。其实李丛周也不过三十出头,这椅子中的半老之人还不到五十,但常年在外的奔波劳累,使他除了目光犀利脸色生冷之外,其他则给人苍老的感觉。直到李丛周轻声但严厉地提醒她:“爸爸回来了,你怎么不开腔?”她才陡然醒悟过来,朝李恩民行了个万福。
李恩民微笑着摆摆手:“现在是新时代了,不兴这个了,不兴这个了。都是一家人,不要客气,更不要老式的那一套。”
李大信走到李丛周的身后,站稳了,才道:“爸爸回来也不事先叫人告诉我们一声,让我们做后人的有个准备,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个样子,清汤寡水的,说出去倒还遭到外人的闲话,说我们做后人的没礼数。”她原本是可以坐到李丛周旁边去的,搁在往日,她早坐上了,但李恩民一回来,她立即就意识到了李家兄弟和他们媳妇眼中的意思,现在老爷回来了,大哥也就是大哥,你也就是嫂子加,大哥的二太太而已,靠边去吧。以往李家逢着大事,家中男人被召集在一起时,女人是不能参与的,但李大信却不买账。有几次,她半路上将刘大成手中的盘子拿了,装出故意不知道屋中在议事的样子,口口声声说是闲了,没事干,来给大家泡茶续水,尽点妇人之道,看你们兄弟几个平时又苦又累的。当她得意站在或坐在一边仔细地听着李家男人商议事情的时候,一个眼色,门外的刘大成立即便进来拿走木盘,却隔一阵子就进来续水。起先男人们真没怎么在意,后来便明白了她的心机,除了及时掐住话头,说些皮毛之事外,便各自散去。这天因为是老汉儿李恩民回来了,一家老少几十口,呼啦啦地围了上来,将“叫花子”拥到厅堂,李丛周在女人们都跟李恩民问安之后,便要她们走开的,不料李恩民却道:“都是我们李家的人,分什么男女?都坐,都坐。”家中女人惊诧于李恩民的话,先是纳闷,再便是感到新奇,也就一改平时的淑女状,同自家男人和长辈坐在一起,说话也没平时那么拘泥。这让李大信极为不适应。
李恩民虽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但隐隐还是流露出在外奔波之人的疲态来,尽管他一直乐呵呵地,一次次打量着家中晚辈,一次次叮嘱晚辈们不得彼此生分,一家人就要有一家人的样子,既然不能让外人说闲话,也要想法子活好,随意随然就好。他双手撑在膝盖上,极力让疲态不显露出来,但他的几个儿子和他们的女人都看出来了,他确实苍老了不少。他的子孙辈,只因与他见面机会很少,见过的,记忆中也是模糊的一个影像,现在突然回来了,他们最大的兴趣就是要看看这个被称作是他们爷爷的男人到底是好看还是难看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直到见到了,瞪大眼睛看了很多次,有的兴奋了,说就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除了头发变灰之外,有的则失望了,他们以为他们的爷爷应该是一个绿林豪杰,膀大腰圆,魁梧高大,风流倜傥,不可一世。他们夹在大人中间,好奇而持久地唧唧喳喳地争论着,要不是李丛周喝了几声,他们兴许就那么唧唧喳喳下去。
李大信慢慢平静下来,心想,到底还是回来了!虽然她不至于希望李恩民客死他乡,永远不再回天宝镇,却也极不愿意看到他突然跟一个鬼似的出现在李家宅院里,让她做李家大奶奶的欲望遭到了重大的打击。
李恩民环顾了四周,然后微笑着望着李大信,道:“刚才你处理事情的经过我都看见了,做得好,有分寸,有气度,让人信服。”
李家人又吃了一惊,仿佛李恩民不是李家的人,而是贸然从外面闯进来的一个外姓人,与李家只是保持了长久的友好关系,因为知书达理,或者有相应却是共同的谈资的,才在某些时刻到了李家,说些地方上人事,喝喝茶,看看天看看地,便各自散去。李恩民长久不落家,一回来,完全没有了家中主人的威仪,跟谁都是十二分亲近,没任何架子,让李丛周几个兄弟大为惊讶,他们可是从没见过长辈这么待后辈的。只有老七李丛水因为书念得多,脑子灵活,想到可能是老东西在外面学到了新的东西,就自己拿来用上了,成新式人物了。
李大信极力做出笑脸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管好李家事情,是本分,不值得爸爸夸奖,要是以后我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请爸爸指出来,我一定改。”
李丛嘉脸上掠过一丝嘲讽的冷笑,他二房更是鼻孔里哼了一声,李丛科的几个婆娘听到了,都拿眼光扫到她脸上,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也都露出鄙夷的神色望着她。李大信察觉到了这些软软硬硬的目光,却不好发作,只得忍着。
李恩民一只手从膝盖上拿起来,摆了摆,又放回原处,好象如果不这样,他整个身子就要偏向一边,摔倒在地上似的。他说:“我有愧于李家老少,有愧呀!我不是一个称职的长辈,把家都丢个你们,让你们吃苦了。这些年偶尔才能回来一次,李家还是那个李家,孩子们还是孩子们,对了,还多了几个乖孙子。这是李家的福气,福气啊。你们在大哥的带领下,做买卖,一年四季地操劳,将李家家业传承下去,实乃李家之幸!”
李丛周赶紧站了起来,对李恩民说:“这些都是当大哥的该做的。”侧目看了看几个兄弟,神态凝重,然后不快不慢地将身子转过去,对着李恩民,继续说道,“这些年你在外面,我们兄弟几个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也不好过问,怕惹你生气。好在大家齐心,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老二老三老四老七,都尽心尽责。我还专门组织了一支马帮,专走茶马道,不久前我都还在云南那边呢,只是最近家里有事,耽搁了下来。”
李恩民问道:“那你还要走马帮吗?”
李丛周肚子里道,哪里有这样做老子的?问的话,就跟外人似的,我出去不出去,难道就那么不要紧么?嘴上却道:“走马帮的事,得暂时搁下,家里事情多,头绪多,复杂着呢。不过,你放心,我们都习惯了。”意思是说,你这个做老子的,就在空隙中过你的小日子去吧,李家的事情,还得靠我。
按照常理,大儿子说起了家中事情,做父亲的应该多问问,比如时下的盐巴价格如何,成都那边进的绸缎食粮如何,茶叶买卖跟以前比,是好了还是糟了,在其他地方开的盐号和商铺,运转是不是利索,等等。只是李丛周和李大信似乎也并不希望李恩民过问一番时下李家的事情,而且,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们两口子和在一边听得两只耳朵都要变成翅膀似的扑扇起来的刘大成明白,李恩民似乎并不在乎李家的各宗买卖,看样子还要出去。
一家人开始闲聊,但都尽量不去触及李恩民在外干什么这个敏感话题,即便李恩民老婆没有死之前,一家都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因此,闲聊就显得热闹起来,至少表面上看,一家人其乐融融。
李恩民将最小的孙子招到自己面前,先是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脸蛋,然后问:“几岁啦?”
小孩子伸出四根小手指,说:“吃五岁的饭了!”
众人立即哄堂大笑。
李恩民说:“吃五岁的饭了,那就应该是一个巴掌,五根指头才对。”
小孩子将手猛地缩了回去,偏着大大的脑袋说:“不对,我吃五岁的饭,但还是四岁,所以就是四根指头。”
众人一愣,立即又笑开去。
李恩民爱怜地把手上放在小孩子头上,道:“到底是我们李家的后人,脑壳是长了的,而且长得好,方方正正,是个料子。是哪家的?”此语一处,才发觉自己的荒唐,人也就难过起来。众后人怀着各种心思,望着他,一时以为他到底是不是李家的人。他尴尬地收回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却一点一点地往椅子深处陷去。
李丛举说:“爸爸要是再过几年才回来,孙子们不仅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他们了。这是我四房生的,老五,大名小仝。”
李恩民脸上的疲态突然一亮:“都生了五个了?李家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哪!”
说完,李恩民又在李小仝的脸蛋上亲昵地摸了几下,道:“在场的,恐怕你就是最小的那个了,可是李家宝贝中的宝贝。”又轻轻抓住了小孩子的小辫子,道,“都开始留辫子了,耗子的小尾巴一样。你喜欢这小尾巴吗?”
小孩子嘟起了嘴巴,道:“不喜欢!”
李恩民诧异道:“不喜欢?为什么?”
小孩子道:“不喜欢就不喜欢。”
众人又是一笑。
小孩子说:“姑娘家家的才有小辫子,我有小鸡鸡,不是姑娘家家。我喜欢光头,摸起来好安逸哦,小辫子又要梳,好烦。等我长大了,我就把它割了。”
李丛举四太太脸色大变,赶紧走上来,板着脸呵斥道:“这种挨刀砍脑壳的话都能说吗?谁教你说的?这辫子哪能说割就割的?那可是犯死罪!”
小孩子被吓着了,哭了起来。众人也被小孩子的话吓着了,都在拿异样的眼神瞅着李丛举。李丛举原本没将儿子的话当回事,却被众人看恼火了,将小孩子拉过来就是两巴掌。他四太太赶紧将孩子拉到身后,说:“你当老子的,怎么也是挨刀砍脑壳的?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你不嫌丢人显眼,我还嫌呢。”
李丛举勃然大怒,走上前去对着他四太太就是几记响亮的耳光,一脚踹去,骂道:“你这个烂货,居然敢在人面前说我,找死!滚!”倒在地上的四太太痛得起不了身,李丛科的二太太和李丛周的女儿李胜男赶紧上去,将她拉起来,好言安慰了几句,那女人就拉着已经被小手抹得满脸花的小儿子李小仝走了。经这么一吓,李小仝就变了个人似的,从此萎靡不振,到了七岁,患上一种怪病,不声不响地死了。此乃后话。
李恩民对李丛举摆了摆手,说:“这次就免了,我也就不说你了。”这话初听起来软软的,但李家各兄弟们却听出了味道,都暗自吃了一惊。李恩民顿了顿,似乎身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乱蹿,又突然停止下来,在某个部位堵塞住了血液的流动,他用这种双手撑着膝盖,肩膀极力朝上耸,将脖子和腮帮夹在其中的姿势,让血液流动正常。当他感到身子舒服了,神智越发清醒的时候,他便对李丛举口气严厉地说,“下次要是你再动手打人,尤其是打女人,我就宰了你手指头!”
只有李丛周李丛嘉两人在小时候听过李恩民说过这样的狠话,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听到,他们内心对李恩民隐隐的陌生或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本对于他的话,感触并不深,但这句话,却让他们吓得不轻,禁不住都打了个寒噤。李丛举脸色唰地红到了耳根,眉毛飞快地扬了扬,又迅速皱在了一起,眼光瞬间便得凶狠、寒气逼人。
李恩民的声音就像回旋在厅堂中的穿堂风,声音不大,却一阵阵地让人感到那股凉意:“你那眼神自小我就清楚得很,今天算是再次看到了。你妈说,你大哥和你,样子凶恶的时候最像我。我当时真还不信,只觉得你大哥才像我。今天我相信了,咱们父子三人,样子确实像,连发狠的时候红脸,都像是一张脸,可现在我们都还没喝酒呢。”
李丛周看了看李丛举,意思是你不要发话,把嘴巴闭好。他耳朵极力捕获着李恩民每句话,每个字,乃至每次停顿所包含的意思。
李大信插上了话:“老汉儿你也不要只说老四的不是。老四家小仝说的话是我教的,我就是见不惯你们男人脑壳后面掉着一根猪尾巴,实在难看。从小我就老想拿一把弯刀将村里男人的辫子给割了。”
李丛周腾地一声站起来,指着厅堂外面,恶声喝道:“你给我回去!”
李恩民朝前支了支下巴,对李丛周说:“老大的,你坐下,坐下。大信也就是随便说说,又犯了大清哪条刑律?好好歹歹都是一家人,说点想说的话,至于动怒,粗声粗气的?刚才老四粗鲁,没家教,难道你也要跟兄弟学,动手打自己的婆娘?”
李丛举大声道:“自己的婆娘都不能打,还是男人吗?不好好收拾她们,她们不反天了?”
李丛周刚刚坐下,李丛举的话音一落,他立即又站了起来,对李丛举道:“叫你把嘴巴闭上,你就嫌嘴巴发臭了?”
李丛举这才闷声闷响地坐下去,没再发话。只是他几个妇人却相继烂了脸,要不是李丛周扫了她们几眼,她们大抵是要说出几句气话来的。李从举的大太太用脚踩了一下他,说:“你是多余的人呢,还坐在这里当胎神?走,回去!”坐在她身后的二房三房都表示同意,小声唧咕着,说这老东西和做老大的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哪能向着你?惟独四房却不以为然,她常对李丛举说,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哪有那么多弯弯拐拐的肠子?李丛举虽说没有四房的想得开,也没有她那么看轻钱财,但心里却最喜欢四房,跟他一起过夜的时候最多,这自然引起前面三个婆娘的嫉恨,但迫于李丛举的面子和威风,三个女人即使经常脑袋碰脑袋脚碰脚地在一起说四房的风凉话,却也奈何不了他,拿四房也没有任何办法。李丛举自小就是个钱财迷,在李家是出了名的。小时候,得了长辈的压岁钱等之类的票子,别的弟兄妹妹都舍得拿出一部分钱来合伙买东西,比如买鞭炮,爆米花,干桂圆,陀螺,铁环(一种铁制的圆环,用一根在顶端插着一跟弯曲的铁丝推动,使其滚动)等,他是一厘前都不拿出来的,只有李恩民拉黑了脸,说他是个啬家子没出息的时候,他碍于颜面,才勉强拿一点出来。除此之外,任凭李丛科和两个妹妹弯曲着手指使劲地刮着脸,一声锐一声地冲他大叫:“啬家子,啬得屙牛屎!”他都不为所动。当成了人有了家室,禀性仍然不改,首先领教他这德行的是大房的。只是那女人也是一个吝啬鬼,两个吝啬鬼钻在一个窟窿里,斗来斗去,最后女人甘拜下风。当娶了二房的时候,大房的告诫二房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她死了心做一个干女人,她们的男人可是一只钱匣子,肚皮里头的屎都是钱呢。当娶三房的时候,大房和二房的也这么说,可三房也爱钱财,这下傻眼了,婚后几天,才意识到大房和二房所言不虚,一时气极,闹过几次,都无济于事,只好认命。等娶第四房的时候,三个女人齐崭崭地走到她跟前,将她们共同的男人的德行说了,原以为她会气个半死,大哭一场,大闹一场,让男人下不了台的,哪知四房却道,好啊,有人替我们姐妹几个管钱管财,我们姐妹几个只管吃喝玩耍,哪点不好?我巴不得呢。我这人就是图清闲,怕麻烦。三个女人眼睛一白,私下道,四房的没长心子没长脑壳,居然连钱财都不稀罕,哪有这样做别人婆娘的?天宝镇可是从没出过这样的女人。正是因为四房的豁达,尤其不爱钱财,又能说又能唱的,李丛举就特别喜欢她,心中不舒坦了,多是去四房处,找她说话,前面三个女人,除了等到男人夜里去过夜,快活快活之外,几乎成了他的摆设。
只是李丛举这日当着全家人的面打四房的,让李家人都大吃一惊。而又惊又喜的,莫过于他的前三房婆娘,真比他们捡到了金元宝还让她们得意。大房的还想,这几巴掌要是把她打成歪嘴婆娘,才好呢,要是再踹一脚,让她今生今世再也屙不出一个血块块来,就更好了。二房的看了看四房拉着她儿子走开的背影,肚子里说道,就一个下贱小妾,真以为是人精狐狸精吗?我呸!平时都瞧你能的,哼,没想到你也有今天,活该!三房的抑制不住说出话来,先是准备跟两个姐姐说的,但又怕李丛举恼火,便自顾自地在几个人背后不停地说,打得好,打得好,打得好……她七岁大的女儿李英子爬到她怀里,仰起脸来说,妈,你念经呀?女人吼道,老娘恨不能到峨眉山当尼姑呢。
李丛周又朝李丛举一家子瞪了几眼,李丛举三房的才恨恨地眨巴着眼睛不吭气了。
李大信对旁边的李丛周大太太耳语道,丛举平时把他四房当心肝宝宝待的,别人就是多看两眼,就跟啃了她一块肉似的,今天怎么打她了?丛举是不是喝卤水了?
大太太看了看丛举和他的前三房婆娘,想说话,却只见嘴角轻轻抽了抽,却没说出来。李大信原本也不打算要她回答的,见她不搭话,便回头对李恩民说,爸爸饿了吧?
李恩民看了看院子里,说,天色还早,一家人懒得如此整齐在一起,不妨多聊聊了,到了吃饭的时候,管家自然会通知的。
李丛周边对李大信说,这样吧,你到厨房去,告诉师傅们,饭菜可是做好,爸爸好不容易回来了,一定要吃好喝好。
李大信尽管老大的不乐意,但在没有摸清楚李恩民回来的意图之前,她想不能太着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得走一步看一步,冷水泡茶——慢慢来。便给李恩民又说了几句晚辈说的话,就到厨房里去了。之前一直候在厅堂台阶下的刘大成立即跟了上去。李大信对他说,今天老人家回来,我怎么觉得奇怪呢,你说是怎么回事?刘大成刚要回答,管家却走了过来,说厨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师傅们正在忙活。李大信不无挖苦地说,管家辛苦辛苦!管家却不敢造次,说,二大奶奶才辛苦!但在李大信听来,管家这话是对她的反击,针尖对卖芒了,当即就不舒服了,对刘大成说,你去告诉师傅,还要加几道富顺的菜,头碗要用大碗,粉蒸排骨和牛肉,要蒸出味道来。刘大成得意地领命而去,管家趁机也走开了。
管家叮嘱了几个家丁,说老爷刚回来,恐怕镇上的人听到声风,要来看看什么的,都得拦下,告诉他们,老爷身体不舒服,吃了饭,正歇着。家丁说,那没问题。管家又对几个长工说,老爷回来了,干活可得有个干活的样子,不要像平时那样,跟死了老娘似的,要死不活的,看着就让人怄气,你们得做出个样子来。长工们爽快地应了。末了,又走到大院门口,再次叮嘱了两个守门的和另几个家丁,说,天宝镇可不是以前的天宝镇,现在什么人没有?什么人都有,二流子地痞流氓土匪棒客,随便一抓,就是一串串。一个家丁悄悄对他说,管家,四老爷最近又常出去了,半夜三更才回来,你说我们怎么办?管家知道,李丛举爱钱财,也好女色,家中四个婆娘还嫌少,更嫌不新鲜,常偷偷去镇上或富顺那边的窑子里去快活,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情了。只是没有人真正抓住过他的把柄,管家不敢管这事,李丛周又在跑马帮,李丛嘉与李大信和李丛举向来不是一伙人,因此,李丛举的苟且之事,也仅仅是传说。这样一来,就苦了守夜的家丁,有几个家丁因开门迟了,还挨过李丛举的耳光。管家沉吟片刻,道,就当你们是瞎子聋子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四少爷来去,都给开门。一个家丁道,不叫四老爷了?管家道,老爷回来了,他们就只有当少爷了,之前大家都不知道老爷是死是活呀,现在回来了,他才是老爷,他的儿子们,就是少爷了。不过,要是四少爷心情不高兴,脸色死冷死冷的,你们还是管他叫四老爷吧,他喜欢那名号。家丁们说,懂了。
厅堂里,李恩民还与家中晚辈聊得起劲。当刘大成和管家一前一后地来叫吃饭的时候,出了一件事情,使得李家人这一顿几十号人的大餐一下没了味道。
起因是李丛周让众人闪出一条道来,要李恩民走在前面。几个孙子欢天喜地地叫嚷着要跟在爷爷后面。李恩民许久没有体会到一家人在一起的快乐,当即就抱起李英子,在小女孩的脸上亲了几口。这个时候,李丛举的四房领着小儿子小仝过来了,李英子就在李恩民的怀里欢快地喊着,意在像小仝炫耀爷爷只喜欢她。虽然挨了打,但李丛举四房的却没记在心上,一阵子之后,就跟没发生什么似的。李小仝哇哇大叫,厉声喊着要爷爷抱。旁边,李丛周李丛嘉李丛科的婆娘们儿女们,目睹了这一切,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不冷不热地说着话。倒是李丛举得意不已,在李恩民跟前身后走来走去,还不时地瞅瞅几个哥哥。李英子见李小仝又哭又闹的样子,更加得意了,身子在李恩民的怀中不停地动着。李小仝根本不听他妈妈的劝说,更加急切地要李恩民抱他,那样子,就跟要飞起来似的。李丛周说,小仝,不要闹了,听话!李丛举却道,做孙子的,要爷爷抱一下,有什么不了的?李英子在李恩民怀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对李恩民说,爷爷喜欢我,爷爷只喜欢我,对不对?李恩民对李小仝说,姐姐逗你玩呢,爷爷的每个孙子孙女,都喜欢,都喜欢!但李小仝仍然喊着要他抱抱。李英子以为小仝要扑上来了,也急了,情急之中,一把抱住了李恩民的脖子,无奈脖子粗,李英子人小手短,抱不住,只好伸手去抓李恩民脖子后面粗大的辫子,不料这一话,竟然将李恩民的头发抓了下来。
众人全都傻眼了。已经上了一把年纪的李恩民,暴露在晚辈们跟前的,是一只长着二存长头发的脑袋,不仅没有使他变得年轻一些,增加一些精气神,相反,在他的晚辈们看来,他不仅显得比以前更老,而且像一个秃头妖怪、歪嘴和尚一样,尽管李恩民嘴巴长得极为端正,胡须不多不少,正好与他的嘴唇吻合,让人隐约见到他年轻时的俊朗样子来。
挨刀砍脑壳的!
李恩民那些业已成年的晚辈们,都在肚子里这么惊慌和恐惧地叫了一声,但他们委实不敢喊出来,一群女人几乎就要喊出来了,但还是没有那个胆量,但她们很块就就她们的天性毫不客气地展现出来了,不管片刻之前是同伙,还是敌人,都一齐嘴巴对嘴巴眼睛戳眼睛地叽叽喳喳起来。
李丛嘉的三女儿李芳芳突然走到刘大成跟前,推了他一把,道,看稀奇吗?喜欢看稀奇吗?你姓什么,我们姓什么,轮得到你在这里看笑话?你老站在我们背后,什么意思嘛?你说你是什么意思嘛?
李新梅走过来,拉了李芳芳一把,道:“你干什么呀?他又被得罪你,你冲他吼干什么?不要说话了,大家都看着我们哪,你看爸爸脸都气青了。”
刘大成赶紧走到一边,像他喂养的那只老是夹着尾巴满眼哀戚的黄毛狗。他小声地说:“三小姐要是不高兴,随时都可以对我发火,我是下人,听你的吩咐。”见人们都在朝他看,他本想不说后面那句话的,但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我托人捎给你的缅甸玉,你不喜欢吗?要是不喜欢,我再托人买。”
李大信厉声喝道:“爸爸刚回来,你们就一个个丧着脸,半天不出一声气,现在又大声闹了起来,成何体统!”
李丛嘉脸色白一阵红一阵,也厉声呵斥了三女儿,令大太太将她领回去。大太太正犹豫着,二房的却手中拈着一只绸缎做的手绢,走到三女儿旁边,对李大信说:“是我亲生的女儿,人品如何,我清楚。今天我偏不带她走!”
李丛嘉正要上来教训二房的,李恩民却咳嗽了几声,将李英子放下来,先吩咐家丁把大门关好,禁止任何人进来,然后让刘大成通知长工们,晚上打牙祭,吃好的喝好的。等包括管家在内的非李姓人都不在场之后,他才将李英子扯的假发拿在手上,平静地对一家人说:“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们了,前两年天宝镇流传的我在南方做什么革命的事情,不是空穴来风,我就是革命党人,不久前我还和我们四川老乡一起参加了革命起义,你们不清楚,那就是广州起来。我们那老乡可是一个大人物,炸弹大王,把我们的敌人都吓得一提起他的名字就瑟瑟发抖。我对不起李家上上下下,常年不落屋,不替李家做事情,你们怎么看我,我都没有任何怨言。但我走那条路,根子上是没有错的,给你们讲大道理,你们恐怕要骂死我,那我就不讲了。满清朝就要完蛋了,这是注定了,虽然广州那边在几个月前的起义失败了,但那仅仅是一次失败,最终的胜利就在后面,我深信不疑。这次回来,是想休整十天半月,然后到成都,成都那边也热闹得很,满清朝不要脸,竟然要将大众集资修的铁路收归国有,真是岂有此理。”说着,李恩民由于愤怒而使得一张脸瞬间变得跟猪肝一样,一家子人以为他是喝了酒才回到李家大院的。
李大信抢在李丛周之前问道:“你还是要走?去成都?”
李丛嘉轻声揶揄道:“废话,爸爸不是说了去成都的吗?”
李丛周吃惊地回过头来,看了看丛嘉,又看看满脸通红,怒气冲冲的李大信,却没有发话。
李丛嘉的二房鄙夷地说:“爸爸刚回来,有人就沉不住气,要让他赶紧走。这种人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竟然还装出一副持家有方的样子,老娘看着就要呕。”李丛嘉的大房和二房,还有李丛科的几个女人,都互相交换了眼色,意思是她说得对。
李大信终于忍不住了,冲到李丛嘉跟前,质问道:“你就是这样管教你的几个婆娘的吗?你对得起你大哥对你的信任吗?她们在这里大放厥词,你竟然一个屁都不放,你们安的才是狼子野心,你们才是真正的不要脸。”
李丛举距李大信最近,赶紧劝道:“二嫂,算了,不要发火,怄气可是伤心伤肝的,很不划算的。”然后又做出息事宁人的样子,看着李丛嘉和他的几个女人说,“都少说两句,爸爸刚回来,本来是高兴的事情,你们可不要让爸爸生气!”
李恩民对家中人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情,都能做到不往心里去,做了革命党人,他自信还是有这个素养的,他感到惊讶的是,作为李丛周二放,一个女人,竟然可以当着他的面,质问二儿子,尽管他完全可以让家中男人女人平起平坐,说话做事随心所欲,不做任何限制,但他到底还是不能容易家中任何一个媳妇,胆敢如此放肆地质问家中任何一个男人。他身子挺直了,以一种在看认为是革命者的姿势和语气咆哮道:“老大二房的,休得无礼!退下!”
李丛周赶紧走到李大信身边,道:“你闯祸了,先回去!”
李大信叫道:“我为你们李家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哪点对不起你们?说,我哪点对不起你们!”
李恩民冷冷地说:“作为一个媳妇,一个妇道人家,相夫教子,为李家做做事情,是你的本分,你没任何理由在这里像一个令人厌恶的讨债者一样质问这个质问那个,更没有资格在老二跟前乱喷口水。退下!”
李大信猛地一个转身,气咻咻地走了。李恩民做梦都没想到,他很快就离开了人世,就是与这一席话有关的,也是这几句话,让原本对他突然归来,没有死在他乡而感到极为恼火的李大信更是愤恨不已,先前种下的种子,由怨恨变成了仇恨,然后开了花,结了果,让他一个人吞下了。
李恩民叫老三李丛科叫几个长工来,李丛科却问道:“叫长工来做什么?”
李恩民说:“你尽管去叫!”
李丛举也感到奇怪,也问道:“是啊,爸爸,你叫长工来做什么?你还担心知道你是革命党的人少了吗?”
李丛周对李丛举道:“老四,怎么这么对爸爸说话呢?”
但李恩民那些能听懂成人话的孙子们也感到惊奇,纷纷问,爷爷,叫长工来干什么?
李恩民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一个被李家人放置在李家大院外的人,除了姓氏没变之外,其他的都变了,他只是形式上的爷爷和父亲,其他的,他们早将他赶出了李家,连他对长工发号施令的行为都遭到他们的质疑,根本就不愿意听的话。他不由地在肚子里长长地叹息了几声。
李丛周看出了父亲脸色的变化,便对李丛科说:“老三,叫几个人来,爸爸肯定有事情让他们做。你赶紧去!”
李恩民摆了摆手:“算了,别去了,叫了外人来,倒成了麻烦。还是我亲自动手吧。”
李恩民两年前回来的时候,在其父亲李孟子可挖的藏鸦片的地洞里藏了三颗炸弹。至于他为什么要带回来这么两个东西,他对晚辈的解释是,做什么事情,一定要说出个子由来,那这些事情对半是没意思的,不用费劲,就能干成。但他还是给出了一个让李家后人感到满意的答案,如果哪天不做革命党了,就回到天宝镇,好生操持李家,但不拖带全家受累乃至坐班房是首要,因此带回几颗炸弹,可以琢磨着自己根据这些炸弹的样式和原理制造一些,那样,李家大院的护卫便万无一失了。
李丛嘉对李丛周说:“大哥,当初我们挖地道的时候,怎么没发现爸爸埋了三颗炸弹?真是怪得很!”
李丛周说:“我们兄弟几个,除了老七,谁不知道?你就不要问了。我倒是想看看他要拿这些炸弹做什么,他不是又要走吗?”
李丛嘉说:“我倒是想像爸爸一样,到外面去,那样多自在。”
李丛周吃惊了,问道:“你刚才冒火,却忍住不说话,憋坏了,还是喝酒了?”
李丛嘉白了一眼李丛周,不说话了,倒是李丛举走到李丛周身边,说:“我早就发现二哥对我们家里的事情懒心懒意,一点都没劲似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哥,二哥怎么看都有点意思,怪怪的,你觉得呢?”
李丛周冷冷地说:“他是在说胡话!”
李丛科却说:“二哥不是在说胡话,而是有的人一天到黑都在说他们一家子的坏话,恨不能将他们赶走,二哥本来话就不多,只管做事情,哪能受得了那些窝囊气?”
李丛举又走到李丛科面前,道:“三哥,你说什么哪?你说谁让二哥受了窝囊气?你该不会指是我们兄弟几个压制他吧?要不,是哪房的女人指使其他女人,跟二哥的婆娘干上仗了?你说呀!”
李丛周明白李丛科指的是谁,但他想自己是老大,就该指使下面的兄弟妹妹,自己的婆娘,也该管制下面的兄弟妹妹和他们的女人男人,只要父亲不在了,这个家就是自己的,谁都得听自己的,否则,就滚蛋。
正在李家兄弟几个斗心眼的时候,上了一趟茅坑的李恩民回来了。他说,外人就不必叫了,我们几爷子去干吧。
当一些变质和没有变质的鸦片,尤其是那三颗炸弹出现在李家父子的面前的时候,尽管他们都知道有这些东西的存在,但现在是在李恩民的带领下挖出来的,几个做儿子的还是大吃一惊,一是惊讶他们的爷爷拥有如此多的鸦片却没有败家,二是亲眼目睹了父亲传说中的炸弹,仿佛他摇身一变,成了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似的。
李丛周说:“我们挖地道的时候,方向有点偏差,要不,这些东西早就见天了。”
李恩民要李丛周在他呆在天宝镇这段时间,严禁任何陌生人进入李家,对家丁和长工,也不得走露任何风声。他说,等我歇息好了,就动身去成都,这些炸弹还是得放在地洞里,你们万万不可在我不在的时候,把它们弄出来,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李丛周说:“那鸦片怎么办呢?”
李恩民说:“高价卖给药房吧,他们都知道你们爷爷以前是吃鸦片的。鸦片用对了地方,可是良药,用错了地方,可是毒药。”
李丛举说:“我已经估算了,这些鸦片卖还了,可是上万两银子。”
李恩民说:“卖了后,做好账,年终你们想想怎么分都行。我再强调炸弹,万万不可动,不然除了大事可是不得了。”
最终,大事出在李恩民身上。当几个儿子相继离开后,他将炸弹分别放在三个地方,心想在去成都之前再将它们放回到地洞去。然后他蹲在第三个炸弹旁边,仔细地审视着它,脑子里想的是在广州冲击市政府的情形。这时,一只老鼠从屋脊上飞速跑过,横梁上的灰尘就掉了下来,落在他头上,他吃了一惊,用手在头上抹,不料碰到了炸弹,炸弹滚到桌子旁边,轰地一声爆炸了。
李恩民失去了左腿,一只耳朵被削去,两只眼睛被炸瞎。李家人根本就没有找到那两只眼珠被炸到了哪里。李大信幸灾乐祸地说:“肯定是炸成了粉末,你看他眼眶里,连一点血丝都没有。”
李恩民成了成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躺在太师椅,或一把高背楠木椅子中的废人,他去成都的计划瞬间化为泡影。
李大信对李丛周说:“该你当家,谁都拦不住。他已经看不见东西了,腿也少了一支,那可是他的命,丝毫怪不了谁。可他都成那样了,不是我们后人的负担吗?一天两天还好,时间长了,谁沉受得住?当然,他是老人,又是一个废了的老人,我们做后人的,理应孝顺他,照顾他,让他活到他以为应该走的时候。唉,这段时间我怎么老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结果真的发生了。眼皮也跳得凶,莫非还有事情要发生?”
李丛周说:“先养着他再说吧。这件事情已经顶天了,以后再有事情发生,你一个婆娘,都可以应付。但官府那边,得打点打点,他们那狗鼻子,什么味道闻不出来!”
李大信说:“这个不用你说,我早有安排。”
应了李恩民的话,李家不久后果真发生了一件事情,李丛嘉轻描淡写地对李恩民和李丛周说,爸爸,大哥,我去成都了,我们家的生意,就靠你们了。你们不必牵挂我们,我想通了,去成都对我们李家,对我,都有好处,没有坏处。说完,他带着他几个婆娘和女儿,在秋末的某天一大早,就起程去了成都。
李恩民叮嘱了几句,说成都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遇到事情也沉得住气,不可意气用事。李丛嘉一走,这个废人躲在蚊帐背后,哭了一晌午。
李大信对此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句:“走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