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久违了的雨并没有按照人们预期的那样迅速演变成暴雨,绝大多数人从雨一开始落下时就一致认为,既然大半年没有下过一滴雨,所有的雨水都囤积起来了,一旦发横下将起来,必是暴雨。持这种想法的,多是普通老百姓,而研究气象的专家学者等却并不这么认为,他们靠气象信息和数据说话。老百姓中的一部分人对气象工作者的好感信任要远甚于地震局(包括帮地震局进行地震现象分析和播报的电视台电台和报纸)工作者,在他们看来,地震局的地震预报基本上都不能算是预报,因为地震根本上就不可能预报,地震工作者的“预报”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感到难为情。既然不叫预报,那又叫什么呢?该怎样才能提高地震预报的准确度,让公众真正做到防患于未然?但没有人能够拿出一个科学的方案来。另有少数人以为,可以将地震预报改成地震现象分析,周期性地聘请地震学和气象学专家莅临电台电视台,进行现场讲解、分析,提供大量的数据,回答观众提问等。但这个建议被采纳的几率为零。当地震局的工作人员面对公众质疑和责难时,他们一般不会感到太过委屈,也不在电视台或公众场合露面,更无法进行解释,因为世界上目前还没有准确预报地震的技术,而且,一旦作出解释,往往被媒介和公众认为是在推脱或辩解,招致更多的质疑和责难。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工作,保持沉默,埋头苦干,尽管面对公众质疑和地震的残酷,他们内心并不像他们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稳重平静。了解他们工作性质的公众,倒也能站在他们的角度和工作性质上去理解他们,不了解的,便喋喋不休地、言辞犀利地在报刊上,刚刚兴起的互联网上质问地震预报究竟是怎么回事,有的电视台主持人甚至措辞严厉地当面质问被他们请来做直播节目的地震专家们,弄得后者在镜头前尴尬万分。
好在天气预报基本上是准确的,所以,当雨水像久违了的老情人如约而至之时,广场上,道路中,废墟上,瓦砾中,草坪上,在活人中间,在无数死人堆中,在闪电雷鸣之间,人们忘情地叫喊,呼号,歌唱,跳跃,奔跑,旋转,狂舞,大笑,拥抱,哭泣,狂吻。但半个小时过去后,人们迅速冷静下来,投入到艰辛持久的救灾行动当中。这种情况大抵也只有在大灾大难中才能见到,因为这种自愿行为,已经超越了个体对于利益的需要,从个体命运上升到了对公众利益和群体生命的关注、救助和牺牲。平时,自私、贪婪、懒惰、偷奸耍滑等行为是大多数人的本领,被他们视为人生之要义。我们当然不能说只有通过地震这样的特大灾害,或者多来几次这样的特大灾害,才能将人类的劣根性彻底消除,才能使公众从诸如自私、卑劣、市侩、功利、短视和损人利己(包括损人不利己)等令人痛心疾首的恶德中走出来,让心灵与大众相通,让每个人都感到作为地球人互相关爱和团结协作的快乐和幸福。但是,当灾害陡然来临的时候,人类不仅要勇敢面对,而且要学会在灾害中正视自己,管束自己,解剖自己,鞭笞自己,总结自己,改正已有的错误,要时时处处地想到自己是一个人,是有人性和情感的社会中人,是可以以理智战胜自己和生活的人,也是能进行抽象思维的高级灵长类动物,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主宰和引导者。倘若人类在灾难中都念念不忘他们的钱财和利益,贪生怕死,他们最终给予同胞的,与诸如地震这样的自然灾害带给人类的,没什么两样,除了是毁灭,还是毁灭。人心若能贴在一起,手握在一起,任何灾害都是无力的。人性中最美妙和宝贵的东西,一旦被公众认知,并加以发扬光大,世界怎么还会丑陋,还会千疮百孔呢?
雨继续下着。雨水的声响使被地震和干旱摧残过的世界,开始缓过劲来,慢慢有了一点生机。
同时,下雨给救援工作带来了诸多不便和危险。相对来说,运动场,露天电影广场和中心广场上的帐篷是安全的,因为风虽大,但刮的时间并不长,人们要防止的是它们漏水,不让水流到帐篷里去。停尸场因没有足够的雨蓬,塑料也少,大部分尸体只能任凭雨水淋湿,击打。工作人员刚刚将几具被雨水搞得一团糟的尸体用油纸裹上,再用绳子捆好,突然一阵风吹来,将一批尸体上没有裹牢或拴好的油布猛地吹开,有几具尸体几乎一丝不挂,在灯光照射下,发出一道道刺人的惨白的光。还有几批被严重毁坏的尸体,肠子流了出来,挂在尸体上,但没有地方了,只好放在路边,但那路是一道长坡,水流像一头怪兽一般冲下来,将尸体冲到另一段斜坡上。其中两具男尸断掉的手臂,被流水冲得要脱离身体似的。那些破了肚皮的尸体,肠子先是挂在尸体上的,当尸体放平后,它们就像一堆黑色的、沾满了灰尘杂屑的未名物,夹在尸体大腿之间,当水流漫过尸体,它们就被冲出去,足有几米长。工作人员赶紧将这批尸体简单收拾了,叠放在其他尸体之上,用绳子牢牢捆住。
不远处传来一阵吆喝,工作人员不用抬头就明白又有尸体从废墟中挖出,被人抬了过来。来人继续吆喝着,工作人员纷纷直起身子来,面面相觑。紧急商量之后,他们将自己的帐篷腾出来,将那些尸体放了进去。后半夜送来的尸体,只好叠放在先前的尸体上,直到帐篷也堆满了,后来的尸体便又重叠在帐篷外其他尸体之上。黑夜中,雨水中,那些尸体就像堆积在一座巨大的广场中或帐篷外面的木垛子。工作人员趁能缓一口气的时候,询问身边几个背着照相机和照相器材的记者其他灾区是如何处理尸体的,那几个被淋得浑身没一处干燥的记者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一个记者说,他们处理尸体的方法和你们差不多,但如果时间来得及,硬件设施又比较好的地方,则一律火化。工作人员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得找有关部分的人商量研究一下,如果再不采取更果断更有效的办法,一旦雨停了,天气转热,这堆积如山的尸体,将会成为新的灾难。
最危险的还是救援工作。就在这时,一批省外和国外的救援队伍陆续到来,他们带来了生命探测仪,最大限度地提高了救援的效率,减少了危险发生的指数。但雨水不仅增加了搬运物的重量,而且使地面极为湿滑,而且也容易使废墟和没完全倒塌的墙体发生新的坍塌,同时还得随时提防余震。
在教职工与学生宿舍区一座座巨大的废墟外围,聚集着大批医务人员,救护车,志愿队伍,一旦发现了幸存者,他们便以最快的速度,对其进行最及时的救助,或者用救护车将他们运送到最近的医院。后来的几天时间里,一些幸存者被直升飞机直接运送到了附近的省市大医院救治,电台电视台也作了详尽的报道。但七十二小时黄金救援时间眼看就要过去,但幸存者越来越少。有幸存者刚送到医院,就因伤势过重而死,或在抢救过程中死去,有的是在刚被抬出废墟时死的,有的是身在废墟中,却在被施救时死去。雨水中,没有人知道黑咕隆咚的废墟下面是否还有活人,也不知道刚被救出,还有生命体征,正被运送的幸存者,是否能挺过去。有时,当救援人员觉得已经不大可能再发现活着的人时,又有幸存者被发现,被一一解救出来。很多被掩埋者,不懂得在身处绝地时如何设法维持生命能量,因为焦急,恐惧,绝望而浪费了太多的体力,将自己折腾得奄奄一息,即使把他们挖出来了,活下去的希望也不大。一些参与救援的非专业人员更是灰心到了极点。他们脑中闪现的是楼房摇晃、倾斜、墙体皴裂、无数物体纷纷落下,之后是更加剧烈的摇晃,墙体倾斜度更大,掉落的物体越来越多,砸在地上,发出令人恐怖的声音,最后是轰然倒塌的影象。因而,他们并不看好有更多的人能得到老天爷眷顾,在几十万分之一的幸运中获得一处空隙,等待救援。如果有一些人获得了机会,确实是金钱等物换不来的,当然也可以说纯粹是运气,没有运气的人,只得稀里糊涂地被废墟掩埋,绝望地死去,无法埋怨谁。可当救援人员高声叫喊废墟下还有人活着的时候,人群呼啦啦地涌过去,伸长脖子,急于要看到那个活着的人,但他们又拼命地屏住呼吸,按住胸口,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救援人员的每个动作上,有人因为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而几乎窒息,晕厥,倒下,直到消防人员将那人从死亡的废墟下面拉出来,他们才彻底地将积郁在肚子里的情绪猛地散发出去,发出一阵阵惊喜的喊叫声。
程琪鲁大个龙长安三人一个夜晚都守在中文系宿舍大楼的废墟旁边。程琪还宣布,他要成为一名志愿者,得做点事情。但董刚却满脸不屑地对辅导员说:“程琪和我们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他考入咱们学校,本身就很离谱。如果他那号人都清楚该干点正经事,社会的进步就更快了。”
辅导员正同几个省外的救援者商量如何对中文系楼的废墟进行清理,听到董刚的这番话,便大为不解。
董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好让一丝嘲讽的笑意能让辅导员清楚地看到:“他想当志愿者!”
辅导员说:“好事嘛。”
董刚将鼻孔里哼哼着的冷笑变成极端的轻蔑:“他那种异类,当不了志愿者。”
辅导员与那几个省外救援者说了几句话,就让他们走了,走过来拍了拍董刚的肩膀,说:“当然,我不完全了解他。不过,你的话好象句句都有来头。你们有个人恩怨?”
董刚又在脸上抹了几把雨水,口中的雨水接连吐了好几次,才算吐干净,便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们之间会有什么恩怨呢?更谈不上有什么原则问题,随便说说。”
辅导员说:“你到底想说明什么?”
董刚走到不远处一只绿色垃圾桶旁边,将烟蒂扔进去,烟蒂遇到雨水,呲地一声便熄灭了。他说:“真不好说。但我非常了解他,毕竟我是班长嘛。只是这了解是一个意思,某些主观判断又是一个意思。”
辅导员正要说话,突然鼻子一痒,嘴巴忍不住一张,便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董刚说:“周老师,你感冒了吗?你看你这两天累的。”
辅导员掏出一包纸,从中抽出几张,将鼻子仔细地擦过了,摆着手说:“过敏性鼻炎,一旦气候变化,或者灰尘、烟雾、刺激性的气味、花粉啦什么的,都害得我打喷嚏,一打就是一连串。”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就见他脑袋一昂,嘴巴洞开,接连几个又脆又重的喷嚏。旁边一个女人也跟着打了一记重重的喷嚏,眼镜都冲出去了。众人一阵大笑。
董刚说:“你这鼻炎虽然不算严重,还是小心为好,不然,会引发鼻咽癌。”
辅导员一边擤着鼻子,一边乜了乜董刚,好象在说“你是在吓我呢,还是在诅咒我”,嘴上却道:“不至于嘛。”他将那包包装精美的纸巾放回口袋,接着道:“看来你还是不大了解程琪。他确实是一个异类,很特别,很突出。还有陈寅寅,同学们对他和你都有意见。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们几个来好好谈谈,了解了解情况,他就死了。接着地震也来了。系上领导经常提起你们班,大体也就是这么几点意见,心思复杂,头脑灵活,人才多,能人多,脾气怪,嘴巴烈,个性强,问题嘛,可就更多了。等抗震救灾结束,要好好整顿一下你们班。”
董刚以为辅导员这番话是在变相贬谪他的工作能力,否定他的工作成绩,心里既不舒服,便说:“八一六寝室那窝,问题不是多,而是太多了!我多次向他们提出看法和改正意见,可他们始终置若罔闻。我原本要向你汇报的,但又顾虑程琪和穆彪揍我,陈寅寅的死就是一个直接的例子。另外,咱们班还出了个校学生会主席,跟那二流子穿的是连裆裤,架子比真正的领导,我一个小小的班长,能奈他们何?”
辅导员听出了董刚话里的意思,加之他提到了李子蒙,也觉得像他这样一个优秀的校学生会干部,与名声极为糟糕的程琪是朋友,实在是蹊跷。转念又想,也许两人性情中有极为相似的一面,或性格互补,才成了朋友。于是,他把这个意思说给了董刚。
不料董刚鼻子一哼:“你是担心伤害到他们,就找好听的说。他俩,最好的解释就是臭味相投。我虽然很不看好程琪,但他绝对是一个真实的人,从不伪装,一根直肠子贯通到底。倒是某某人既要装文雅含蓄,彬彬有礼,又要装护花使者,审美高手,在人前人后,尤其是领导面前伪装得相当了得,只是他在程琪面前愿意展示真性情,或不小心原形毕露,只好将计就计,交上了。他们如果不是互补,就是臭味相投!”
辅导员对董刚这番话极为不满,但考虑到现在是非常时期,很多工作极需他来带头,便拍了拍董刚的肩头,说:“这些事以后再说。你有很强的工作能力,我都知道,继续努力。”
董刚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也陪上笑脸说:“周老师,我刚才那些话也就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你是领导嘛。对了,这里太危险,你还是回去吧,多休息,多保重。”
辅导员突然一脸庄严,二目炯炯地说:“哪里有危险,我们就应该及时地出现在哪里!现在,我的地盘就在这里!倒是你和同学们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可是把同学交给你了!”
董刚最喜欢听这样的话,当即心情大好,转身就带领同学参与救援去了。
就在辅导员和董刚说话的时候,程琪和鲁大个龙长安已经在中文系宿舍大楼的废墟旁边忙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大楼的入口处。他们和一支省外救援队合作后的第一个收获就是挖出了一具尸体。当有人用一张湿帕子将尸体面部的泥土灰尘揩拭干净后,程琪一眼认出那是大二的一个男生,不仅长得帅气,而且天生一副好嗓子,而且会弹吉他。程琪记得他经常在深更半夜坐在厕所外面的阳台上弹唱《巴比伦河》《三蕃市》《老黑奴》《乡路请带我回家》《加州旅馆》等美国歌曲。一俟月光朗照,他则独自呆在足球场一角,自弹自唱自己写的歌曲。由于他傲慢矜持,为人尖刻,朋友不多,老师领导极不待见他,他便成了孤家寡人,沉浸在音乐世界里,出不来了。
时下,这个忧郁的吉他歌手死了,神态仍然古怪、傲慢,嘴角挂着一丝习惯性的讥讽。他直挺挺地躺在废墟上,就像他那把大号的木棉吉他。程琪望着他的尸体,肚中说道:“滚你妈的,你长得好看,又是一杆花枪,抢了中文系男生多少的风光!如今你他妈死得这么难看,看你还傲慢得起来不。现在你该长记性了吧?那就记住,这就是死亡!”
忙碌中,程琪一直在想着那个校园歌星,仿佛冥冥中要领受他通过死亡委托给他的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似的。他叫住鲁大个和龙长安,说,看能不能找到那把吉他,将它和尸体放在一起,也算是黄泉路上有个伴。要是丢了,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离开尘世,太凄凉和残忍。他还说,找到吉他,他要亲自将它放在那小子的身边,并贴上一张字条,不许任何人动它。鲁大个和龙长安被程琪的话感动得就要拥抱他了。
程琪一边搬开水泥板或砖头,一边喊叫:“下面有人吗?喂,下面有人吗?”有几次他脑袋伸进了黑压压的洞中,声音迅速被无数大大小小的缝隙给吞噬了。
座座废墟上跟着便是一声声呼叫:
“喂!下面有人吗?”
“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
当一声微弱的声音从废墟黑暗的深处传来的时候,程琪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倏地张开了。他大声喊道:“这里有人!这里有人!”由于激动、惊讶和兴奋,他的声音都变了,“喂!你是谁?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但听不清楚你的话,你大声点。喂!你,你是谁?你说话!”
废墟深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使程琪遭到电击一般跳了起来:“是王大爷!是王大爷!”然后又蹶着屁股趴在洞口,好象做好了随时纵身跃进里面去的,“是王大爷吗?!我是程琪!我是程琪!”喊着喊着,又迅速直起身子,朝正朝他跑来的救援人员挥手,“快!”随即又趴了下去,,“王大爷,我一定救你出来!”
鲁大个和龙长安像武侠电影中武功高强的草上飞一样在废墟上狂奔而来,一齐扑在程琪的身上。
救援队伍呼啦啦地涌了上来。
无数灯具一起照亮了中文系宿舍大楼的废墟。记者和医务人员也紧跟着围了上来,做好了采访和救治的准备。这是近三个小时来发现的第一个幸存者,众人冰冷的心立即又热了起来。
救援队员凑在一起,紧急商讨着救援措施。
几个中文系的女生激动得拥哭在一起。随后董刚也出现了,他被眼前的情景搞得大吃一惊,那一刹那,他顿觉时空虚幻,眼前的人事物景模糊不清,不停地晃动、起伏、旋转、颠簸、颤抖、摇摆……尽管他极力保持镇定,一次次将脸上的雨水揩去,试图彻底看清楚眼前的这一切。好在他真的清醒过来了,眼下在夜幕中闪着无数湿漉漉的光泽的一切确实与往常不一样,人和事,物和景,天与地,动与静,生与死,都变得陌生之极,怪异之极,让他无所适从,只好眼睁睁地望着人们忙活。而那些不熟悉中文系学生宿舍大楼掌故的人,自然会以为这个趴在废墟上,拼命叫喊的家伙,肯定是废墟下那个幸存者至亲的人,或是一个神交已久的人。而那个站在不远处、烟瘾犯了的董刚,只是一个看热闹的人,顶多是一个在地震中失去亲人却无力将其拯救的一个在雨中纳闷或哀伤的人。
很多人可能在多年以后都难以忘记那个半年来第一次下雨的、极为特别的夜晚,三个小伙子趴在废墟上,其中一个小伙子声嘶力竭地喊叫的情景。他们中有不少的人当初都以为,那个被废墟掩埋的人一定是他们的亲人;但当他们听见“王大爷”三个字时,才意识到他们的判断错了,但那还在废墟下的老者,与那三个小伙子关系一定不一般,不然,那个拼命叫喊的小伙子一定是发疯了。
雨继续不紧不慢地下着,没有要停的意思,但越来越小。被干旱折磨了半年之久的人们,此时却希望这淅淅沥沥的夜雨及时停止。
一支外国救援队伍和本地消防人员紧急商量了之后,便开始作业。那几个外国人走到程琪三人跟前,摊开双臂,很有风度地用英文说了一声“对不起”,要求他们离开。消防队员则分布在外国救援队员的对面,将几块巨大的预制板固定好,然后用手势告诉外国人,可以开始了。
程琪被强行叫开,极为恼怒。辅导员说:“他们是专业救援队,你们趴在那里只能添乱!”
程琪说:“他们并不知道王大爷所处的具体方位,但我知道,我可以给他们当帮手。从王大爷发出的声音上判断,他应该在那块预制板正下方。”他指着外国人和消防队员之间的一块中间断裂,夹在无数水泥碎块和杂屑间的预制板,雨水正顺着它倾斜的两端往下淌,“雨水滴下去的地方,我听得出来,就是王大爷所处的位置,我敢打赌!”
董刚在一旁揶揄道:“如今改口叫王大爷,不叫王老头了?”
程琪怒骂道:“操你你大爷!你他妈给老子闭嘴!”
被这么一呛,董刚脸色一沉,眼里闪过两道凶光,一边脸上的肌肉猛地抽了几抽,但因辅导员在面前,他不好发作。
辅导员问程琪:“你确信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的?”他指着那块预制板。
程琪点了点头。
救援进展极度缓慢,每搬掉一块砖头,水泥碎块,都要极度小心,颇费周折,围观者耐心等待着。
李子蒙完成了学校交给他的任务,听说中文系宿舍大楼发现了幸存者,便飞速跑来,却被眼前的情形给搞懵了,也不顾面前是董刚,一个劲地问:“那是程琪吗?怎么会是他?他怎么那么紧张,神经病似的?”
董刚还在为刚才被程琪那一句怒骂而恼火:“他脑袋被地震震坏了。”
李子蒙正色道:“身为班长,在如此关键时刻,你竟如此糟蹋同学,不合适吧。你代表的是一个班,一个系,在他们眼里,”他指着外国救援队员,“你代表的是学校,甚至是国家。”
董刚嗤地一笑:“代表国家?还代表地球呢。你以为我真把当上级,盼着你给我上思想课?谁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东西只能拿出去哄哄局外人?小样!”
李子蒙见辅导员在朝他们这边看,便打着哈哈说:“我也只是想和你谈谈工作,交换交换意见,绝对没给你上思想课的意思,大家都公认你班长当得好,辅导员和系上经常提起你,根本不用我跑到你跟前瞎唧咕什么,在班上,你才是我的上级。”
董刚转身朝消防队员那边走去,丢下一句硬梆梆的话:“太监,你少来这一套!”
李子蒙冲着董刚的背影冷笑了一声,便走到程琪身边,拍了拍程琪的肩膀。程琪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朝着救援人员,焦急地嘀咕道:“错了!应该是那边,将那根木头搬开!对对,就是那根木头,好,把它搬开!”
李子蒙望着程琪那张被雨水、污泥弄得花花的脸,越发感到不解。
程琪将双手卷成圆筒放在嘴上,大喊:“预制板!预制板!”
李子蒙走到程琪侧面,仔细地瞅着他,问道:“你到底唱的哪一处呀?”
程琪没有搭理李子蒙,他焦急地拉着辅导员臂膀说:“周老师,我敢肯定,就是那块预制板下面,最多也就一、两米深,王大爷就在那下面,我不可能听错,他绝对在那里。快告诉他们,他们把方位搞错了,我敢跟他们打赌,赌自己的女人!”最后一句是从胸腔里狂吼出来的。
辅导员露出为难的神色,肚里询思,人家是专业救援队,自己仅仅是一个辅导员,怎么能对他们指手画脚呢?便说:“你别急,等等看。废墟像树根一样盘根错节,动哪,都有可能让其他地方发生松动,造成新的坍塌。”
“周老师的意思是,这是牵一发动全身的救援工作,急不得!”李子蒙将辅导员的意思,用别的话解释了一下,“听周老师的没错。这样吧,禾口王王其,你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一有消息,我马上叫你!”
程琪没有停止喊叫,他显得更加焦躁不安。他对辅导员说,救援队伍没有找到王老头所在的具体位置,照他们的方案挖掘下去的话,将离王老头越来越远,他们一开始就错了。
辅导员起先还一边听程琪喊叫,解释,一边点头,后来则不耐烦了,说了几声“不要着急,他们正在想办法呢”,就不再搭理程琪,最后还将脸拉上了,意思是说“你瞎嚷嚷什么,简直是乱弹琴”。
程琪急得在废墟上跳来跳去,就跟赤着脚受烙刑一样。
旁边几个中文系的女生见程琪那猴急猴急的样子,心下想,即使情势如何紧张,你禾口王王其如何焦急,也没有必要这么夸张吧?癫痫病犯了一样,就像那废墟下面的人是你的女友或老爸似的。另一个女生小声咕哝道,你们看见没,禾口王王其那姿势,那神态,就跟他在球场上打篮球没啥两样,总给人要飞起来,却总是飞不起来一样。第三个女生说,这就是地震效应,让这个平时从不在乎别人的二流子,居然如此关心一个埋在地下的人,虽然感觉怪怪的,但仔细一想,也是,人类或许也只有在危难当中,才能明白一些道理,意识到自己还是人。一个女生突然问,王大爷是谁呀?其他几个女生都摇了摇头,说没听说这个人。
在师范大学,男女生宿舍,虽然被明文规定不能轻易涉足,但女生进出男生宿舍,相对容易,但在每幢女生楼底楼都派了专门人员驻守,对男生及校外一切男性加以不由分说的阻止,除非有不可抗拒的理由,比如谈工作,生病,检查卫生,老乡聚会等。校方招聘的女生宿舍管理者,大多是清一色的中年妇女,不管男生如何英武,块头硕大,刁钻蛮横,她们都无所畏惧,态度坚决,言辞犀利,一双手几乎可以媲美老鹰爪子,随时可以将偷偷摸摸上楼的男生一把捉拿。市体育学院的男生每到周末兴冲冲地来到师范大学,急于上女生寝室找几个美女快活快活,解决一下青春期的性冲动问题,但都被管理人员以“绝对不准”“绝对不许”“高矮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没这种规矩”“领导这么规定的”“你没有权利进去”等不容商量的口吻给挡下了。偶尔也有男生得逞,比如像程琪这种虽然吊儿郎当,但脑袋绝对好使的人,以及像李子蒙董刚这样在学校人际圈子里混得相当顺溜的学生干部,不过,如果不是工作或其他不可抗拒的理由,他们也是在挠去了几层头皮,做贼一般,才能觅得一些机会上楼。因此对于大部分男生来说,有机会进出女生宿舍,是他们向同学和朋友炫耀的资本。而女生进出男生宿舍,谈工作的极少,除了找老乡叙叙乡情之外,大部分女生一个心思就是冲着心中的某“帅哥哥”去的。平时看起来文雅羞怯的女生,一旦到了心上人身边,胆子就大了,肆无忌惮地嬉笑大脑,然后拥抱在一起,长时间地亲吻,顺势倒在床上朝对方身上各处钻探家似的抓摸探索,最后拉下蚊帐,钻到被窝里去了。女人的天性决定了她们不会像大多数男生那样吃着碗里的,眼睛却盯着锅里的,心里惦记着的是冰箱的。比如,刚刚还在女生宿舍九幢四一七寝室跟某妹妹嘴对嘴地亲热,忽然抬头看见门口路过一个更美更嫩更水滑,身材更性感的妹妹,他们的心思立即就伸出了一只翅膀一条长腿出去,追逐那美女去了,尽管他们心里清楚那人儿已经走远,追不上了,但肚子里却嘀咕不停:“那美女住哪儿呢?哪个系的?她来这里干什么?一定要认识认识!”云云。
女生在男生宿舍玩时,通常只关注她们喜欢的男子,其余人等,大多熟视无睹,像王老头这样的守门人,更不在她们的视野之内。
但男生中却有相当的一部分人喜欢与守门者搭讪,聊天,来点幽默,在周末喝上一顿烧酒。他们这么做,一是男人间感情虽然粗糙,远不及女人细腻,但往往因粗糙衍生出的豪爽大气使交情非常深厚,而且男人交往一般也不在乎年龄,年龄小的,可以跟年龄大的人身上学到一些必要的人生处事技巧,有了心事,也愿意和他们倾诉,将其看成兄长或长辈,潜意识里有很强的心理依赖。而年龄大者,往往容易在年龄小者身上发现自己过去的影子,或者通过自己对年龄小者产生的影响而滋生出极强的成就感。因此,他们中的一些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了男人中的头儿,有一种英雄振臂一呼,招集天下豪杰,干一番大事业的豪情壮志。再者,男人之间,往往就一根香烟一杯酒,就可以死活不顾、上天入地地乱说一气。三是男生性子野,越到晚上,性子更野,经常在半夜溜出去寻欢作乐。但问题就出现了,快活之后,要回宿舍就麻烦了,因为宿舍大门到了规定熄灯就寝的二十二点三十分时,就得关闭,而他们又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却又必须得经过大门,要口气柔和、态度谦和地叫醒守门者。因此,同守门者保持良好的关系就显得极为重要了,不然,磨破了嘴皮还不一定让他们发慈悲,但学生干部通常都不必有这层关系,他们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官场中人,即使很迟回来或很晚出去,只要冷着脸喊一声,守门的都得乖乖替他们开门。守门人都来自社会下层,对官员自然有一种来自内心的敬畏,同时,他们对学生或与其身份相当的人,尤其是不如他们的人,往往又态度生硬,被学生们斥为恶奴。四是中文系的人,尽管在外被称为“才子佳人”,是先锋派,是前卫派,是激进派,是经过浪漫派文学熏陶和洗礼的、追求精神富有的人,因而又被称为精神派,神经派。但当他们生病时,他们还是露出了传统人的本性,对中医极为推崇,在学校医院中医院部看病的人并不比西医部少,这在社会上是很少见的。这让一些传统守旧的老教授们感动得鼻涕泪水流了一衣襟,医院中医部的医生腰杆硬得就跟铁棒似的,即便将西医贴在眼皮上,他们也看不见。中医医生们还专门撰写了大量文章在学校学报上发表,阐述中医的博大精深。但当病恹恹的学生抱回几大包药草,便纳闷了,这草草药,在哪儿煎?这般问去,立即就有人回答,当然在王老头那儿!在中文系学生宿舍大楼底楼楼梯和寝室之间的一个小间里,王老头砌了一座两米长半米高的炉灶,既可熬药,也可熬粥。年轻人来去无踪,药罐子就得有人看着,用筷子适时地搅拌,到时候了再将药汁倒在碗里,还要保持温度,煨在灶台上,却又不能接近灶口,这活儿虽说不算强度大,却也是细活,谁做才合适呢?王老头自然就成了最佳人选。很多男生与王老头保持一份良好的关系,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这样一来,楼上楼下时常被一股股药草味充斥着,以致一次某官员前来检查卫生防疫工作(因那段时间省城流行某种传染性疾病),还误以为进了中医院。
但程琪似乎更愿意听王老头讲社会人生诸事,哪怕是民间小故事,他都听得有滋有味,兴致极高。这让中文系男生很不理解。他们常私下嘀咕,倘若程琪在搞小说创作,需要搜集素材,得到更深刻而独特的写资,和王老头故事来故事去,那自然无可厚非,可程琪同后来扩招后的大部分中文系学生一样,不说文学创作,就是一般意义上的写作都极为头痛,反感,到头来都仇恨写作和写作老师了,他们甚至将阅读世界名著看成是一个时代病,是对中文系学生的侮辱,对文学的曲解,他们对渐渐兴起的网络文学,以及言情和武打影视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当然,程琪那个时期的师范大学,大部分中文系学生对文学作品还是有兴趣的,不少的人有极强的创作欲望和不浅的写作根底。程琪不喜欢写作,是天生的,他考上师范大学中文系,是因为高考时语文考得极为出色,相对于写作来说,他对语文基础知识是很感兴趣的,偏偏他又极厌恶数学物理,分科的时候,数理化的书全被他扔到了厕所里,所以他就只有读中文系了。久而久之,王老头被这个瘦高的男生感动了,将他知道的奇闻逸事,一一告诉了程琪,有时还附带着自己的见解和看法,让程琪大为惊讶:“你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读上几天书,如果你书读得多,也考上了大学,凭你这脑袋,那些屁教授屁专家,都不是你的对手!”王老头满脸堆笑,谦虚地应承一番,说他是农民,是下人,没知识没文化,知书达理这些高级的东西,还得看学校里的人,你们才是有本事的人哪。有时程琪也会这么说:“其实,你最大的快乐,最得意的事情,就是你没有念书,考大学!”王老头先是一愣,再看看程琪那严肃的神态,很快便明白过来了,嘴上一个劲地说你们大学生你们知识分子说的话,实在深奥,欺负我老头子一个下人,然后就是一阵哈哈大笑。三年下来,两人经常传达室闲聊,不仅打发了许多无聊时光,两人也有了一点感情,尽管程琪有时心情恶劣,不理睬可怜兮兮的老头子。王老头也不恼火,他说:“都是青屁股孩子,花花脸,说翻就翻了,谁也说不准,谁都这么过来的!”
“往这边,往这边,预制板这边!”程琪大声喊到,但他的话并没引起救援人员的注意,让他怒不可遏,“你们没长耳朵吗?”
消防队员立即停了下来,一齐将目光对准了程琪。那一溜外国人不明白这个歇斯底里的年轻人口中的话,依旧埋头工作着。
辅导员一把将程琪拉到一边,呵斥道:“你实在太过分了!”他尴尬的目光与消防队员的眼光一碰,显得更加尴尬。
消防队的负责人严肃地说了几句话,那几个年轻的消防队员才没有发作。
程琪仍不松口:“他们是连死耗子都撞不上的瞎猫!”
辅导员大怒:“我不允许你再这么喊来喊去!否则,我就叫你同学把你拉走。你是大学生,得有礼貌,得尊重他们,他们是救援专业人员,而且是来帮助咱们的,要不,我们自己去,行吗?你再看看那边,那一群记者,可都是报社和电视台派来的,一旦他们把你刚才的情形报道出去,要不了半天,全世界都知道你干的蠢事!”
程琪毫不示弱地与辅导员对视着:“我没错,错的是他们!王大爷所处的位置在那块预制板下面!”
辅导员厉声喝道:“你刚才的言行错了!”
程琪毫不退让:“我没错!”
辅导员感到被学生顶撞、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失面子的极度难堪,为了挽回颜面,他先是朝四周尴尬地扫视了一便,随即提高了音量:“你必须为你所说的话负责!”
程琪气势汹汹地咆哮道:“负责就负责!我没错,错的是他们,还有你!”
李子蒙拉了拉程琪,说:“你这头犟牛,真是犟脾气!你看周老师都生气了,就别说了。你刚才那句话确实太伤人了,周老师说得对,不管王老头——”“王老头”三个字一冲出口,如梦方醒般,吃惊地望着程琪,“你刚才说谁在那块预制板下面?”
鲁大个在一边替程琪回答道:“王大爷!”
李子蒙道:“就是守门的那个王老头?”
程琪一把抓住李子蒙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李子蒙,你是学生会主席,老子现在就只指望你了。你赶快去告诉他们,王大爷所处的位置在预制板下面。你瞧瞧,他们都快歪到太平洋里去了。你赶快告诉他们!你妈的快点!”
李子蒙还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没有动弹,程琪急了:“你他妈也没有长耳朵吗?赶快去呀!快呀!”
辅导员这下可沉不住气了,他站在一块水泥块上,一手叉在圆滚滚的腰上,一手在空中挥舞着对面前所有的学生喊道:“同学们,请听我讲几句!请同学们相信,不管是咱们的消防官兵,还是来自国外的救援朋友,都是经过严格的专业救援训练的,他们有办法找到幸存者。程琪同学关心别人、积极参与救援的行动是好的,值得表扬的嘛!但他,还有你们,毕竟年轻,还没有经历过这样重大的事件,没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嘛,因此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而是要善于判断,准确的,科学的,专业的判断,否则,救援工作就无法顺利进行。同时,我再次提醒大家,必须尊重别人的劳动和牺牲,绝对不许做损害我们学校声誉的事情来!我的话你们都记住了吗?你们能做到吗?”
李子蒙,董刚和几个女生回应了辅导员的话。
程琪一把推开李子蒙,又推开董刚,绕过横在他面前的一个女记者,最后推开辅导员,后者惊愕中一把抓住他,但他手一挥,就摆脱了对方。
辅导员几步冲到程琪跟前,伸手将他拦住:“我警告你,你不能逞一时之能,破坏救援行动!”
程琪冷冷地说:“请你让开!”
辅导员眼皮跳了跳,他看到了程琪眼里的一丝残忍和愤恨,但他坚持着:“你不能固执己见,这是抗震救灾,不是打篮球,更不是谈恋爱!”
程琪牙齿里逼出了几个字:“不要逼我!”
程琪手臂狠狠一抡,辅导员挡在他面前的双手就猛地被甩开,呈八字形在空中挥舞一下,突然分开,朝两边挥去,身体随即失去了重心,眼看就摔倒在废墟中。李子蒙眼疾手快,赶在辅导员身体即将倒下的瞬间,扶住了他。
鲁大个隐隐感到不安,他冲程琪喊道:“老大,别疯了。还是在等等看吧,刚才我就没有听清楚,或许他们是对的。”
程琪根本就不予理睬,坚定地朝先前三个人趴着的那洞口走去。
龙长安喊到:“老大,预制板好象要滑下来了!”
好象是龙长安的喊声惊动了那块预制板,在程琪走到距它不足一米的时候,突然朝一边滑去,被它遮住的碎块立即被雨水淋湿。
外国人停了下来,与其说他们是因为不明白这个年轻人到底要干什么而惊诧,不如说是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确定自己的说法是正确的,因为他们好不容易才搞明白了一点刚才他喊的是什么。那个消防队的负责人粗鲁地命令程琪立即回到安全的地方去。一些记者端着相机啪啪地拍着,闪光灯像闪电一样在程琪身上闪个不停。
程琪在预制板旁站住,将小碎块拣起来,往一边扔去。几个消防队员飞速越过废墟冲上来,抓住程琪,企图将他制服,但程琪突然变成了一头猛兽,居然让那几个看起来比他强壮的消防队员无计可施。
鲁大个和龙长安也冲了上去。他们不是去阻止程琪的,而是与程琪一起战斗。
那个消防队的负责人火冒三丈,厉声命令他的部下必须即刻将三个大学生弄到安全的地方去。辅导员也试图将三人劝走,但都没有成功,三个小伙子更加坚定地在废墟上忙碌着,直到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声音从湿漉漉的废墟深处传来。
程琪趴在那道巨大的缝隙出口,喊道:“王大爷,是我,我救你来了!”
鲁大个朝四周喊道:“找到了,在这里,在这里!”
外国人和消防队员围了上来。
消防队负责人站在那块巨大的预制板上,叫程琪三人不要动,也不要发出声音。然后,他和外国人都俯下了身子,侧着耳朵倾听。这时,废墟深处再次穿来一声微弱但清晰的叫声。
消防队负责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拍了拍程琪的肩膀,赞许地说:“小伙子,你是对的!”同时,他让程琪三人往后退,之后他叫上外国人,一边商量,一边仔细查看着地形。做翻译的是一个学生,他不清楚他的翻译是否完全准确,他对消防队员说,外国朋友的意思是,时间已经耽搁了,现在得抓紧。
由于程琪三人已经清理了废墟面上的碎块,剩下的就是犬牙交错在一起的巨大水泥碎块、钢筋、木头和无数杂物。消防人员和外国救援队迅速在废墟上忙碌起来。当他们把最上面较大的碎块清除掉时,仿佛已经能看见在几块巨大的水泥板块下面的王老头。这时,外国人立即制止了消防队员继续清理的举动,他们的意思是需要再对下一步的行动进行审慎的观察和进一步的商量。即使对救援行为很外行的人都看出来了,在那些胡乱交错在一起的水泥板块之间,有很多缝隙,幸运的人往往就被压在这些缝隙之中,即使肢体受到伤害,但性命得以保全,可正是因为这些缝隙的存在,以及碎块与巨大板块之间呈犬牙交错之势,如果贸然拿掉其中任何一个板块,都极有可能使错综复杂的平衡被打破,造成新的倒塌,困于其中的人,生还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雨不紧不慢地下着,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外国人将三支千斤顶将三块巨大的水泥板块撑了起来,露出一个勉强可以供人进出的洞口。消防人员清除掉水泥板周围的小碎块,在洞口的另外一边固定住了几块预制板。这样,空气就可以流通了。
在黑乎乎的洞口,程琪一条腿跪着,胸口都压在了膝盖上,不断地朝洞里喊话,里面传来的声音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微弱,仿佛从地穴的深处传来。确实是王老头的声音,程琪太熟悉这声音了。
进展极为缓慢,可以说是停滞不前。救援人员最头疼的就是交叉错乱地搭在一起的整块预制板和其他一些被钢筋连在一起的断开的预制板,以及整块墙体,他们根本就不敢动一动其中的任何一块。
承受不住疲劳的人,冒着雨找地方歇息去了。救援队员看起来也疲惫不堪,面色凝重,行动已不如白天迅捷。他们中一拨人得到指令到附近的帐篷里睡觉,余下者继续清理废墟。过一段时间,经过短暂休息的人返回现场,将先前那拨人替换下去。辅导员,李子蒙,董刚及同学也是这么做的。只有程琪鲁大个龙长安坚持守在洞口,始终不曾离开,在雨中背靠着背,昏昏沉沉地睡去,鲁大个响亮、像切分音一般的鼾声传得很远。几个细心的女生将一块塑料布和几件衣服盖在他们身上,他们才不至于完全被雨水淋湿。
三个年轻人很快就醒来了。程琪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盯着洞口。龙长安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鲁大个伸了个懒腰,伸出去的手臂在放下的时候,分别砸到了程琪和龙长安。废墟下面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传出王老头的声音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雨停了。废墟在一夜雨水的浸泡之后,显得更加凌乱和凄凉。
救援工作继续进行。又有许多人从各个地方赶来了,在灾区不停地奔走,在密密麻麻的尸体堆中,寻找他们的亲人。到处都是凄惨的哭声。其间,有个中年男人将已经咽气的儿子背在背上,疯狂地朝学校外边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儿子,爸爸就不说废话了,得赶紧走,你妈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你妈本来想和我一起来接你的,可她不争气,腿摔断了,下不了床了。你不要生她的气,她都说了千万遍了,老子的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她可是只想着你哪。你看,雨停了,我们马上回家,马上就回去,马上回家!儿子,我们就回家,回家!”一群女生跟在他们身后,一边大哭着,一边叫他停下,但他没有理会,好象根本就听不见女生们的哭叫似的,背着他死去的儿子跑出了学校。程琪后来听说那中年男人在临时汽车站被拦下了,车站的人说不能让死人和旅客同车。这临时的长途客运站是在跨塌了的老汽车站的废墟旁边辟了一块空地建起来的一座简易汽车站,在头一天就开始运营。那中年男人眼睛里掠过两道绝望的阴影,怪怪地叫了几声,将儿子放在一棵树下,在附近疯狂地跑来跑去,最后不知道通过什么法子,搞到一辆半新旧的木架子车,将儿子放在车上,用绳子将儿子固定好,再用一根绳子拴在车辕两边,套在肩上,双手抓牢了车把子,拉动了这辆嘎嘎作响的架子车,朝家走去。
天大亮时,程琪听到了王老头的声音。那时,几个女生给程琪三人端来了馒头稀饭和一小袋麻辣榨菜。
程琪根本无法专心吃饭。
王老头叫着程琪的名字。程琪不顾众人的反对,拿了一支手电筒,趴了下去,将身子探进了狭窄的洞中,脑袋在水泥板上重重地磕了一下,痛得他龇牙咧嘴。当他看到王老头那张脸时,他吃了一惊,原来王老头与洞口之间,也不过一两米的距离,他刚刚将半截身子探进洞内,往前爬行了几下,脑袋就差点和王老头撞在一起。前夜的雨水和黑暗欺骗了他,那时他只消用手电筒一照,就能看见王老头,并在第一时间将他救出来,接受治疗。等他使用手电筒时,一整夜的宝贵时间就白白浪费了。
“把手电筒,关,关掉,我眼睛睁不开。”王老头一只手吃力地举起来,遮挡着眼睛和脸,躲避着手电筒剧烈的光束。
程琪将手电筒关了。
“喂,他情况怎么样?能动吗?”一名消防队员在程琪身后问。
程琪等洞中的光线变得清晰一点,隐隐约约地能看到王老头时,才问:“外边都是救援的人,如果你能动的话,我们立即就把你救出去。”
王老头喘着几口气,将脸贴在地上,积聚着丝丝力气,然后又迟缓地将头抬起来,吃力地说:“我动不了了,除了手和脑袋,我哪儿都,都没感觉。有水吗?”
龙长安将一瓶矿泉水递给程琪,程琪接过来,将盖子拧开,小心翼翼地交给王老头,王老头伸手去拿,却没拿稳,瓶子掉在了地上。程琪将瓶子重新拿起来,往前又爬了几下,距王老头更近一些时,将瓶口放在王老头的嘴唇之间,然后抬起瓶身,准备将水倒进王老头嘴里,但因说话和动弹,使王老头筋疲力尽,无法坚持,只见他脖子一软,脑袋重重地落了下去,脸又贴在了地上,呼吸急促。这时,程琪闻到了一股夹杂着血腥和泥腥的气味,让他几乎窒息。
程琪在朦胧中看到了王老头朝上的半边脸和两只没了光彩的眼睛。他只能等,等他慢慢地有了一点力气,将脑袋抬起来,整张脸对着他,他就将矿泉水瓶子伸到他嘴边。这次终于成功了。王老头轻轻地啜了一口,喉结猛地伸缩了几下,发出了轻轻的几声响。程琪等王老头口中那水吞下去后,又将瓶子送到他嘴边,但他刚刚积攒起来的那点力气很快就消耗掉了,再也无法坚持支撑起身子。程琪万般无奈地看见他不得不再次将脸贴在地上,调整着呼吸,重新积聚力气。
程琪后退着爬出去,在洞外缓了口气,感到不再眩晕了,便准备再次钻进洞中。消防队员叫住他,说你这样太冒险,不要再进去了,他们正在商量营救的办法。一个外国青年也爬进洞里查看了一下,出来就和他的同胞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本地救援队的人也进去看了看,出来时的一席话就给人当头一棒:“他胸部以下全部被预制板压住,要救出他,必须将上面的水泥板全部搬开,但必须使用大型起重机械才行,否则,任何一个闪失,都有可能造成废墟垮塌,让他立即丧命!”
程琪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坐在洞口不能动弹。
鲁大个将半碗稀饭倒在一只宽口的塑料瓶里,说要进洞去喂王老头。
程琪拦住鲁大个,说:“你那身体,还没钻进去就把洞给撑垮了,算了,你乖乖呆在外边,还是让我来吧。”
王老头又有了点精神,尽管程琪费尽力气,才让他吞下几口稀饭,但这已经让王老头感到自己又能活下来了。
这时,程琪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欢呼声,原来是他们头顶上一块巨大的预制板被成功搬开,紧接着,一些由砖头和水泥杂在一起的碎块也被搬开了。过了一会儿,又一块预制板成功拿掉了。程琪隐隐感觉到了预制板被搬掉时地面轻微的颤动。
人们看到了曙光。
王老头和程琪说起话来。
“这是灾难,你运气好,一直都好,竟然逃,逃脱了。我可就倒大霉了,被压住了,差点就死了。”王老头说。
程琪说:“你运气也好,这不,好多人都死了,什么都来不及做什么,连说句话都没来得及,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可你却活着,而且被发现了。你不要着急,就像你平时跟我说的,要稳得起!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很多人都死了,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了,可我们却找到你了,现在不是一起在聊天吗?昨天晚上你肯定听到我的声音了,对吧?”
王老头脸上浮现出程琪极为熟悉的笑容,那是在得意或极度自信的时候出现的笑意:“你的声音,音,我还听不出来吗?你是,你是禾口王,王,王,王其,别人的声音我,我可能听不出来,但你我能,能听,听出来……”
程琪说:“那是!谁知道我程琪,熟悉我的声音,咱可是名人!嘿嘿!”
王老头说:“可不是,是吗,你就是名人,打一,一个屁,都比别人响。”
程琪见王老头喘开了,便赶紧道:“你不要再说话了。”
王老头要了水,喝了一口,然后又将脸贴在地面上,喘着粗气,眼睛也闭上了。
龙长安问:“老大,你怎么样?行么?不行的话,你出来,我进去陪陪他。”
见程琪没回答,龙长安又退了回去。
鲁大个忧心忡忡地望着龙长安,说道:“老大怎么不……他究竟想干什么?里面多危险!”
龙长安拍掉手上的泥灰,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见鲁大个还死盯着自己,将自己的心给揪紧了,便感到极不自在,双手在口袋里摸了摸,说想抽烟,但鲁大个没香烟了,他就只好吞着口水,忍着。
几个记者闻讯急匆匆地赶来,其中一个人肩上扛着一台摄像机。他们选好地址和角度,就开始拍摄起来,一个女主持对着镜头对现场进行解说。
从没经历过这种阵势的鲁大个和龙长安赶紧离开洞口,之后,记者和救援队伍呼啦啦地围了上来,立即就将巨大的废墟和小小的洞口给围住了。
昏暗的废墟空隙中,王老头抬起头来,尽力想用脖子支撑起这颗越来越沉重的圆不溜秋的东西,但这圆圆的东西实在太沉,将脖子压得仿佛随时就要断开,而身子却又轻轻晃动着,始终不能稳定,没办法,它只好再次掉下去,让半边脸贴在地上,唯有这样,他才感到舒服,呼吸也顺畅一些。
程琪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王老头毫无力气的身体在无数废墟的重压下,无法动弹。
程琪听到了那个女主持人职业化的声音,然后是来自救援队伍发出的声响以及各种嘈杂喧闹的声音。他感到肚皮都快凉透了,五脏六腑隐隐作痛,浑身的骨头也酸痛起来,仿佛骨头里面装的不是骨髓,而是毒气,每根筋好象遇冷收缩了一般,将他的身子拉紧,就跟被人不由分说地捆绑着似的。但他不敢出去,他知道,王老头需要他。
女主持人的声音继续传进洞来:“这个幸存者是一个老人,据现场的人介绍,这个老人是中文系男生宿舍大楼的管理员。目前,救援工作正有条不紊地开展着,我们都相信,这个老人一定会成功获救……”
王老头终于集聚了一点力气,又一次抬起头来。程琪发现他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甚至还伸出手来,拿住了矿泉水瓶子,将它送到嘴边,轻轻地喝了一口。
程琪惊喜不已。
王老头放下矿泉水瓶子,说:“我没说,说错吧,前几天,我可是告,告诉过,过你,肯定有事情要发生的,大,大事啊,是,是不是?地,地震,不是大事情吗?老天爷,他不高兴了,先,先让让让,让干旱骚,骚扰我们,然后,就来地,地震,大地震,他不长眼睛,好,好象从来就不长眼睛。我可是看得,看得清清楚楚。你,你居然不,不信我……现在你该,该相信我,我的话了吧……”
程琪点着头,王老头吃力地让他的声音继续着,却始终是断断续续的,当每个重音出现,程琪就赶忙点头,以示鼓励。前一天夜里,当他在听到王老头的声音时的惊喜和疯狂,其实就是因为王老头准确的预言使然,但他真不明白这个没念过多少书的老头子,怎么就预感到有大事要发生呢?他凭的是什么?难道他是一个有特异功能的奇人?可三年来的印象,他怎么着都跟奇人扯不上丝毫关系,可为什么他就预言准了呢?他很想获得答案,但现在他明白,王老头的预感就像一次灵感出现时迸发的火花,一闪就熄灭了,没有依据,仅仅是预感,灵感。这种预感和灵感,在诗人和科学家等奇人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但他们也很难将它们说清楚,按照亲爱的写作老师的话说,如果说清楚了,科学兴许还继续有那么一点意思,那诗人和诗歌,可就魅力大减了。
程琪道:“对对对,你确实那么说过,而且不光我一个人听到,李子蒙他们几个都听到了,你是那么说的,真是奇怪了。”
王老头听罢,颇有些不悦:“我可,可是,专门对,对你说的。”
程琪努力做出轻松愉快的样子,笑兮兮地说:“你简直就是神仙,不服不行!全天下的专家学者都无法预测地震的发生,你可是一说一个准。”
王老头喘了口气,接着说:“神,神仙不敢当,可,可我就,就……那些日,日子我睡不好,吃吃,吃也吃不,不好,又干,干旱了那么久,我就想,这老天爷,他,他到底想干什,什么呀?原来是地震,是地震!”
程琪附和着说:“确实是地震。地震发生的时候,我正在打篮球,来得太突然了,像我这种高智商,绝对聪明的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就摔了个四仰八叉。地震来的时候,在干什么?”
王老头恢复了他诙谐幽默的本性,说:“地震发生的时候,我在,在哪里?你说我,我会在哪里?你以为我在,在床上,想,想女人?我刚从厕,厕所里出来,裤子都还没拴,拴好,房子就嘎嘎作响,摇,摇晃起来了。我还没搞明白是,是怎么回事,而且还,还有几个同,同学蹲在厕,所里,他们一直在,在取笑我,说我这么大把年纪了,屁股还那么圆,那几个臭小子,说话简直,简直没名堂。正说着呢,房子就开始晃了,地也在动,人根本就站不稳,我感到不对,头,头了,想马上跑出去,却摔了下去,是摔进,进了厕所。我爬起来,喊,喊那几个屁股都没,没擦的同学,快,快跑。可走廊上的人突然多起来,来了,就跟突然从监狱里放出来似的,把八舍的大门堵住了,好,好多人都还在过,过道上,走不动,这这时,房子就倒了,我们就被埋,埋了……”
程琪问道:“那几个没擦屁股的同学也都没跑出去吗?”
王老头由于连续地说着这番话,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吃力地点了点头。
王老头说:“我血流,流得太多……这阵子,没流了,流,流得差不多了……”
程琪赶忙说:“那你别再说了。我就在这里,陪你,看着你。”
王老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的光,然后将脸再次贴在地面上。
鲁大个在外面喊:“老大,你出来休息一下吧,又下雨了!”
龙长安碰了一下程琪的脚,说:“要不要我换你?出来喘口气!”
程琪没有动。
望着痛苦中的王老头,程琪生平第一次感到无能,也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麻木和困顿。
王老头尽管没有说出一句要求将他救出去的话,但程琪看出,他跟所有人一样,用沉默,甚至是绝望来表达他强烈的求生愿望。他已经没了力气,说话也远不如以前那么流畅,但他却一次又一次地积聚着能量,想说话,想说很多很多的话,尤其是以前想说,但始终没有说出来的话。以前,不是没有机会,就是有了机会的时候,又没了心情和欲望。当有了心情和欲望的时候,神经又经常性地突然短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程琪不知不觉地将手握成了拳头,他渴望上苍赐予他神力,将这个他无法说清楚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的老头子救出去,哪怕是残废了,只要他还活着,还能同他聊天,讲讲地方上的人事,用他下层人的粗率、耿直、诙谐和诚实。或者哪怕就因为这一次神力的补充并成功营救了王老头,自己却从此消失于尘世,他都毫无怨言。
程琪不再听到欢呼声传来,就意味着救援工作遭到了强有力的挑战。
电视台的现场报道一直在持续。
救援人员紧急磋商的声音也隐约传来。
鲁大个龙长安焦躁和不安的情绪在雨水中蔓延。
越来越多的人将掩埋王老头的废墟团团围住。
但程琪反而却冷静下来了。他隐隐感到一个无可挽回的结局业已不可避免,就像王老头前几天预感有大事必将发生一样。
外面虽然下着雨,但洞内的光线仍然很好,王老头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白天的光线,看起来又有了精神。
程琪想,这老头子长了一副国防身体,被掩埋了如此之久,竟然还能撑到现在,要是换成某个身体素质一般的男生,估计早就没命了。
程琪想问问王老头被掩埋时的详细情形,却立即觉得这样做太残忍,便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在交际、口才方面,程琪远不及李子蒙。
王老头说话了,他说:“那几个蹲厕所的小伙子,也不,不是全部都死了,我还是,还是推了一个出去,就,就在过道那头,我把那个连屁股,屁股都没擦的小子推过去,他就,就被人群夹着出去了,我看见,看见他们跑到了外面,但,但剩下的几个,就来不及了。”
程琪说:“底楼住的都是大一的,我大多不认识。”
王老头说:“你,你们中文系的,同,同学,我都认识,你们也都,都认识我,一年四季都,都见到的,天天都见到的,都是熟人。”
程琪说:“你就像我们的奶妈似的。”
王老头艰难地咧开嘴,笑了一下,说:“别那么说!我是下人,生来就是下,下人,没本事,没文化,没后台,就只能当下人。但,但我还是知道,知道怎么待,待同学的,你们哪,都还是,还是孩子。”
程琪说:“大家都这么说。”
王老头长长地缓了口气,嘴巴咂动几下后,说:“我这样的人,人啊,就讲究一个,一个实在,没什么大道理,哪像你,你们大学生,学了那么多,有文化,有,有知识,多好的事!不过,话又说,说回来了,学那么多,有用吗?大四的同学还跟我发牢骚,说,学那么多抽,抽象的理论,什么,什么的文化,可到都来,还是没学到什么什么的,做,做人也还是难。”
程琪说:“真还不如你讲的故事好。他们说得对。”
王老头说:“也,也不全对,他们可是经常发,发牢骚,反正有牢骚,就,就跑到我那里去,跟,跟我说,我就是,是一架老得不,不中用的收音机。可我,还是不大明白,你们这些孩子,多好的人,又在这么好的学校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牢骚?你说说,到底是,是为什么?那,那些老师,怎么怎么就没精气,气神呢?好多都冷,冷了心肠呢?那还怎么教书?你们,你们和他们就跟前世的仇人似的。怪着呢,学生都巴,巴结当官的去了,书也不好好念了,却恨自个的老师,这跟巴结外人,恨自,自己的父母有什么两样?我不明白,本,本来想问问你,但是,又担心你生气,就搁在我肚子里了。现在肚子都被压着了,那些话,话,都给压出来了,可不是我有意要说的。嘿嘿。你看,我说多了,说多了。”
程琪脸上烧了起来,正不知道如何应对,突然见王老头呼吸急促,便说:“你别说了,节省体力。”
王老头停了停,缓过来了,继续说道:“我是个下人,粗人,没地位,就是一个下人。但我经常也见你,你们上头的那些人,也讲,将地位的,也将等级,分得,分得清清楚楚,就跟过去的衙门一样,你说说,这,这是在干什么呀。这心哪,虽然是长在肚皮里头的,我总觉得它像,像我老家的无花果,但总,总是要让人看得见,摸得着,也能,能听得到,才好啊,不然,人还长那个东西干,干什么?心都藏,藏起来,不让人看见,听见,直到烂了,都不让人知道,那,那做人还有什么意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程琪说:“你说得对。但是,你别说了,说话太费体力。”
王老头脸上浮现出程琪极为熟悉的笑容,然后,极度的疲劳使他再次低下脑袋,将脸贴在地面上,微弱地喘着气。
为了不影响王老头的情绪,程琪赶紧爬了出去。他浑身脏污,像在泥污里滚过一样。
救援行动又一次开始。
附近的救援队伍都赶来帮忙。又有几只千斤顶将王老头身体上方的几块巨大的水泥板撑了起来,被固定住,然后人们将泥沙,小碎块慢慢清理干净。几个钟头过去,这座废墟在缓慢的进度中变得矮小,但要想将压在下面的王老头成功救出来,谁也不敢轻易打包票。
雨继续下着。
坐在洞口的程琪看到一股细小的水流滴到了王老头肩上,王老头一惊,抬起头来,想用手去摸,但没有成功。他看见了程琪,轻轻地点了点头。
当程琪正在想办法将王老头脑袋上方的水流堵住时,看到了王老头头顶上方的废墟中有两块交叉着的预制板和倾斜的一段墙体,其中最下面的那块已经开始松动,整座废墟眼看就要垮下去。这时,王老头的声音从深处传来:“只有我,只有我预感到了地震!为什么呢?是,是因为我从不,不乱说。几年前,我还预感到了我,我婆娘的死期。她是一个好,好人,好女人,我也是好人,可好人,好人总,总倒霉,一辈子都倒霉,被人整,被老天爷整。王王其,禾,禾,你不知道,我刚才听,听到老天爷在说,他说,好人不是‘人’,坏蛋才是‘人’,因为,好,好人的心里头有,有苦难,坏蛋,坏蛋的心中有蛀虫,蛀虫吃光了他们的心,他们就没心了,没心就没,没苦难,所以,坏蛋看不到,听,听不到,也摸不到心,你,明白了吗?”
救援队员一个个脸色凝重地在废墟四周走来走去地观察,低声商量着,有几个年轻人冲上去,想稳住那几块看起来极不驯服的、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预制板。当它们开始微微移动的时候,,千斤顶就没用了,情急之下,他们也仅仅只能用手顶住那块滑动得最明显的、处于最下面的预制板。辅导员和他的一群学生,都惊得像一根根深插在泥土里的稻草人,一时间没了反应。
几个消防队员在废墟的另一端,抓住最上面那块断成两截,却死死卡住其下面物体的预制板。
那个负责人紧张地指挥着部下用手和身体稳住那其实已经无法稳住的断裂而沉重的墙体和预制板。
废墟突地往下一沉。
程琪看到刚说完最后一句话的王老头被塌下来的水泥板重重地砸在了肩膀上,他脑袋猛地朝前一伸,口中喷出一股鲜血。之后,无数大大小小的碎块伙同那些巨大的板块,将程琪所能见到的那狭窄的空隙给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