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驾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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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蛇诱惑了夏娃

张其昌的中考没有再犯小升初时的错误,没有不着边际地抒发自己的志向,而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进了肥城县中的校园。安驾庄村被肥城县中高中部录取的新生共有五名,张家街就占了四名。除了张其昌,其余几人都是张家的族人。

李向东被肥城的另一所中学录取。肥城县设有高中部的中学一共有两所。

张其昌的好朋友梁兴业止步于这次中考。

开学的时间还不到,生产队的农活正忙,张其昌已经算是一个整劳动力了。

这一天他们劳动的地点在南洼。安驾庄正南方向有几十平方公里的一片大田,或许是由于它的广袤,或许是由于地势低洼,容易积水成涝,久而久之,这片土地就被叫成了南洼。

从济南到兖州的公路,由北到南,笔直地穿过了这片平原。这条路旧时已是官道,足有上千年的历史,新中国成立后,才铺上碎石路基,成为现代意义上的公路。他们生产队的大田分布在公路的两侧,而今天他们要铲草的玉米地是在路东,玉米已经一人多高,叶片绿得发黑,一片地足有上百亩。

在快要吐缨的玉米地里铲草,是农村比较辛苦的活计之一。时间上,是一年中最热的中伏季节,暑热熏蒸,即使坐着不动,也会汗流浃背,更何况还要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舞弄锄头。另一个原因,这时的玉米是最茂盛的时节,叶片肥厚,边沿长有锯齿状的绒毛,锋利如棘刺,会在人的手臂上毫不留情地划出血痕。尽管天气炎热,农人还是身着齐腕的长褂,不敢把胳膊裸露出来。

这项劳动的正式称谓应该是“中耕”,即用锄头翻遍垄沟里的每一寸土地,而不管是否有野草。除草是一个目的,翻土则是为了保墒。豫剧《朝阳沟》里栓宝教授银环的“前腿弓,后腿撑”,就是中耕除草的典型动作。

生产队一共来了八个人,五男三女,有一个人岁数稍大一些,张其昌管他叫三大爷,妇女当中有李翠兰,因为有她在,大田里的气氛轻松了不少。八个人的衣服各异,统一的是每人一顶竹篾片编织的草帽。

一垄地足有三百多米长,铲完一垄,从玉米叶子里钻出来,站上地头,顿感凉风扑面,张其昌想起了一句农谚:“什么地方最凉快,高粱地头,厨房门口。”现在,他有了切身的体会。

早晨离家时,三大爷就说过一句话,今天要下雨。当时还是晴空万里,众人也没有在意,一垄地铲完,西北角的天际就涌起了一片黑云,第二垄地刚刚进去了十几米远,一阵凉风刮来,黑云竟铺天盖地,布满了整个天空,瞬间,豆粒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稀疏地砸落下来。

真是六月的天,孩儿的脸。在农村长大的张其昌也知道,风是雨头,大雨顷刻间便会来临。众人发一声喊,四散开来,分头寻找避雨的地方。张其昌一眼望出去,抽水机的机房尚在一里地之外,他也明白,大雨之下,三五步便会成落汤鸡,机房是赶不过去了。

彷徨的一瞬间,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向公路边飞快地跑去。近前张其昌才发现,公路两旁均挖有排水沟,沟上架有一座座的简易石桥,石桥的下边形成了一座座的涵洞,公路东侧的涵洞,已经满满蹲踞了避雨的人,无一处空闲。

没容张其昌犹豫,抓住他的人又带他越过了公路,觑准一个空的桥下,两个人哧溜滑下排水沟,钻进了涵洞。也就在这时,麻杆一样的雨点像从天上泼下来一般,天地顿时间白茫茫一片。涵洞的两头像挂了两幅水做的帘子,隔出了涵洞内的一方空间,往外望出去,咫尺不能辨物。

这时,张其昌才发现,拉他躲到这儿来的是李翠兰。他投过去一个感激的微笑。

涵洞的两侧并不对称,靠公路一侧,桥墩下方有一个土质斜坡,避雨的人背倚桥墩,可以坐在斜坡上,对面则不可,陡直的桥墩下就是流水,只一会儿工夫,平时干涸的排水沟就已经形成了哗哗的水流。

两个人并排坐在了靠近公路一侧,等待暴风雨的过去。

一会儿又刮起了风,雨挟风势,忽左忽右,从涵洞的两头交互往里扑。张其昌原本坐在靠外的地方,不一会儿,靠外的半个肩膀就已经打湿,李翠兰见状,一把将他扯到里边来,自己往桥墩挪了挪,张其昌就坐到了李翠兰的前边。地方窄小局促,排水沟的水流几乎够到了张其昌的鞋。

天地更加昏暗,不时有闪电划过,紧接着就是雷声贴地滚响,震耳欲聋。张其昌瞥见一条筷子长短的小蛇在脚下顺着水流爬过,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腿,身子往后靠了靠,恰在这时,一团火球没入近处的大地,随之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炸裂,仿佛地面都为之一震。李翠兰惊吓之余,一把揽住了张其昌的腰,将脸面贴住了张其昌的后颈,再也不动一丝一毫。

风雨如磐,两个人就这样蜷缩在涵洞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惊吓过后,张其昌发觉,他陷入了温柔乡里。

出于礼貌和读书人的自负,张其昌从来没有直视过李翠兰的胸,现在他的背部切切实实感觉到了女人胸部的凸凹有致。夏日,只着一层单衣,使得李翠兰的丰满无可藏匿,几乎要破衣而出。

农村的妇女很少用化妆品,李翠兰应该也不例外,但汗水和雨水都没能够掩盖李翠兰发髻散发出的一股幽香,像丁香,像茉莉,淡淡的,似有似无,沁人心脾。

似乎低强度的电流从张其昌的身体流过,似乎有一个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向他呼喊。原本藏在内心深处的种子开始苏醒,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开始清晰起来。

随着背后的两团耸起渐渐地由温润变为灼热,由柔软变为硬挺,张其昌也跟着两座山峦的变化,浏览了他过往不曾窥视的另一个世界的九天风光。他在山腰听到了松涛,在崖壁看到了海日,耳际有笙箫管弦萦绕,天际有霓裳羽衣飞来。

《圣经》记载,耶和华在伊甸园里创造了亚当和夏娃,两个人无羞耻心,无善恶念,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后来,罪恶的蛇诱惑了夏娃,使夏娃偷吃了禁果(知善恶果),夏娃又把亚当也拉下了水,两个人不复原先的懵懂无知和清纯,遂被耶和华逐出了伊甸园。

现在,蛇又诱惑了谁?

有一度,张其昌产生了将身体反转过来的冲动,他也感觉到了滚烫的口唇在他的脖颈上的寻觅;有一度,他确乎察觉到李翠兰双手的抖动,他甚至期待着这双手在他腰际的游走。但是,直到大雨停歇,两个人始终保持了雕塑一般的身形。

一条流动的小河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原先的状态,经过了这一番遭际,李翠兰和张其昌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李翠兰似乎拥有了戏弄张其昌的权利,劳动时节,刚栽下的地瓜秧苗需要浇水,两副水挑子擦肩而过;收获的麦捆需要运回打麦场,装车时的上下传递,她可以很随意地碰触张其昌的身体。

早晨,张其昌还在半睡半醒,陈桂枝在准备早饭,一个人慑息走进张其昌的屋里,将一片口唇印上张其昌的嘴唇,一股甜蜜的汁液随即流入口中,一粒糖块塞了过来。张其昌不用睁眼,单凭那股似丁香又像茉莉的幽香,便断定是李翠兰。

度进嘴里的不都是甜蜜,有时候竟会是一块咸菜。

亲近而狭促的关系一直保持到李翠兰离开安驾庄到煤矿定居,两个人终不及乱。

张家街的四个新生第一次赴县城到学校报到,用了一辆两个轮子的平板车。安驾庄到县城有三十六公里,他们走了几乎一天,一早出发,下午三点多才赶到学校。到底是县城的中学,规模和气势都不是安驾庄的六中能够比拟的,他们这一届的高中一年级招收了三个班,这样算下来,连初中部在内,初中部肯定比高中部的学生还要多,在校的学生就有上千人了,六中连它的一半都不到。

校园的面积从南到北,占了整整一个街区,估计能有六中的三四个大。学校整体的位置是在县城的西北角,毗邻济兖公路,教学区和公路之间还有一大片农田,位于学校西北角的操场则紧靠公路,有一排钻天白杨相隔。公路的西边是田野,再往远处,则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操场的北边是古城墙遗址,只剩了些残垣断壁,吸引了不少青年学子到这里凭吊,抒发思古之幽情。

有趣的是,肥城县城的地形竟又和安驾庄相似,西部、北部是丘陵山脉,南部是平原。

安驾庄本已是泰西方圆百里的大村镇,所以,张其昌小时候到陈家城宫,就以大地方的人自居,面对一众小朋友,颇有睥睨之势。现在来到县城,才有了井底之蛙的感喟,安驾庄人怎么能算得上是大地方的人呢?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安驾庄的几个新生走上了县城的街头。县城最主要的街道是一条南北大道,从北关始,止于南关。北关的地理标志不甚清楚,也不如南关繁华,顺大街往南走,走到丁字路口,路南有座夫子庙,就是南关了。

这条主要的大道,有三四公里。

几个人很兴奋,他们惊异于明亮的电灯。街道两旁的店铺和住家,都有柔和的灯光洒出来,路灯将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随着人的走动,影子也在变换着长度。街道两旁都是高大的梧桐树和槐树,路灯依然能够透过密密匝匝的叶子,在路面上印出一地的斑驳,风过处,晃出一地的婆娑。

沿途有几处饭店,都是国营的,有的已经打烊,有的尚在营业,有一家的窗户上写着“清汤面八角,炝锅面一元”。农家少年很会捂紧自己的钱袋,他们努力不往饭店的方向看,并且加快脚步走过去,但炝锅的葱花味道还是飘溢到街道上来,让人想起了自己的家。

中间路过一座青石板桥,只十几步远,桥面没有拱起,基本和前后持平,在桥上听不到下面水流的声音,桥两侧有矮矮的石栏,连同桥面石板上的踏痕,都可以看出来,这不是近代的工程。

临近南关,路西有一个小院,有鼓乐弦管演奏,应该是肥城县山东梆子剧团驻地,曾经到安驾庄演出过。

走到丁字路口,时间已近晚上八点,往西方望去,可以看到天际的地平线,上方隐隐约约有一抹玫瑰红的亮色,整个天空深蓝如宝石,缀满了亮灿灿的星星,回首往北,灯火通明,真的是亮如白昼。

夫子庙,只能白天来参观了。

后世的肥城人曾经这样描述,说肥城东倚泰山,西有牛山、布山拱卫,极言肥城之雄,而张其昌几个人这一晚上看到的肥城,却是它的美丽、宁静、安谧、温馨。

张其昌分到了一班,安驾庄的四个张姓子弟,有三人分到了一班,另一人分到了三班。

县中的老师质朴、诚笃。张其昌的语文老师两鬓已白,并且掉了一颗牙,但他仍努力吐气发声,力求说出来的话能够字正腔圆。物理老师来自福建厦门的鼓浪屿,人很文弱,戴一副眼镜,是男老师,看样子不到三十岁,讲起话来绵绵的。

张其昌很喜欢物理老师,由此,也盼望着每周两次的物理课。

张其昌还喜欢上晚自习。以前,他从一年级读到初中毕业,从来没有上过晚自习,也从来没有将作业带到家中。六组日光灯的照射下,又加上雪白墙壁的映照,教室里比白天还要亮堂。晚自习时的课桌椅摆放与白天上课时不同,可以自由拼接,便于学生相对而坐,也可以围成一个圈子,易于互相交流切磋。

教室的晚自习很静,甚至可以听到纸片翻动的窸窣声音,同学之间偶有交流,也是喁喁而语。

一班有七八个同学是非农业户口,开学没有几个星期,其中两个男女同学就谈上了朋友,显出亲密状态,全班同学都视而不见,背后偶有评论,都说大好时光正是学习时节,怎么能浪费在谈情说爱上呢。

自从张其昌到肥城县中读书以后,张文远增加了对儿子的财政支持,张其昌没有感到过拮据,他甚至可以吃上老师才能吃到的菜。午饭时候,他最喜欢购买一毛五分钱一份的猪肉炒黄豆芽,菜里的肉和豆芽几乎是半对半,这是老师们吃的小灶,不是大锅炖的菜,所以味道也不一样。那个时候县中的食堂大师傅也质朴,不懂得克扣,不懂得偷工减料。多少年之后,张其昌都不能忘记县中食堂所做饭菜的味道。

他有一个本家哥哥叫张其亮,在肥城县城的中医院里当医生,开学不长时间,安驾庄的几个张姓子弟就去了张其亮家中拜访。

按理说,安驾庄的几个张姓子弟都是张其亮的本家,张其亮也视这几个学生为张家的骄傲,待他们几个人一样的热情,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与另外几人的交往渐渐稀疏,经常上门的只剩下张其昌一人。

张其昌的这对兄嫂的年龄比张其昌的父母还要大,两个人膝下没有子女,早些年张其亮在医院捡回来一个男性弃婴,也是多灾多病,但还是养大了,后来又捡了一个女性弃婴,女主人将她全部的母爱都给了这两个弃婴,张其昌在兄嫂的家里目睹了嫂子不厌其烦地照料才几个月大的病孩子,费尽周折,但是小一点的弃婴还是没有挽救回来。

张其亮是肥城中医院的著名医生,在常见病和妇科疾病方面多有建树,尤擅长肝病治疗。肝炎、肝腹水、肝硬化、肝癌,他都有涉猎,且卓有名声。特别是肝癌,治愈不敢保证,但控制病情发展,延长患者的存活年限,却颇见成效。

有一次,这位兄长向张其昌透露,他治疗肝癌的秘方就是在处方里边添加砒霜,以毒攻毒是众所周知的中医理论之一,大凡中医都知道,但是,砒霜怎么放,何时放,放多少,这可是大有学问。需要多年病例的积累,需要医生的胆魄,需要医生敢为天下先的勇气,而勇气,又来自对于中医理论的洞识。

所以,中医多如过江之鲫,而名中医却如凤毛麟角。

张其昌很佩服兄长,他才知道,兄长是凭真本事行医,不是浪得虚名。

此时的张其亮四十多岁,身材高大魁梧,浓眉,眼睛炯炯有神。

年龄悬殊的兄弟二人拥炉对酌就成了常见的一幕。这时,已经超脱了本家血缘的联系,还有着识见的相同,气质与趣味的相互吸引和欣赏。

张其昌学会喝酒就始于兄长之家。

张其昌成了兄嫂家的常客。有时候这一次回校时,就约定了下次吃饭的时间,通常这样的约定,意味着会有佳肴,而这佳肴,多半不是野鸡,便是野兔。

张其亮唯一的业余爱好是打猎。

当时的肥城已经没有大型动物,虎豹豺狼难觅踪影,能够满足张其亮爱好的猎物就是野鸡和野兔。

多次品尝佳肴后,张其昌有点心痒,他想见识兄长狩猎的风采。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二人相约在张其亮的家门口集合,张家就在县中南面,隔马路相望。张其昌不懂猎枪,只看见枪筒将近有一人多高。那个年代,持猎枪是合法的。

张家居住的地方本身就是县城的边缘,所以没走多远,就是庄稼地。张其亮选择了一大片棉田,端详了半天,放下背包,取出了猎枪。

他对张其昌说,这儿可能有野兔。

已是深秋时节,棉花早就摘光,棉株的叶子也已干枯,只剩了棉花棵子也就是棉柴仍杵在地里,有半人多高。张其亮在棉田的北端选择了一处可站可卧的地形,交代张其昌到大田的南端去蹚垄。

所谓蹚垄,就是在大田的垄沟里来回走动,惊起可能藏伏的野兔。兔子胆小,它不会往大路上跑,只会往大田的深处也就是大田的北端方向跑。这样,大田北端的张其亮正好以逸待劳。而张其昌的工作则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

太阳还是温热的,没有蹚几个来回,张其昌已经冒汗,但他心疼的却是一条半新的裤子被扯了一道口子,棉柴很硬,扎在衣服上毫不留情。张其昌隐隐有些埋怨兄长,如果早些告诉他会到棉花地里来,他会换一条旧些的裤子。心疼归心疼,他还是尽职地做着这项工作,嘴里不停地发出吆喝声。

也就是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张其昌正在地里走动,忽然身后“腾”一声,他回首一望,一道黄色的烟雾从地上弹起,一只野兔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向大田的北端跑去。野兔蹿起的地方,张其昌刚刚走过,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大自然赋予了动物们天然的伪装,野兔的毛皮颜色和枯黄的棉花叶子、黄褐色的大地几乎完全融为一体。

几秒钟之后,大田北端响起了枪声,随即传来了张其亮的声音:“打中了。”

张其昌看清楚了,兄长不是卧射,不是跪射,是站立击发。受惊的野兔只会沿大田的垄沟而逃,这可以使它的速度发挥到最快,可狩猎人未必就站在野兔逃跑的垄沟里,需要狩猎人随时调整自己的位置,以选择最佳击发角度。这也给狩猎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站立射击运动的物体,不就是现代体育项目中的飞碟射击吗?它一定是起源于枪支发明以后人类的狩猎活动。

张其昌近前去看中弹的野兔,很肥壮,是一只成年公兔,头部和颈部中弹,鲜血殷濡,毛皮触手温热。

张其亮招呼道:“回家吧。这块地里不会再有了。”

张其亮不喜欢将猎物装在包里,而是将猎物挂在枪筒上,一任它在肩后荡来荡去。

是不是所有的猎人都有这样炫耀猎物的习惯?

太阳还有一竿子高,圆圆地悬在西方的天上。张其昌走在前边,回过头来,由于张其亮背对太阳,张其昌看不清他的脸庞,只看到一人一枪的黑色剪影,圆圆的太阳也挂在了枪筒上。

一股美好的情愫突然涌上张其昌的心头,他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看到了一个和职业医生迥然不同的兄长,作为猎人,自有他的威严,张其昌甚至想起了苏轼的狩猎诗句——“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但张其亮猎枪担着日头的画面所显露出的安适、恬然,又分明是“虽南面王不易也”的平民满足感。

盛着野味的锅放置在煤炭炉子上,沸腾得咕嘟咕嘟响,热气和香气同时飘溢出来,张其昌由衷地感喟,得到兄嫂的佑护,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兔肉固然鲜美,可惜了张其昌的一条裤子,被棉柴扯得稀烂。

张其昌在县中还有一件挂在心上的事情,就是寻找乒乓球室。

县中的乒乓球室设立在教学区,有两张球桌。在这里,张其昌见到了学生乒乓球队,也见识了何谓正手攻球。球队里有一名队员也姓张,叫张连生,个子不高,左手持拍,那时候,几乎看不到横拍,都是直拍。张连生打得一手漂亮的正手攻,可以连续起板几十下,直看得张其昌目瞪口呆,乒乓球还可以打到这个样子。听说张连生在学校打比赛属前两名,和另一名同学在伯仲之间。县中的乒乓球队经常出外比赛,和县机关、各厂矿单位的球队都打过,已经闯出了些名头。

张其昌很羡慕,也极想加入这个球队。但是他和其他队员比试的时候,他习就的单纯防守的打法便落了下风,很难赢取对方。自然,入队的想法也就没能如愿。

他还是坚持不懈,终于以编外队员的身份混迹于这个队伍,和他们打成了一片。和外单位比赛的时候,或有队员缺席,他还曾作为板凳队员上过场;队内打比赛,他甚至还罕见地赢过张连生。

在乒乓球队里,他结识了一个要好的朋友,叫刘连柱,是高中一年级二班的一个同学,两个人关系很好。有时候确实一个人可以毫无来由地喜欢另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也不问为什么。或许,他们深层次共同追求的节操,彼此互相欣赏的风度,还不为他们自己发觉吧。

一天下午,乒乓球室来了两个初中部的女生,占据了另一张球桌。两个人都是一身运动装束,利落飒爽,打球的动作也较男运动员柔婉,别具一番风采。

张其昌和另外一个球员正坐在下边聊天,打球的一个人下来了,招呼道:“张其昌,上。”

张其昌闻声站上了球台,刚要挥拍,另外球桌的一个女生走了过来。

“你是张其昌?”

张其昌转身一看,问话的女生穿一条白底蓝道的运动裤,上身是白底红格的运动衣,一张精致而生动的脸,辞色虽不峻厉,但语气咄咄逼人。

张其昌瞬间坦然,他肯定不认识这个人,一定是她认错了人。于是漫应道:“我是张其昌。”

“是安驾庄的张其昌?”女生还是穷追不舍。

这下张其昌真的有些疑惑了,他又看了一眼,确实不认识。女生除了长得靓丽,让他不敢迎视以外,也看不出她有什么恶意。自思行为坦荡,从不曾得罪任何女生。便回复说:“我是安驾庄的张其昌。”

女生的脸上现出了一抹笑容,迅即说道:“我是陈家城宫的孙婷婷。”好像是为了提醒张其昌,又用手撩起额头的发髻,问:“还记得你做过的事情吗?”

望着女生白皙明净的额头,往事如电,童年时期在陈家城宫一众儿童戏耍的场景倏然出现,当初投石击中的女孩竟然是她。张其昌脱口而出:“小姨!”

一声小姨,两个人完全抛却了局促,孙婷婷的手已经拉住了张其昌的胳膊,孙婷婷望着张其昌,已经是一脸灿烂,她一边晃动着手臂,一叠声地说了好几遍:“真的是你啊!”

陈家城宫的场景一幕幕浮出——打瓦的逼仄胡同,汶河边渡口的小船,晚上去邻村看电影,玉米地上头又圆又亮的月亮,一路都在陪伴着他们,那是童话一般的世界。

孙婷婷讲了自己的经历,她们一家早就搬离了陈家城宫,她的父亲调到了公社驻地吴家村上班,家也就搬到了吴家村。因为婷婷的姥姥住在县城,婷婷读初中就来到了县中,她现在是初中部二年级的学生。

张其昌还是有些恍惚,如在梦中,他怎么也做不到将当初流着鼻涕的黄毛丫头与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孙婷婷的年龄属于初谙人事,她没有年龄再大一点的女生才会具有的矜持与羞涩,那样的女生看人是游移躲闪的,而且可以瞬间移开投注在别人身上的目光。现在,孙婷婷目光灼灼,一眨也不眨地盯在张其昌的脸上。

孙婷婷有一双令其他女同学嫉妒的凤眼,为一排长长的睫毛遮护着,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眼睛有多么会说话。

张其昌从她的眼睛几乎可以看到她的内心,清澈而纯真。她是一个对环境、对异性、对世界都不设防的女孩。她由于自己的善良认为周围的人也善良,她由于自己的幸福认为整个世界都充溢着幸福。

孙婷婷似乎很得意寻回了孩提时期的玩伴,也很愿意展示给别人。于是经常到高中一年级的教室前招呼张其昌,她从来不进教室,在外边直呼其名。有时候,刚刚下课,同学们的书包还没有收拾,外边就响起了叫声,引得不少同学侧目,特别是发现外边是一位漂亮的女孩,更将狐疑的目光转向了张其昌。张其昌赶紧解释:“这是我小姨。”

孙婷婷招呼张其昌并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她的球拍的蒙皮脱胶了,这确实是一个女孩子解决不了的事情,张其昌带她去找体育老师,那儿有胶水,补上就行。但有的事情她自己就可以解决,比如钢笔的墨水不流畅,书包的背带不够长,需要放出一截来,她也要来找张其昌。

她很满足当“小姨”的颐指气使,她甚至挥霍着这份权利。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间,已经是来年的五月份。

一天晚自习后,张其昌送孙婷婷回家。胡同里飘荡着槐花的香气,街上行人渐稀,小城安谧而温馨。一路上,两人话很少,孙婷婷用脚踢着石子,非要把石子踢到她的连衣裙印在地上的影子里。她不像往常那样叽叽呱呱说个不停,而张其昌一直以来都是一名听客。

“小姨,走过了。”

听到了张其昌的话,两人才站定,发觉已经走过了孙婷婷家的胡同口。孙婷婷有些愠怒:“以后不要小姨小姨的老挂在嘴上。”

说完以后,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强词夺理,缓了缓口气说道:“下个星期,我有话要给你讲。”

走出好远,张其昌回头发觉孙婷婷还站在胡同口,望着他返回学校的方向。

遗憾的是,张其昌始终没能听到孙婷婷要讲给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