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驾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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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时间到了1968年,张其昌取得了肥城县中的高中毕业证书,他毕业了,尽管他只读了不到一年的高中课程。

一切还在继续,大学停止了招生,张其昌是农家子弟,只有一条道路——回家务农。

张其昌回到了安驾庄。

两千多年以前,孔子的学生樊迟向他请教如何种庄稼,如何种蔬菜,孔子很不高兴地回答“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待他的学生走后,孔子说:“小人哉,樊须也。”

孔子的这一段话,很多年来都被用作孔子轻视农桑的证据。其实,真实的情况未必如此,孔子的学生,应该算作知识分子,在当时的人口中所占的比例,远比现代少,是名副其实的社会精英,不像现在,满地都是。孔子可能认为,社会精英应该做他们在社会分工中应做的事情,比如去辅佐君王,比如去领兵打仗,比如成立研究机构、提供咨询,不一定要亲自躬耕于农田。

实际上,这是孔子关于社会分工的见解,孔子的主张照现在的话来讲,就是每个人走一条适合自己的路,何来对农桑的轻贱?

但毕竟,孔子曾经将有志于农桑的樊迟斥责为“小人”。

现在,不管张其昌愿意不愿意,他只能做“小人”了。

他生在农家,生来就带有农民的印记,现在他重回土地,没有怨愤,没有社会不公的感觉。田地里的农活,他假期里差不多都已经身体力行,唯有两样农活,他还没有碰触过。

一种农活是耙地。

被犁头翻过的土地,凸凹不平,有大块大块的泥土颗粒,裸露在阳光下,风吹日晒,有利于益生菌的生成,土地变得肥沃。但这样的土地,不能直接播种,在庄稼播种以前,必须有一个平整土地的过程,把大田里土壤的颗粒弄碎、弄细,去掉土壤的起伏与褶皱,使大田如镜面一般平滑。这时候,农人就可以像艺术家一样在上面描画了。

这个平整土地的过程就是耙地。有一个成语叫作深耕细作,耙地就是细作。

所用的农具也称作耙,是一个长方形的木制边框,由厚重的硬杂木构成,长两米多,宽不到一米,边框朝下的一面都镶满了铁质的钉齿,耙被牲畜牵引,从土壤上划过,犹如梳子滑过发际,土地变得细腻平滑。

牵引的牲畜通常是一头牛,但必须健硕,或者是两匹马、两匹骡子、两匹驴,也可以是它们的混编队伍。

单纯依靠耙的自重,不足以使钉齿深入土壤,达不到粉碎土壤颗粒的目的。于是人站在耙的上面,既弥补了自重的不足,又给指挥、驾驭前方的牵引牲畜带来了方便。

人站在耙上,是前后两腿分开跨立的,一只脚踩着耙的前边框,一只脚踩着后边框。系着前后边框的绳索攥在农人的一只手里边,另一只手持一杆长长的鞭子,一声吆喝,长鞭挥起,驮载着农人的耙缓缓起行,越过了起步时的迟滞,耙的前行就变得轻松而流畅。

宛如一叶轻舟越过水面,耙过土地的细碎颗粒,就是轻舟过后水面的波纹。耙上面站立的举重若轻的农人,不就是棹一叶扁舟的气定神闲的船夫?

这是具有飘逸、浪漫气息的为数不多的农活之一。

不仅是浪漫,这件农活还具有很高的技术性,需要极强的身体协调能力。

在耙的前行中,如果遇到大块的土壤板结阻挡,需要站在耙上的人身体后倾,前脚稍微抬起,同时将手中系着前边框的绳索提起;如果耙的中间部分积累了不少的秸秆和枯草烂叶,则需要耙上的人身体前倾,后脚稍微抬起,同时将手中系着后边框的绳索提起,使得耙中间的蓄积物得以放出去。危险的是,如果耙的后边框抬得过高,很容易使耙兜翻过去,将人扣在下面。

只要想一想这件农活的难度,就会有许多人却步。

如果评定职称的话,干这件农活的人,至少应该是农人中的副高级吧。

张其昌从来没有站到过耙的上面去,也从来没有见过安驾庄有人因为耙地出过工伤。

第二件农活就是收割黄麻。

现在,不要说肥城,就是整个泰安市,黄麻种植都已经绝迹,可是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黄麻却是肥城南部几个公社的主要经济作物之一,只要符合水资源充沛条件的平原地区,没有不种植黄麻的。夏日的平原,随处可见黑绿黑绿的农作物,矗立在地平线上,随风荡漾着波浪。

黄麻的播种是一件如绣花一样细腻的农活,先备好一条平整的畦子,放水洇湿,用手均匀地播撒一层黄麻种子,这些种子比芝麻粒略大一些,呈圆球状。第二条相邻的畦子里已经备好了细土,用木锨铲起土,均匀地撒开去,在黄麻的种子上薄薄地覆盖一层。

如法炮制,一畦一畦地种下去。

没有几天的时间,绿色的小苗就覆盖了大地。

当小苗长到四五公分高的时候,进入了黄麻生长期的第一个管理阶段:间苗。

所谓间苗,就是将多余的孱弱的苗株剔除,保留长势茁壮的苗株,要求苗株之间的距离均匀、合理,合理的标准没有数字量化,全凭经验判断。

承担间苗农活的全是妇女,有一些在哺乳期的,就将几个月大的孩子放置在地头草编的蒲团上,间苗的妇女人手一个小板凳,两只脚分别踩在畦子两侧的垄背上,屁股下面的板凳则在畦子里往前挪动。手里边攒满了拔起的苗株,随手放在垄背上,一畦到头,再顺着垄背把拔下的苗株收回来。

地头蒲团上的孩子咿咿呀呀,不知道是呼喊自己的妈妈,还是和其他的小朋友交流。蔚蓝的天空,和煦的春风,绿色的视野,清新的空气,是现代城市幼儿园的孩子绝对享受不到的。

再以后的管理就简单了,按时浇水即可。黄麻苗株长到一人多高的时候,几乎每隔三五天就要浇一次水。

黄麻长到两人多高时,最下边的叶子开始枯黄,苗株的根部由绿泛白的时候,表示黄麻成熟,应该收割了。

农人对于黄麻的收割从来不说割麻,而是谓之“杀麻”。

从收割诸种农作物的称谓上可以看出细微的区别——割麦子、割豆子,砍玉米秸秆、砍棉花柴,再到杀麻。由割到砍,再到杀,反映了农人对于收割不同的农作物重视程度的升级,也反映了劳动技能和劳动强度的升级。

收割而用“杀”字的农作物,只有黄麻。

张其昌回到安驾庄的第一个夏季,就参加了杀麻。

杀麻通常开始于下午三点多钟,这时中午最热的时段已经过去,离天黑足还有四个小时的劳动时间。黄麻地头一字站定了十几个男劳动力,每个人对着一条麻畦。最右边的人先动手,推进两米后,相邻的人跟进,依次呈雁行展开。梯次前行的目的是为了给后边的人腾出场地,使得两米多高的黄麻能够放倒,能够撂地,给出舞弄的空间。

张其昌也和其他人一样,长裤长褂扎束,袒出右臂,左手从右前方圈转,揽一抱黄麻在臂弯里,左腿前伸,抵住这一抱黄麻的底部,右手的镰刀挥出去,嚓嚓嚓,从黄麻的根部逐一削断,全部离地后,抱在怀中顿挫一下,令一抱黄麻根部变得齐整,再将黄麻撂在地上。

杀麻的镰刀比割麦子的镰刀的锋刃短一些,但更锋利。每推进几十步就需要在磨刀石上磨砺一次,成熟黄麻的苗株有手指头粗细,细一点的也和筷子差不多,必须时刻保持镰刀的锋锐。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劳动技艺的高下之分了,熟练劳动力的镰刀贴地划过,茬口平整,不夸张地讲,光脚站在收割完的麻畦里,也不担心脚被扎破。像张其昌一样初次杀麻的人,残根高出地面足有一指,而且斜指向天,尖锐如箭簇。这样的茬口,不要说光脚踩在上面,穿鞋尚需谨慎,一不小心,就会从鞋帮里刺穿进去。

一大抱两米多高的黄麻揽在臂弯里,足有几十根,几十斤重,用镰刀逐一削断的时候,必须保证臂弯里的这一抱不离不散,待最后一根割断,才能整体放下。不一会儿工夫,张其昌就感到了手臂的酸麻,这才体会到为什么这项劳动叫作杀麻。

这是一项需要搏斗的劳动。

黄麻地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飞虫,包括蚊子,在人的周际飞来飞去。好在长衣长裤,全身防护严密,裸露的身体部位处于运动状态,也不怕蚊虫叮咬,讨厌的是飞虫经常被脸上的汗水粘连,需时常用手拂去。

一抱黄麻放到地上后,抬起左手,用衣袖擦一擦额头的汗水,往前看,依然是密不透风的绿色屏障,周围不闻喧声笑语,只有嚓嚓嚓的镰刀切割声,复又弯腰,将镰刀挥出去,开始下一抱的收割。

一畦黄麻收割到头,“青纱帐”被打出了一条通道,金黄色的夕阳照过来,晃人眼睛。大地褪去了它绿色的衣饰,裸露出了原本粗犷的肌理。

劳动的时候,前有领导,后有追赶者,人无暇四顾,亦无暇念及其他,连疲累都顾不上感知。一门心思想着把活干好,不要落在别人的后面,待到了地头,告一段落,可以直一直腰喘一口气的时候,才突然感到腰部的酸痛,就像骨架断裂了一般。而地头的凉风又像对农人辛劳的抚慰,送来了沁人心脾的舒惬。

收割后的黄麻经过晾晒、捆扎,四小扎打成一个大捆,俗称麻箭,接下来便进入了沤制的阶段。

沤制需要将麻箭在水里浸泡几天,直至成熟。浸泡的水塘有两种,一种是村子里天然的池塘,一种是人工挖掘的水塘,四壁和底部用砖石砌就,石灰水泥抹缝,人们叫它麻池。沤过麻的水又黑又绿,发出刺鼻的臭味,等于受到了严重的污染,人们多不愿意用天然池塘来沤麻,多少天都不能自然更新水质,大多使用麻池,污染过的水由抽水机排出。

黄麻沤制的成熟与否,要看池水的颜色和有没有气泡逸出来,判断成熟以后,必须马上起池,将黄麻从水里捞出来,须臾不可耽搁。时间的提前和延后,都直接影响到皮麻的产量和质量。哪怕遇到风雨交加的恶劣天气或者是天降冰雹的极端天气,只要到了黄麻沤熟的时间节点,也要立即起池。

农作物的收获,通常都具有抢收的特点,一地沉甸甸的麦穗,丰收在望,如果在收割前遭遇风雨大作,会造成倒伏,严重的会颗粒无收。即使收到了打麦场上,码成了麦垛,如果遇到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收到手的小麦依然会霉掉烂掉。所以只有当粮食入仓以后,农人悬着的心才会彻底放下来。黄麻的收获也是一样的道理。

张其昌他们运气不好,该起池了,却适逢大雨如注。

雨大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雨水从人的脸上流过,如瀑布一般,几米之外不能视物。麻池周遭赤条条地站了七八个人,张其昌不习惯这个样子,裆部围了一条毛巾,还惹得别人讥笑。

农村,黄麻起池的时候,麻池周边是男人的地盘,绝对不会有妇女前来,男人可以肆无忌惮。有两个人跳下了麻池,解开了上层束缚的绳子,将一个麻箭拨弄到池边,顺池边站立。两个人微蹲,借助水的浮力,将麻箭举起来,同时,上边立即有两个人抓住了麻箭的梢头,四个人同时用力,一个一二百斤的麻箭就从麻池里拽了上来,或者说被下面的人抛了上来。一会儿,又有两个人跳到麻池里,加快了起池的进度。上边的人觑空将麻箭背到稍远些的空地上,以腾出麻池周遭的空场。麻箭上布满了绿苔,滑腻异常,再加上如注的雨水,更让人手脚无所借力,上边有两个人滑倒,一个坐在了地上,屁股着地,另一个跪在了地上,膝盖当即变得瘀青。

天地间一片混沌,充斥的尽是哗哗的雨声,天际偶尔有闪电透过厚厚的雨雾,接着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沉的雷声,之后,原野复归雨声哗哗。在大自然雷霆万钧般的声势之下,麻池边忙碌的几个人变得如蚂蚁一样微不足道。

平常时间遇雨,人们可以戴草帽遮挡,黄麻起池的时候,两米多高的麻箭都是贴身起落,草帽反而成了累赘,只能任凭大雨浇注,即使雨水影响了眼睛视物,也不可用手去拂,因为麻池里的水万万不可溅到眼睛里。

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一池麻箭罄尽。雨势亦缓。

有人吼了一声,其余众人也随着大吼,他们是向劳动的标的物示威,向大雨如注的天气示威。同时,这也是雄性的示威。

张其昌周身酸痛,麻木到已经感觉不出疲累,他充盈的只是紧张。跟着众人大吼之后,他站立在麻池之上,一阵风吹过,掀起了围在他裆部的布片,凉意袭来,裆下有物累累然垂至股际,他突然意识到他也是雄性,接着长啸一声。劳动唤起了他的力量。

冲洗掉麻池里的污垢,揩抹净身上的雨水,换上干松的衣服,起池的人们团团围坐在一起,开始享受美食。

在干最苦最累的农活时,生产队对待自己的社员从来不吝啬。两盆菜,一盆是蒜泥拌熟猪肉熟豆角,肉块足有一指多厚;一盆是韭菜炒鸡蛋,老远就闻到了窜鼻子的香气。主食则是男人们最爱吃的葱花烙油饼,焦黄的饼面上,满布着爆张脆裂的纹理,点缀着绿色的葱花,包裹着几欲要滚落的油滴,尚未近前,人们的眼睛已经亮了。

只有经历了类似搏斗的劳动,掏空了男人的体力,再在雨后斜风的照拂下,享受这顿野餐,才能品味出粮食的香醇、蔬菜的甘美。这是农人最惬意的时刻。

沤熟的黄麻再经过晾晒和硫磺熏蒸(起漂白作用),就进入了收获的最后程序,剥麻。

顾名思义,剥麻就是将皮麻纤维从黄麻的茎杆上剥离,这是一项男女老幼都能参加的劳动。张其昌四岁时就已经在陈家城宫实践过了,这也是他最早参加农业劳动的记忆。

剥麻有两种劳动方式,一种是大家都聚集在生产队的场院里,每人领取数扎黄麻。这时的黄麻已经过熏蒸,且处于半干半湿状态,很容易将纤维从上面扯下来。从根部扯开部分纤维,约有一臂长后,在手中合把攥住,垂下这一段,另一只手一扯直到梢头,这一根纤维就完全剥离了。上下反转黄麻茎杆,将已经剥离的一侧朝上,“啪”的一声撅断,剩下的纤维也被扯到了梢头。

剥离了纤维的黄麻茎杆雪白颜色,不一会儿,每个人的面前都堆起了白花花的一片,这是农村中的上等烧柴,火力旺,且持久。

到最后皮麻纤维留下,剥离的茎杆大家自己拿走。黄麻茎杆就算是剥麻的劳动报酬了。在那个季节,几乎家家的院子里都堆着这种白色的烧柴。

另外一种方式就是领取黄麻带到自己家中,剥完后向生产队交回皮麻。

人们从事剥麻的时间大多是晚上,除非遇到连阴雨天气,白天人们不能下地,也可以从事这项劳动。所以夏季总有几十天的时间,每当夜晚降临,就如约定好了一般,整个村子都充满了噼里啪啦的黄麻茎杆折断的声音,堪称一道风景。

如果遇到天上有月,风景将更为完美,村子里几乎是人人参与。每当此时,张其昌总会想起王维的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只要把“捣衣”二字换成“剥麻”,就是王维诗意的再现了。

至于其他的农活,张其昌也都做过。

农历五月份,当布谷鸟开始鸣叫,正像白居易所描绘的“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这时,小麦就要收割了。

小麦是安驾庄的主要农作物之一,从头年秋后播种,直到麦收,倾注了农人大半年的呵护。种下以后就关注着土壤的墒情,最欣喜的就是冬天能够给麦田覆盖上厚厚的积雪。开春以后,密切关注麦苗返青的颜色,若现枯萎模样,则需及时补水和追肥。籽粒灌浆的时候,要紧的是水和充足的日照。这时候如果连续下雨,农人的心便会提起来,固然满足了雨量充沛的条件,但罕见阳光,小麦籽粒依然不能饱满。最好是风调雨顺,下一天雨,来一天烈日当头、碧空如洗。

在还没有实现农业现代化时,农人对于天气的关注,就是对于生命的关注。

头一天晚上是早早睡下的,凌晨三点钟,张家街上就响起了敲门声,不知道谁最先起来,已经在挨家招呼下地的人们。十几分钟后,一群人迤逦走上了去南洼的路。

夜色深沉,星光熹微,没有人大声喧哗,有的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仍在回味着酣睡时的梦境。夜色微凉,出门时还感到皮肤发紧,不一会儿就舒展开来。

走到待收割小麦的地头,东方才露出一线鱼肚白,天亮了。

割麦子和杀麻的动作基本类似,一手揽小麦一手挥镰的步骤都一样。小麦苗株齐胸,没有黄麻的压迫和震慑感,怀抱中的重量也比黄麻轻,但割麦子需要把腰伏得更低,这就增加了农人的疲累。另一个不可轻觑的是麦穗的芒刺,越是熟得充足甚至是过分的麦穗,芒刺越是坚挺锐利,被夜露润过的麦芒,只要在阳光下暴晒十几分钟,当即恢复其桀骜本色。胳膊不加防护的话,一个上午下来,满胳膊都是红色的斑疹,皆为麦芒的杰作,被汗水一浸,针扎一般疼痛。

也有岁数稍大些的农人不穿长衣,袒露双臂,毕竟已经是酷热季节,也没见他们的双臂有何异样,庄稼无语,难道也会欺软怕硬?

割下的几堆小麦足够捆成一个大捆的时候,农人会就地取材,用一小把麦穗,分开来,穗头缠绕,结成一段简易草绳,捆扎麦堆,一个麦捆就宣告完成。前方依然麦浪滚滚,后方则是均匀散落的麦捆,这是农人的成就、农人的安慰。

评价农人技艺的标准依然是麦茬的高矮,又低又平的是好手。另一个标准就是看有无遗漏抛撒,有的遗漏是麦株根本没有割下来,通常这样的麦株长得又矮又细,回首身后,竟有星星点点的麦株在那里摇曳,连自己都不好意思。有的遗漏是麦株虽然割下来了,但手里的活不过硬,没有都放在麦堆上,零零落落,身后依然有散落抛撒。

三年困难时期,生产队还组织少年儿童和成年劳动力捡拾麦穗,后来经济向好,收割小麦时,不论有无遗撒,都没有捡拾麦穗这道程序了。

一直到早上八九点钟,太阳升起有一竿子多高,人们开始频频直起腰来,往村子的方向张望。真是望眼欲穿,等待送饭的人。

早饭是一罐子稀粥,白面饼,豆角菜。白面饼的厚薄和现在市面上看到的煎饼差不多,略小一些,煎饼是摊出来的,而饼是烙出来的,白面饼的主要吃法就是卷菜吃,豆角菜就是它的辅料。当然了,如果是在家宴客,白面饼可卷的菜就多了,最常见的是炒鸡蛋,最佳是炸过的小鱼,又香又脆。

早饭后的劳动顶多两个小时,十一点钟以前收工,然后进入了长长的午休时段。

所有能够遮蔽太阳的地方都是农人休憩的场所。抽水机房是最好的,它最大的长处是凉爽,屋顶阻挡了太阳的暴晒,南北两面的门窗形成了自然的通风廊道,粗壮的水龙头不断喷溢的水花犹如空调一般,将本已比室外凉爽的空气又降低了几度,从骄阳似火的田间骤然来到这里,舒惬至极,真不啻人间仙苑。

缺点是噪音太大,抽水机的马达震耳欲聋。

再就是容纳的人数实在太少,于是公路两侧的白杨树下,就成了绝大多数农人的休息场地。中午时分的公路两侧,横七竖八躺满了人,有的人拿块砖头作枕头,有的人脱下自己的鞋枕在头下,草帽通常盖在脸上,此时,人们都成了“大槐安国”的嘉宾。

躺下时,整个身体全在树荫里,一觉醒来,半个身体已经暴露在阳光下。高大的白杨之间,是一人多高的紫穗槐灌木丛,偶尔有蛇出没,但与人从不相犯。

不论是抽水机房轰鸣的马达,还是公路上来往汽车的呼啸,都没能打扰休憩的人们沉睡入梦乡。

那时从没有听说过哪一个人患过神经衰弱的毛病,非得靠安眠药才能佐梦。

下午三点钟以后再开始劳动,七点钟以后收拾回家,一天下来,不计算来回路途的时间,仅在麦田里的劳作就超过十个小时。

一个小麦收割季节短则七八天,多至十几天,天天如此。

麦收初开始的几天,还感觉到腰酸背痛,麦收的后期,好像身体经过了淬炼,疲累的感觉反而没有一开始强烈。农人向来安贫乐命,也从来不认为在田间劳动就比其他社会分工低人一等。烈日暴晒的劳动条件固然艰苦,但一顿美食,甚至是自然界廉价的凉风,都是对他们的慰藉与回报。他们看待日常劳作,就像看待日出日落一样平常,一样自然。

傍晚,最后回去的人,帮忙装车的人,还可以搭乘运输麦捆的大车。

运输麦捆的大车,照现代城市的交通规则,都属超高超宽之列,摇摇晃晃,巍巍哉,但很少有翻车的事故。搭车的人从车的后部攀绳而上,顶部则是一个柔软的凹陷,在上面俯瞰四野,苍茫大地尽收眼底,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以下,暮色四合,星星和月亮开始亮了起来。

只有农人才是披星戴月的人。

相对于小麦收割,收获玉米的劳动强度则要轻一个量级了。

收获玉米是在秋天,是金风送爽的季节,没有了割麦子时的暑热。收获玉米分两个步骤:先掰玉米棒子,最后砍下玉米秸秆,这两项劳动都不需要弯腰,玉米穗子的挂果处,正与人的手臂抬起等高,倘若那个时候也开办了郊区游或者农家乐,这两项劳动都可以开辟成城里人的健身活动。

掰棒子令人感到趣味盎然。手握住玉米棒子的上端,往外往下用劲一按,“咔嚓”一声,玉米棒子就掉了下来,要么放在筐里,等筐满了倒在玉米堆上,要么直接将玉米棒子扔到堆上。整个玉米地里都是“咔嚓咔嚓”的声音,又脆又响。偶见几个硕大的玉米棒子,带给农人的那份惊喜,只有参与栽种的人才能体会到。每当这个时候,人们总会记起“黑瞎子掰棒子”的故事,想象一个憨态可掬的庞然大物在玉米地里一路走过去,伴随一路的“咔嚓咔嚓”,每掰下一穗玉米,夹到胳肢窝下,原先夹的就掉落地上,走到地头,黑瞎子身上还是只有两穗玉米,而身后却是一地散落的棒子。

想起来令人莞尔。

掰下的玉米堆得像小山一样,生产队的大车运了一天,还不及一半,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生产队需要留人值夜,看护集体财产。

什么样的人才能适合值夜呢?生产队的干部,需要回去安排第二天的生产,不能留下;中年男子,是家中的顶梁柱,而且孩子尚小,家中离不开,不宜留下;结婚不久的青年,不愿意让新婚的妻子独守空房,不愿留下。排除了这些人之外,剩下能够留下值夜的只有老年鳏夫和未曾成家的小青年。

这一天的玉米地里没有老年人,张其昌成了不二人选。

众人都回家以后,张其昌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搭一座晚上栖身的窝棚。

从地上砍下的玉米秸秆,几十根绑扎成一个大捆,满地都是这样成捆的玉米秸秆。只十几捆,梢头斜斜相抵,就搭成了一个窝棚。内中再铺上一层散碎的秸秆,容得一个人睡卧,宽绰有余。一床被褥是下午着人捎来的,虽是旷野,夜里御寒已经没有问题。

张其昌不想早早睡去,便来到窝棚外边。

一轮圆月升起在东方,大地铺满了一层白霜,地上有薄薄的水汽氤氲腾起,似水在缓缓地流动,蟋蟀和不知名的秋虫一起鸣叫,远方的天际有火光闪现,该是其他值夜的人在准备晚饭,西北方向白天清晰可见的山脉冈峦俱隐没在了夜色当中。张其昌仰躺在玉米秸秆上,望着正上方的星空,静静地想着心事。

天空湛蓝,星月皎洁,似乎触手可及,此情此景的两句写照油然而出:“星垂平野”,“野旷天低”。

这两句分别源自于杜甫的著名绝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以及孟浩然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两句诗句的意境差不多,都是写出了天空星辰与大地江河的互动。气势宏大,捕捉精准。安驾庄没有江河,与月亮的互动自然谈不上,但两句诗句的上半阙,却是像极了张其昌所踏之处的情景,非身临其境之人,写不出这样的传世名句。

张其昌由衷叹服华夏民族先人的伟大,叹服中华文明的瑰丽与璀璨。

他躺在玉米秸秆上,头枕在双手的臂弯里,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使他想起了孔子的话。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吃粗粮,喝白水,弯着胳膊当枕头,乐在其中。”

张其昌没有想到,他目前的这个状态和姿势,居然会受到两千多年前的孔子的欣赏。

他想到了目前的处境,小时候做的如苏秦一样“相六国”的梦又隐隐浮现出来,但他现在已经不在孩提时代。小时候凭借朴素的英雄主义激励产生的无数绮丽的梦,大多都经不起以后的岁月里现实生活的磨砺。不要说将来“相六国”,做政治家,就是走出这块土地,脱下这身农民的外衣,都希望渺茫。

难道就在这块土地上老死牖下,他似乎心有不甘。

夜已深,他才回到窝棚里睡下。夜风从窝棚的两端穿过,发出呜呜的声响。他将棉被往头上拉了拉,很快沉入了梦乡。

梦境中,他好像来到了异国他乡,一个武士装扮的人全身披挂,骑着一匹羸弱的瘦马,手持长枪,正在倾力与风车搏斗,张其昌知道这是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走近了看,和塞万提斯的原著不同的是,梦中的堂吉诃德的腰间,赫然挂着六颗印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