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词年代:唐诗宋词名家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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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皎然:永夜一禅子

动植物的白色化历来罕见,被当作灵物瑞兆看待,比如佛教中有白雀与白猿听经的故事。皎然和尚的家乡湖州出产的白茶也是如此。

中国古代的读书人有一大奇观,稍微学业有成,或者科举题名,就开始干谒。所谓干谒,在一定程度上,其实就是今天的跑官要官。

皎然早年曾读书游历,由于习儒,起先抱的是入世的态度,和唐代多数青年才俊一样,有过功名的追求。生活富足的皎然,以“高富帅”的身份,从家乡来到京师,为入仕而不停奔走,拼命干谒权贵。干谒的结果是很不体面的,只能慨叹“吾道不行计亦拙”。大约在天宝初年(约公元742年),20多岁的皎然,经过长期的跑官要官,心力交瘁,一事无成,只好作归山之计。

放弃了入世追求,他迁徙到江西庐山,隐居山野,求仙问道,研习长生驻颜之术,对道教发生浓厚兴趣。但时间不长,由于心浮气躁,皎然的学道生涯以失败告终,不得不返回江南故乡湖州。

皎然30岁左右,在中国的北方和江南一带,连续发生了几次社会动乱,安史之乱、江浙刘展之乱、台州袁晁之乱。从《唐才子传》《全唐文》等官方文献看,社会动荡、亲故离散加上学道不成,直接导致了皎然出家,使他转而参禅学佛。

关于皎然出家的原因,还有另一番唯美的解释。虽然正史上查无可考,但是野史中绘声绘色。唐人笔记的零星片断,还有湖州一代的民间传说,让我们剪辑出一个归乡游子的诗酒风流。

人到中年、黯淡回乡的皎然失意愁闷,无所事事,纵意流连于酒肆歌楼,吟诗题字,舞文弄墨,总是赢得满堂喝彩。但是,别人对他的仰慕他全然不顾,他只关注一个名叫素娥的歌女,风姿美艳,气质如兰。皎然对她如醉如痴,苦苦追求,素娥却刻意保持距离,淡然处之。一次酒后,皎然贸然对素娥表白:“不知我是否有幸?听你弹琴一曲,并与你红烛低语?”素娥俏皮而端庄地回复他:“你虽有才学,也慧根极佳,但身上俗气太重。先是跑官多年不成,然后学道数年不成,虚度半生,你还能做成什么呢?我希望交往的男人,是厚重的义士和雅士。”

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皎然遭到拒绝,羞愧难当。歌楼女子的激将和点拨,让皎然意识到,作为而立男人,自己的确一事无成,而且又有失厚重。

震天撼地般的顿悟发生了,由自省而觉悟。被污染、被遮蔽的心性豁然明净开朗。这一年,是在唐代宗大历二年(公元767年)至三年春,皎然大约45岁。皎然受戒出家于杭州灵隐山天竺寺。受戒以后,又返回湖州,在风光秀雅的苕溪上营建草堂,从此定居下来。

作为僧人,他并不长居于寺院修行读经,也不只是与黄卷青灯为伴。湖州的兴国寺或杆山妙喜寺可能只是皎然的挂籍之所。更多的时候,他居于草堂,交游频繁。主要在湖州与在位官吏、退休官员、文人、隐者、僧人、道士流连光景,诗酒唱酬。

唐代佛教,是禅宗成长光大的黄金岁月。禅宗的出现,是中国佛教的一次宗教改革,它使中国佛教挣脱经书的教条和义理的抽象,回归到实实在在的平常生活。禅宗认为,佛性就在众生自性之中,迷与悟,只是翻覆之间。六祖慧能发现,在相对的“两个方面”,不落二边,不执一端,而于其间既不沾不滞,又互文互释,这就是般若所说的“方便”。皎然主要活动在吴中地区,当时江南马祖道一的洪州禅开始兴盛,“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的南宗禅风遍染禅林,发展为“平常心是道”的佛教精神。所谓“平常心”,就是现实当下之心,强调个人的自性自度,从现实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中去证悟“人人皆有佛性”,反对离开现实人生妄图解脱。在禅宗的观念里,挑水搬柴、穿衣吃饭甚至扬眉瞬目都是禅修。这样一来,修炼,在日常生活中进行,不离人情。在这样的时代风尚之下,皎然相信,作诗也是修行的一种。似乎除了娶妻生子,狭斜狎妓,求取功名之外,俗家文士的生活对他一无所忌。禅僧只讲心悟,不拘行迹,虽声言“不立文字”,但也不妨吟咏情性,佳句纵横。皎然就是这样的一个僧人。

“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声余月树动,响尽霜天空。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你看皎然这首诗,意不在写景,而是将诗境引向澄澹悠远的、与某种“证悟”相关的心灵境界,这正是如来清净禅给予皎然的深深影响。

“夜夜池上观,禅身坐月边。虚无色可取,皎洁意难传。若向空心了,长如影正圆。”这些诗句中的“月”,已非那一轮能引起人的悲欢离合、离愁别绪、惊人事、感物华的月了。这时的“月”,是禅家所谓的“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在人与月的相忘观照中,观照的双方互为主体,禅者对任何事物都不贪恋执着。一点觉心,静观万象,游心无碍,洒脱自由。由此可见,这些月的意象,最终指向的仍是那妙意难传、互契互证的禅意的悠远的心境。

皎然,这位伟大的诗僧,他的禅诗和诗论无不表现出清新淡泊的情趣和幽远深邃的意境,处处体现着“禅的关照,禅的明净,禅的超脱,禅的穿透”。他敞开心灵,以一颗宁静的禅心牵动万物。如素娥期望的那样,他终于既脱去凡俗习气,又不离世故人情,成长为一个厚重的男人。

虽然禅宗强调“不离人情”,但禅诗,和一般的诗歌毕竟是不一样的。因剥离声色人欲,接近苦吟。在中晚唐的苦吟格局中,诗僧皎然融入时流,促进苦吟之风,将苦吟变成一种生命的需要。

虽然在佛学和诗学之间融通游刃,但皎然对自己从事诗歌创作是心存纠结的。他很明白,作诗不是“禅者之意”,不是修行禅悟的正道,有违于自己的禅僧身份。诗歌“扰我真性”,对自己的佛学修为是阻碍,因此“欲屏息诗道”,从此封笔绝诗。对自己的诗歌理论著作《诗式》更认为是“外物”,甚至命令弟子把《诗式》销毁。是啊,诗歌的本质要素就是“情”,要求诗人对外部事物有着敏锐的感受力,具备较常人更加丰富的、纤细的情感,而自己作为六根清净的僧侣,写诗显然有悖佛教修行的本义。皎然以僧人身份立于世,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首先是个僧人,所以他的行止、他的诗总是谨守着僧人的藩篱。

我们都知道陆羽是中国的茶神。但是,很少有人知道,皎然和陆羽是一对挚友,彼此往来密切。他们常常相约品尝新茗,尤其是卓尔不群的白茶,香气清高鲜爽,不着青袍爱绿萝。再看,春山碧绿如翠,闲阶夜雨滴洒,每次饮茶结束,皎然沿着湿漉漉的山道送别陆羽,空气沁人心脾,茶香挥之不去。那光景是多么纯粹无争,多么自由美好。他又写诗了,与茶有关:“太湖东西路,吴主古山前。所思不相见,归鸿自翩翩。何山尝春茗?何处弄春泉?莫是沧浪子,悠悠一钓船。”皎然朝思暮想着兄友,又苦于不得相见,看到鸿雁飞翔的貌状时,就越发思念好友陆羽了。皎然心中产生了一连串的假想,莫非陆羽到哪座山上去品尝春茶了?或许跑到别处去观赏春泉了?也许,陆羽悠闲自得地划着一叶扁舟到某条江河去垂钓了吧?由此可见,皎然和陆羽,在那与世无争的日子里,心灵一片寂静,境界一片怡然。

湖州山川隽秀,绿水长流,又交上陆羽这个超级茶友,品茶成为皎然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嗜好。“茶道”一词最早就是皎然在《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一诗中明确提出来的,诗中云:“一饮涤昏寐,情思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皎然提出的“三饮”理念,神韵相连,层层紧扣,把饮茶的精神享受作了最完美最生动的阐释。在湖州连绵的青山和茶园之间,皎然忘我地活着,介于有情与忘情之间,介于有意与无意之间。这就是禅的真正境界。

结局明显有点虐心。皎然已经成为得道高僧,无论是佛学的造诣,还是诗名茶名,都闻名吴中,显赫大唐。这时他已年过六旬。在江南湿热的梅雨中,在一片葱茏的茶园里,皎然和素娥重逢了,显然是意料之外,不期而遇。由于长期参禅饮茶,皎然容貌不老,清俊健朗。而一直独居已近40岁的素娥,似乎也保养良好,肌肤如初,不折不扣的风韵美人。

素娥望穿时光,无限感慨:“当年的浮薄浪子,终成厚重男人。”

皎然拱手相谢:“我最该感谢的人,是你。”

素娥试探:“不知我是否有幸?为君弹琴一曲,并与你红烛低语?”

皎然淡定:“我已断绝人间男女情事。”

素娥反问:“禅宗不是说,修炼,不离人情吗?”

皎然再答:“不离人情。但不包括男女情欲。”

素娥叹息:“那就等来生吧?”

皎然迎风站立,果然心如明镜:“有来生吗?如果修行圆满,涅槃后必无轮回。如果不能成佛,来生不幸再次轮回到世间。我在西域,你在南洋;抑或是,我在东瀛,你在大唐。隔世风烟,人海茫茫,哪里又能遇到,哪里还能记起,哪里还能相识呢?”

素娥含泪点头:“那这个情字,全是因缘性空之产物,只是外相,并无实体。”

雨继续下,淅淅沥沥。四周,古树连拳,竹海成荫。在无边的丘山之间,升起忧伤的岚烟,如梦如幻。一个人,就是一座青山,而青山茶园,皆成过往。在皎然和尚宁静如水的目光中,素娥一步步缓慢离去。她当晚整理了一箱衣物,叫了一辆马车,风雨兼程赶往天目山的一座古庵。残灯石壁间,素娥削发为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