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和这个世界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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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世纪废柴

她说,在这条通往废柴的路上,自己愈发资深,当被这个世界玩烂了的时候,你还在为这个世界立牌坊。人太轻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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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我十八岁,阿九十七岁。

这一年的夏天长得有些不自然,似乎每一九之间,都经历一个月的时间。为什么有关阿九的记忆总是发生在夏天,我不知道。炎热、晃眼、充满湿气,像是曝光过度的往事。

阿九的家藏在北京西城的一条街道上。这条街地处长安商场以北,二七剧场曾开在这里。我和阿九小时候,在剧场里看过马戏。那一夜,万人空巷,所有人都活在不切实际的把戏中。九十年代后期,这半死不活的老剧场改造成游戏厅,一度成为小混混的窝点。那个疯狂到纯粹的时代,一言不合就会演变成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碴架。每个人都狂热。每个人都感觉良好。

她家是红砖垒成的板楼。她之所以能够成为我故事中的人物,是因为当时她住在六楼,我住在五楼。八九十年代的北京城,建了太多的红砖板楼,它们像是挤进街道当中的酱豆腐。而阿九和我刚好生活在其中的一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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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六点,我都会被阿九妈的咆哮惊醒。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我似乎可以看到阿九乱发纠结,满眼迷茫地爬起床,钻进肥大的校服里。衣服像口装满垃圾的麻袋。她眼神迷茫,透露着对这个世界的妥协。

阿九妈,外号容嬷嬷,是附近一所中学的物理老师。这所中学除了小混混,一无所有。她身形肥硕,满脸横肉,眼神凶狠,每一根烦恼丝都卷成完美的弧度。在外人眼里,她是横行社会的母夜叉,在她自己的眼里,她是名三从四德的教师。她觉得这个世界不可缺少秩序,一切都是定律,一切都是规则。她的座右铭是限制产生力量,自由导向死亡。

如果我能透过天花板看到阿九起床,我还会看到阿九妈手持上周刚买的拖鞋,甩开膀子,抽着阿九的后脑。她猛吸一口气,扯着阿九的耳朵嘶吼:“你怎么还不起床?!你爸马上就要吃早饭,他不吃早饭,就心情不美好!”那双拖鞋八块钱。在阿九妈的眼里,阿九的脑袋一文不值。

阿九揉揉耳朵,透过黏凝的头发,看着她妈,“我昨天写作业写到两点。”

阿九妈:“你需要学习吗?你不需要,你在人生的起跑线上已经输得一文不值。你不如当好这个家的保姆。”阿九妈扔了十五块钱给阿九,“麻利点,十根油条三碗豆腐脑儿。”

因为需要省水,阿九妈规定阿九一周洗一次澡。她长头发耷拉下来,缠在一起,比苏乞儿还洪七公。阿九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妈,他不是我爸。”

“滚!有多远,滚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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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低头走出家门,下了楼,在红楼不远的地方买了现炸的油条。正是因为这份现炸的热度,让阿九把一锅豆腐脑儿扣在了王美丽的身上。后者尖叫起来:“我一千五百块的连衣裙和两千块的皮鞋啊!”阿九凑过去,用袖子擦着王美丽脸上不断流下来的卤汁。王美丽一把推开阿九,“你那破校服多久没洗了,滚开!”

和王美丽走在一起的,还有三四个女生。她们把阿九围起来,又掐又挠,“你知道美丽是谁吗?她是王校长的孙女。我告诉你这事大条了。”阿九低着头,含着胸,重复着,“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家里等着早餐呢。我得赶紧给我后爸送早点,不然他会生气。他生气就喝酒,他不敢打我妈,只会打我。”

王美丽愣了一下,“这不是李小城的青梅竹马阿九么?”

阿九说:“对不起,对不起。”

“咱们是一个学校的,别怕。”王美丽笑起来,“这样吧,你把地上的豆腐脑儿吃了,别浪费。”

当阿九和我在川陀拳馆重逢的时候,阿九坐在拳台上,一边拆拳击绷带,一边说:“李小城,你不觉得这世界归根结底只属于两类人。一类是恶人,一类是帮凶。这个世界本质上是以暴制暴的。”我问阿九,在那年的夏天,当她跪在王美丽的脚前,把每一口的豆腐脑儿舔干净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阿九说:“不是没有认识到,只是不愿意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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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是铁三中的学生,我也是,王美丽也是。全校只有一个人不用穿校服,这个人就是王美丽。王美丽是王校长的孙女,她是阿九的完美反差。盯着阿九把地上的豆腐脑儿吃完,王美丽说:“哎!我问你,李小城是不是喜欢你啊?”

阿九仰起脸,头发上挂着黄花菜,“没有啊。”

王美丽蹲下来,每根腿毛都透露着骄傲,“李小城不能喜欢你,他只能喜欢我。你只要保证不和李小城在一起,我就放你走。”

阿九说:“我保证。”

王美丽说:“你口头说说,怎么能算数呢。”她扭头看看周围。剩下的四个女生,满脸挂着可悲的谄媚,“要不这样,你把上衣脱光,唱一首歌,我就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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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城区二七剧场一带,每当考试不及格,家长一般都会骂:“你怎么那么废物,别人家的孩子为什么就学习那么好呢?!”李小城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在高二已经把微积分搞明白,并试图挑战量子物理,明白E=MC2,也喜欢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篮球擅长内攻上篮,跑起来,像是穿梭在人群里的风。在这个故事里,男主人公不是樱木花道,而是流川枫。在人类五千年一切看脸的文明当中,这类人总是不缺追求者。王美丽就是其中的一位。

当李小城经过早点摊的时候,他手心里攥着一根点八的“中南海”,没人注意的时候,嘬上一口。吸进去的都是粮食,吐出来的都是思想。他骂骂咧咧往前溜达,心想这一大早,到底谁在唱歌。直到他看到了一群嬉笑的人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幸灾乐祸。

李小城心想,这世上最大的喜剧就是他人的悲剧。他挤进人群,然后看到阿九光着上身,唱着:“我要你陪着我,看着那海龟水中游。”李小城嘴里的“中南海”坠落下来,砸在球鞋上,碎成火花。阿九的胸部正对着自己,晨光落在上面,平得像是小津安二郎的电影。

这个夏天的早晨,所有的主角都已到场,而豆腐脑里的黄花菜已经凉了。李小城把校服脱下来,给阿九穿上。他搂着阿九瘦弱的肩膀,“咱们走吧。”

阿九说:“我还没唱完。”

王美丽看到李小城,眼睛一亮,颠颠跑过来,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那上面贴着李小城最腻味的卡通草莓。王美丽说:“李小城,我有话想和你说,都在这封信里。”

李小城说:“滚开。”

王美丽把信封塞进李小城的手里,说:“看不看是你的自由,给不给你是我的自由。”李小城接过来,叹口气,把信撕得体无完肤。然后他把十八年的吃奶力气集中在手心,像轮满月一样拍在王美丽的脸上。

王美丽原地转了一圈,摔在地上哭喊起来。她身边一个貌似牛头的女同学嚷起来:“李小城,绅士怎么可以打女人?”

李小城说:“我从来不是个绅士。”他看着牛头搀着王美丽跑远。

王美丽回头嘶喊:“李小城,我告诉你,你会后悔的!”

二〇一六年,李小城突然想起这段往事。他隔着拳馆里温热的空气,问阿九:“你当时为什么不还手?”阿九满脸不解,“为什么要还手?”李小城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打不赢她们?”

久别重逢的这个晚上,阿九喝多了。她说自己三岁死了亲爸,八岁母亲改嫁,十二岁被后爸羞辱,十七岁亲妈又和一个老废物跑了。她说,在这条通往废柴的路上,自己愈发资深,当被这个世界玩烂了的时候,你还在为这个世界立牌坊。人太轻贱了。

李小城灌了一口北冰洋,“尼采说了,但凡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会使你更强大。”阿九把啤酒瓶子甩到马路中间,“去他的尼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