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依旧在尝试如何开始写他小说的开头。开不了头,真正的故事就不会出来得顺理成章。这几乎决定了他说话的方式和整个故事的架构。他不能使用第一人称,这虽然会给他的女性主人公与读者之间造成奇异的混乱感,但他无法想象自己使用“我”的口吻叙述整个故事,尤其是那个女孩在他眼前死去。他如果使用第三人称,就会接近卡夫卡或者是品钦,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需要有恰到好处的旁观视角,但他用第三人称总是担心太过于像童话和寓言,而显然,童话和寓言对于一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来说,不是太好的事情。读者很容易将刚出来的作家类型化,奇怪的是,很多作家也随着读者对自己的类型化而就长成了这一类型。
显然M认为自己不属于那种天生就才华横溢的作家,否则他不会时时刻刻陷入自己想要编制的某种作家生涯之中。M心里非常清楚作家、音乐家和艺术家是这个世界上最需要天赋的三种职业,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讲,很多事情都需要天赋,但我们就是不承认。所以这三种职业也是最难以辨别高下、辨别好坏的,名声和作品在这三种职业里面往往背道而驰。这正是M认为自己对此还有机可乘的原因所在,因为他没有那么才华横溢,他的才华就不至于夭折。
当他感到安全感式微的时候,M找到的方法是钻进图书馆让死去作家的作品安慰自己。他是在母亲还在大学图书馆工作的时候发现这个方法的——好作家的书看起来总有一致的长相,M往往通过书名或者是其中一页的某些文字就能断定这是不是一本他想要写出的小说该遵循的榜样,所以他总是推一辆图书管理员用的破旧的小推车,在书架上抽出一堆他想要看的书。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从码得像座小山一样的书堆里只挑几本,可能只翻几页,但他觉得被看到了,他与这些伟大的名字同处一室,就仿佛自己也被铭刻了绝对的伟大。
于是他在大英图书馆也同样这么做,只不过这一次在伦敦,他的上限只有10本书,等同于正常学生每一次能从图书馆借阅的数量。M发现自己已不再拿学生身份提醒自己了,他真的可以将伪装的身份过得越来越真实。任何一个大英图书馆里的旁观者,都绝不会认为他是一个医学专业的学生,他码在书桌上的书堆看起来就是一个读文学专业,甚至于一个小说家应有的书单:罗伯特·穆齐尔[9]、卡夫卡、加缪、冯内古特[10]……至于三岛由纪夫,辨别他名字的英文翻译费了M一些工夫,最终他还是靠蓝紫色的封面感知到了一定是三岛,看来全世界对于小说的颜色判断至少是一致的。他们和他一样,将荒谬的生活与真实的孤独放大了数倍,多少年过去了,痛苦是一样的,高兴也是一样的。
所不同的是,他眼前这些死去的大师能够将痛苦陈述出来,而他只能一次次发现自己的构思不过又是在重复他们的口气。他要写一个被幽灵缠绕的女孩,正如他自己此时被文学的幽灵缠绕而不得喘息一样。果真有灵感这回事儿,每当M回到他那单身一人、18平方米的公寓,他就忘掉了当天在大英图书馆里的所有遐想,他所崇拜的、他想成为的那些大师一旦失去书的主题的承载,就仿佛和他之间彻底失去了联络。
或许,他应该从女孩的死亡开头。
从死亡开始写作,总是比从生命开始要容易一些。那天并不是五月狂欢节,并没有苏格兰大学的学生组织任何“跳海”活动,那个女孩似乎是在海边并不陡峭的低崖上徘徊。就从这里开始,她一定在思考,人只有在思考的时候才会走来走去。也许她在和想象中的什么人对话,比如汉密尔顿。
不知道为什么,汉密尔顿的名字瞬间跳进了M的脑子里。这个名字充满了英国式的种姓风味,虽然他依旧没有搞太清楚他看到的那幅詹姆斯·汉密尔顿的肖像画究竟因何而画,以及这个家族在整个英国的贵族系统里处于什么样的地位。他觉得,自己应该虚构一部这样的历史小说,那他至少算是和时间发生某种联系了。
然而,M根本不知道汉密尔顿所在的那个世纪里人们怎样交谈,社会怎样运转。他不是历史学家,他不需要靠喂养真正的历史事实而求得说话的权利。反正这一切和跳海相关,如果这座苏格兰小镇古老传说中的贵族青年正是詹姆斯·汉密尔顿的后人呢?那就说明,从一开始,他就被笼罩在了自己虚构的故事的设置中。
他突然对自己的这个设定深信不疑,甚至抬起头来扫了一圈待在大英图书馆阅览室的人们。大家似乎都在查阅着自己的资料,M无法确定他们究竟是学生还是创作者。如果此时他周围的人们是学生,那自己此刻与他们不同,他不需要对照着某本医学或者解剖学的专著辨识身体的部位以及可能的病变,病变总让他感到害怕。
奶奶就是在沉默的病变中离开他们的。据父亲传递老年大学班主任的话,奶奶是在第三次循环报了国画班的中级课程后开始肺部萎缩,父亲虽然是北京重点医院最好的脑外科专家,他也对萎缩和衰亡的身体器官无可奈何。再说,父亲没有办法再回到他出生的小城,他在北京几乎每天都要给不同的人动外科手术。即便他回到奶奶身边,也无法改变奶奶身体消逝的事实。死亡总是静悄悄的,如同冬天的北海一样幽暗,时而啼哭得像一曲沉默的咏叹调。
母亲大概是从练了瑜伽之后,就豁然看开了家里的关系和外面的关系。根据母亲的说法,她认为万事万物都有自己呼吸的节奏,她每天都去练瑜伽,她说她在瑜伽中找到了平静。其实,M对母亲的这个说法一直迷惑不解,母亲在他眼里是一个很世俗的人,因为他遗传了母亲一半的平庸,所以他知道对他们来说,只有故意的敏感,没有深沉的痛苦。
在大英图书馆的一号阅览室里,如果M周围的人们是创作者,那他们的创作灵感又来源于何处?他们是否和自己一样苦苦挣扎,他们是否和自己一样看到过一个女孩的死亡。
他在阅览室里看到的女孩既不是A,也不是Jasmine,她们总拿着一根香蕉或是一个苹果,抄写着什么。M也隐隐盼望着其中某个人和他一样,也挑选了某本一样的书,这至少说明有人可以和他聊一聊他想要写的小说和故事。
自从来了伦敦之后,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真的讲起过自己要写的故事,他也总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既然他来伦敦的目的就是选择被遗忘和自我孤独,他又有什么权利偏要让伦敦的人们听到他的故事,疏解他的叙事呢?他没有这样的特权。
他有些后悔,也许他该在苏格兰的5月,和亚瑟成为朋友。M不愿承认,其实他在内心深处渴望拥有一个真正的、英国籍的、属于上流社会,并且一眼看上去就属于英国上流社会的朋友,这既能让他觉得自己成功脱离了孤单的异乡人的状态,也能让他窥探一些来自高尚灵魂的忧郁秘密。
M坚定地认为,亚瑟一定拥有一个和汉密尔顿一样的灵魂,他们高贵的血统一定向他们赐予了M梦寐以求的天赋。M从内心看不起自己的血统和出身,他就是来自最平庸最稳定的家庭,他不带着秘密出生,也不带着痛苦成长。这让他开始羡慕自己看到的跳海而死的女孩,至少她选择了戛然而止成为传奇,至少她成了他小说里不灭的人物,而他本人,既没有勇气自杀,也没有理由自杀。
他知道,要是他回北京,父亲会为他准备好正合适的房子和正合适的工作。一切正合适,他将没有什么理由提出什么不满意,或许他还会有一段正合适的婚姻。那他现在远离曼彻斯特大学,在伦敦伪装一个永远写着只有开头的小说的作家有什么意义?或许他将永远不提这一段故事,他提了也没有什么好处。即使小说写完了,他会不会将故事写得太好?如果他写了一个太好的故事,这本书会不会被出版?他会不会碰上一个嫉妒他才华的出版社编辑,将他的书据为己有,而他的故事随着汉密尔顿的消失而永久消失?如果这本书被出版了,他能否成为自己想象中的作家?他的父母是否能够接受他欺骗他们的事实?
或许,M只是需要和人说说话。他或许仍旧可以利用自己曼彻斯特大学医科学生的身份在伦敦找一份实习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