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9月,我正读高三。那天中午,二姐来学校找我,怯怯地说:“妈想让你回去一趟。”我心一沉,突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上学期间,母亲从不让我请假。这次要我回去,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我去买了母亲最爱吃的肉夹馍,又买了一袋梨,急匆匆地赶回家看母亲。汽车在山上摇晃了三个小时,终于到家。推开门,母亲躺在床上,一条薄被掩着干瘦的身体。
“我娃回来啦,快叫你姐给你做饭。”母亲还是那句话,只是声音已经十分微弱。我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母亲安详地躺着,头发有些蓬乱,呼吸短促,肚子里咕咕作响。
母亲看着我,我看着她,过了一会,她说:“妈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话没说完,泪水就顺着眼角往外涌,我跟着母亲一起哭。其他人都站在门口不敢进来,怕大家都哭,母亲会更难受。
母亲说,肚子里像火烧一样痛。她得的是肺结核,肚子里一直作响,我估计是腹水了。她让我给她捶背,我不敢使劲,怕捶疼她。
又过了一会儿,母亲不哭了,开始和我说话,我没意识到这是她最后的话。母亲说:“妈对不住你!你两个姐姐都交代过手了,光景靠她们自己奔。你还小,妈什么都没给你留下,还有一堆烂账。不过,你也十八九了,男子汉,啥事都要顶住,好好把书念出来,光景总会好的,妈对不住你……”
母亲说不下去,哽咽着。我不住地摇头,她又开始流泪,气又喘得急促。姐姐喊我过去吃饭,我吃不下,母亲一直摆手让我去。我坐在厨房里抹眼泪,过了几分钟,母亲开始大声叫喊。我赶忙跑过去,母亲拉着我说:“让妈走吧,妈受不了了……”
我把母亲搂在怀里,她盯着我看。大夫给母亲打了半支杜冷丁,她很快就睡着了。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母亲就这样走了,再也不呻吟了,再也不喝药了,再也不用怕咳嗽声吵着我们,再也不用怕花了钱,没钱给我娶媳妇。
肉夹馍里还散着热气,买回来的梨还没有拆袋,可是,母亲再也不能吃我给她买的东西了。我后悔没给她说一点言语,后悔没来得及给她准备寿衣。
我攥着母亲的手,失声痛哭。姐姐说:“不要握妈的手了,过一会手就拳不住了。”我的手被姐姐拽开……
母亲安睡在用木板支起的灵床上,盖一条薄被。入殓那天,我把身上仅有的五十块钱偷偷塞到她袖筒里。我知道她为人大方,身上少不了零花钱。我知道,母亲真的走了,永远回不来了。纵有一天我腰缠万贯,她也吃不上一点,喝不上一点了。
家里没钱,时间也仓促,我们只给母亲修了一个简单的墓。接连几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去墓地送灯,在母亲坟前打一堆火,守几个小时,怕她冷,怕她孤单。
夜深了,我拿一摞火纸,从山坡上下来,在每一关坟前烧纸磕头,求他们照顾母亲。
农村人穷,家家都拮据,没什么大灾大难,一家人和和气气过日子就算幸福。母亲总想光景过得比别人强,可到头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日子过得磕磕绊绊,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临终前还满腹遗憾。
母亲在娘家做女的时候,兄弟姊妹多,前边一个大哥,下边还有四个妹妹、两个弟弟。母亲说,外公把她当男娃使唤,重活都是她和大舅扛着,上坡拽猪草,回来摘点果子也要留给弟妹们吃,晚上躺在床上饿得睡不着,就舀一勺凉水喝下去。
外公在一个黄昏背回来一袋米,让全家人吃了顿饱饭。第二天,母亲就被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见到一个有些呆滞的男人,母亲才知道自己被卖了。她不认命,跑了几天几夜,脚底掉了一层皮,又跑回来了。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父亲。
父亲常年在外工作,一点微薄的工资养活着我们一家五口。母亲在家种地,拉扯着我们姐弟三个。后来,母亲让父亲从山外拉些米面粮油回来代卖,家里渐渐宽裕。
父亲在供销社工作,认识一些人,母亲靠着那点关系,在家里做起了收购木耳的生意。刚开始,赚了一点钱,后来赔得一点不剩。紧接着父亲就下岗了,要债的人踏破门槛。
父亲经常责怪母亲心野炸了肺,母亲一句话不说,拉东家还西家,说尽好话,看遍脸色。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最重的一笔。这样的日子一直到我上初中。家里还清了外债,母亲该直起腰过几天好日子了,却积劳成疾,得了肺结核。一病就是六年,一直到她去世。
在与病魔的纠缠中,伴着呻吟咳嗽声,母亲走完了她生命中最后的六年,也是最痛苦的六年。其间,有一次治愈,母亲让我们摔了药罐,又开始为儿女操劳。
母亲跟父亲说:“我现在身体好了,咱们再好好干几年,供应孩子上大学,说不准咱还能到城里去享几天福!”母亲渴望着幸福,她是家里的顶梁柱,总把压力压在自己身上,给父亲鼓气,为儿女操劳。
母亲患病的第二年,二姐出嫁了。按农村的风俗,结婚前男方要给女方拿一笔彩礼,但姐夫家里很穷,母亲什么也没要,还拿出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给二姐做了一套家具,在当时很长脸面。
交代完两个姐姐的婚事,母亲的病又复发了。一天吃五六次西药,喝三大碗中药,打一两次针。病却不见好,人一天比一天瘦。
药把母亲的胃闹坏了。她开始吃不下饭,见药就恶心。我和父亲还是督促着她按时吃药。偶尔,母亲会趁我们不注意,把倒出来的药又倒回瓶里。我发现了,就批评她:要对自己负责,只有好好吃药才能康复。
她说:“是妈不好,妈一定好好吃药。”
到现在,我吃几片西药就觉得难受,才理解母亲为了活着,为了把儿女交代过手承受了多少痛苦,在死亡线上做了多少挣扎。
后来,有人埋怨大夫不该给母亲打杜冷丁,说不打那针,母亲还可以多活几天,可我知道,母亲多活几天就多痛苦几天。我不忍心看她皱着眉头喝下大碗的中药,不忍心看她打针时浑身打颤,不忍心看她喝完药、打过针之后,长久地躺在床上,泪水从眼角慢慢滑落……
1997年,我中考,以零点五分之差未考上重点高中,很多比我成绩低的同学,托关系进了重点高中。父亲批评我学习不努力,我顶了一句:“人家比我分数低,不是照样进了重点高中?”
父亲不言语,母亲却哭了,当天就下床,去找在外地干事的亲戚帮忙,到处送礼,可我终归还是没能走进重点中学。
第二年,我以全校第三的成绩考进重点高中,母亲高兴地说:“老子有用怎么了?!我儿子能行,不求人也能上重点高中。”
母亲偎在床上给我做鞋垫,绣出许多花来。家里一来人,母亲就说:“娃要到县里上学了!”那言语中的自豪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1998年夏天,也就是我考进重点高中的那个暑假,母亲病情恶化。父亲带她到市里去看病,我在家看门。其间,我和父亲换了一次班,我去医院照顾母亲,父亲在家看门。
那是我第一次去商州,母亲见了我,病像是轻了许多,要我陪她逛街。我扶着母亲,走了很远的路。在商场里,母亲给我买了一个当时比较流行的报时器,那是母亲最后一次给我买东西。
逛完商场回医院的路上,母亲说累了,我让她坐在银行门前的台阶上歇息,我去给她买雪糕。走到商店门口,才发现口袋里只有两毛钱。
我对商店老板说:“叔叔,我只有两毛钱,能给我一支雪糕吗?我明天再给你送三毛钱来。”
“没钱还想吃好的?两毛钱就吃冰棍吧!”
我买了一根冰棍朝回走,快到银行门口时,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正对着母亲叫嚷:“银行门口不能坐,快走!”
我在马路中间停了一会儿,看母亲蹒跚地走开,再过去。
母亲说:“地板上有些凉。”
我说:“那边没雪糕了,就买了冰棍。”
她说:“冰棍好,雪糕化得太快。”
一根冰棍,我让母亲吃,她让我先吃。咬一口不行,再咬一口,直到剩了三分之一,她才肯吃。
病房里有个大娘是癌症晚期,她对母亲说:“你多幸福呀!有你娃在身边,我怕是到死也见不到我娃了,他去广州打工,大半年了也没个音信。”
那天晚上,母亲给我十块钱,让我去买一斤水饺。买回来后,母亲把水饺分成三份。我的最多,她的最少,中间一份让我给那个大娘端去。大娘比母亲胃口好,吃饺子一口一个,母亲看了就笑。
晚上,病房里的人都睡了,我和母亲坐在阳台上拉家常,又说起病房里的那个大娘。母亲说:“你爸每次给我端饺子,我吃她看,她一看,我就难过得吃不下。她家日子比咱还难,儿子不在,老伴卖了粮食给她看病,她是癌症晚期,怕是到死也吃不上她儿子给她端的水饺了,咱少吃点,让她多吃点!”
第四天晚上,大娘突然大喊大叫,折腾了几个小时,走了。几天后,父亲来到医院,说老母猪难产,产了一个猪崽就死了,一分钱也没卖到。父亲建议把房子卖了,继续给母亲看病。
母亲一听说要卖房子,就着急:“你胡说啥呀!家里欠了那么多账,再把房卖了,万一将来孩子考不上学,就害他一辈子。我现在没事了,先回去吧,给娃准备钱上学要紧。”
我不想让母亲出院,但我知道家里没钱,能借的都借了。第二天,我们一家三口离开了商州。此后,母亲一直在家里打针吃药,没再去医院接受系统治疗,也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在县城读高中的三年,家里从没苦过我。父亲照顾着母亲,再做点小生意。每次不等我钱花完,就给我送来。我每月回家一次,母亲药吃多了,身上各个关节都疼。我每次回去就坐在母亲身边,给她捶捶背,揉揉脚。
2000年5月11日,母亲的四十八岁生日,我正开始高三的第一轮复习。以前母亲过生日,都不曾在意,这个生日,似乎有些预感。我心想,母亲的生日怕是不多了。就请了假,买了个蛋糕回去给母亲过生日。
蛋糕切开,母亲说她不爱吃甜食,让我们吃。
大姐说:“妈,你尝点吧,你娃大老远拿回来了。”
母亲用小叉子叉了一小块,说:“那就尝一点吧,也省得活了一辈子,连个蛋糕也没吃过。”一家人顿时都不言语。
我说:“妈,我明年还等你送我上大学呢。”
她笑着说:“只要我娃争气,能考上大学,我就是只剩一把骨头,也要送你去上大学。”
话虽如此,可她还是没能战胜病魔,没能送我去上大学。卧病在床的六年里,母亲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治疗断断续续,营养也没跟上。临终前的几个月,母亲瘦得皮包骨头,睡在硬板床上硌得疼。她让父亲给她买个床垫。父亲总说买,可赚点钱攥在手里,还没捂热就被讨债的要走了。
我上高三那年,父亲带了八百块钱去给我报名,准备三百块钱交学费,剩下的钱给母亲买个床垫。哪想到学费涨了,交完学费,只剩下二百块钱,连最差的床垫也买不到。
父亲揣着二百块钱回去了,这一走,竟使我们没能满足母亲最后一点要求。母亲去世后,我托同学从市里买了一套保暖内衣,入殓时,放在母亲身边。这是我给她买的第一件衣服,也是最后一件。
母亲是农村妇女。一生短暂,一生劳累。未闻四书五经,不懂琴棋书画,却用言传身教,给了我最好的家庭教育。
母亲去世一年后,我去上大学,有邻居拿了四百块钱给我,说是母亲去世前,他孩子生病住院借不到钱,母亲曾借给他二百块钱,现在他孩子病好了,要加倍还我。
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笔钱,也是一笔精神财富。母亲走了,在她平淡的人生中,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辉煌的成绩。悄悄地来,承受了很多苦难之后,又带着遗憾悄然离去。
我深爱着母亲,爱她的善良淳朴,爱她的平凡无声,爱她在困难中的坚强,爱她在贫困时依然周济他人。
我不相信人死了会上天堂、下地狱,也不相信母亲会变作一颗星星。苍茫的宇宙里,我再也没机会与母亲相遇,但她一直都在我心里。
2003年4月写于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