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大夫死后,村里再有人生病,只能跑去镇上的药店或者医院。他们时常会给母亲带回一些锁柱的消息,那些消息添枝加叶,真假掺半。他们说看到锁柱喝到酩酊大醉,站在美发厅门前和两个小娘们打球耍钱;他们说看到锁柱拎一把菜刀跟镇上人拼命,结果他齐刷刷砍断对方的两根手指;他们说锁柱向他们打听家里的事情,锁柱说那个家还是他的,他随时可以飞回来把她和大贵二贵三贵轰出去。村人的话让母亲心惊肉跳,晚上睡觉时候,闩好门,横上木楗,又顶上粗粗的棍子。母亲把耳朵贴紧枕头,她感觉自己的每一丝肌肉都在颤抖不已。
可是锁柱还是闯进了院子。
锁柱闯进院子,在夏末一个午后。大贵坐在院门口搓着草绳,二贵和母亲一边择着青菜一边聊着闲天。锁柱快步走到母亲面前,抬腿就把目瞪口呆的母亲踹倒。
母亲爬起来,抿紧嘴唇,护住二贵。
锁柱对母亲说,告诉我甫大夫是怎么回事……你这个婊子老了也不歇停?
母亲没有说话。她推推二贵,示意二贵躲进屋子。
门口站着美发厅的女人。女人斜倚门框,磕着瓜子。她磕得很快,瓜子扔进嘴里,舌头一卷,瓜子皮就蹦出来。然那瓜子皮还是干的,没有沾上一滴口水。
锁柱又一脚将母亲踹倒,然后拽着母亲的头发,把她拖到院子中央。他先在母亲的头上跺了两脚,然后从大贵手里抢过草绳,将母亲绑得如同一只粽子。他挥起拳头猛击母亲的乳房和小腹,他说今天我就打废你这个骚货!他一边说一边往屋子里瞅,他说你以为你霸在这里房子就是你的?躺在地上的母亲突然啐出一口粉红色的黏痰,那口痰正中锁柱的嘴角,轻轻荡着,硬是不掉下来。那口痰让锁柱愣了至少半分钟,他做梦都想不到一惯逆来顺受的母亲竟然还敢反抗。他的拳头再一次雨点般落上母亲的脑袋,他一边打一边说打死你这个婊子打死你这个婊子!倚着门框的女人皱了皱眉头,从嘴里吐出两瓣完整的瓜子皮,劝锁柱不要再打了,锁柱却不管不顾,拳脚更加疯狂。母亲满脸都是黑血,她的两只眼睛从黑血里面渍出来,直勾勾盯着锁柱。母亲的无畏增加了锁柱的愤怒,他蹲着身子后退一步,以便挥出去的拳头更有力气。锁柱一拳挥偏,紧硬的拳头落上同样坚硬的泥石地面,手背即刻鲜血淋漓。锁柱高骂三声,从旁边操起了两齿耙耧。他用耙杆狂砍母亲的后背,直到将耙杆打断。他扔掉断成两截的耙耧,圆地转着圈子,试图找到一件更结实更厉害的武器。他看到了斜立墙根的铁锹。他对大贵说把铁锹递给我。大贵说别再打了。锁柱说他娘的让你把铁锹递给我!大贵说再打妈就被你打死了。锁柱一脚踹向大贵,大贵步伐踉跄,却没有跌倒。他折身拿了铁锹,攥紧在手。锁柱冲他吼叫,快把铁锹给我!大贵轻哼一声,铁锹斜斜地劈向锁柱。
那一锹正中锁柱膝盖。锁柱像一头大象般重重倒下,一条腿瞬间失去知觉。他扶着墙爬起来破口大骂,他说你这个兔崽子竟敢拿铁锹砍我?他一边叫骂一边冲向大贵,他单脚往前蹦着,模样滑稽可笑。大贵后退一步,抬腿猛踹他的小腹,脚还没有踢上去,锁柱就倒下了。倒下的锁柱不再动,他瞪着大贵,目光中一半是恐惧一半是绝望。他骂着小兔崽子看我不宰了你!他的声音尖锐惊骇。他就像是笼子里的一匹困兽或者弶子里的一只老鼠。
大贵逼上前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躺在地上的锁柱。手中的铁锹在午后的阳光下闪起刺目的白光,那白光正中锁柱的眼睛,让锁柱打一个寒噤。
——面前的大贵身高体壮。面前的大贵就像一位屠夫。
锁柱笑着,你要杀了我?
大贵说知道甫大夫临死以前跟我说过什么吗?他说,如果我要干掉你,必须赶在十八岁以前。今年我十七岁,杀了你,我也不用坐牢……
锁柱猛蹿起来,扑向大贵手里的铁锹。他仍然紧抓着折断的耙耧杆,他把耙耧杆挥舞成密不透风的墙。他仍然单腿蹦着。他蹦起来就像澳州袋鼠一样又高又远。那一刻大贵收起铁锹。也许大贵怕了。也许大贵心软了。也许大贵认为用拳头完全可以将他制服。大贵收起铁锹,偏了身子,锁柱的耙耧杆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然后,他就重重地扑倒在坚硬的地面。扑在地上的锁柱扬开双臂,两条胳膊像鸡的翅膀一样急切地拍打。可是它们拍打的节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完全停止,只剩下微小并且急促的抽搐。
大贵壮着胆子把锁柱翻过来,他看到锁柱的面门上长出的一截两齿耙耧。耙尖插得很深,像订书机一样把锁柱的脑袋和地面钉到一起。可是锁柱竟还没有死,他从鼻孔里鼓出绿色的血泡,他的眼睛冲大贵一个劲地眨,甚至,他冲大贵做起诡异可怕的鬼脸。惊慌失措的大贵听到母亲艰难地说,大儿,快送你爹去医院吧。
阳光黯淡下来,院子里的无花果树在锁柱身上投下模糊不清的影子。大贵试图伏下身子背起锁柱,可是他身体僵硬,做不成任何动作。躺在地上的锁柱仍然盯着大贵,仍然挤着鬼脸,表情丰富,变幻难平。浓重的血腥气味在院子悄悄里弥漫开来,女人跪在门口,扶着门框,剧烈地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