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上人间
2241900000021

第21章 母亲(13)

三贵终于决定回来。二贵没敢告诉她母亲已经病危,她只是说母亲病得很重。三贵收拾好东西,给小琪打一个电话,问她是否愿意跟他回一趟老家,小琪说好啊好啊正好见见伯母……不过你得等我两天我好把公司的事情处理一下,再给伯母买些东西。这样三贵又在广州呆了两天。两天时间里,二贵打来无数个电话,语气焦急不安,三贵隐隐地觉察到事情的严重。那个夜里他彻夜难眠,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有多么想家,有多么想念母亲、二贵和他从未谋面的外甥女。他焦灼不安地退掉火车票,和小琪一起坐上广州飞往省城的班机。他的心像飞机一样高悬天空,他握紧小琪的手,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省城。县城。小镇。三贵和小琪用去整整一天时间。一天里二贵又打来无数个电话,电话那端的二贵几乎要哭出声来。三贵和小琪终在清晨时分赶到医院,进到病房的刹那,三贵就流下了眼泪。

母亲。三贵再一次看到了母亲。三贵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母亲。母亲比五年以前苍老百倍。母亲绝不仅仅老去一次。老去一次的人绝不会老到母亲这种程度。母亲的脸上又添加了很多皱纹,那些皱纹没有地方排列,只好堆积在老的皱纹之上。母亲的脸上重重叠叠,那是一张皱纹堆积起来的脸。母亲的头发白得像雪。母亲的头发远比世界上最纯净的雪白上百倍。母亲的嘴唇灰暗无光,瘪着,大贵闻到一股焦煳的气息。母亲张开嘴,似乎她所有的牙齿都在摇摆不定。母亲的床头挂着吊针。母亲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母亲的嘴唇终开始轻轻抖动。母亲的嘴唇上也挤满了细小的皱纹。母亲的皮肤黯淡无光,它们松松垮垮地挂在母亲身上,似乎吹来一阵微风,那皮肤就可以飘扬起来。母亲的喉部轻轻抖动。似乎她有话要说出来,可是那些话被堵在胸口,母亲不能够将它们喊出。母亲缩在被子里。母亲的被子也在轻轻抖动。母亲似乎老去两次。或者三次。或者四次。或者五次。或者六次。母亲不断老去。母亲一次次老去。一次比一次完整。一次比一次彻底。这是母亲最后一次老去。这绝对是母亲的最后一次。母亲将手艰难地伸出被子,扬开,五指如钳,似乎要抓住什么。母亲大睁着眼睛。她的眼睛溷浊无光。母亲看一眼抹着眼泪的三贵,再看一眼三贵旁边的小琪,眼睛微笑一下,嘴唇轻碰一下,手指抽搐一下,就闭上了眼睛。二贵嚎哭起来,撕心裂肺。三贵冲到母亲面前,抓起母亲的手紧贴上自己的脸。他说你摸,妈,你摸摸我的脸,你摸摸你三儿的脸,我求你了妈你快摸摸你三儿的脸……然那手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和冰凉,终于垂下。母亲再也没有醒来。一千只伴她半辈子的夏蝉,终在同时停止了鸣叫。

母亲的坟和甫大夫的坟靠得很近。稍远处是大贵的坟。再远处是锁柱的坟——那里荒凉颓败,到处残碑断碣——只是锁柱注定看不到母亲。两个石碑,背靠着背。

三贵给母亲烧了纸钱,给大贵烧了纸钱,给甫大夫烧了纸钱,想了想,又给锁柱烧了纸钱。那一天艳阳高照,草木葳蕤,然三贵总是感觉眼前的景物溟濛不清。走在山路上的三贵突然问身边的小琪,知道我为什么叫做三贵吗?

小琪说因为你哥叫大贵,你姐叫二贵,所以你得叫三贵。

三贵说不是。因为我叫三贵,所以我姐只能叫二贵,我哥只能叫大贵。

小琪不解地盯着三贵。

三贵说27年以前,就在这条山路上,一个出生不久的小男孩光着屁股躺在一个竹筐里嚎哭。一只狼围着他不停地转,一只秃鹰站在不远处等着扑上去。母亲赶走狼和秃鹰,将我抱回了家,锁柱拎着我的腿把我扔进猪圈,母亲把我抱出来,就再也不敢撒手。竹筐里有一个纸条,写着我的生日和名字。我的名字,就叫做三贵。那时母亲已经有了大贵和二贵,那时他们根本不叫大贵和二贵。母亲为了我,就给他们改了名字。母亲说这样更像一家人……为这事锁柱狠狠地将母亲揍了一顿,从此揍上了瘾……

小琪问你很小就知道这件事吗?

三贵说我很小就知道。

小琪说可是你以前,似乎非常恨你的母亲?

三贵低下头,说不出话。大山里刮起风,空气里充满了青草和野花的甜腥气息。很久后三贵抬起头,哽咽着对小琪说,我给你唱支儿歌吧:

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吧狗在家汪汪咬。咬的谁?张果老。来干啥?来偷草。偷草干啥?娶媳妇。媳妇俊不?媳妇真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