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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蓝蛇(3)

午后是谷蕊娟一天里最安静的时间。她静静地躺着,大而无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臧驰和大军站在走廊里抽烟,滚滚热浪将合欢花的香甜气息从打开的窗户推进走廊。那香气打一个旋儿,很快消逝到刺鼻的药味之中。

“要断药了。”大军突然说,“今天是最后一天。”

“什么断药?”臧驰惊愕。

“没钱了。”大军低着头,看着脚尖。

“可是医院怎么能……”

“这里是肿瘤医院……天天有得肺癌的人死去……并且都是穷人……能都不要钱么?”

“真借不到了?”臧驰吸一口烟,却被呛得连连咳嗽。他开始紧张,心里对大军,产生出一种极端的愧疚。他能借给大军一些钱吗?可以。虽然不多,但肯定可以。可是他知道,这点钱,对谷蕊娟,对大军,没有丝毫用处。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把谷蕊娟的生命延长几天,或者,不过是我们对于他人生命的一种姿态,一种仪式。大军已经借了将近二十万块钱,当谷蕊娟离去以后,他的生活将会变成怎样的一种艰难?——每一分钱,都是要还的。

并且,问题的关键的是,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不知道他和妻子将在何时结束他们的婚姻,可是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他必须攒一点钱,他必须为以后的生活考虑。

“怎么摊上这样的事?”大军自言自语,“天下只掉下一个雨点,怎么偏偏砸中了我们?蕊娟她还年轻啊!她才二十九岁啊!她早知道自己治不好了……她半个多月没有吃下一口饭了……你知道,肺没有神经,不觉痛,等发现了,就是晚期……肺他娘的没有神经,可是我有神经啊!”顿了顿,又说:“还不如病的是我,一了百了。”声音颤抖得厉害。

病房里传出咳嗽声。比昨天更突然,更猛烈,更撕心裂肺,更让人心惊胆战。两个人慌慌张张跑回病房,谷蕊娟正在呕吐。她的呕吐物清稀晶亮,臧驰猜她也许吐出了自己的苦胆。她全身的每一个关节每一丝肌肉都在抽动,手,腿,腰,肩膀,脖子,每一根手指,每一根头发……她似乎想把肺叶从胸膛里吐出,把每一个病毒从胸膛里吐出。她的脸呈现出可怕的紫黑色,她的眼珠高高凸起,像两粒没有生命的玻璃弹子。突然臧驰想起大军说过的那句话。大军说:“癌细胞吃掉了她的骨膜。”

大军轻轻为她拍着后背。束手无策的大军现在每天能做的,只是为她拍拍后背。谷蕊娟吐了很久,终于慢慢恢复平静。她重新平躺下来,眼睛看看天花板,又侧了头,盯住床脚的一个小小的风车。风车是女儿送给她的,上午,女儿和奶奶匆匆来过一趟,临走前,女儿将这个风车,插到床脚。

“不想让她们在这里太长时间。”谷蕊娟的声音来自胸膛深处,“不想让女儿看着我难受。”

臧驰急忙点头。

“可是我想她啊!”谷蕊娟再一次把眼睛闭上,“应该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臧驰舔舔嘴唇,坐立不安。大军起身为谷蕊娟倒一杯温水,说:“别乱说话。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谷蕊娟不动。

大军说:“喝点水吧。”

谷蕊娟仍然不动。

大军只好再重复一遍。“喝点水吧!”他端着杯子,弯着腰,“早晨喝小半碗豆腐脑,没过五分钟全都吐出来。中午喝半杯牛奶,一会儿又吐出来,这样怎么行呢?喝点水吧!”

谷蕊娟闭着眼睛说:“别管我了,你们出去抽烟吧!”

大军愣怔一下,嘴里坚持着:“还是喝一点吧!”

“操你妈的你不知道我喝不进去吗?”闭着眼睛的谷蕊娟突然尖叫起来,声音从喉咙深处撕裂,宛若万枝利箭同时射出,“操你妈的你不知道我喝不进去吗?前天早晨你给我买豆腐脑,昨天早晨你给我买豆腐脑,今天早晨你还给我买豆腐脑,你不知道我吞不下去吗?他妈的豆腐脑是我这样的人吃得下去的吗?你就不能给我换点别的?你不知道那里还有卖豆汁的?!每天中午你去打饭,回来往桌子上一放,再给我倒半杯牛奶,就算完事了,你不知道我吃不下去吗?操你妈的你不知道我吃不下去吗?我多长时间没吃饭了?你知道我多长时间没吃饭了?半个多月啦!你想想是不是半个多月了?我饿死算了!操你妈的我饿死算了!我饿死你再去找一个算了!”声嘶力竭的谷蕊娟突然睁开眼睛,泪水在刹那间喷涌而出。

臧驰被吓傻了。这就是那个谷蕊娟吗?这就是那个他和大军在高中时一起苦苦追求的谷蕊娟吗?那时的谷蕊娟多漂亮多迷人多温柔啊!扎长长的马尾,穿得体的连衣裙,嘴唇像清晨还挂着露珠的花瓣。她总是安静地坐在教室的角落,你看她一眼,她就低下头浅笑,脸颊落上一朵红霞。听别人说粗话都会脸红半天的谷蕊娟,怎么突然对相依为命的丈夫,说出了这般粗鲁和恶毒的话呢?

臧驰知道,她已经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她已经彻底崩溃。现在她只能把世界强加给她的不公,发泄给自己最爱的人。

大军站在一边不说话,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手里,仍然端着那个水杯。

屋子里刮起一阵风。很轻的风,却让床脚的风车开始旋转。鲜艳明朗的红黄蓝三色风轮越转越快,分不清彼此,三种颜色逐渐融为一体,终于变成模糊的灰黑色调子……

下午汤娜在房间里休息,臧驰抽时间和老许见了一面。是他主动要见老许的,他说得跟老许谈谈汤娜的事。

汤娜什么事也没有。他见老许,是为了谷蕊娟。

他想跟老许借钱。以大军的名义。

他向老许汇报他和汤娜在哪里吃饭,在哪里喝咖啡;汤娜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抹了什么颜色的口红和指甲油;汤娜都问了哪些问题,他是怎样对答如流;汤娜是怎样急切想见老许,他如何跟汤娜斗智斗勇……老许饶有兴趣地听,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扎啤,末了,摊开手,说:“你看着办。”

“可是她一定要见你。”臧驰说,“我感觉她见不到你是不会回去的。”

“见我不可能!”老许说,“你知道八爪鱼吗?”

“那你就跟她说,你们之间结束了。”

“你跟你老婆说过这句话吗?”

“我是下不了决心……”

“总之我的私事就不用你操心了。”老许狡猾地笑笑,“你的任务,就是早些把她劝走。”

又聊了一些别的,关于借钱的事,臧驰仍然开不了口。他也学着老许的样子往嘴里灌扎啤,可是总也灌不醉自己。后来老许夺下他的扎啤杯说:“兄弟不能再喝了。省得喝高了跟汤娜耍流氓。”

“你不是把汤娜甩了吗?”

“哦对,甩了。可是甩了你也不能跟她耍流氓。”老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因为我们是兄弟。是兄弟,你就不能让我难受,我也不能让你难受,对不对?就像借钱,兄弟间可以分钱,就是不能借钱。分钱,是好兄弟;借钱,总会反目成仇。你跟我借过钱吗?没有!所以你是我的好兄弟。女人也是一样,我有两个女人,分你一个,咱们还是好兄弟;我有一个女人,还没有分利索,你就把她上了,你让我心里怎么想?我们之间就完了。是不是?你懂我的意思吗?”

臧驰不懂。他认为老许才喝醉了,满嘴胡言乱语。可是刚才他提到了借钱,他说兄弟间是不能借钱的。这句话他听了无数遍,电视上,报纸上,街头巷街,甲乙丙丁的嘴里,就是没听老许说过。可是刚才,老许说了,虽然满嘴酒气,不过很认真。那么,现在,他当然不能跟老许借钱。

他还想跟老许做兄弟。

他还想继续当他的副经理。继续当一条幸福的狗。

他知道自己追求过谷蕊娟,他知道自己在追求谷蕊娟的时候曾经拍着胸脯说就算她要他的心脏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挖出来献给她,他知道谷蕊娟和大军现在多么需要钱多么需要他的帮助。他还知道,假如他现在借些钱给大军,哪怕是一点点,哪怕这点钱没有将谷蕊娟救活,哪怕这点钱没有将谷蕊娟的生命延长一分钟甚至一秒钟,他也会是他们一辈子的恩人。可是,他更知道,在现在,在他的生活里,在这座城市里,他需要做的是一条狗,而不是谁的恩人。

他盯着老许张开的嘴巴,盯着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脑袋痛了起来。

晚上,和汤娜喝咖啡的时间里,他再一次看到了蓝蛇。

是当天的晚报。更清晰的一张照片。据说这一次至少有十几人同时目睹了蓝蛇的芳容。蓝蛇并非全蓝,它的周身爬满浅紫色若隐若现的花纹。蓝蛇有红色分叉的信子,有懒洋洋的性格和迅疾的速度。蓝蛇伏在花丛,突然抬头,摆尾,扭身,攸忽不见。据说蓝蛇出现的时候,周围的气温,骤然变低。

“你相信吗?”臧驰抬头看看汤娜,又指指报纸上的蓝蛇照片。

汤娜两手搭成屋檐。“你得去问那条蛇。”

两个人一起笑。和昨天同样的咖啡,同样的鸡尾酒,同样的橙汁和同样的干椒牛柳饭。——汤娜胃口很大,却似乎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女孩。

“与老许怎么认识的?”臧驰必须寻找话题,把时间熬到十一点半。——熬到十一点半,也是老许的交待。

“我在酒吧喝酒,突然闯进来一个手持砍刀的小伙子。冲着我,没深没浅就是一刀……”

“在哪里?”臧驰吓了一跳。

“在山东威海。当然是在山东威海。我一直在山东威海……这时老许扑过来……”

“老许也在那个酒吧喝酒?”

“是。老许在出差。老许在喝酒。所以说缘份这东西,都是老套的英雄救美……”

“后来呢?”

“后来保安把那个小伙子送进派出所……”

“老许呢?”

“老许后背上,从此多出一个刀疤。”

哦,那个刀疤。臧驰见过那个半尺多长的刀疤,刀疤斜斜地挂在老许圆滚滚的后背,像一条趴在上面无所事事的淡紫色蜈蚣。刀疤的确是老许出差带回来的,一起带回来的,还有喝多了酒就脱光膀子的习惯。刀疤在酒后变成深紫色,龇牙裂嘴,常常让臧驰不寒而粟。不过他从没有问起过这个刀疤的来历。他不问,老许也不说。

“那男的……为什么要砍你?”臧驰试探着问。

“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汤娜抿一口酒,“我把他甩了。”

“甩了就砍人?”臧驰惊怔。

汤娜笑笑,抬腕看看手表。“明天还有几个景点要去,对吧?”

臧驰急忙点头。“是。早点休息吧!”

臧驰在第二天黄昏再一次走进医院的病房。这个时间不适合看望病人,可是他没有办法。整个白天他都在忙,陪汤娜游览一个叫做“大西”的古建筑群,给汤娜打伞,买矿泉水,打出租车,一下一下摁动照相机的快门。天热得发狂,最高气温40度,阳光里支了炒勺,可以直接炒菜。

这样的天气,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谷蕊娟来说,更是地狱般的日子吧?

其实臧驰害怕见到她,更害怕见到大军,虽然她和大军一直没有开口向他借钱,然而他知道,他们心里,其实是盼着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想引起老许的不快。

就像一条狗不想引起主人的不快。

谷蕊娟仍然保持她固定的姿势,脑袋歪在枕头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臧驰给她倒一杯水放到床头,谷蕊娟侧过脸来,递给他一个微笑。

她仍然挂着吊针。这说明关于停药的事情,完全是大军的杞人忧天了。

“我爸过来一趟,”谷蕊娟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捎过来一万块钱。”

“你爸人呢?”臧驰问。

“走了。”谷蕊娟低声说,“他住乡下。现在正卖西瓜。他忙。”

“大军呢?”

“不知道。”

“不知道?”

“从早晨到现在,一直没见他。”

“从早晨到现在一直没见他?”臧驰从椅子上蹦起来。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早晨给我买了豆浆,陪我喝下,然后说出去有点事,再没有回来。”谷蕊娟歪着头,愣愣地看着臧驰,“好在有护士。我摁一下铃,护士就跑进来……”

“你给他打过电话吗?”

“他把电话落下了。”谷蕊娟用下巴指指床头柜,“那不是吗?”

“他没说他去哪里?”臧驰看着电话。

“没有。”

“哦。”臧驰坐下来。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点一点地,一丝一丝地,将自己镶到椅子上。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两条腿却抖动得越来越快。不仅如此,仿佛连手都抖动起来,仿佛连心脏都加快了跳动。“可能突然有什么急事吧?”臧驰故作轻松,“我帮你去找找他。”

“不用了。”谷蕊娟的声音,似乎真从地狱里传出来。

“真帮你找找他。”臧驰跳起来往外走。他不敢在病房里多呆一秒钟。他几乎是冲出病房的。他想谷蕊娟肯定看出了他的不安和愤怒。一出病房他就破口大骂,他骂孙大军你这个混帐王八蛋。骂完后想起病房里的谷蕊娟,又加一句你他娘的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喝酒吗?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哭了,眼泪很快打湿了脸。

他沿着逼仄的走廊往回走,走得摇摇晃晃。他想,这就是他娘的黄泉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