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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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蓝蛇(7)

似乎一切都看不到尽头。汤娜和老许,大军和谷蕊娟,臧驰和妻子,城市和蓝蛇……

是的,蓝蛇。臧驰从出租车的收音机里再一次听到有关蓝蛇的争论。是一档有听众参予的互动节目,很多市民打过去电话,争相发表对于蓝蛇的看法。多数人的看法是那个记者太过神经质了,这样的小城,任何人与任何人之间,怎么会没有关系呢?街上随便一个人,就可能是你妻子的同事,或者你丈夫的朋友的同事,或者你妻弟的同学的同学,或者你同学的战友的父母,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怎么能由此判断蓝蛇就是一个骗局呢?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有听众推断,或许蓝蛇真的并不存在,所有有关蓝蛇的消息,都是电视台或者报社凭空捏造出来的。他们拉来一些人,然后编造了蓝蛇,然后辟谣,然后再编造,再辟谣,使得愈来疲软的本地新闻因了蓝蛇而突然坚挺。他们摆出理由一二三四,条理清楚,逻辑极强,不容置疑。臧驰听完,笑笑,皱眉,再笑笑,再皱眉。看来他永远不可能搞明白这个城市到底有没有蓝蛇,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蓝蛇。就像他永远不可能搞明白汤娜对老许以及老许对汤娜的感情,大军对谷蕊娟以及谷蕊娟对大军的感情,他对妻子以及妻子对他的感情。所有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变化,都在被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所操纵,所掌控,混沌不安又吊诡无序。你想逃离,想进入,想搞明白,想放弃,根本没有可能。

他习惯性地买一份晚报。瞟一眼,没有看到蓝蛇。头版头条被一桩凶杀案所占据,说是在老森林大酒店不远处的垃圾箱里发现一具女尸,女尸生前没有被强暴的迹象,却寻不到他随身协带的任何物品。警察在不远处发现一个空的绅包,绅包上印有这个女子的指纹。警方由此推断这也许是一起抢劫凶杀案,希望群众踊跃提供线索。并且,这个死去的女人,似乎不是本市人。

臧驰的汗就流下来了。昨天和汤娜喝酒到很晚,他要送她回去,汤娜坚决不肯。她说她完全可以一个人走回去,她说她要好好看看眼前这座城市——这么多天,只顾想老许了。

拨汤娜的电话,谢天谢地,很快通了。突然间臧驰想把一切都告诉汤娜,他要告诉她,老许就呆在这个城市,可是他不想见到她,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他知道这样说无论对老许还是汤娜都太过残忍,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想就这样吧!跟她说,现在就跟她说。那一刻臧驰认为,一个女孩子呆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他问汤娜你没事吧,汤娜说我当然没事,他问你还在房间里睡觉吗?昨天喝得太多……汤娜说不。“不,我现在在火车站。”

“你在火车站?”

“是的。我要回去。我要回到那个出门就能遇见和我睡过的男人的城市。我把所有的东西再带回去,衣服,钱,化妆品,牙膏牙刷……”

臧驰的震惊绝不亚于汤娜被人刺死然后扔进路边的垃圾箱。昨天她还发誓要等到老许,说这些的时候,她牙关紧咬拳头紧握,可是今天,她竟然不声不响离开?这怎么可能?

“我突然发觉这样做毫无意义。就算我把老许的钱全都花光又能怎样呢?我的报复没有任何意义。”汤娜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一直在骗我。你和老许都一直在骗我。他根本没有出差,他躲着我,因为他不再爱我了。或许我也不再爱他了。我来找他,和他结婚,只因为我想永远离开那个城市。”

“你是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来之前我就有预感。”

“那你什么时候确信老许就呆在这个城市?”

“来后第二天。第二天早晨我给他打电话,我听到了奇异的钟声。是那种布谷鸟叫声一样的钟声,和他说话的时候,那钟声一个劲地响。下午和你出去经过汽车站,那钟声正好又响起来……”

“全世界都有那样的钟……”

“可是老许一直躲在这个城市。你和他合伙在骗我,你敢否认吗?”

臧驰握着电话,眼睛盯着二楼的病房。他站在那棵合欢树下,树阴遮住他半张脸。在二楼的那个病房,他知道,孤零零的谷蕊娟正在挣扎。她和自己的身体抗争,和即来的死亡抗争,可是她注定是一位失败者。就像汤娜。汤娜也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她败给了老许,败给了这座城市,败给了一个男人和一群男人,败给了她曾经从事的职业,败给了她自己。

“可是你完全可以继续赖在这个城市,死也赖在这个城市。老许终有一天会扛不住的。”臧驰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我真的要走了。昨晚我喝多了,喝多了,什么都想明白了,又什么都想不明白了。总之我要走了,回去重复我以前的生活。”然后,长久的沉默。电话里似乎传来嘤嘤的哭声,又似乎那只是毫无意义的电波讯号。就像那条蓝蛇。那条蓝蛇也毫无意义,却让小城的人们兴奋了整整一个夏天,并且很可能无休无止地兴奋下去。

臧驰决定在剩下的日子里,由他来照顾谷蕊娟。他扶着走廊的扶手慢慢往病房里走,每走一步,这想法就坚定一些。他想他会拿出一点钱,为谷蕊娟减轻痛苦,或者尽可能延长她的生命。他会告诉谷蕊娟,钱是大军寄回来的,大军的确逃走了,的确不敢见你,可是他没有放弃你。他不想跟他的妻子商量,更不想告诉老许。为什么要告诉他们?他想他们不会在意一位29岁女子的死活的。——太多时候,别人的生离死别,远不如你嘴里的一颗虫牙让你痛苦。

他推开门,愣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他就笑了。他是跑上去拥抱大军的。大军安静地坐在谷蕊娟的床头,冲他笑。

臧驰说:“你这个混帐王八蛋……”

大军指指躺在病床上的谷蕊娟,食指竖上嘴唇。谷蕊娟正在睡觉,打着鼾,长长的睫毛轻轻眨动。“她还没有看见我,”大军轻轻地说,“我回来,她就在睡觉。”

臧驰把嘴凑近大军的耳朵。“你小子良心发现了?”

大军嘿嘿傻笑。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

“她一直在睡觉?”

“不。我也刚到。”大军继续傻笑。

谷蕊娟在这时候醒来。醒来的她仍然闭着眼睛。她在闭着眼睛感知周围的一切。她的脸慢慢舒展,笑容慢慢绽放。她的睫毛眨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闭着眼睛说:“大军。”她的声音颤抖,脖子上根根青筋凸起。她猛然睁开眼睛,说:“大军。”她的眼睛里,亮晶晶一片。

大军握住她的手,紧贴到自己脸上。“我对不起你……”他说。

“你没有对不起我。”谷蕊娟说,“你出去押车,也是为了赚钱。看你瘦成什么样子……”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大军的脸,她的脸庞落上一抹红霞。

大军深情地亲吻了谷蕊娟的脸,然后转过头来看看臧驰。臧驰笑一笑,摊开手。大军对臧驰说谢谢你。臧驰说你该谢谢谷蕊娟才对。然后,大军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他把纸包拍进谷蕊娟手里,说:“押这趟车,赚了不少。”

臧驰再一次愣住。他看到露出纸包的一沓百元大钞。那应该,至少有四五万块钱吧?

臧驰马上想起晚报上那则新闻。想起大军说他昨晚就回来了。想起那个被扔进垃圾箱里的无名女尸。臧驰突觉周身冰冷,寒气逼人。他死死盯着大军,试图从他的脸上发现一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发现不了。或者,就算他能发现一些什么,在这时,也只能是幸福吧?

臧驰站立不稳,他想他必须离开。否则的话,他会冲上前去,劝大军离开谷蕊娟,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逃得越远越好。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大军才刚刚回来。他匆匆与大军和谷蕊娟告别,走出病房。他记得离开之前他和他们开了一句玩笑,似乎是久别胜新婚之类,他想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一定非常难看。他从走廊的窗口往花园里看,他发现那棵合欢树下,此时,正站着两个男人。两个两材高大,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他们闲散地聊着天,眼睛却偷偷往这边瞅。那眼神是警觉的,带着冷嗖嗖的杀气,像猎人打量一只落进套子的受伤的狐狸。——大军在劫难逃。大军罪有应得。

臧驰慢慢下楼,慢慢走到两位便衣身边。他想求他们别在谷蕊娟面前逮捕大军,他想对他们说,大军是个好人,请在手铐上盖一件衣服。他走过去,张张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他想也许大军什么也没有做过吧?大军什么也没有做过,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

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他经过自己的家,经过老许的公司,经过老森林大酒店,经过那个叫做“大西”的古建筑群。他不想让自己停下来,他一直走。后来他累了,他走进一家冷饮店。他要了一杯冰镇啤酒慢慢地喝。这时他想起来,应该给老许打一个电话。

应该给老许打一个电话,告诉他汤娜已经走了,告诉他他现在不想回去上班。告诉他他想休息几天,从早晨,一直睡到午夜。

拨通电话,等着那边接听。臧驰扭头朝向窗外,看大街上的汗流浃背的人群,听手机里传出的神秘园乐队的曲子。突然心里“呼嗵”一声响,他看到了老许。

在马路对面,老许从轿车里钻出来。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能够感觉到他的洋洋得意。紧跟着从轿车里钻出来的,是臧驰年轻的妻子。

似乎老许没有听到电话在响,于是臧驰关掉手机。那一刻他想起汤娜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从老许的手机里听到过谷布鸟叫声般的奇异钟声——那钟声是从汽车站的楼顶发出来的——臧驰的家就在汽车站对面——坐在自家客厅,完全可以听到钟声。

老许低声和他的妻子说了一句什么,妻子立刻捂了嘴,花枝乱颤。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旁边的一家宾馆。那是一家很高档的宾馆,那家宾馆一直被称为这个城市的“鸳鸯巢”。

臧驰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一切真的结束了。老许和汤娜,大军和谷蕊娟,他和妻子,城市和蓝蛇,甚至老许和妻子,一切都结束了。其实一切早该结束,只是这一切,莫名其妙地充满了整个烦躁的夏天……

臧驰重新拨通老许的手机。他问老许现在你在哪里?老许说我正在洗浴中心蒸桑拿,你好好陪着汤娜……臧驰说你也好好陪着我老婆。老许说什么意思?臧驰说你把电话给我老婆我有话要对她说。老许说你是不是喝多了?臧驰说操你妈的我让你把电话给我老婆你没有听见?

认识这么多年,臧驰还是头一次跟老许说粗话。十几秒钟以后他终于听到妻子的声音。那声音似乎从一个虚幻的空间里传出来,空洞,飘渺,不真实。

臧驰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想好了,到此为止吧!”他挂断电话,将一杯冰镇啤酒全部倒进肚子,他敲敲桌子,对店老板说:“再来一杯。”

然后,从挂在墙上的电视上,他再一次看到了那条诡秘的蓝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