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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站花墙(2)

我叔住在隔壁,三间草房是我爷留给他的唯一财产。我爷给我爹盖了五间瓦房却没给他盖,这让他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不好,也坏不到哪里去,我叔毕竟是讲义气的人,我爹毕竟是他亲哥。现在他正极力邀请亲哥去他家吃红烧兔肉。长毛兔。两只。八个月大。是村长送给我叔致富用的。村长说你可千万别炖吃了啊。我叔说看您说的?——吃了烂我舌头!

我叔浑身上下散着肉香,我猜他肯定放了很多大料和生姜。我爹坐在门口搓草绳,说:“村长当初送你一头牛犊就过瘾了。”我叔笑:“谁说不是呢?”我爹抬头瞪他,眼中射出万枝利箭。我叔急了,夺下我爹的草绳,“到底去不去啊?”我爹叹口气说:“三个姑娘在屋里打牌,你自己去叫她们吧!——你的腚往哪里撅,我就知道你想屙什么屎。”

那天我叔请姑娘们美美地吃了一顿红烧兔肉。我妈给我偷递了眼色,这让我厚着脸皮参加了我叔的宴请并吃得两块兔排。我还想吃第三块,我叔的筷子狠狠敲上我的手背。他殷勤地给三位姑娘夹肉倒酒,并轻轻哼起助兴的小曲。姑娘们的脸蛋红扑扑的,香汗淋漓,就像三位下凡的仙女。

一个姑娘问:“好好的兔子怎么杀了?”

我叔说:“仨钱买来俩钱卖,不图赚钱图痛快!”

一个姑娘说:“痛快也是我们痛快,也没见你吃几块。”

我叔说:“省下一块是一块,谁让穷乡僻野没好菜!”

一个姑娘说:“没好菜就没好菜,也不至于杀兔来招待。”

我叔说:“有盘兔肉来招待,三朵金花开不败!”

三个姑娘一起说:“当那个当那个当那个当。”

都笑了。气氛亲切友好。

我叔和姑娘们的距离被红烧兔肉拉近,说话就变得放肆起来。借着酒兴,他用非常纯正的普通话为姑娘们朗诵村子里的俚语和顺口溜。

“知道四大难听吗?”叔笑嘻嘻地问。

“不知道啊!”姑娘们热切期盼。

“听好了——老牛嚎,敲破瓢,锔破锅,锉锯条!”

姑娘们捂起嘴笑。

“四大好听呢?”

“快讲快讲。”

“玉鸟儿叫,百灵儿哨,大姑娘打闹,小媳妇笑!”

姑娘们笑得东倒西歪。

“再给你们讲讲四大白吧——精面粉,细砂糖,大姑娘肚皮,石灰墙!”

“讨厌!”一根兔骨砸中我叔的脸。

我叔备受鼓舞,接着开讲四大红。

“庙里的门,接血的盆,大姑娘月经,红嘴唇!”

这次他身中四根兔骨。——多出的一根是我趁机砸他的。

“下面再来,四大硬。”

吓得姑娘们慌慌张张跳下炕,趿上鞋往院子里跑。

“别急走啊!”我叔歪着脑袋,厚颜无耻地说,“听我讲完四大硬啊!——生铁蛋子,石头球,半夜那玩艺儿,和尚头!”

姑娘们早跑得不见踪影。

我叔盯着我呆傻的脸,问:“你怎么还不回家?”

我不耻下问:“半夜的什么玩艺?”

我叔说再过几年你就知道了。

我不依不饶。“到底什么玩艺啊?”

叔大吼一声:“滚!”

我连滚带爬逃回家,三个姑娘早已脱鞋上炕,玩起纸牌。是正午,我爹在午休,我妈在纳鞋底,她们一边玩牌一边聊天,中间好像提到了我叔。一个姑娘小声说:“他是个蠢蛋加流氓啊!”就一齐笑了。笑声越来越大,我看见我妈烦躁地探起身,伸手拍了拍窗窝,笑声于是戛然而止。可是笑声在十几秒钟以后再一次爆发,更大也更放肆,并伴了开心的打闹。

玉鸟儿叫,百灵儿哨,大姑娘打闹,小媳妇笑。此谓四大好听。说得真精辟啊!

那天黄昏,我叔照例把摩托车停在我家院子,待姑娘们出来,吼一嗓子:“捎一个咧!”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我,排着队走向候在不远的拖拉机。突然两个姑娘扭了一个姑娘的胳膊,将她一直押送到我叔面前。那个姑娘拼命挣扎,毛驴般上下蹿跳。两个姑娘甩下她,笑着蹿上拖拉机,催促村长快开车。村长回头看看我叔,我叔笑出满脸菊花。“叫你快开车呢!”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冲村长挥手告别。

那姑娘只好坐上我叔的摩托车。她有一双又细又长的美丽眼睛,我妈说她肯定是狐狸变的。后来我们叫她细眼,她对这个外号非常满意。

我叔和姑娘们混熟,没事就钻我家西炕,和姑娘们聊天或者打牌。他给她们猜谜语:“不团团,不方方,洗它不用水,打它不流泪。”姑娘们问:“是什么呢?”叔指指纸牌说:“扑克啊!……再来一个。一棵树,结俩梨,小孩见了笑嘻嘻。”姑娘们笑着骂他流氓,扑克牌塞了他满脖颈。“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叔一边躲闪一边说,“肋巴对肋巴,他爹压他妈,他爹一使劲儿,他妈就掉泪儿。”细眼姑娘立刻红了脸,纤纤玉指在叔的脑门上使劲弹一下,“再胡说都不理你了!”叔咧嘴笑道:“是推磨啊!你想,肋巴对肋巴,他爹压他妈……”姑娘们捂了耳朵,坚决不听。叔清清嗓子说:“最后一个。”姑娘们一起跺脚,两手拼命捂住耳朵,“不听不听。”我叔诚恳地说:“保证最后一个。听好啦!——拨拉拨拉粗,拨拉拨拉细,拨拉拨拉两头唱洋戏!”于是他再次遭到姑娘们的围攻,六只手在他的脑门上狂轰乱炸。叔抱着脑袋狂笑不止,“不是坚决不听吗?——别打啦谜底是炸油条嘛!”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我叔的粗俗正好对上姑娘们的胃口。这足以说明市吕剧团青年演员的素质也高不到哪里去,甚至更低。后来我叔说这怎么能叫粗俗呢?这明明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嘛!他的话让我突然对他肃然起敬,认为他具备一位优秀作家或者学者的博雅。

自兔肉宴以后,姑娘们中午就不再开灶。她们把午饭派在我叔那里,天天混得肚儿滚圆。我妈倒是乐意,这能省下我家不少柴火;我叔更是苦中有甜,天天骑着摩托车村里村外乱转,变着法子给姑娘们做好吃的。

荤菜多是一只鸡,素菜多是我家菜园的灰葱、韭菜、莴苣或者卷心菜。几天后我妈就坐不住了,她看着狼籍疮夷的菜园,对我叔的暴行充满愤慨。我爹劝我妈说就让他胡闹几天吧,反正过几天演员们就走了。“不走反倒合适了!”我爹突然拍一下巴掌,“让他们结为秦晋之好,岂不妙哉?!”

大多时我会坐在饭桌旁,一双筷子快如闪电。每顿饭都有黄段子,有荤素各半的谜语,我想姑娘们可能把听段子猜谜语当成一种淳朴乡间的至高享受。当然享受远不止这些,每一天,我叔都会为姑娘们烤上一堆青麦穗,吃得她们满嘴黑灰。——麦穗是我叔从自家麦地掐的。正是能吃青的季节,漫山遍野,麦穗们饱满香甜。

我叔的此种做派绝对为庄稼人所不齿。麦穗是好吃青的吗?何况那三个姑娘没有一丝羞愧与不安。当然我也吃,吃一次被我叔骂一次。他说你能吃吗?将来你肯定是农民,将来她们肯定是艺术家!农民能吃青麦穗吗?农民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吃青麦穗吗?馋死了都不能吃哇!其时,将一个麦穗细细搓了,小心吹掉毛芒,递给细眼。细眼将麦粒抹进嘴里,嘴角翻滚着白色的汁液。一粒麦掉到我叔脚前,我叔弯腰拣起,两个牙齿先轻咬一下,然后猛咽下去。“这粒格外香啊!”他用了狗一样的表情。当然,他的话必遭来细眼的一顿花拳绣腿。

常常因为麦穗,我被我叔逐离饭桌。我闻着香喷喷的麦香,听着四大好听之一,伤感地跑到门口挖蚯蚓。那次正好碰上史兰兰,就请示她:“一起玩杀人吧!”她说:“现在是白天啊!”我说:“闭上眼天就黑了。”史兰兰想想也对,就顺从地闭上那双雾朦朦的眼睛。我从柴草垛里抽出一根苞米秸,怪叫一声“下面开始杀人”,棍子照着史兰兰的脖子猛劈下去。史兰兰惨叫一声,一命呜呼。

屋子里传出叔的怪笑。

细眼说:“你侄子真狠啊!”

我叔说:“小哈巴狗带铃——混充大牲口。”

细眼说:“那小女孩怎么还不起来?”

我叔说:“水仙不开花——装蒜!”

细眼笑。

叔问:“你们小时候没玩过?”

细眼用粉红色的小舌头捋捋牙齿,狡黠地说:“现在玩也不晚呐!”

她把筷子对准叔的脖子,问:“这行不行?”我叔说:“行!”细眼高叫一声:“下面开始杀人!”筷子离脖子很远,我叔就夸张地倒下。叔的表演比史兰兰逼真很多,他躺在炕头上抽搐,眼睛翻到只剩眼白,嘴里发出嘶嘶嗷嗷的声音。

姑娘们不理他,接着吃麦穗。

趁着叔死去的时间,我重新蹭回炕桌,抓起麦穗往嘴里塞。我吃了很多,直到撑出屁来,叔仍然保持着死去的姿势。后来他睡着了,发出阵阵鼾声。细眼狞笑着拿一根麦芒捅他的耳朵,也没能把他捅醒。后来他在睡梦中翻一个身,脑袋正好枕上细眼的大腿。细眼皱皱眉,看看另两位姑娘,笑笑,却没有动,任他枕着。突然我看到叔睁开一只眼,飞快地冲我挤一下,又很快闭上,一线涎水从嘴角汹涌而出。我挺挺脖子对细眼她们说:“我叔在装睡!”

三个姑娘每人掐我一下耳朵,叔更是跳起来弹我一记响亮的脑瓜。于是我重新变得伤感,赌气离开叔家。史兰兰仍然敬业地躺在门口,黄褐色的脑袋枕一滩黄褐色的鸡屎。我用脚尖碰碰她的脑袋,说:“时间到啦!”史兰兰一跃而起,兴奋得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