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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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天上人间(11)

第二天满天星和何塘晏忙了整整一天,也没有从录放机里放出湘莲的虞姬之音。满天星颓然坐到地上,问何塘晏:“怎么回事?”何塘晏无辜地摇摇头。说话时他们猫在满天星的独间屋里,两个人大汗淋漓。

晚上,不甘心失败的两个人再试。仍然没有声音。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似乎那戏声早已追随亡灵而去。或者,收录音根本不可能录出那般凄美之音。

“下个周他们就要出发吗?”“是的。”“还有五六天的时间。”“是的。”“你说何洲镇在这五六天内还会不会死人?”“应该不会。”“就是说,我们再也听不到她唱戏了?”“肯定是这样。”

……

何塘晏在三天以后再一次见到了湘莲。仍然是在夜里,仍然是在临时搭就的戏台上。那是他们以戏班子名义的最后一场演出,更是他们在荷花岘村、在荷洲镇、在温嶝县的最后一场演出。然而表演却并不潦草,每一位演员全都极其认真。他们也知道这相当于最后一次彩排,下次,他们便是歌舞团了,表演的地点,便是千里迢迢的广州了。

他们急匆匆赶来,当然是因为荷花岘又死了人。

死的是满天星。是自杀。他用一把锋利的杀猪刀切开了自己33岁的肚腹。先横着一刀,再竖着一刀。肠子流了满地,场面阴森惨烈。他的母亲王兰用清水将地面冲了整整一天,那水仍然是粉红色的,粉红色的水,鼓起一个个“嘭嘭”作响的气泡。

这也是湘莲最后一次在戏台上唱戏。她穿着戏服飘到台上,自然流畅地甩开了长袖。她的动作柔和舒展,与几天前河滩上的疯狂判若两人。她的脸上依然抹着厚厚的油彩,你根本看不清她的五官。何塘晏突然想起来,他和满天星竟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没有上妆的小名叫做湘莲的女孩。

湘莲唱起来了。她的眼睛巡视台下,寻找着何塘晏和满天星。她看到了何塘晏,她笑了。油彩后面的微笑真诚并且苦寂,却像一道微弱的闪电瞬间被突来的大雨浇灭。她继续寻找。她的油彩开始严峻和哀伤。“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那是从来未曾有过的哀伤,那哀伤足以击毁一切。她开始在戏台上急急寻找,身体转着圆圈,像飘落河面的一片荷瓣。四句唱完,并不停歇。“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她不顾戏台一角头头的手势,只顾沉浸在一个奇异并且绝望的故事之中。舞台再一次飘浮起来,距离何塘晏越来越远,何塘晏茫然地伸手去抓,他只抓到了无边的虚无。“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湘莲开始唱第三遍,每个人都看到,两滴眼泪突然从她的眼角跌落。空中的眼泪被她挥出的宝剑斩成雨丝,悄悄洒落她华美艳丽的衣衫。湘莲大叫一声,翻转身,宝剑挥向自己的脖子。她的表演是那样到位和逼真,一柱鲜血从她白皙的脖颈喷涌而出,将她染成一朵粉红色的荷花。

人群中发出惊恐的尖叫。有人慌乱地冲上了台。有人慌乱地抱起湘莲。何塘晏呆坐不动。他忘记了一切。

两位穿着制服的男人走过来,将他从地上拉起。何塘晏看看他们,没有说话。一位男人说:“我们怀疑你杀了人。”何塘晏说:“哦。”另一位男人掏出手铐,熟练地扣上他的手腕。何塘晏看一眼桔红色的舞台,那里早已空无一人。舞台越来越小,它飘向河滩,飘向天际,像一盏油灯或者一点磷火。何塘晏清清嗓子,突然从胸膛里吼出一串含糊不清的歌词。

“……月光像石榴红,晚风好比美酒,我们流露真情,跳一曲跳一曲迪斯科,迪斯科,迪斯科……”

嘴里喷射出来的却全是眼泪。

“真是你杀死了满天星?”我问。

“如果是我杀死了他,我还能坐在这里吗?”何塘晏苦笑一下,说,“他真的是自杀。”

“我揣了杀猪刀去找他,他正在翻看着扑克牌。他一边翻看一边喘息,那天他射得又快又多又黏又稠。旁边的桌子上放一瓶未启封的烈性白酒,他转过脸来冲我笑。他说我怎么死不了呢?我怎么死不了呢?我说你马上就要死了。我挥舞着刀子冲上去,却被他一拳打翻在地。他抢过我的刀子,撬开瓶盖,喝一口酒,再切一小块咸鱼干塞进嘴里细细地嚼。他把刀子扔到地上,继续翻看那副扑克牌。我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身上有了力气,拾起刀子,重新冲上去。他再一拳把我打倒,再抢过我的刀子,再切一块咸鱼干,再把刀子扔给我。他喝酒又快又猛,两口见底。我在地上躺了半天,第三次抓起刀子,扎向他的脖子。他第三次将我打翻在地,第三次抢过刀子。这次他没有用那把刀子切咸鱼干,他是把那一整片鱼干囫囵塞进嘴里。他一边慢慢地咀嚼,一边转过头冲我嘻嘻地笑。我问他你笑什么,他说,你没有机会杀我了……你没有机会了。然后他就将刀子切向自己的腹部。先横着一刀,再竖着一刀,刀锋从下往上挑,从肚脐,一直挑到喉咙。他的肚子就像一个装满下货的蛇皮口袋一样被豁开,红的绿的流了一地。最后他把刀子深深地扎进心脏的部位,扎进去,又狠狠地连绞两下。直到那时他的嘴里仍然津津有味地嚼着那片咸鱼干,直到那时他的眼睛仍然笑眯眯地盯着我。他说,你没有机会了……他将嚼烂的热糊糊的咸鱼干全部啐到我的脸上……”

“……”

“你害怕了?”

“……”

“你不用害怕。你没有亲身经历,所以你怕;如果你亲身经历了,你就根本不会害怕。其实满天星说的也对,河就是岸,岸就是河;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有限就是无限,无限就是有限;开始就是结束,结束就是开始……”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看到了湘莲的身子。”

“可是他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我看到了湘莲的身子。”

“可是莲湘为什么要自杀?”

“这件事你得问湘莲。”

“她死了吗?”

“当然死了。那柄道具剑钝得像一根烧火棍,竟也能够割断动脉。死了。所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她只用一段小戏就送走了满天星和自己。所以他们,其实很合算。”

“你说其实很合算?”

“不是吗?”

胶东汉子何塘晏的身体微微有些发福,他隔着一张桌子,不停地给我夹菜。他一下子要了五瓶高档法国红葡萄酒,为我斟酒时,他像倒白酒一样把红得像血的葡萄酒涨得高出了杯口。他现在是一家私营工艺品厂的厂长,事业蒸蒸日上。他告诉我,他们厂主要生产只有火柴盒大小的水晶棺材和用上等亚麻扎制而成的只有香烟盒高的仿真纸扎,这些工艺品栩栩如生,深受客户们喜爱。他说他们的产品已经远销越南日本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古巴朝鲜庐旺达土库曼斯坦吉尔吉斯斯坦挪威南非新加坡菲律宾等等等等,他说他下一步的目标就是在短时间内迅速打开国内市场以满足普通百姓日益增长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双需要。“我们厂的最终目标是——”他顿一顿,然后笑眯眯地对我说,“让每一个小康家庭的书桌或者茶几上,都摆一口由我们厂生产的世界上最精致的水晶棺材或者世界上最漂亮的仿真纸扎!”

夜已经很深,窗外点点灯火就像排列无序的萤火虫。我们坐在西郊酒店的贵宾间里推杯换盏,周围一片静寂。那个酒店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