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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吃烟(2)

夜里老黑再一次爬起来,端着萤火般的煤油灯去到灶间,把那个踩烂的烟头仔细地收拾起来。他用那些可怜的烟丝卷成一只跟牙签差不多大小的烟炮,在煤油灯上点着火,急急地吸一口。只一口,就烧到了牙齿。烟吸到嘴里,并不吞下去,老黑含着这口烟,重新爬回炕上,闭上眼睛,一丝一丝吝啬地吞咽。一口烟吞了很长时间,老黑从睡梦中醒来,腮帮子仍然是鼓着的。

有时桂莲对老黑说:“我的病别治了。”老黑急忙说:“这是说的什么屁话呢?”桂莲说:“不治了,你和北京还能过几天好日子。”老黑笑笑说:“等北京初中毕业了,咱俩就轻松了。到时你去大医院,我吃好烟。”桂莲叹一口气,端起碗,喝一口药汤。桂莲的面前雾蒙蒙一片,她盼望北京能够早点初中毕业。

可是北京初中毕业后,又考上了高中。老黑咬咬牙,决定再熬三年。可是北京高中毕业后,又考上了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欣喜若狂的老黑请了全村人到家中吃饭。那天老黑买了两整条卷烟,全部拆开,一张桌子上扔两盒。老黑说乡村们使劲吃使劲喝使劲抽。他反反复复说着这一句话,说到最后,下巴几乎掉到了腋窝。那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村里人都说老黑有福气。他们听了老黑的吩咐,使劲吃使劲喝使劲抽,待他们离开,老黑只从桌子上收起了小半盒香烟。那几根香烟被老黑塞到枕头底下,一直抽了三个多月。

大二那年暑假,北京为自己找到一份工作。是在建筑工地上推独轮车,把砖头一块块搬到车上,推到不远处,再一块一块卸下,摞整齐,可以赚三分钱。后来头儿看他干活挺卖力,人又老实,就让他晚上睡在工地上看着工地,一晚上给他七块钱。头儿嘱咐他一定要看好每一包水泥每一根钢筋每一块砖头每一粒沙子,北京拍拍胸脯说:“您就放心吧。”前两天夜里,工地上安静得很。第三天,正睡着觉的北京突然听到拖拉机的“突突”声,忙爬起来,看到两个男人正往他们的拖拉机上装着沙子。北京跑过去,大声喊:“住手!”一个男人停下手里的铁锹,不满地对他说:“你嚷什么嚷?”北京说:“不准偷沙子!”男人就从口袋里摸出两盒香烟递给北京。北京看到烟盒上写着“红塔山”,他知道这是高档烟,可是他不敢接。男人说:“这沙子是你家的?”北京说:“我在这里看工地。”男人不麻烦地说:“我是问你这沙子是不是你家的?”北京说:“那倒不是。”男人说:“这不就对了?既然不是你家的,谁用了不是用?”他们说话的时候,另一位男人始终没有停下手里的铁锹,一拖拉机河沙很快装满。男人晃晃手里的香烟,问北京:“还要不要了?”说完去取摇把,做了要走的样子。于是北京伸出手,接过那两盒“红塔山”。北京的心怦怦地跳,跟着拖拉机的节奏,一直蹿到很远;他把烟揣进口袋,口袋又跳起来;把烟塞到枕头底下,枕头跳得更快……

寒假时回家过年,北京把这两盒烟捎给了老黑。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老黑接烟时的样子。老黑的手哆嗦着,脸上却是经过夸张的蛮不在乎的表情。他盯着烟盒上的字看了很久,才小心地拆开封口,提出一根,让桂莲帮他点上火,慢慢地抽。那个下午他再也没说一句话,那个下午他只抽掉三根烟。晚上他揣着那盒烟去老七婆家。他第一句话就是:“北京给我捎了盒好烟,你也尝尝。”

第二天老黑还揣着那盒烟,在村子里到处逛。碰上人,他就会递上一支,说:“北京给我捎了盒好烟,你尝尝。”有村人抽完,说:“味道不大对。假的吧?”老黑就火了,他说:“就你那鸡屁股能抽出啥叫好烟?”村人不识时务,回了一句:“ ‘红塔山’我以前抽过,不是这个味。——烟肯定是假的。”老黑就和他争吵起来,到后来越吵越离谱,竟然动起手来。老黑把村人摁倒在雪地上,抡起巴掌左右开弓。“让你再胡说八道!”老黑一边抽他的耳光一边说,“让你再说烟是假的!”

另一盒烟,老黑一直留到了过年。过年他也舍不得全部抽光,大多时他会把一根熄灭的香烟夹在两指间,那只是一种抽烟的象征。他不知道最后一根烟抽完以后,下一次抽烟,会是什么时候。

终于熬到了北京大学毕业。北京最终留在城里,成了城里人。桂莲在他毕业前的一个月里死去,临死前她不停地叫着老黑的名字,叫着北京的名字。桂莲熬了二十多年,终于没能熬到“去大医院”。二十多年来,桂莲按时喝老黑为她熬制的药汤,按时大声地呻吟,按时对老黑展开一轮又一轮声泪俱下的叫骂,却并没有按时死去。那些药汤让她多活了二十多年,二十年多里,她是老黑的希望和累赘。

北京在毕业后的第二年里赁款买了房子,然后通过对老黑的思想工作,把老黑也接进了城。思想工作中的重要一条,就是老黑来他这里住,每天都有两盒香烟抽。北京说到做到,接来老黑当天,他就为老黑买了整整一条香烟。烟是好烟,放在茶几上,老黑随抽随取。那天老黑坐在沙发上整整抽了一天,一根接一根,中间没有停顿。晚上北京回来,眼睛就睁不开了。客厅里腾云驾雾,他几乎是摸到老黑的。 “又没有人跟你抢,你慢点抽。”北京心痛地说。 “我抽得不快。”老黑说着,又点起一根。老黑一边抽一边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抽。一开始北京以为他是烟抽得太多,没太在意,可是几天过去,老黑的烟抽得不再那么凶,咳嗽反而更加厉害。于是北京跟老黑商量,说领他到去医院检查一下,如果没事,就放心了。老黑一听就慌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不去不去。”他点着一根烟说,“花那些冤枉钱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