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我们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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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是陆展青在这座岛上的第二个晚上,月亮依旧又圆又明亮。

烟花表演的时间也快到了,陆展青跟随梁步云和花婆婆来到了一个陡坡边,陡坡的下面直接连着大海。他们来的时候这里已经三三俩俩的站了30来号人,其中年迈的夫妻占多数。他们穿着都很得体,神态祥和,大家偶尔跟身边的人聊两句,但是并没有吵闹的声音。

这气氛让陆展青感觉到莫名的舒心,他和梁步云站在花婆婆的两边,等待着烟花表演。过了一会儿,陡坡下面的海面上出现了一艘船,于是大家都保持沉默静静等待。随着“嗖”的一声第一炮烟花被射到天空中,绚丽的色彩瞬间照亮了夜空,一朵又一朵的烟花在空中绽放。

陆展青转头看到花婆婆双手握在胸前,脸上满是笑容,这眼神,完全属于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啊。陆展青欣赏了一会儿这比烟花更美丽的风景,便悄悄退后离开了看烟花的人群。

烟花虽美,但是类似的色彩在他原来生活的地方随处可见,而这熟悉感让他有些不愉快,所以他选择到别处走走。

月光把小岛的夜晚照的很亮,所有的东西都清晰可见。陆展青顺着小路漫无目的往下走,原本在这样独处的时刻他总有繁杂的思绪在脑海中盘绕,到了这座岛以来,这些思绪像是被什么压制住了一样,内心得到了一些宁静,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有多珍贵。

忽然,陆展青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仔细一听,是音乐声。循着声音走过去,他看到了一栋欧洲风格的两层别墅,二楼的一扇窗户开着,里面有一个女孩正坐在窗边的钢琴前聚精会神的弹着钢琴。

那女孩看起来20刚出头的样子,穿着白色的裙子,头发很自然的别到耳后,身上再无修饰,一双眼睛微闭着陶醉在音乐中,她跳动着手指弹奏着轻快而优美的旋律,陆展青静静的站在原地聆听着,直到那女孩抬头的时候瞥见了他,钢琴声随着也停止了。陆展青抬头看见那女孩正望着自己,一时不知该该怎么办才好,周围瞬间变得安静。片刻之后,陆展青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女孩回复:“没关系。”之后迟疑片刻继续说道:“我好像没有见过你。”陆展青向前走了几步回答:“是的,我才来到这里不久,我现在住在梁步云家里,你应该认识他。”

女孩点点头:“嗯,他是我的朋友。”陆展青说道:“原来如此,你好,我叫陆展青。”女孩也回复:“你好,我叫楚夕。”

陆展青称赞道:“你的钢琴弹的真好。”女孩听到后应该是比较开心,开口说:“谢谢,你怎么没有去看烟花呢?”陆展青思考了一会儿发现说来话长,于是就说道:“我不太喜欢看烟花,那你呢?为什么没有去?”

楚夕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说:“我也是跟你一样。”陆展青有些好奇:“可以知道原因吗?”

楚夕开口说:“因为......短暂。”陆展青听到这话抬头看向她,重新打量着这个女孩。这时楚夕从钢琴前起了身,消失在视线中,不一会儿别墅一楼的门开了,楚夕从里面走出来说道:“我该回家了。”

陆展青问道:“这不是你的家吗?”楚夕摇摇头说:“不是,这是程叔叔的家,我经常在他们家弹钢琴,我的钢琴也是他教的。”陆展青微张着嘴点头道:“奥,这座岛跟我原先想象的不太一样,感觉这里的人都很特别。”

楚夕露出了梁步云当时露出的那种理解的微笑,不过没有像他那样一本正经的解释,她说:“在你的想象中,我这样在孤岛上生活的女孩应该身上披着树叶,在树上跳来跳去摘果子吃吗?”显然这是楚夕开的一个玩笑,陆展青听到后立马发出了笑声,说了句:“不是。”而楚夕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该走了。”陆展青礼貌性的提议道:“要不我送你吧。”楚夕谢绝了他,说自己家离这儿不远,他们便道别了。

陆展青回到梁步云家的时候,他们也已经看完烟花回来了,花婆婆的心情很好,还在兴高采烈的向他们描述着刚才的场景。梁步云问他:“刚才你突然就不见了,去了哪里啊?”陆展青说:“我自己去散了散步。”

梁步云把花婆婆安顿在床上,把梁父生前做给花婆婆的香囊放到她手中,她便慢慢睡着了,梁父走后,花婆婆就靠这个香囊入睡,没有香囊她就睡不着。

安顿好花婆婆他们便悄悄退了出来,在房子前面的藤椅上坐下,周围只有鸟叫声和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梁步云打破了沉默问:“你这两天心情有没有好一点,不会再想着‘在海上睡觉吧’?”陆展青抿嘴笑了笑:“现在不是很想了,谢谢你。”又是一阵沉默之后,陆展青再度开口问梁步云:“你怎么不问我原因?”梁步云叹了口气,说道:“这种事问起来容易揭人伤疤,如果你愿意说的话,自然会说的。”

陆展青觉得梁步云的性格跟自己挺像,都不是会刻意很热情,或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人,但是梁步云的善良是明显可以让人感受到的,他会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让人愿意对他敞开心扉。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陆展青低着头坐了一会儿之后,缓缓的开口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去。

“我出生在一个很幸福的家庭,父亲是一名律师,母亲是教师。小时候外公外婆也都还在世,他们最疼我,我们那时住在乡下,我只要一有空就会跑去他们身边住,外婆总是逗我说下次别去她家了,再来她就把门锁上不让我进门,而我会一本正经的研究如何在门锁上的情况下溜进外婆家,每当这时他们就会哈哈大笑。还有外公,每次一进老家得门我都会扑向他,他会把我举起来亲我脸颊,我每次都会嫌弃他的胡子刺得我脸疼,但是下一次还是会扑向他怀里。外公脾气比较大,家里所有的小辈都怕他,唯独我不怕,他冲我喊我就喊得更大声,他每次都会绷不住笑出来。他会为了我的一句想滑冰,冬天里他叫人往院子里洒水让水结冰,然后让我在上面滑。”

说到这里陆展青收回有些神往的眼神,尴尬的笑笑问梁步云:“我是不是讲的太啰嗦了?”梁步云立马摇头:“没有,你慢慢讲,我想听。”于是陆展青就继续往下讲。

“我父亲是一个性格比较内敛的人,平时不会随便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是每次喝醉酒了就会变得很肉麻,会拉着我不断的说你是我的宝贝,我是为你在活之类的话,即便我那时还小,但是我知道那些都是真话,因为他从来不会对我发脾气,就算是发了脾气冷战也绝对坚持不了五分钟,就开始各种找话题跟我聊天。——相比于父亲,我母亲就显得强势一些,她对我要求很高,因为我就在她工作得学习上学,所以她总是想着法得让我参加各种活动,唱歌比赛,演讲比赛,舞蹈表演等等,大概是怕我变得内向吧。虽然看起来严厉一些,但是她也从来不缺乏细心和温柔,确切的来说这些才是她本来的样子,严厉只是她不得已的表面。我虽然是男孩子,但是她也很注重我的外在形象,总是给我买各种各样的衣服,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经常因为她在我脸上涂小孩护肤乳而被弄醒。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幸福又无忧。”

陆展青停下来看了看梁步云,发现他很认真的在听,而且在等着他说下文。

“但是凡事有利必有弊,”陆展青继续讲述着,“这样众星捧月的生长环境,倒没有让我形成任性无礼的性格,但是把我的心气养的太高,我当时还小并不懂这些,这是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发现的。这种性格让我在跟别人接触的时候总是存在一层纱,并不是我瞧不起别人,而是我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我爱的和爱我的那些人还有我记忆中美好的那些地方,这些都被我封存在心里的一个角落,之后我再与人接触,经历一些事情的时候,就显得有些流于表面,无法随便敞开心扉,因为这总是让我有一种背叛自己得感觉,好像我再接纳别人进入我的生活,我心底的那个地方就会被破坏。”

陆展青顿了顿,问梁步云:“是不是很病态?”梁步云轻轻的摇头说道:“不是病态,但是这确实是很少有人能理解的。后来呢?你继续讲吧。”

“后来,我外公外婆相继去世,那种感觉便更加强烈,我因为这种性格受到不少伤害,因为你内心的感觉如果不说出来是没有会知道的,再别人眼里,你就只是个傲慢无礼,目中无人的家伙,只会每天把自己打扮的白白净净,考试拿着高分,比赛获得各种奖项,炫耀着自己有多优秀。而小孩子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伤害起来也是纯粹赤裸,我那时听到最多的便是‘人家是优秀的孩子,我们不配跟他在一起玩’接着就是一阵带着嘲讽的笑。但是现实生活没有像故事里那么绝对,还是有不少人和我一起玩,他们有的是自己本身很善良,有的是觉得能跟这样一个傲慢的人做朋友让他们有成就感。我就这样过着,后来我去了外地求学,离家很远,我心底的那个世界里,又加入了我的父母和亲人。”

陆展青又停下来观察梁步云,看他有没有听的烦倦,但是梁步云没有,他还是一脸专注的听他讲,他停下来的时候还一脸疑惑的看着他,似乎在问为什么停下来。这让陆展青有些欣慰,于是他的心更加静下来,任由尘封已久或者说从来没有见过天日的心路历程被自己讲述出来。

“因为学校管的很严,不能使用手机也不能随便外出,所以我喜欢上了看书,我什么书都看,从世界名著到用来打发时间的玄幻、言情小说都看。随着视野的开阔,我慢慢知道,世界上美好的人和事何其多,并不是只有我回忆中的那些才是美的。这个对我有了不少帮助,我开始走出去,允许自己的生活中有意料之外的人出现,我也有了几个知心朋友,但更多的是听他们给我讲他们的心事,而我还是很少跟别人倾诉。高考结束,填志愿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或者远大的理想,于是就报了法律专业。上了大学,我有了一些感情经历,这又让我发现了自己的另一个问题,在感情上我太胆小。《人间失格》里面有一段话说‘胆小的人什么都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甚至被幸福所伤’。我觉得这段话用在我身上很贴切。我发现我就是那种,连幸福都害怕的人,当一个人满腔热血的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总会有很多的顾忌,然后开始后退、逃跑。”

陆展青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上,月亮静静的照着,好像也在听他讲他的故事一样。

“开始工作后,我全力以赴投入到工作中,我当时想或许我应该像我名字一样,展翅高飞,翱翔青天。我也确实有了一些成就,成为了律师事务所的招牌律师。我接到的案子越来越多,遇到各种各样的矛盾和纠纷,见识了不少人性的丑恶和无奈。我变得越来越疲惫,越来越迷茫,我的心每天都得不到平静,我越来越喜欢独处,喜欢自己一个人独处,思考如何与自己和平相处,我说服自己每个人都是这样生活着得的,你这一切都是玻璃心在作祟,但是没有用,我始终不肯放过自己。

再后来,我父母在三年的时间里相继去世,原本我拿来说服自己的两个重要原因也没有了,我更加找不到继续走下去的意义,直到有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不带任何行李带着药走向码头。”

陆展青的故事讲完了,周围一片安静,就连风和鸟也悄悄沉默了。

梁步云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夜里看不太清楚,但是他擦去的应该是眼泪。过了好久,陆展青的肩膀上出现了一只手,梁步云捏了捏他的肩膀,开口说道:“辛苦你了。”

释放了藏在心里很久,有些甚至连自己都快记不清了的心事之后,陆展青像被冲破了的堤坝,防线瞬间溃散,无可阻挡。梁步云拍了拍他颤抖着的肩膀,平静的说道:“哭出来吧,现在是晚上,没有人会看到,包括我。”

陆展青的声音突然就划破了安静的空气,这声音像极了当年外公去世的那天晚上,他坐在老家房子门前的哭声,他当时边哭嘴里边一直喊着:“你们说让我别来,不然就把门锁上,我想到了不走门也能进去的办法,你们就自己跑了,你们耍赖!你们耍赖!”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心里的门也跟着锁上了,形成了一座孤岛,直到今天他坐在另一座孤岛上,他心里的那扇门才被慢慢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