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女儿出生时是我接生的。这孩子啼哭声响,五官精细,皮肤白皙。玉兰抱在怀里,不停咕哝:‘太像她爹。’我告诉她,能扛过打胎药药效的胎儿,长大后多半命大。她听了笑得合不拢嘴。”陈姨说道。
王克飞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原来陈海默的生母不仅仅是一个底层妇女那么简单。长大后的陈海默如何接纳自己的生母是个妓女呢?她到了另一个世界,过上了另一种全新的生活,过去的记忆还在折磨她吗?
“那时候,玉兰还没有遇见周福根吧?”王克飞问。正如自己一开始猜想的,周福根并非小山的生父。
“她生完孩子后,在茶楼里找了个打扫卫生的活儿。听说是茶楼的蔡老板牵线,把她许配给了在茶楼里负责烧水的福根。”陈姨唉声叹气道,“那个福根是个嗜赌如命的混混,常发酒疯,为人奸诈,街上的许多人都不喜欢他。玉兰答应这门婚事,想必也是为了给孩子找个爹,以免女儿日后被人指指点点。”
“街上知道玉兰以前是长三的人多吗?”王克飞问。
“起先没人知道,可在他们成亲前,不知道怎么就传开了。我想福根也是知道的。所以他们俩的结合啊,一个是委曲求全,一个是心怀鬼胎。”
福根愿意遵从蔡老板的安排娶她,会不会是因为他在那时已经知道她有凤冠了呢?
“不出所料,在随后的日子里,玉兰经常跑到我这里哭诉。起先福根找着各种开销的名目向她要钱。她逃跑时带走的一点银钱,全都给了他。不久他都懒得再找借口,直接伸手。她实在拿不出,便会遭到毒打。”
“听说有一次你还去警局报案了。”王克飞提醒道。
“那次他输了钱,被人追债追得紧,到家就翻箱倒柜,她坚持说没有钱,他差点把她打死。我觉得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想让警察来教训教训他。可没想到,玉兰却还护着他,唉!”
“当时福根和小山相处得如何?”王克飞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
“不是亲生的,怎么有感情?他看小丫头不顺眼时,也会连她一起打骂。我记得有一个晚上,福根用铁棍抽她,她撕心裂肺地哭,隔了一个院子都能听见。我现在回想起她的哭声啊,都觉得心悸,简直像锥子钻在我心里一样。”
陈姨站起来,提起煤炉上的烧水壶,给茶壶添了热水:“但那个小女孩能吃苦,又懂事。以前蔡老板让玉兰站在街上守茶摊,但这玉兰从小习惯了晚睡晚起,有丫鬟伺候,哪吃得了什么体力上的苦?想不到她的女儿才那么丁点大,就会在大冬天催她妈妈起床。若叫不动,她便自己推了板车,冒着大雪出门,替妈妈摆茶摊。真是不简单。
“小山到了七八岁,模样俊俏,那双眼睛像她妈,又比她妈机灵,应该是来自爹的遗传吧?玉兰总说,那男人是个豪杰,他的女儿也必定不凡。我记得玉兰的屋里常常传出她教女孩唱小曲的声音。她在泥地上用竹篾写写画画,教女儿认字和背诵词赋。她还告诉女儿应该怎么画眉啊,染唇色啊,怎么识别玉石成色,怎么和男人对视……我问玉兰教她这些干什么,玉兰说,自己只有这些可以给女儿了。她希望女儿知道这世界上不单单只有一条臭气熏天的水沟,还有不一样的东西,漂亮的、享受的、值得她去追求的、拥有的。
“唉!但是造化弄人啊!这姑娘生下来就注定要受苦的,又何必让她知道这些东西呢?当时还不如打掉呢!”陈姨说到这里,抽了抽鼻子,眼睛有点红。
“为什么这么说?”
陈姨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因为蔡老板看上了她……”
“你说茶楼老板看上了小山?”王克飞吃惊地问。
陈姨抿着嘴点了点头。
王克飞倒抽一口冷气。当时的海默才多大岁数呢?他掏出一支烟,在手中折断了。“玉兰知道这事吗?”他怔怔地问。
“怎么会不知道呢?”
“福根也知道?”
陈姨点了点头:“茶楼里做过的人几乎都知道,他们在背后叫她小小妾。我记得那姑娘小时候很开朗,喜欢笑,但后来话越来越少,性格内向。大概她也知道这条街上的人都在背后议论吧。我还给她做过那方面检查……唉,造孽啊!那时候她才九岁大啊,已经染上了那些脏病。”
“可玉兰怎么会……”王克飞的眼睛有点湿润。
“您是说她怎么不保护她女儿?王探长,您不了解那些从小就在书寓长大的女人,她生下女儿时自己也不过十八岁,涉世未深,稀里糊涂。一个都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怎么保护自己的女儿?”
“可她为什么不卖掉首饰,带女儿远走高飞?”
“您说的是那件首饰吗?我问过她,她说那男人确实留给她一件乾隆时期的宝贝,只可惜被老鸨没收了,她逃出妓院时没能带走。”
“你信吗?”王克飞问。
陈姨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问道:“王探长,在母爱和爱情之间,您知道一个书寓出来的女人会怎么选择吗?”
没等到王克飞回答,她便自顾自说道:“玉兰幼年就失去父母的关心,陪伴她成长的只有男人的爱,最后最触动她的也是一份她自以为最高尚的爱情。她想生下这个女儿,不过是希望有价码能让男人回到她身边。她爱自己的女儿,终究也是因为她爱女儿的爹。您问我她到底有没有这么贵重的宝物?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如果她相信这是他的定情信物,她可能会把这东西看得比她自己的命、比她女儿的人生更要紧。”
王克飞坐直了背,在腹部轻轻吐出一口气,问:“那个蔡老板后来去了哪儿?”
“蔡老板还有其他生意,不是每天在这里。但是大火那晚,他刚好带了朋友在茶楼玩。他们一群人来不及从后面的房间跑出来,都烧死啦。”
王克飞从桌边站了起来。他似乎完全忘记了陈姨的存在,没有告别,便往屋外走。他的内心完全沉浸在无法自拔的错愕与恐惧中。
陈姨也跟着站了起来,对着王克飞的后背说道:“请等一下,王探长。”
王克飞站住了脚步,但没有转过身。
“在火灾发生的晚上,小山也不见了,再没有人见过她。后来还是我和几个邻居葬了玉兰。您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王克飞愣了愣,随后摇了摇头。
“噢,”陈姨的脸上显出一丝失望,又带着捉摸不透的微笑,说道,“但是,我倒并不是太担心她。因为我知道,扛过打胎药的娃啊,生命总是格外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