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北马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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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登临高台

三月三,午时至,炎龙河边,魏国历史上最为宏大也最为别扭的祭天盛典,终于正式拉开帷幕。

说起宏大,自然是因为参与者的规模。宗室朝堂方面,自新君元祐起,丞相元镛领衔,除出镇各地、不在阳城的贵族王侯外,元氏皇亲及百官合计两千余人,几乎全数出席祭天盛典。而秀川胡族方面,以天柱大将军朱荣为首,麾下文武班底以及数万雄兵,里外三层,浩浩汤汤,惊天气势冲霄而起。毫不夸张的说,九州大陆最强悍的一股力量,正集结于此,纵然梁帝萧寅亲临,恐怕也要为之色变。

而说别扭,目下场中除朱荣一方外,其余诸人的确充满了别扭的感觉。魏国自文帝薨逝以后,已甚少举行大规模的祭天典礼,每年腊日祭祀时节,无论宫中民间,也是例行常态,各家各户依礼祭祀祖先与百神。最热闹的举动,无非是击鼓驱疫,即逐除也。

晋朝以来,三月三上巳节祭祀的传统已然废止,这一日,更多的只是衅浴祓除、曲水流觞而已。重启上巳节祭祀乃是一怪,事出突然毫无准备又是一怪,将皇族百官全部从阳城拉到河阴更是怪诞异常。众人心中多半不解,只好将之归结于元祐与朱荣意图立威,故而大张旗鼓,郑重其事。

九层高台之上,元祐在朱荣、元镛等人的拥护下,一步一步登临绝顶。当他俯视足下巍峨终生,遥看壮丽山河之时,志得意满之情,终于也达到了巅峰。魏国天命,果然应在自己身上,昔年神秘相士无虚言也。

就在不久前,“佛铸圣手”文世途驾临河阴。当元祐被请入朱荣大营时,他抬眼便瞅见这位一力拥戴自己登上帝位的天柱大将军,脸上一派沉郁不甘之情。

五年来,文世途首度出手,朱荣铸金人却屡屡受挫,若真有天意,那么天命不在朱荣之身,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接下来,文世途亲自铸元氏诸王之像,亦无人能成。直到元祐上阵,先铸佛像,再铸己像,皆是一次成功。帐中众人皆为之动容,朱荣的表情更是复杂深刻,愕然,惊疑,苦涩,最后化为了一个心悦诚服的笑容,以及对元祐最庄重的跪拜大礼。

可以说,从元祐前往晋城首度会见朱荣至今,这才是朱荣对其真正毕恭毕敬的一次。而在场众人,除哈哈一笑飘然远去的文世途外,也都随着朱荣跪了下来,高呼万岁。

那时,元祐真的生出洒下热泪的冲动,但最终身为帝王的高傲与矜持,还是让他强忍酸意,笑呵呵地一一扶起了眼前这些不可一世的人杰。

无人知晓的是,三年前,元祐之所以会从纨绔不堪的“元初八魔”之中抽身而退,从此收心养性,博得“贤王”之名,乃是有一回率众将萧凡反复逼入洛水、借此取乐后,一名突然出现的神秘相士,语出惊人,直言元祐不仅有帝王之相,还将是魏国社稷存续的关键之人。

元祐不傻,第一时间自然不会相信江湖术士之言。但神秘相士不仅通过鞭辟入里的分析,阐明了魏国时局隐忧以及元祐自身的种种优势,最后更直接祭出铸金人的大招。那一回,魏国宗族之中,就是只有元祐一人铸金成像。

而当今日,元祐一见到文世途,尽管面容各异,但那熟悉的眼神、语气,让其立马分辨出,当年的神秘相士,就是眼前的“佛铸圣手”。

后来又是仅有他铸金成像,元祐至此终于再无怀疑,魏国九五至尊之位,的确非他莫属。至于文世途为何三年前就要点醒于他,元祐并没有放在心上。世外高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或许是为了挽回昔年为胡太后铸金不成的影响,也可能是不甘绝艺蒙尘的小试牛刀。无论如何,自己已经是魏国的皇帝了,又何必去深思太多呢?

眼角余光瞥向身侧的朱荣,其人依然霸气不减,但眉目之间,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元祐满意地笑了,如果朱荣连失落之情也没有的话,那他会怀疑对方可能在刻意演戏。

此前朱荣的野心虽从未明言,但早已昭然若揭。适才面对胡太后时,朱荣言必称“天”,仿若自己代天行事。这要在往昔,元祐必定惊惧不已。但今日朱荣铸金人屡屡失败,挫败感已达到顶峰;而胡族上下都知道,朱荣一向笃信长生天,如今天不属意于他,徒呼奈何?

而元祐虽然手中并未掌握一兵一卒,却依然有着满满自信。只因魏国虽然在北线屡战屡败,给人一种大厦将倾之感,但实际上,掌握在元氏宗族手中的力量,并没有受到根本性打击。而经过百多年的苦心经营,元氏在中原的根基,更不是一名胡族酋长所能轻易撼动。

故而,朱荣的上限,顶多就是权臣。大魏立国百年,真正的权臣,不过宦官宗毐而已,纵然嚣张一时,最终亦是伏诛。自己风华正茂,绝对有信心一步步掌控大局。朱荣今时努力拼搏的一切,终究只是替自己作嫁衣。

元镛与颜旷作为祭天正副使,自然也随着元祐、朱荣登临高台。令台下百官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胡太后抱着小皇帝元昭,同样出现在登台队伍里。

按照此前多数人的设想,胡太后最有可能的下场,就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幽禁一生难见天日。结果今日祭天盛典,胡太后不仅出现在现场,还随同元祐、朱荣、元镛等头面人物一同登上九层高台,这其中释放出来的信号,莫非是她已成功笼络朱荣,即将东山再起?

一时间,人群蠢动,虽不敢喧哗,却是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尤其是以往颇得太后重用之人,原本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可以暂时放下,更对未来多出了几分期许。

胡太后面容平静,但幽冷双眸深处,却涌动着逐渐炽热的怒火。方才营帐之中,朱荣言语嚣然,走到她身前时,更是缓缓抬手,运劲十成,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朝着胡太后头顶探去。太后本人沉静如水,而朱荣却只是象征性地在她头顶抚了一圈,随即便以主人的姿态,请众人前往祭天高台。

旁人或许都没有注意到,但胡太后却感受得极为分明。随着朱荣那一个无礼的动作,自己头皮上已然逐渐冒尖的细微青丝,又纷纷脱离,恢复到光头女尼的原貌。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发如断首,胡太后可以自己剪落三千青丝,却不能容忍别人如此对待。对于大魏曾经的最高统治者来说,朱荣此等举动,无异于奇耻大辱,如何能不怒火中烧?

但作为魏国历史上唯一一名摆脱“子贵母死”铁律之人,她心志之坚,谋算之远,并不随多年来高高在上而削弱分毫。胡太后非常清楚,眼下她与朱荣强弱悬殊,所能倚仗者,就是元镛等皇族对异族天生戒惧,以及元祐与朱荣各怀鬼胎。寻隙而动,一击必杀,乃太后早已拟定之方阵,莫说受此侮辱,就算再严重十倍、百倍,她也会隐忍下来,静静等待翻身之机。

此时,登台众人皆已落座。元祐朝着朱荣,亲切地说道:“卿果然非常人也,众将士亦不辞辛劳,一夜之间,就能搭建出如此宏伟的的高台,实在令朕既感且佩。将来吾等君臣一心,众志成城,莫说北边与西边那些跳梁小丑,就算南朝萧氏,又岂能抗衡?愿与卿共勉也!”

须知此前,元祐一向以“大将军”尊称朱荣,从来没有用过“卿”一类的字眼,可见铸金人后,主客逆转,魏国新君有意无意之间,已然开始彰显帝王威仪。

桀骜的朱荣却没有因此动怒,而是点点头,朗声道:“臣自秀川起兵,为的就是讨伐逆贼,匡扶社稷。后来晋城一见真龙,更是下定决心,要辅佐陛下成就春秋伟业,又岂能不披肝沥胆、尽心竭力?待陛下荣登大宝,祷告长生天,臣必执鞭坠镫,为陛下荡平宇内!”

元祐豪迈地笑道:“哈哈哈~届时朕亦必带领元氏全族,亲临前线,为卿及三军将士擂鼓助威!”

言语间,元祐更显露出对兵权的野望,一旁元镛暗自称许,看来这名曾经的纨绔子弟,倒是不负元氏武勇传统,胸中自有热血澎湃。如此一来,朱荣想要扶持傀儡的愿望很有可能落空,自己最理性的抉择,应是尽力帮助元祐坐稳江山,在平定各地起义的同时,逐步架空朱荣在军中的势力。

此时,颜旷突然离席,毕恭毕敬地参拜道:“陛下,吉时已至,今日祭天盛典的章程,微臣该如何安排为好?”

元祐瞥了颜旷一眼,此人热衷功名权位,做事无底线可言,人品一向为人所不齿,但作为鹰犬,倒是非常合适。故而示意颜旷平身,并询问朱荣道:“此事既然由卿全权负责,章程亦按卿的意思来好了,具体事务,可让颜旷去处理。”

朱荣颔首道:“臣领旨。以我朝祭天惯例,今日章程并无繁杂,依次为大傩之礼、天子祷告以及供奉神祗。臣从昨夜开始,已然准备就绪,请陛下委派丞相及颜大人主持即可。”

元祐欣然道:“如此甚好。卿帐下不知何人担任另一名副使?”

朱荣请示道:“本来想推荐慕容绍来配合丞相,但其有伤在身,难免冲了喜气。不若请温子昇大人劳心一回可好?”

元祐脸上笑容更盛,当即准许道:“善。温爱卿赶紧随同颜爱卿去吧。丞相身为百官之首,从旁观瞻指正即可,无需劳累了。”

元镛、颜旷、温子昇三人皆起身领旨,半刻钟后,诸事备齐,就在颜旷抖擞精神,准备高声宣布祭天盛典正式启动之际,一个清越之中带着几分忐忑的声音,突然从河桥那端破空而至:“廷尉丞萧凡,特意为祭天盛典献上重宝,请陛下准允!”

话音甫落,九层高台顿时躁动连连。众人皆纷纷循声望去,一时间,那名站在人群边缘,身形略显消瘦,脸上戴着半张铁皮,精气神却与往日有所不同的少年,正手捧锦盒,接受着数千道蕴含各种意味的目光洗礼。

元祐起身离座,走到高台最前方,待锁定萧凡时,亦不由感到讶然,眼前之人,当真是那名任人糟践、无用至极的废物萧凡吗?

并不习惯对方突然有了勇气,元祐心中颇为不喜。但此时他已贵为九五之尊,自然要展现过人的气度与胸怀,遂柔声道:“爱卿为祭天献宝而来,果然是忠君爱国之士。不知爱卿准备献上的,是何等宝物呢?”

萧凡微微屈身,随着前方众人已分开一条道路,他安步当车,缓缓前行,待行至九层高台下方时,再拜道:“禀陛下,萧凡要献的宝,乃大魏第一至宝——‘麒麟玉璧’与‘神凰香涎’!”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连朱荣都忍不住多看了萧凡两眼。无人注意的是,胡太后脸上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而在她对面,朱荣麾下一人,同样浮现笑意。二者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一切谋划,尽在不言中。

而随着萧凡开始登临九层高台,一出大戏,终于将正式开锣。

独孤如愿混迹在人群之中,他身旁不知何时也多出一人。虎背熊腰,神光炯然,若有人认真观视,便会发现此人并非别人,正是魏国名将、廷尉卿徐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