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胶东,每逢秋天,是满园的大白菜,那些大白菜支棱阔达的叶片,绿绿的,像一床床绿毯一样镶满田野。大白菜白天吸收整天的热气,傍晚叶片就无精打采的耷拉下来,这时就需要浇水了。
天一擦黑,满囤儿就赶快骑车回家浇园。刘雪娇挑着担子在菜园等着他。他两家的菜园相连,就像他两家斜对门儿一样。夜晚两家关上街门,谁家尿泡尿都能闻见骚味儿,刘雪娇和母亲在院里叽叽咕咕说话儿,都能隔墙撂到满囤家。自从叶淑红进了满囤家,两家更紧密,几近无话不谈。有时谁家包顿饺子,也莫忘各自打发孩子送上一碗。以往,黄婉儿失踪后,刘桂兰有好长时间不再到满囤家,总觉有些别扭,现在叶淑红来了,家里有一把镰儿的女人,雪娇妈就有事没事去闯个门儿,妹妹长,妹妹短的,好生亲切。
他们使一个挑子。王满囤放下车子,就一块到水塘打水。那些水塘是村里盖房垒石头挖的坑,下雨天让雨水灌满,就成了塘。遇上天干,塘看看见了底,就沿着石台一级级下去,舀满桶,又拾级而上。那台阶很陡很高,每次都是王满囤将水挑上来,刘雪娇才一甩甩地挑着去浇园。原本王满囤可在塘里,但刘雪娇前面走,他就后面跟。水哗哗倒进田埂里,咕咕叫着沿着一行行的水渠流到大白菜根下。水桶触到塘底的声音,常常在岑寂的黄昏传得模糊又温暖,而雪娇妹站在塘边轻声呼唤,哥,你慢点,天黑了,看不见了,每每听来让王满囤非常感动,觉着人间莫过如此兄妹之情了。
挑一气水,把扁担放下,满囤与雪娇就以扁担为凳,齐头并肩坐着,看着夕阳冉冉下滑,雪娇的瞳孔里贮满着虹彩,大白菜的叶子涂上了羞羞答答的红胭脂,远远看着村庄袅袅升起缕缕的炊烟,是晚饭的时候。雪娇充满惆怅的胸脯一起一伏:“哥,听说你们那里还有一个叫吕娜娜的姑娘。”
“是有那么一位。”
“听说,还和你对脸呀!”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不去,听说还光腿在滩上洗澡儿?”
“是有那么回事。”
“哥,你可防她点呀。”
“防什么,你是怕她把哥勾走呀?”
“不是。”刘雪娇一头扎入王满囤的怀中,粉面含春,一脸不惑。
“抬起头来,你看太阳快掉到桑树上了。”
雪娇两眼往西边看,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王满囤马上就是一个吻,用手又蒙起了雪娇的眼。
雪娇娇喘微微,心慌又意乱。
三围两下,雪娇的脖子缠了一块东西。
放开手,一个大落日掉进眼里,什么也看不见。
过一会儿,就见脖下是一枚粉红的纱巾,让雪娇喜不自胜,又扑进哥哥的怀中,小猫一样百般温柔,万般旖旎,声音幽幽地说:“哥,你真好……”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妹妹的口就被哥哥的口堵上了。
缠绵再缠绵,像两条鳗鱼缠绵在田野里,夕阳看了都有些不好意思,忸忸怩怩就沉了下去。西天孔雀开屏一样充满着迷离的霞光。
大白菜支棱起耳朵,在静听着这两个恋人的窃窃私语:“哥,多早晚我都在想有这么一块纱巾,哥,你真好。”
爱抚更紧,王满囤将刘雪娇抱离地,在田埂上转起圈儿。有喜鹊扑扑飞进窝里。夜了。
王满囤又拾起水桶,趁着星光下塘舀水,这一次爬上塘来,也不用雪娇挑了,他一路直奔地头,所向披靡,水流打着旋儿像雪娇放松的心情一样奔进菜畦。
田野四处传来哗哗的流水,但隔十几米就辨不清人貌,可听到彼此的声音:好吃饭了,今天就浇到这儿吧。不,我明天还要出海呢。今年海上的收成怎样?哪天不进个百八十的。全是这样喜悦的对答。
金沙滩富了,短短几年里新瓦房就连成片了。满囤家又给王川盖了一栋房子。王川喜不自胜地等着嫂子赶快过门儿。
他们在山里捉起迷藏。王满囤趴在一丛玉米秸旁,让刘雪娇找得好苦,找不见,最后干脆坐在地上掉泪。
王满囤猛地像一头兽一样扑过来,一手插进雪娇的胸脯,雪娇不再挣扎,用手护着胸膛,那东西在满囤的手下渐渐大起来;又换一手,另一个也大起来,低微的喘息声变成了渐渐的呻吟声,另一手又急忙忙地伸进了雪娇的小腹,遇到一片森秀的毛丛,像湿漉漉的沼泽地,温暖而娴静,那东西在满囤的心上牵挂沉睡十几年了,打自牛棚时,雪娇每晚起来撒尿,他就侧着耳朵在被窝偷听着,哗哗啦啦,淅淅沥沥;那时,他就在想象着这东西什么样子。今日刘雪娇就像一头小鹿一样,撞到猎人的手里,乖乖投降了。她一度向往着这种抓挠,这种横爬竖摸的嬉戏。一会,雪娇浑身忐忑,“哥,你进来吧,我给你。”“不行,咱们办理结婚吧。”如梦初醒,双方停止了晃动,他们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
月亮升起来了,王满囤将雪娇抱在身上,那般暄腾,那般柔软,就像抱着一团棉花。露水上来了,“哥,凉了,咱们回家吧。”
水桶响,担杖响,四野阒寂,他们半搂半抱地挑着挑子回家了,旁若无人。爱情进展到这地步,是什么力量也摧不毁的。
那晚他们吃了饭,就到电影场看了《野山》,那种乡土味极为浓郁的电影,将他们的爱扯得更紧了,即使天打五雷轰也无济于事。从那时起,吕娜娜极尽花样翻新的诱惑,都激不起王满囤的半点欲望。他走坐就想着一个人—刘雪娇。
满囤的大奶奶老了,一等儿子媳妇上了山,孙子去了学校,这老人在家里就拾拾掇掇不停闲。她院里有几棵葫芦,葫芦爬到墙上,她就找个杆儿帮着顺上,结了葫芦,她就结个绳套托起。墙上的葫芦挂得琳琅满目。满囤、雪娇趁奶奶不在时,经常把那葫芦藏在叶下,奶奶就念叨,昨晚,哪个贼儿偷去两个葫芦?奶奶不愧大户人家,脑子非常好使。晚年,她几乎天天惦记着那些葫芦,大小葫芦,一个不剩,一个不少。奶奶老了,满囤就用工资给奶奶买来一只龙头拐杖。奶奶就拄着那拐杖在院里走来走去,上气不接下气,呼呼直喘。圈里的猪,她早不大在意了,这营生已全交给了儿媳叶淑红。她就那么一个人静静坐在小院的石墩上,只听胡同有响动,就说,是不囤儿回来了?好长时间没人给她回答,就起来再用拐杖戳戳那些葫芦。偶尔,她也能想起那年的猪王,想起山洞里住过的老头子。但绝大多数时候,她只关注眼前的葫芦,她积攒的钱,开始全让小孙子要去做买卖。她常对雪娇妈说,那孩子是个贩骆驼的,需要钱呀。老人也不去问王川用钱干什么,只知道他是个买卖人。当听说左舵死了,她唏嘘不已,那可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当家章把他从银杏树下抱回来时,也仅有十几岁,次年就跟着家章出海了,那孩子不喜欢上岸,每年只三十晚上岸一次,吃我们包的一顿饺子,糊里糊涂地磕几个响头就去了。人家问他你给谁磕头,他说,我给牛魔王磕头。牛魔王是谁?当然是三奶奶了,她头发卷曲棕黄,左舵就把她看作牛魔王了。那时的家口大呀,奶奶丫头一大堆。可咱家不剥削人,没有地,只有几个使大船的伙计。苹果吃的是高丽的,胰子用的是老毛(指俄国)的,丰衣足食,没见过家章剥削谁。三奶奶更是心软的人,看见个蚂蚁都怕踩死。有时做了好饭,还给伍老大送一碗,我和二娘都小脚,就她脚大,又勤快,她轻儿不支使丫环。
有时院门被风刮开,奶奶就坐在葫芦下迷迷糊糊地对满囤说,看看去,是不大船又上来了。
迷糊一阵又说,我怎么听见黄玉生在大街上练拳,囤儿看看去,找他回家吃饭,那老东西也不小了,还老腿老胳膊逞什么能?
南风刮来一阵腥味,奶奶又睁开眼,囤儿出去看看去,是不又来了卖鲅鱼的,买条晚上包饺子。
大奶奶,不愧为美食家,她包的鲅鱼饺在金沙滩一带堪称一绝,黄玉生曾说,吃了大奶奶的鲅鱼饺,这辈子忌口吧。
在大奶奶的脑里,这是一个百年不死的大户人家,死去的都会回来,不是在街上练拳,就是在洋里打鱼,仿佛雪糕一样的三奶奶,也永远是她们第一次见面那个样子,没死。
深秋里,满囤搬来梯子,奶奶看着他把一个个葫芦摘下。摘下的葫芦,父亲王积辉借来大锯破了膛,奶奶就将里面的脏腑挖出,取出种子来,那脏腑就留着包饺子。两扇葫芦瓢就挂在屋檐下晾着。晾到初冬,奶奶就打发满囤给东家送一扇,给西家送一扇,留下两扇等二姑姑看电影时来取。
她最挂念的就是这个二姑娘,日日住在小青岛上。来一趟家,炕没坐热就走了。她家里孩子多,那里不计划生育,随便生。大奶奶就把破衣烂衫,给她塞一篮子,二姑也不嫌弃,临走再拿上两扇水瓢,就上船了。
一走就是半年,大奶奶想啊。一听到街上有女人的笑声,就说,是不二姑娘回来了?等了好久不见二姑娘的影子;又自言自语说,嫁出的女,泼出的水,二姑娘是人家的人了。
冬天,落了一地雪,挂在墙上的葫芦叶子全黄乱不堪。奶奶躺在炕上,只有出气的份儿,没有进气的份儿,她是心事重重,谁都知道她在等二姑。然而外面雪大,胡同的雪人堆得比山墙都高,奶奶一直咕咕念念,二姑娘该回来了,二姑娘该回来了,从早晨咕念到晚上。谁都知道羊角畔封港了,船儿已有半个月不出海了,谁去小青岛报信?这时蹲在羊角畔的船比人都多,海豚在金沙滩的海边早不见了踪影。王满囤十分想念那只海豚。有人说,伍老大养着它,然而伍老大自从看了那场电影,谁也再没见过他的面。出海的人,也很难在竹叶岛海岸看见晒滩的海豚。海豚哪去了呢?就像在问二姑娘怎么还没来一样。
二姑娘来时,已是来年清明,大奶奶的坟上已长出了茸茸的青草。
母亲叶淑红对二姑说,等给妈过了周年,就给囤儿办喜事,到时一定来呀。二姑哭过奶奶,又坐着船儿走了。大姑死的早,王家就这么一个姑娘,住在小青岛。走前,母亲割了一刀肉给二姑,那是预示着囤儿就要结婚的喜份子,亲戚家都送。只不过,去一趟二姑那里不容易,所以就提前使份子了,这是金沙滩几百年的规矩。精明的川妹子很快入乡随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