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沙滩的女人和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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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交锋(2)

王川很会抓住时机吊女人胃口,这一吊,就吊出了吕娜娜的一汪眼泪,是的,为处理公司的事,她也好久没去看父亲了,至于母亲是表面看似恨得咬牙切齿,骨子里还是把老泪偷偷装进心里。烦躁时就对吕娜娜说,抽空去看看那个老东西,我和他说不来话。九表妹跑上了旸谷山,母亲暗自庆幸,那是祸水呀,就是她害了吕坤。每每想到此,吕娜娜就觉得做一个女人真难呀,她与母亲的观点不一样,有时竟暗暗地同情起九表妹。且不说她周周到到地帮了父亲多少忙,就你吕家大难临头,人家也没拿走一针一线直奔梁山呀,以前她躺在父亲的怀里是父亲的玩物,现在她又躺在王川的怀里是王川的玩物,他们没有一个真心对她的,都没有扶正,或明媒正娶,九表妹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得好呀。可世上就有这样的女人,她生下来,就在专心致志为男人忙活,并且乐此不疲,甘之如饴。放眼金沙滩,放眼丁字嘴,满世界是这样的女人呀。这世界是男人结成的网,再狡猾的女人钻来钻去,走投无路,都要投进男人早已设好的网扣中。这样看来,九表妹还算聪明的女人,我这算干什么,人家王满囤儿孩子都老大了,同学聚会时,一个个都在花枝招展地抱着孩子,唯我自己看花伤心,顾影自怜,一个人躲在暗处暗自掉泪。想到这里分外伤心,觉着自己一个弱女子茫茫人海中孤军奋战,孤立无援,就分外想念父亲。于是坐上王川的车,顾头不顾尾,一路狂奔不已,什么也没拿,就来到监狱看望父亲。

王川把黄鼠狼肉双手托着交给吕坤,说,你交给我的任务,圆满完成。

吕坤反应有些迟钝,定了定神说,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托你的福,九表妹占了你的地盘,你可要保管好了,到时给我送来!

到今天吕坤还有一些山大王的江湖气,这的确让王川甚感愕然。看来是龙是风,一投胎就定性了。同时王川能当面锣对面鼓探监,这让吕坤感到意外,这小子还真有点血性,他不怕我一口吞了他。让吕娜娜感到惊奇的是,这是两个什么样的男人呀?一个霸占你的娇妻,一个安之若素,仿佛仅一件衣服存放在敌人那里,凯旋时再去取也不迟,父亲多大的肚量,简直一口可吞个大象都绰绰有余。更精彩的还在下面。

吕坤说,九表妹有些小性子,你可担待点儿,她贪吃好穿,你可千方百计多供着,别屈了她的性子,女人一屈性子就会生病的。

王川说,除了天上的月亮、地下的蛟龙我勾不着找不到外,九表妹要什么我给什么。体察女人,我比你吕坤也细,请哥放心。说完将一大把钱塞给吕坤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欣赏哥的勇气。吃完了这两条黄鼠狼,我再叫三吊眼弄,保哥常常有黄鼠狼肉吃。

看到这个场面,吕坤落泪了,吕娜娜也落泪了。由于来的仓促,吕娜娜竟然什么都没带,她只想看父亲一眼。

吕坤看女儿不放心就说,我一切都好,多回家看看你母亲。由于王川先时打点周全,他们多谈了一会儿。两个强男人、粗男人、野男人,两个只上了四五年学无知无识的男人,在吕娜娜面前突然更加高大威猛了起来。一时竟然让她想到了不肯过江东的项羽,想到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荆轲,想到了对这些英雄宠爱备至的李清照。想过头了,一个具有大学文化的人,居然拿着囚犯当英雄,这是本末倒置,还是她吕娜娜头脑早有这种错位,她赶快打消了这种念头。然而,就像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在监狱里,她仿佛终于认识什么叫真正的男人。以前,在她脑海里,真正的男人就是高仓健,就是王满囤儿,至于王川和父亲等人都是一些粗鲁不堪的山野之夫、草莽之人。也许在大学里看金庸的书看多了,她居然把王川和父亲当成了武侠小说里面的人物了,仿佛三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子,能呼风唤雨,能返老还童,能青春永驻,能逢凶化吉。然而,当她和王川儿坐上车,看着监狱那扇冰冷黑亮的黑漆大门时,吕娜娜不能自已,潸然泪下,父亲完了……

出了监狱,王川故意将车放慢了速度,很平稳地开着,以便多劝导劝导吕娜娜。吕娜娜表面看着刚烈,但她那颗脆弱的心已千疮百孔,早被王川洞若观火。一个女人一旦从了政,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不知不觉中就沾上了一些男人的秉性,渐渐失去了女人身上那种独特的风韵,而女人浑然不知。吕娜娜就是这么一个人,与羊角畔时代仿佛换了一个面孔,一换上这样的面孔,男人就会隔的越来越远了,看来我哥有主意,与嫂子比,吕娜娜不只光鲜程度比不了嫂子,就其举止也没有嫂子温雅端庄。远的且不说,就嫂子被蒙面鬼小三骚扰一事,一提及,嫂子就羞羞答答,无地自容,仿佛不是小三做了坏事,是嫂子做了坏事,对不起哥。可在吕娜娜这些女政客身上,就见不到嫂子那般模样,活脱是男人堆里驯教出来的女妓,有的抽烟喝酒样样都会,说话比男人都粗都野。看看变成了男人玩于股掌之上的工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既当不成尤二姐,也当不成尤三姐,成了一种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中性人。一些职业女性,不知不觉很容易变成中性人和所谓的女强人。

吕娜娜被王川越劝越哭,就越委屈,哭着哭着,一头扎在王川的怀里。多亏跑得慢,以至王川的方向都打歪了,差点掉进沟里。

这一举动,让王川猝不及防,他停了车,看看前后无人,有人也不认识,就用一块纸揩了揩吕娜娜的泪痕,说,吕部长,怎么耍小孩脾气,多亏不在渔阳县的地盘,要让咱们的人看见了,多不好呀,我王川跳到黄海也洗不清了。

一席话,让这位女政客突然记起她还是女部长,现时她仿佛只记得自己是个女性,女性爱撒娇,天经地义,就忘了她还是一个部长、一个政客,有冠冕戴着,什么拉丁舞、街头舞,都不会跳了,只会跳忠字舞,专跳给男政客看,所以做这样的女政客,必须戴上两个面具,需要哪个面具时,就戴上哪个面具。但今天她这两个面具在王川眼前演绎得淋漓尽致,这种令人作呕的表演,在王川看来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如今的吕娜娜即使带着万贯家产狂奔旸谷山,王川都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从教师到记者再到政客,吕娜娜一次次脱胎换骨,除了长相勉强像个女人外,其他几乎全男性化了,她没有多愁善感,哪会矫揉造作呀!一动就出乖露丑,蹩脚别扭,连九表妹九牛之一毛也不到。

好不容易将吕娜娜送回宣传部,王川这才来到羊角畔他哥哥的初级中学。他们弟兄俩儿好久没碰面了,看王川来了,满囤喜出望外。初级中学黄婉儿曾捐赠了10万元进行改造,但仍略显寒酸。一个大屋里盛满好多人,兄弟俩就走了出来,来到海上。那天的浪很细,金沙滩很亮,他们又想到金沙滩的钓鱼时节,想到金沙滩的风帆时代,那时的金沙滩每年八月秋高气爽,金沙滩就会迎来它们远方的客人,这便是胖得像小猪一样的海豚。可现在一只海豚也不见了,有的只是恶劣的汽油味和嘈杂的人声,一辆又一辆的摩托车和汽车。那些方格样的盐田,也全都干涸了,因为要建大港及娱乐城,海水全都拦到外海了。看着那一块块仅存丁点水的盐田,本来光滑漂亮的海鸥将嘴插到水里,逡巡半天,长长的尖嘴就沾满了泥污,才叼起一只小虫子一样的鱼虾,整个盐田满覆着腥臭的青苔,白花花的盐碱全从地下泛了上来。风车被肢解了,像散了架的恐龙,偶尔剩下的一两只翅膀,被风吹着还勉强转动几下,很凄凉很落寞。从金沙滩到羊角畔到丁字嘴看电影的那条海道,也被荒凉的茅草拥得水泄不通,仿佛女孩子那些笑声叫声全还藏在里面,如今大概她们儿子女儿一大堆,徐娘半老了。面对这些似曾相识的海景,弟兄俩儿颇感人生如梦,时光匆遽。王川告诉哥哥,这片海滩全被上海开发商买了去,准备打造胶东的维多利亚港。哥哥还像梦一样沉浸在往事中,但王川很快就从过去的沼泽地里跳了出来,他不愿追怀往事,那仿佛只是编书人的事情,王川就喜欢现实。当下这个现实,让他游刃有余,驾轻就熟,很适应他的发展。

王满囤看着弟弟开着名车,戴着名表,穿着名牌,周身散发着浓郁的铜臭,这与在三吊眼家推磨的弟弟判若两人,与刚建鳖精厂修王川街的弟弟也大相径庭。人怎么变化这么快呀,自从上了旸谷山,王川一天一个样,金沙滩几乎成了他的旅店,来一趟家,席不暇暖,刮一阵风就走了。他抽的烟全是从国外进口的,据说一支上百块,那大大的金镏子,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左右开弓,那胡子仿佛半年也不剃一次,开口闭口就是女人、钱、别墅、名车,仿佛那些东西都唾手可得,易如反掌。实说了吧,弟弟这帮人,全是慷国家之慨在金沙滩上建起的黄粱美梦。土地是谁的?土地是农民的,听说父亲那一亩三分地马上也要被征去建社会主义新农村。父亲说,这新农村建哪里不好,单建在这么膏腴的土地上,这是金沙滩仅有的一点人口田呀。“文革”时那样整他,可来到土地上,挥锨下镢,每天比别人多推一车泥,父亲都毫无怨言,只要能修出大寨田多产粮食,产了粮食多喂几头大肥猪,父亲就自给自足,自得其乐。刚分了地,你没见父亲喜的,天天让大奶奶包饺子,以示庆贺。父亲说,这是中国农民最大的解放,过去土地控制在少数人手里,那样在农民众多的中国不利于调动积极性和创造性,也不利稳定。现在好了,人人都有了地,只要不好高骛远,脚踏实地,没有不富的,富的慢点也踏实也牢靠,农民怕悬在半空中,年轻的可进工厂打工,年老的怎么办?吃养老金,待在家里等死,父亲这般硬朗的身体,还真有点不泄气呢?一亩三分地给他带来多少收益,那是他和母亲晚年的精神寄托,他们不愿花黄妈妈及孩子的钱过日子,他们只喜欢自食其力。父亲说,这是中国农民亘古至今最好的年份,没了农业税,种地比什么都上算,比进厂打工都合算。满囤曾劝过父亲,中国农民必须加快进城速度,只有这样才能拉动内需,缩小城乡差距,目前农民牺牲点土地是值得的。父亲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家雀跳干枝上哨好音儿,你爹走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没了农业,物价就要上涨,你懂什么?一席话,让这个大学生目瞪口呆。是的,一亩地每年给父亲补偿1000元,一棵大白菜10元,1棵葱1元,这够父亲买什么的?父亲老了,他命里骨子里只会莳弄土地,如今土地没有了,哪不好比夺去他的命了。一听大棚马上就要拆除,他扛着一张镢沿金沙滩乱转,开始母亲认为父亲疯了,就清早蹑手蹑脚紧跟去,就看到父亲在晨光中,挥着亮闪闪的大镢,在金沙滩这个半乡半村的地方开起荒了,见缝插针。父亲不想多说话,也不愿多说话,文革让其尝遍各种苦难,他十分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他不愿当个吃死食的人呀。他就在瓦砾堆和金沙滩的边边角角里开起了荒。文革那阵子,父亲也一早一晚开过荒,但全被王大头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割掉后有些荒地还顽强地长出瓜,父亲还没看见,王二麻、王大头早看见了,不劳而获,把割掉的尾巴生生煮着吃了,你说这还有理没理?现在没这些顾虑,父亲在金沙滩的周边,大胆开着荒,竟然也开出一亩多地。这个时候,父亲与母亲坐在大炕上,就着自己的菜喝着小酒,觉着今生莫过如此幸福。王川要把父母接到旸谷山上养老,父亲说,你让我多活几天吧,想当年你爷爷比你还阔呢,怎么了?王大头整得他那么惨,他一言不发,既不卖功也不请赏,他算是什么都看透了。财富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吃就够了。父亲又安慰王川说,你过你的旸谷山,我过我的金沙滩,这不挺好的,只要没有运动,一切都中。父亲最怕运动,他算整怕了,运动可使再精明的人再健壮的人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想想父母那代人,再想想姥爷那代人,王满囤感到弟弟太不像话了,他怎么不学韩国的妈妈,钱有的是,但都用在刀刃上,穿着又是那么朴实、可体。

王满囤说,我看你财大气粗的,整个金沙滩都搁不了你了。

王川说,现在这世道,你不摆阔,就没人敬你,开着一辆小大头跑八趟银行,贷不出一分钱的款,可把宝马往外一停,不说了,银行找上门来了。

王满囤说,那我怎么听说九表妹已跑到你的帐下,那也是贷款买来的?

王川说,哥,这你不对了,房产是不动产,两条腿的是活物,是喘气的,是动产,动产愿往哪流就往哪流,这个你我都管不住呀,哥。想当年,吕娜娜不跟着你流到羊角畔吗,要让我早拾掇了;到口的肉,你还吐出去,不过不拾掇也好,那女孩你养不起,完全男性化了,现在你再见到她,就像左手握右手,一点感觉也没有。

一谈到女人,王川眼里就放着光,比他脖上一拃粗的金项链看着都抢眼。这些东西对王满囤刺激很大。

王满囤说,你走南闯北的,我说不过你呢,但我总觉着你不是从前看电影时的王川了,不是咱们寻找英雄的王川了?

王川兴奋地说,哥,杨子荣的墓找到了,就在牡丹江畔,我还让九表妹买来一束鲜花献上了。也就那么回事,子荣在那里挺孤独的。不过,牡丹江是个好地方,女人挺多,特别白俄女人多,九表妹在咱们这里看着像个人似的,但在白俄女人堆里,就像落地的凤凰。

王川真的不可理喻了,凡事绕来绕去准绕到女人身上。至于英雄梦、电影梦,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王川看王满囤不高兴,就说,哥,过些日子,你请个假,我亲自陪着你和嫂子到杨子荣墓看看,也圆了咱俩小时候的梦,顺便看看那些高高大大的白俄女人,嫂子不好干什么。哥,真的,为人一世,就是个享受,千万不要对嫂子太痴情了,老了你会后悔的。

这时金沙滩上走来两个外国人,一男一女,黄黄的头发。一见外国人,王川就靠了过去,把王满囤一个人冷场。

王满囤看着高视阔步、挺胸腆肚的弟弟走过去,就像一个拳击运动员一样,要到外国人眼前摆阔充胖,施展拳脚,仿佛金沙滩的舞台太小了,他要把擂台摆到外国去。

王满囤摇摇头,我是不固步自封,作茧自缚,未老先衰了?王川也好往四十岁数的年龄了,正是当年杨子荣那个年龄,这年龄不干点事,更待何时?谁英雄谁好汉,一代有一代的尺度,有待历史去评说吧。我王满囤就好比这金沙滩的一粒石子,抛进海里,杳无踪影,面对茫茫的黄海,奔腾不息、自强不息的黄海,区区一个文弱书生岂敢面海言英雄呢?沧海桑田,方显英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