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
罗切斯特先生接着说,用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声音说:“重婚是丑恶的!——但我依旧要做一个重婚者,但我终于斗不过命运,或者说被上天惩罚,——也许是后一种因素更多,现在,我一定就如牧师所说比魔鬼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会接受最高惩罚,——受不灭火和不死虫的折磨。(指入地狱<圣经>中描绘地狱有“在那里虫是不死的”)各位,我的计划落空了,这位律师的话是真的,我结婚了,而且妻子没死,伍德,你说你从来没听说罗切斯特太太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但一定听说过严厉看管着的神秘疯子吧,有人说她是我异母的姐姐,有人说是我抛弃的情妇,让我告诉你,那个疯子就是我妻子,十五年前娶的——伯莎?梅森,这个人的姐姐。
他现在可能用发抖的身体向你们显示他的无比坚强!理查,——用不着害怕,我不会去揍你,我倒宁可去打个女人,伯莎?梅森是疯子,不错,她一家都是疯子,——三代的白痴和疯子!她母亲,那个克里奥尔人,也一样是个疯女人,还是酒鬼!——这些,我只是在娶了她女儿以后才知道,因为她们守住一切秘密,伯莎像个乖孩子,同她母亲在这方面一样,我还自认有了一个美好的伴侣,——她多么的纯洁,聪明,谦虚,你们可以想到我是多么幸福,——唉,但愿你们能想像出我所经历过的这些,但是,我不想再解释了,请你们去宅子看看我的妻子,普尔太太照顾的那个人!——你们就会知道我受了多大的骗,我该不该毁弃婚约,“这个姑娘,”他看看我,接着说,“她和你们一样,对这些都不知道,伍德,她认为一切都是合法的,却从未想到会掉进一个诈骗圈套,没想到会嫁给一个被恶劣、疯狂的妻子拴住的可怜虫!请吧,跟我来。”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走出教堂。三位先生在后面,我们在宅子前看到了那辆马车,正停在那待命。
“约翰,把它赶回棚里,”罗切斯特先生说,“现在我们用不到它了。”
一进屋,费尔法克斯太太、阿黛尔、索菲、莉亚都上来祝贺。
“全体向后!”罗切斯特先生大声喊叫,“滚你们的祝贺!我可不要听见这些鬼话,——它们迟了十五年。”
他走过去,扔拉着我的手,喊那几位先生跟着他,上了楼梯,上了第一道楼梯,沿着过道,爬到了三楼,罗切斯特先生打开那扇黑门,带我们走进那间挂着帷幔,摆着一张大床和柜子的屋子。
“你知道,梅森,”他说,“她在这里咬过你,还刺了你一刀。”
他撩起帷幔,出现了第二道门,他打开门,是一间被高大结实的围栏围着的没有窗户的房间,生着炉火,一盏灯吊在天花板上,普尔太太弯着腰,在炉子上用平底锅烧什么,在屋子那一边的阴影里,有个影子来回动,是什么,不知是人是兽,猛一看让人无法分辨,它双手着地爬着,野兽一样又抓又吼,但它穿着衣服,头发黑中夹白乱得像马鬃,把它的头和脸全遮住了。
“普尔太太,早上好!”罗切斯特先生打招呼,“你照看的人怎么样?”
“先生,谢谢,她还好。”普尔太太一边回答,一边把平底锅端到锅架上。“她想咬人,但还不太糟糕。”
一声吼叫打破了她的谎报,这个怪兽用后脚站了起来,又高又大。
“啊,先生,她看见你了,你还是离开的好。”普尔太太叫道。
疯子大叫起来,她撩开脸前的头发,盯着所有的人,我清楚地认出那张脸,——又肿胀又发紫的脸。
“到这边来,”罗切斯特先生把我推到一边。“她现在没刀,我也有准备。”
“没人知道她会拿什么,先生,她非常狡猾。常人猜不出。”
“我们最好走吧。”梅森小声说。
“见你的鬼去。”他的姐夫——罗切斯特先生朝他喊道。
“小心!”普尔太太叫了一声,三位先生不约而同往后退,罗切斯特先生把我拉到他背后,那疯子扑上来掐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要咬他的脸,他们斗在一起,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几乎和罗切斯特一般,而且很胖,她的力气和男人差不多,——虽然罗切斯特很强壮,还是差点儿被掐死,他本来可以一拳打倒她,但他只愿意招架,终于他抓住了她的胳膊,用普尔太太递来的绳子捆住她,然后用另一段绳子把她捆在椅子上,然后他转身凄凉地笑着看我们。
“那就是我妻子。”他说,“这就是我所有的夫妻拥抱,——她在我空闲时安慰我的亲热!而我一心希望的,“是这样的一位年轻姑娘,她镇定地站在那儿,毫无恐慌地看着那疯子,我渴望她,因为我希望在吃了那如此难以令人下咽的菜后可以换个口味,把她明亮的眼睛和那双红球比比,——这张脸和那张鬼脸,——这副身材和那个大块头比比,各位,然后,传播福音的牧师,维护法律的律师先生,再来裁决我,现在你们都走吧,我得把这个无价宝关起来。”
我们离开了,罗切斯特先生又多留了一会儿,对普尔太太说了几句,下楼时,律师跟我说起来。
“小姐,你是毫无过错的,你叔叔一定很高兴得到这个消息,如果梅森先生回马德拉时他还活着。”
“我叔叔!他怎么了?你认识他?”
“不,梅森先生认识,爱先生是他在半沙尔的老主顾,梅森先生回牙买加时,暂时在马德拉养病,你叔叔得到你的信时,梅森先生正好也在。爱先生提起这件事,因为他知道梅森认识一位罗切斯特先生,梅森先生说出了真相,很遗憾你叔叔他正病着,他的病是痨病,而且很重,恐怕难以痊愈了,因此他没办法来英国,把你从圈套中救出来,不过他让梅森先生立即行动阻止这件婚事,他让我帮忙,我很高兴没有太迟,我想你现在留在英国好了,因为我确信等你回到马德拉,你叔叔可能已去世了,你在这里等着爱先生的消息再行动,还有什么事需要我们留下来?”他问梅森先生。
“没有,没有——快走吧,”他迫不及待地答道。说着,两人就走出大厅,也未向罗切斯特先生告辞,牧师同罗切斯特先生谈了几句。不知道是责备他还是告诫他,然后也离去了。
我回到自己屋里,在半开的房门口听着他走,很快,宅子里静了下来,我把自己关在屋里,锁牢了门不让任何人进来,然后——不是哭,也不是叹息,我很镇静,而是——机械地把婚服脱下,换上我那件呢衫,我本以为昨天会是我一生最后一次穿它,然后坐了下来,疲惫不堪,我的头埋在两手间,趴在桌上,我思考了,在现在,以前我却只是在听,在看,在动,看着事情发生,听随人命。
这一天其实很平静,——除了疯子那一幕,因为在教堂,那件事并未张扬,也没有争辩不休和吵闹,既没有泪,也没有叹息,只是几句话,表示反对这桩婚事,然后罗切斯特先生严厉地问了几个问题,接着被答复、解释,对那番话进行了确认,并且用确凿的证据进行了证实。那个神秘的人走了,于是一切都是昨天的故事了。我仍旧照样回到我的屋子里,一片茫然。我想我还是简?爱,并无多大改变,没有受到残害,也没有受到袭击。可是,昨天的简?爱呢?昨天的生活在哪儿?今天的生活又在哪儿?那个对生活充满着渴望、热情洋溢的简?爱,几乎做了新娘的简?爱,如今一无所有,孤苦伶仃了。她的生活毫无光彩,她的前途虚无缥缈。冬天的寒冷在仲夏里降临,腊月的风雪在六月里飞扬,冰儿凝结在青翠的苹果上,厚厚的雪片压坏了怒放的玫瑰,荒草地里裹上了霜冻的尸布,昨夜还是繁花似锦的小路,今天却已罩上了厚厚的雪花。
半天前的树林还像春天里枝叶茂盛,青色诱人,而今却已是挪威冬天的松林—广漠、荒芜。我的一切都没有了,一夜的时间种种世间难测的厄运降临到我的头上。我昨天紧紧握住的希望,那生机蓬勃、灿烂美丽的希望,今天已如挺直的、冰冷的僵尸,永远也不会复活了。我审视我的爱情,那由我亲爱的主人一手缔造的爱情,已像是一个孤独地躺在摇篮的婴儿,它颤抖着,经受着疾病和痛苦的拷打,却不能在罗切斯特先生的怀中求得安慰。哦,它从此孤立无助了,因为忠诚已被摧毁,信任已被践踏。在我,我的主人也不再是我以前的那个主人,他不是我想像的那样!我不愿意说他是邪恶,不想去想他是不是欺骗了我。但他不再是那么伟岸,那么正直。所以我必须离开他,我是十分明白的。至于什么时候离开,走到什么地方去,我还没个主意。不过,他自己肯定也是恨不得我越早离开桑菲尔德越好,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是不再需要我了,他对我的爱情则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碰到这件事后,早就淡了。
他一定十分不愿意见到我,我甚至害怕在他的面前走过。哦,我是怎么搞的,这么糊涂。我毫无头绪,种种思绪如奔纵的潮水,在我的四周旋转,我用手捂住了眼睛。我似乎躺在了一条干涸的河床上,远处有群山中的山洪暴发,洪水正向我冲来。可我浑身绵软,一动不动。我想起来,可我没有力量。我虚弱地躺在那儿,我只想死去。但我的念头里闪过一点生命力似的搏动——我想到了上帝。无声的祷告缠绕在我无助的心灵里,那是些欲出口诉说又无力挣脱出口的话语:“求求你,不要离开我,苦难就在跟前,可没有一个人帮助我。”它来了。在我还不曾合起双手,屈膝跪下向上帝恳求把它赶走之前,它终于像急流一样呼啸而来了,一下子全冲向我的头上了。我的四周一片黑暗,没有希望,没有爱情,没有等待,信仰倒下了,这整个的念头形成一个黑压压的庞然大物,沉重而猛烈地压在我的头上。那种痛苦实在无法言喻,就如是“水进了我的心灵,我陷入了深深的泥潭;我找不到立足之处,我沉入了深水中,洪水淹没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