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就见过他了,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名叫费定。现在回想起来,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夏初的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当时,我正在邮局的后院里分信,他推门进来了。他的突然出现,使我顿感紧张。一段时间以来,他经常在邮局的门口转悠,嘴里总是念念有词,仿佛在盘算着什么事,或者在等待着什么事发生。他已经引起了邮局的保安人员的疑虑。在那之前,我们这个邮局曾遭到了一名暴徒的袭击,那个暴徒用一把手枪干掉了我们的一个姑娘和一个正在这里实习的男生。这种事似乎每天都要在各地闹出几起,使你不能不留神。那天,他从侧门进来之后,就迅速地关上门,在门边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朝我走了过来。他大约三十五岁,目光显得焦虑不安。那天,我把一大堆信件塞进帆布邮包,推着邮车走出院子时,他也跟着出来了,并且突然问我:“你就是邮递员小李吧?”
我点点头,赶紧骑车跑了。
从邮电学校毕业之后,我一直跑同一条邮线。这条邮线上的许多单位的收发员跟我都认识,我也认识那些单独的邮户,不过,私下里我们从不来往。记忆之中,我似乎没有和那个人打过交道,但他怎么知道我是小李呢?我感到纳闷。可是,自从听到他的声音,我对他就没有恐惧情绪了。说来奇怪,我想不起来他的声音有什么特色,但是我知道他不像一个会伤害人的家伙。
一个星期二的下午,我到这条邮线的最远处关虎屯送信。关虎屯一带原来都是农田,村民们在那里盖起了一幢幢小楼,租出去赚取租金。在那里租房的人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生意人,另一类是年轻的知识分子。这两类人的信件都比较多,我每天都得去一趟。由于那里没有设立收发室,所以,我得挨家挨户送信,每次去,都要在那里耽误一段时间。
那天下午,我在关虎屯又耽误了许久。天快黑的时候,信还没有送完。在一条窄窄的巷道里,我突然遇见了他。当时,他骑车刚从外边回来,浑身都是汗,气喘吁吁地在我面前下了车。“我到邮局去了。”他说,“咱俩走了对岔路。”
他伸出手,笑着对我说:“有我的信吗?我叫费定。”
“费定?好像有信。”我说。
他用指关节敲着自己的嘴唇说:“太好了,我终于等到了回信。”
我在邮包里给他找信,他说:“到我那里歇一会儿吧,小李子,我就住在前面那幢小楼的二层。”他往右前方指了一下。我推着车往前走了十几米,走到了那幢小楼的庭院外面。接着,我继续找信。我把信递给了他,他当即就把信封撕开了。这时,一件事发生了:一只剃须刀片从信封里掉了出来,在柏油路上弹跳了几下,才安静下来。在那短短的时间内,我看贝他的脸变得毫无血色。出于一种难以理喻的动机,他不等我走开就念起了那封信:“如果你再给我写信,有人就要用这张刀片割破你的血管。”
他把刀片从路面上捡起来,捧在手心,皱着眉头凝视着它。我瞥见那张刀片上还粘着几根胡须。
“这是用来刮胡子的,”他说,“有香烟吗?”
我们各点上一支烟。我想我该走了,就说了声再见。
“感谢你给我送来了一封信。”他说。他的目光还落在刀片上。
“再见,费定。”我说。
他寄出一封信被退了回来,信封上贴着一张条子,上面标着“查无此人”和“地址不详”。我把那封信转给他时,他正站在门前吃粽子。那时,端午节刚过去,街上还有许多卖粽子的摊位。他接过那封信,瞧了一眼,就塞进了裤兜。我正要走开的时候,他抓住了我的车把,说:“上去吃个粽子吧,昨天是我的生日,我买了几十个粽子,不吃掉就要变馊了。”这么说来,他的生日就在端午节的第二天。
我跟着他走进了那个庭院。庭院里堆放着房东废弃的农具。费定住在二楼最西头的一个单间里,房间里热得像个蒸笼。挨着东墙的床上,堆满了凌乱的书籍,它几乎占去了床的一半。
他又当着我的面把信拆开了,看了一会儿,把信夹进了桌上的一本厚书里。那本厚书名叫《汉语辞格大辞典》。他说他每天都修订、补充这本《辞典》,寻找新的辞格。
“你是个大学教授?”我问道。
“讲师。眼下,我还是个讲师,在大学里讲授《现代汉语》。我喜欢教书,喜欢站在讲台上和学生们交流经验,平时,只要见到鞋刷,我就要想到黑板擦。系里曾想把我调到资料室,但被我婉言谢绝了。我对系里的头头们说,我不愿意脱离讲台。”他打着纷乱的手势,说了一通。如果我不阻止他,他还会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所以,我打断他的话题,说:
“我该走了,祝你生日愉快。”
“你还记得那张剃须刀片吗?”他说。
“记得。不过,它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那封信是你送过来的,我想托你把我的回信捎到邮局发出去。这两天,我的身体有点不舒服。显然是粽子在我的胃里捣鬼。那把刀片其实是伪劣产品,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犀牛牌刀片的‘犀’字写错了,写成了木樨的‘樨’,那是桂花的意思。我的回信已经写了两天了,请你帮我发出去。本来我不打算回信了,但我有话要说,还是写了吧,于是,我就写了。”他说。
“好吧,我替你寄出去。”我说。
“这封信,你也可以看看,近来我的脑子有点不太好使,经常闹出一些语病来,你可以帮我检查一遍。”
我记得信是这样写的:
范梨花:
眼下,桂花盛开。桂花的颜色、形状都与梨花相似。桂花也叫木樨。有一道菜肴就叫木樨肉,即把鸡蛋炒得星星点点的,放到熟木耳和金针花之上。这种菜肴和木樨关系不大,倒是和北京旧时的太监有点关系。木樨可以写成木犀,但是犀牛不能写樨牛。伪劣产品真多啊。应该保持警觉。
费定
看完这封信,我顿感莫名其妙。“范梨花是谁?”我忍不住问道。
“我爱人,”他说,“以前,她也讲《现代汉语》,所以,给她写信得字斟句酌。”
我没有发现信中的语病,倒是发现了别的错误:眼下,桂花并没有盛开,因为时令不符,它要到秋天才开花,有一部电视剧,名字就叫《八月桂花香》。再说,我也不相信那张刀片是范梨花的。让范梨花知道那张刀片是伪劣产品又有何用呢?
“吃粽子,吃粽子。”他突然想到了粽子。门边的塑料盆里泡着一堆粽子。
“每年这个时节,一看到别人也在吃粽子,我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人们都是在端午节出生的,都是我的同胞。”他一边剥着粽叶,一边谈自己的感受。
粽子已经馊掉了,我强忍着馊味吃了一只。他送我下楼的时候,对我说:“咱们一见如故,是好朋友。”
对我来说,每个星期六都让人难受,只有和星期天比较起来,才不算是最难受的。我这个人不善言谈,更不善于交往,没有亲近的朋友。把我当成朋友的人,一定是找不到别的朋友,才把我算成朋友的。费定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和我住在同一个寝室的小伙子跑的是另外一条邮线,我称他为室友。那段时间,他刚谈上女朋友,那个女孩名叫李薇,是大学一年级学生。室友在我和他的床之间拉了一条布帘,他们在那边非常活跃,有时候他们在床上动作过猛,就能把我吵醒。有一次,我半开玩笑地对李薇说:“请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好吗?你们总不能把我一个人丢下。我也很想乱来一下。”
“你想找个原始股?”李薇问我。
“不,我对搞股票的女孩没有兴趣。”我说。
她一听就笑了起来,“你真是个笨蛋,”她说,“原始股就是处女。”
“那就找个原始股吧。”我说。
“我们寝室还剩下最后一个原始股,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把她领来。”
听她这么一说,我就知道那个“原始股”肯定奇丑无比。我说我对丑女孩没有兴趣,她说:“如果有人对丑女孩有兴趣,那她早就不是处女了。”
我换了个话题,问她是否认识费定。她说:“我知道他,这学期他正给我们上课呢,不过,我不喜欢他,当然,上了将近一年大学了,我还没有喜欢上什么事呢。”
“你肯定喜欢谈情说爱。”我看了一下室友,对李薇说。室友趴在床上似睡非睡,听了我的语,他咕哝了一句:“李薇,咱们这像爱情吗?”
“身处其间,我们本人是无法知道的。”李薇指着我说:“应该问他。”
“像吗?哥儿们。”室友又吐了一句。
“弄点东西嚼嚼呗,”李薇说,“我饿了。”
“抽屉里有鱼片,嚼去吧。”室友说。
“我看,有点像。”我说。他们似乎都没有听见我的话,一个埋头睡着了,另一个盯着鱼片,查看生产日期。
那个星期六晚上,她们学校有通宵舞会。她吃完鱼片,从钱夹里掏出一张舞票,推醒男友。“我懒得动弹。”他咕哝道。
“你去不去?”她问我。
“我也懒得动弹。”我说。
“那你们可就吃亏了,”她说,“我们学校刚装修一个舞厅,可以和街上的卡拉OK舞厅媲美,但是票价只有街上的一半。跳一场,等于赚了一场。”她做了一个跳舞动作,在原地转了两圈,说道。
星期一的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室外正大雨滂沱。我听了一会儿雨声,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来,我听见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李薇又来了,所以我躺着不动,装作仍在酣睡。那敲门声越来越响,我渐渐听见那个人在门外喊我的名字。
“喊你呢。”室友说。原来他也睡醒了。
我打开门,看见一个湿淋淋的人站在门口。他是费定。
“是你?我还以为是个女的。”我说着,又回到床上躺下了。
“我得赶到学校上课,没料到遇上了大雨。你能把我送到学校去吗?这四节课对我对学生都很重要。公交车实在挤不上去,出租车又没法开。街上积水太深了。我的车技又很糟糕……”他站在我的床边,着急地说道。
我听了,半天没有吭声。
“明天,我请你到酒吧玩一次。”情急之中,他冒了这么一句。
每天上午,我都没事可干。把他送到学校也算是干了一件正事。我骑车带着他,去了趟学校。他请我在校门口的小摊前喝了碗豆浆,吃了两根油条。“既然来了,就听听我的课吧,它或许对你益处。”他说。我觉得他有点得寸进尺,同时,我也生了一阵疑虑:他或许就是让我来听他讲课的,原先那些话不过是些借口。事已至此,那就不妨听几节吧。
我对那四节课印象极深。预备铃声响过之后,学生们断断续续进来了。我看见李薇背着一只精致的小包也来了。许多女生都携带着这种小包。那天,李薇穿着一双鲜艳的红色雨靴,脸上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微笑,她走路的姿态有点像走在天桥上的时装模特,只是身材短小了一些。她摇摇摆摆地走到了过道的尽头,才站在后墙根,四处张望着寻找座位。这时,她看见了我。她在离我几步远的一张课桌边坐下来,朝我摆摆手,就开始趴在桌上睡觉。
看得出来,那几堂课的内容是他精心准备过的。那天,他讲的是句子结构分析。我对这方面的知识略有所知,在邮电学校上学的时候,我们用的课本上也有这方面的内容。费定讲起课来并不轻松,他要讲的内容很多,除了讲教材上已经有的知识,还要讲讲自己的研究成果。这两者又经常互相抵触。我渐渐听出了一点门道,他在“主、谓、宾、定、状、补”之外又加上了两个句子成分,叫“述语”和“中心词”。有时,他用同一个句子为例来讲述两种互相矛盾的观点,每当这个时候,有些学生就发出嘘声。
上到第四节课的时候,学生们已经懒得嘘叫了,偶尔能听见一阵鼾声。费定还在讲台上引经据典地讲着,他的讲述已经进入了中西文化比较的范畴,他说“主、谓、宾、定、状、补”这些概念都来自英语,所以无法穷尽复杂的汉语的现象。“讲台上站着费定”这句话就无法用“主”、“谓”、“宾”来分析,“因为我不是宾语,我怎么会是宾语呢?我显然是主语,但我又不像是主语,我是个中心词……”他的话题绕来绕去,到最后,他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了。他问下面的学生:“我是什么?”
“你是人。”有个学生冷不防地冒了一句。
“应该说我是中心词”。费定说,“我是这个句子的中心。”
他的嗓门提得很高,但是并不影响同学们睡觉。当他费劲地分析完“讲台上站着费定”这个句子时,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突然响起了一片喧哗声。有人敲碗,有人唱着流行歌曲。显然是别的班级提前下课了。这个教室里的学生听到外面的声音,像得了传染似的,也开始敲碗,敲碗声把那些正在睡觉的人都吵醒了。这时,我看见费定又把黑板擦净了,我以为他要宣布下课,没料到他在黑板上出了三个句子,在每个句子后面注明了出处,仿佛要以此显示句子的威严和力量。
其中的两个句子我在中学学过,所以至今还记得:
告诉他们,别再把狗放到街上来了。(契诃夫)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将褡裢卖给赵白眼的这天——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鲁迅)
他开始点名让学生分析句子成分。一个男生站起来揉了揉眼睛,说:“期末考试题是由你来出吗?”那个男生又咕哝了几句,就坐下了。他连续点了几名同学,他们都不愿回答。后来,他拿着花名册点到了李薇。李薇睡醒之后,显得很有精神,她响亮地回答说:
“李薇有病,没来上课。”
她这么一说,教室里就爆发出一阵大笑,连我也跟着笑了起来。费定显然知道李薇在说谎,他可能认识她,因为,我听见他说:“你能证明你不是李薇吗?”
“如果你能证明你是费老师,我就能证明我不是李薇。”李薇落落大方地把他顶了回去。
下课铃声及时地响了起来,同学们精神焕发地走出了教室。讲台下只剩下了费定和例题。接着,我看见他拿起粉笔开始分析句子成分,他连画了几道,又把它们一一擦掉。这时,我已怀疑他的脑子大概出了问题了,因为他画出的线条凌乱不堪而又软弱无力,谁也不可能看懂。
几天之后,我又见到了李薇。我问她提起课堂上发生的事时,她说:“当时我够机智的吧?”
从她那里,我得知费定已经被调到系资料室工作了。他在那里负责装订过期的旧杂志,每天用锥子在杂志上钻孔,穿线。据李薇说,他早就被学生告到教务处了,学生们要求换掉他。起初,学生们还能忍受他在课堂上啰嗦,后来,大家发现只有他在坚持着上够四节课,而且还喜欢提问学生,这就让人难以忍受了,只好将之轰下讲台。
不过,这个被学生们遗弃的人倒非常守信用。一天,我在关虎屯遇见他,他忙不迭声地向我道歉,使我感到莫名其妙。他说他刚换了个工作,这个工作他又不太熟悉,锥子有些不听使唤……所以他把请我吃饭的事给耽搁了。他说他已经预定好了饭店,让我在第二天晚上等他,然后一起去吃饭。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他的诺言。
第二天晚上,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发现他特意修饰了一下,穿着洗烫过的长袖衫,打着灰色的领带,头发刚吹过风,显得年轻了许多。
他说,他和一个朋友在淮海路上开了个餐馆,名叫怡香园,菜价很公道。现在,他就是要领我到那里去。我们骑着车并排走在街道上,路上行人很多,交通毫无秩序,路边的广告牌下边,乘凉的人们不时发出各种尖叫。在文化路和交通路的路口,人群和车辆互相堵塞,使我们难以通过。我们费了很大工夫才从人群里挤出来。俩人站在路边“昂立”药品的广告牌下喘气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他不想去怡香园了,他说那里的菜价虽然公道,但是环境很差,经常有些人在那里酗酒闹事。“门外不远处有个垃圾场,你在馆子里就可以闻见垃圾的气味。”他说。
借着广告牌上的灯光,我看见他的脸色有些不同往常,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动着,他又作出了习惯动作——用食指的指关节敲着自己的下巴,同时发出一阵阵混浊的呼吸声。他站在那里心神不定地东张西望着,后来,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一家酒店的招牌上面。那个酒店的名字叫“撒哈拉”,我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个名字,但我一时又想不起来。
“不管去哪都行,”我说,“只要能让我吃饱。”
“你不想到怡香园去?”他问道。
“费定,你别忘了,当初是你提出要带我去怡香园的。”
“那你想去哪里?”他又问道。
“那就去撒哈拉吧。”我有点不耐烦了。
“既然你提出来了,那就去吧。本来我是不想去的,”他又开始饶舌了,“是你提出要去的,可不是我主动带你去的,当然,钱还是由我来付。”
他似乎非常看重是谁先提出来的。我对他的心理难以把握,只是觉得他仿佛在逃避某种责任。其实,事情朝这个路子发展,还不是由你一手策划的?
他领着我在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坐下。我们进来的时候,侍者正在收拾客人留下的残羹冷炙。见人进来,侍者脸上就露出了职业性的微笑,同时把菜单丢到了我们面前,她出去时,顺便把门带上了。这似乎也是酒店里的规矩。
但是,费定要打破这个规矩。出于难以理喻的动机,他又把门打开了。一位路过的侍者又顺手把门关上了,并且提醒我们说,如果我们的门开着的话,穿堂风会把别的小房间的门吹开的,那样一来,别的客人会有意见。侍者说这话时,脸上闪现着诡秘的神情。“只有这个房间里是一对男的。”费定非常懂行地说了一句。但他随即打了个冷颤,仿佛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接着,他又把门打开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从门口走过,朝我们这个小房间看了一眼。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旗袍,这使得她和一般的侍者区别开了。但她并没有和我们这一对客人打招呼,也没有来关门。几分钟之后,她又折回来,经过了这个门口。这一次,她没有往这里看。我听见她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这时,一位侍者走进来,记下了我要的酒和菜,就出去。出乎我的意料,菜上得非常快,酒瓶盖子还没有拧开,汤就端上来了。
“他们想让我们快点滚蛋。”费定说。
“你说什么?”我问道。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无非是想让我们快点滚蛋。”他又重复了一遍,还没等我作出反应,他就说:“你觉得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怎么样?”
“如果她再年轻几岁的话,我就愿意在她身上下点工夫。她长得不错,身材也很诱人。”我敷衍道。
“你是说她的脸蛋长得不坏,对吧?她以前肯定比现在还要漂亮,在这方面,我或许比你有经验。”费定说。
我注意到他的手又颤抖起来了。他那张脸变得红彤彤的。当他端起酒杯时,酒从杯口洒了出来。
“你对她很有兴趣吧?”我问他。
他灌下一杯白酒,说:“兴趣?什么兴趣?这个词用得不够妥当,应该说‘好感’。‘兴趣’这个词让人觉得肉麻。‘好感’却给人带来欢乐。”
“你对她有好感吧?”我套用他的概念,逗着他。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没有吭声。这时,穿堂风吹开了对面的那扇门。我看见那个女的正好在那个房间,现在,她已换上一袭黄裙。她弯下腰,抚摸着一位女顾客带来的小狗。当她弯下腰时,那裙子就慢慢爬上了大腿。就在这时候,一个男人走了进去。那个身材滚粗的男人在她的大腿上拍了一下。这个动作使得那间房子里的一对男女客人发出一阵会意的笑声。我的视线也被那里吸引住了,没有看到费定是怎样把酒瓶打翻的。酒从桌沿滴到我的脚上时,我听见了费定喘息的声音。我看了一眼费定,发现他正盯着那个打翻的酒瓶,轻微地摇晃着头。我以为他喝醉了,就说:“这样更好,咱们都可以不再喝了,免得胃疼。”他用牙齿咬着舌尖,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声。这样持续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现在的趋势就是这样,女人和狗睡,男人只好和还没有喜欢上狗的女人睡。你说,你说那个女人是和狗睡呢,还是跟男人睡?”
“和狗睡。”我脱口说道。
“和狗睡?”他追问道,“你是说她和狗睡在一起?往深处想一下,你就会发现这是一句粗话。你把某个男人称为狗了。换句话说,你使用的是一个暗喻,准确地说,你使用的是借代。”他这样说着,目光就变得虚妄起来。
“她喜欢男人,不喜欢狗,”我说,“这一下你满意了吧。”
“我们应该保持必要的同情心。”他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
我不想再解释什么了。一桌菜几乎没有动过,看得出来,他对菜也没有胃口,对面的那个房间已经空无一人,但我仍然要不自觉地往那里看。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又陪着几位顾客从门口经过,我听见了他们的谈笑声。
“一杯红葡萄酒。”我听见费定轻呼了一声。他的舌尖在杯口上舔来舔去的。我瞥见他的舌尖已被牙齿咬出血了。
我们下楼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女人站在前厅的吧台边和一位大腹便便的男人在低声交谈着。她的黄裙子又换成了黑色的超短裙。费定绕开了吧台,从桌缝中穿过,朝门口走去。我正要喊住他,让他到吧台前结账,他突然把食指竖在唇前,示意我不要开口。他站在门边,把钱交给了一位侍者,然后走了出去。那位侍者来吧台交钱时,穿黄裙子的女人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
我没有理由再在那里待下去了。我也走出了“撒哈拉”酒店,来到停放自行车的广告牌下面。费定正艰难地开着车锁,他一边转动着钥匙,一边嘀咕个不停。由于没有吃饱喝足,我有些不想搭理他。“事情糟透了。”他说。他举着半截车钥匙让我看,原来他把钥匙拧到锁眼里了。
我无法帮他把锁撬开,街上也找不到修车铺,他只好扛着车和我一起走。在昏暗的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后来,他问我第二天是否还要去关虎屯送信,他说他想请我再吃一顿饭。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给他送信的情景。那件事我一想起来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于是,我顺便问道:“费定,剃须刀事件后来有什么着落吗?范梨花给你回信了吗?”
“剃须刀?你想它会有什么结果呢?如果她写信来的话,肯定得经过你转。”他模棱两可地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或许知道一点,但我无话可说。”
我们谈话的时候,我突然若有所悟,猜测酒店里的那个女人可能就是范梨花。本来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地问了一句:“费定,你最近见过范梨花吗?”
我这么一问,他立即愣住了。过了片刻,他终于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你说的是今天还是昨天?昨天我可没有见到她。你是瞎猜的吧?如果她是范梨花,我就不能到那里喝酒了吗?你没有吃好,真让我难受。下次我一定带你去怡香园。这是什么路啊?我们已经走到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