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萤火虫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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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赛勒将酒瓶里仅剩的一点酒倒入杯中,仰望着珊瑚色天空中飘浮着的缕缕紫色的流云。“主啊,您太懂得怎么画夕阳了,”她低声赞叹着,“我们麻瓜艺术家跟您简直没法比!”她轻呷了一口酒,突然听到屋内传来《情雾迷蒙你的眼》(Smoke Gets in Your Eyes),循声找去,发现声音来自她的工作室。她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立马关机了。她跟弗兰克无话可说,当然也不想听他解释。

穿过小屋回到原处的路上,她顺手插上了从家里带来的灯——客厅里的两盏落地灯和卧室地板上的一盏小灯。小灯旁边是孩子用过的一个旧睡袋,新床送到之前她一直睡在睡袋里。她向来讨厌幽暗阴郁的房间;虽然从未被正式确诊过,但她确信自己患有季候性情感紊乱[15]。她同样确信,艺术家对此也无能为力。众所周知,艺术家往往更敏感。瞧瞧那些深陷吸毒酗酒泥潭的艺术家、作家和演员——那是因为他们对生活的感受过于敏锐。

刚才一起身,一活动,赛勒马上感受到了重力对膀胱产生的影响。她匆匆走向卫生间——现在这个“破水箱”跟以前那个“铁膀胱”绝对没法比啦!上大学那会儿,她能把朋友们都给喝到桌子底下,自己却不用上厕所。可是现在呢,要是她大笑或咳嗽时忘了夹紧双腿,她都会尿出来。在家工作是件好事,上天保佑,她可不想用卫生护垫或者穿纸尿裤!

赛勒永远不会忘记,她们刚把妈妈送进养老院后,她在那里照顾妈妈。那时候,妈妈口中的“该死的老年痴呆症”尚未夺走她身体的所有感觉,她还知道什么时候需要上厕所,并且能够向人示意。赛勒呼叫了护士,但护士来得太慢了,最后感觉事情紧急,她把妈妈推进卫生间,扶着她站起来,帮她脱下睡裤,发现她穿着纸尿裤——怪不得护士一点儿都不着急!“哦,妈妈,”她沮丧地低语道,“人最后都是这个样子吗?”她把巨大的纸尿裤向下拉了拉,摸了摸,感觉很重,意识到终究还是来迟了。

玛莎站在那里,弯腰驼背,直视前方,赛勒把湿漉漉的纸尿裤扯下来,从角落里的一个包裹中找出一片新的给她换上。“抱歉,妈妈,”她眼泪汪汪地低声说,“这一切发生在你身上,我真的很难过。”虽然她的妈妈已经感受不到屈辱,她却感同身受。

“可恶,上帝啊!”开车回家路上她咒骂道,“为什么你要让老年人的生活如此不爽?为什么不能让老年人保持尊严?这个要求过分吗?上帝啊,你的规划太不周全了!我认为你没有细细筹划‘老年’这个阶段!”回到家后,她给最小的女儿打了个电话,将这事告诉了她,“要是我将来也变成这个样子,梅里,你就给我一枪!”

当时梅勒迪斯笑了:“哦,妈妈,你不会变成那样的。”

现在赛勒叹了口气——她已经在朝那个方向发展了。

她伸手去拿卫生纸,却发现卫生间里没有,只好默默地骂了几句。“今天就来个自然干吧。”她一边嘟哝着,一边迅速地穿上了内裤和短裤。过了一会儿,她打开厨房台面上标有“厕所用品”的箱子,赫然发现她之前在箱子里塞了半卷卫生纸——以防万一嘛。她摇了摇头,把手纸挂到卷纸架上,心里想着还得再买一些。

她把箱子里的物品都取了出来——肥皂、洗发水、面霜、牙膏和牙刷——然后站在镜子前面,仔细观察着镜子中的自己,感觉这里的镜子或是灯光比原来家里的更仁慈,她想搞清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她摸了摸自己花白的短发,然后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眼睛周围的皱纹。“我这辈子不该那么爱笑,”她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派对上、聚会中我总是强颜欢笑……现在,我付出了代价。”她把头一扭,“我浑身上下全是皱纹!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人年龄越大,视力越差,”她沉思道,“这样我们就看不到自己的皱纹了!”她摇了摇头,“看来,上帝你确实有规划,”她用充满讽刺的声音说道,“有瑕疵的规划也是规划啊。”

她关掉灯,走进工作室。“啊,从哪儿开始呢?”她伸手端起方才搁在绘图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将酒杯放在书柜上,把灯固定在绘图桌上,开始工作。灯如其名,这盏黑色的“组合”灯装有一个白炽灯泡和一个荧光灯泡,同时点亮时,会发出近于北极光的纯光照亮她的工作台。但等她拧紧灯夹,将灯臂滑进套管,爬到桌子下面,插上插销,然后爬出去,按下两个开关,结果只有白炽灯亮了。她沮丧地摇了摇头:“天哪!该死的破事一件接一件!”

“干别的去!”她宣布。她又啜了一口酒,把搁在椅子上的一个旧纸箱的盖子打开,停顿了片刻,看了看里面放的东西,拿出一些镶着相框的照片,慢慢拆开包装。赛勒一直很喜欢戴维为“奎恩姐妹”拍摄的那些黑白照片。这成了她们夏日的传统——夏天一到,她们就来到外面,站在某个海滩的沙丘上,或者在日落时分前往罗克港,拍照留念。一到圣诞节,戴维都要把当年的照片镶上相框,送给她们每人一份,这也成了他的传统。波蒂、雷米和派珀通常会把这些照片挂在自己家里,挂得到处都是,但赛勒一直认为应该把它们挂在一起。遗憾的是,她从来不想把它们挂在剑桥的房子里。由于某种原因,她和弗兰克共享的大房子与她对娘家人的感情“格格不入”,因此她一直将这些照片藏在一个纸箱里。现在,她环顾房间,目光落在绘图桌旁的墙上——这个地方堪称完美。

她再次低下头,看着那些照片。合在一起看时,它们是一套非凡的藏品——瞧瞧她和姐妹们多年来的变化轨迹,令人感叹不已。她拿起第一张照片,看得出当时她十八岁上下——那波蒂就是二十二岁,雷米二十岁,而派珀只有十三岁。瞧瞧她们!一个个都那么苗条……那么漂亮……那么独立。虽然家族相似性很强,但相似之处仅止于以上几点——除此以外,她们几个是如此不同。唯一持久的相似之处在于她们眼中的严肃,严肃之中透着一种共同的悲伤——其中有件伤心事她们从未提起过。赛勒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父母从未提起过那个晚上……为什么父母甚至从未提起过“伊斯顿”这个名字;这些年来,她或姐妹们一提起他,父母的神态就像在说“别提了”。最终,她们学会了不提他;现在回想起来,她们的精神没出问题,这绝对是一个奇迹。她努力想凭一己之力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她甚至接受过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希望治疗师能够帮助她放松,而不是那么害怕表达自己的感受,但无济于事。她甚至不能把伊斯顿的事告诉治疗师。她认定,父母的缄默已经深深嵌入自己的心灵,根深蒂固。她感觉自己如果说出来,就背叛了家人。或许,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神经质。

她回过头,看着这张照片,仔细探寻着姐妹们的眼睛。她们绝对都是同样的家教和共同的家族渊源造就的“产品”,因此,她们彼此之间感情至深。或许这是痛失兄弟的悲剧所带来的唯一好处。

她把这张照片放回去,和其他照片摆在一起,又看了一遍。甚至连她们的着装都是对当时时尚的无意识研究——从大学时代的T恤和里昂比恩牌[16]Polo衫到亚麻衬衫和飘逸的太阳裙——她们的着装深深植根于新英格兰的土壤和沙滩。随着年龄的增长,无论是从外貌上还是内心里,她们都逐渐成长为坚强的新英格兰女性。

赛勒拿起拍摄时间比较近的一张照片,微微一笑——这是迄今为止她最喜欢的一张照片。然而,当时她甚至根本不想拍这张照片。此刻,她凝视着这张照片。她身体瘦削,两颊深陷,满脸憔悴,姐妹们都搂着她。不用看她就知道照片拍摄于2006年。那年,她接受了双乳切除手术,紧接着经受了二十八轮化疗。她不想拍照,是因为她头发全掉光了,看上去很吓人,但姐妹们一再坚持,说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要。波蒂找了一顶呢帽让她戴上。她们都站在海滩上,姐妹们搂着她,紧紧地抱着她……她的眼里噙满泪水——她从未感受过如此浓烈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