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赶紧上前将他翻过身来,他的脖子大幅度地歪向一边,我伸手摸向他的颈动脉,没跳动了。
周亚迪被人大力扭断了脖子,丹居然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隐藏的杀手!
看着周亚迪毫无生气的脸和发紫的脖子,我一时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这次任务的目标人物居然在我眼皮底下死了,是不是意味着任务以失败结束了?那就是说,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我懊恼地站了起来,狠狠踢了墙根一脚。一抬头,看到了站在厕所门口目瞪口呆的阿来。
此时厕所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我意识到还有更要命的麻烦来了——丹是瞅准了这个机会下的手,目的是把杀周亚迪的事栽到我身上。我作为一个新入狱又新入伙的新人,周亚迪的那些手下当然会信丹的指控。最要命的是,赵振鹏和周亚迪是一伙的,那么之前这看似水火不相容的两伙人在得知我是凶手后,必然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一起,将矛头一致指向我。
更要命的是阿来,他居然在惊愕之余,脱口问道:“秦哥,你为什么要杀迪哥?”他边说边往后退,眼神里满是惊恐,一直退到厕所门口,“嗖”地窜了出去。
看来无论如何,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我突然有些厌倦这样的事,可越是厌倦,这种事就来得越生猛。厕所外一片嘈杂,估计已经集结了几十号人。他们没有直接冲进来,无非是因为我狠辣的身手让他们心生畏惧。
我摸遍自己衣服的每个角落,没有摸到那根小铁棒,大概是昨晚翻上翻下的时候掉在牢房里了。四周看了一圈,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攻击的武器。外面那些人跟了周亚迪这么多年,没点能耐周亚迪也不会将他们带到监狱里来,而且他们手里一定会有凶器。我要是手里有个家伙,可能还有一线生机能活着离开这里,否则必定会在这大过年的时候,在异国他乡监狱的厕所,丢了命。
我一边暗骂,一边狠狠地踢了周亚迪的尸体一脚,猛地想到周亚迪的命好歹比较重要,身上应该会带有防身的东西。我忙蹲下身子将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防身的东西。
看着这简陋的厕所和地上毒枭的尸体,我不禁苦笑起来。想不到我一身抱负、大好年华,最后竟然落得这般田地。
我正打算横下心杀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周亚迪的尸体,心中一动,快速在大脑中构思了一个计策,不管有用没用,总得搏一把。我蹲下来,看着他青紫的脸,很诚恳地说:“迪哥,为了能给你报仇雪恨,也为了免得我被人冤死,只能得罪你,最后和兄弟演出戏赌一把吧。要是成功了,看在你还算照顾我的分上,以后清明什么的,烟酒纸钱我都包了,要是失败了,呵呵……”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我已经沦落到要给死人承诺的地步了吗?
我从地上把周亚迪的尸体架起来,将他的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半抱半扛,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而不是一个死人。我歪头看了一眼他耷拉在我肩头的脑袋,轻声说:“要是失败了,我的任务就彻底失败了,我连给上级的承诺都无法兑现,自然也就不能给你承诺什么了。所以,一定要成功。”
人死以后全身每个关节都没有丝毫力量,就像一块软塌塌的肉,死沉死沉的。最轻松的方式应该是拦腰抱着他,可是那样效果会差很多。为了让他看起来还没有死,只有搀扶着出去是最佳方案。
想到这里,我一用力将周亚迪的尸体往身上扶了扶,他的脑袋跟着惯性甩动着,重重砸在我的腮帮子上。我一边搀扶着尸体往厕所外走,一边默默酝酿情绪。此刻,我应该是愤怒的、心急如焚的。
走出厕所就看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周亚迪和赵振鹏的小弟,我忙喝道:“赶紧让开,送迪哥去医务室。”所有人都愣了神,但很快就为我让开一条路。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假装对周亚迪大声说:“迪哥,你撑住,我一定杀了丹替你报仇。”又扭头对众人说,“丹呢?抓住没有?他杀了迪哥!”
人群顿时嗡嗡响成一片,有几个反应快的已经开始叫嚷起来:
“丹呢?”
“刚才还在!”
“在那边,那小子想跑!”
“抓住他。”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众人追去的方向,只见丹正疯了似的往警卫身边跑。看来我的判断没错,丹不是职业杀手,心理素质非常差,这一来果然上了当,真的以为周亚迪没死,他这一跑正好暴露了自己。
我低声对周亚迪的尸体说:“多谢。”
靠在我肩头的周亚迪发出“嗯”的一声,紧接着我分明感觉负重轻了一些。显然是周亚迪的一些关节开始用力,虽然力量不大,但跟之前死沉的感觉明显不一样了。我大惊失色,侧脸一看,周亚迪的嘴巴正在微弱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声音。
他居然没死?!
一时间我不知所措。本来这应该是个好消息,我应该为此狂欢。问题在于,我刚才多嘴对着他的“尸体”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我无从判断之前自言自语唠叨那些话时,他的神志是否清醒。就算他在意识模糊的时候听到一星半点,也是非常要命的事。
我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下。为什么对那个丹的手法那么信任?为什么不再次确认周亚迪的生死?为什么不对周亚迪进行急救?为什么遇到一个所谓的困境,对着一具“尸体”还那么多废话?就因为以上四点,我一样都没有做对,本来已经扭转的局势会再次陷入绝境。
此时,阿桥带着周亚迪的几个得力手下围了过来。他从我身上接下周亚迪,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着还没彻底清醒的周亚迪问道:“迪哥,是不是丹干的?”
看来,这个周亚迪身边资格最老的手下阿桥,还是宁愿怀疑我,也不相信丹会背叛周亚迪。
周亚迪脖子伤得很重,僵直着无法出声,只好眨了眨眼表示肯定。我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轻松了一点。周亚迪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下,我的心在那一刻几乎又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死盯着他的喉头,攥紧了拳头,心想,万一他突然能发声说话,想指认我的真实身份,我将使足全力发出致命一击。我宁愿被这几十个人瞬间撕成碎片,也不能暴露他们的金三角毒品基地已经成为中国政府打击目标的事。
万幸,周亚迪很快痛苦地闭上了眼。我不知道他看我的这一眼是不是有意义,不过看得出,此时的他因为伤痛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
阿桥咬着牙说:“迪哥你放心,安心养伤。”他冲我点了点头说:“谢谢你。”
我喘着气说:“别废话了,迪哥脖子受了伤,不能乱动,你们几个抬着他的身子,我来保护他的脖子,赶紧送医务室。”我这么安排只有一个目的,我必须得赶紧干掉周亚迪,此时,他必须得死。
我想好了,即使此次任务以失败告终,将来我还能活着回去向徐卫东复命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坦白,周亚迪之死其实是因为我泄了密,所以杀他灭口。我想不仅是我,就算是徐卫东也无法接受自己千挑万选挑选出来的部下,居然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对于这个任务,我坚信上级一定安排了一个很大的局,我这只是其中一条线而已,我决不能因为自己的泄密而让整个局势受影响。
所以,周亚迪一定得死。
我和阿桥等人抬着周亚迪往医务室走去。他们非常焦急,一边加速小跑,一边不停地回头观望周亚迪。医务室也越来越近,一旦周亚迪被活着抬进医务室,我必将犯下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这几十米的路程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并不确定他刚才是否听到了我的那些话,但我不能冒这个险。如果他将我是被中国政府有计划地委派来此的消息放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不能再犹豫。一边想着,我的一只手腕已经横到了周亚迪的颈前。我抬起眼皮看了下四下的情况,阿桥等人个个人高马大,走在我前面,把我的手和周亚迪的上半身挡得严严实实。我正要发力,就觉得手腕被人攥住了。我神经顿时绷紧,低头一看,正是周亚迪伸手按在我的手腕上,眼神中满是祈求。他的举动足以证明,他确实听到了我之前的那番话,只是因为颈部被丹伤得太重无法说话,手上也非常无力,这已经是他目前能使出来的全力了。
我抬起头,避开他的眼睛,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抵在我的腹部,猛然朝前一顶,找准用力的方向,将他的头朝旁边一掰,只觉得周亚迪微微浑身一挺,随即瘫软了。我见阿桥几人并未留意到周亚迪身体刚才微妙的变化,为了确保他已死透,我将刚才的动作又重复了一次。
我们将周亚迪抬到医务室门口时,见丹在不远处,躲在了两个全副武装的狱警身后,周亚迪其余的手下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阿桥回头看了一眼周亚迪,大概觉出不对,脸色顿时白了,大声喊着:“迪哥!迪哥!”
我看了一眼周亚迪,假装大惊失色,忙召唤几人将周亚迪慢慢放在地上,伸手向他的颈部大动脉探去。
这次,周亚迪真的死了。
阿桥眼巴巴地看着我,我冲他摇摇头。赶来的医生推开我们,将周亚迪抬进了医务室。阿桥像一根柱子似的,纹丝不动地戳在原地,斜眼冷冷瞪着躲在狱警身后的丹。
丹并没有因为被这些人包围而表现出畏惧,满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不与任何人对视,轻轻地晃着脑袋望着监狱外的天空。我见阿桥已经攥紧了双拳,手臂上青筋暴露,一副随时就要冲上去将丹撕碎的样子。我心想,这个丹得我来解决。
周亚迪已经死了,我的任务已经失败了。唯一还能补救的就是获得赵振鹏的信任。在我看来,他的威望似乎并不亚于周亚迪,如果顺利,他必将带着我越狱,我一样可以跟着他走进金三角。到时候再向徐卫东请示,如果他还是认定我失败,任务结束,那我无话好说。万一他认可了我的做法,并愿意为此重新调整布局的话,我的任务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这,还是一场赌博。
我正想着怎么避过那两个狱警,以最快的速度要了丹的命时,医务室里出来了两个狱警,后面跟着赵振鹏。狱警一边挥着手驱散人群,一边示意丹往里走。这时,赵振鹏捂着脖子说:“都散开吧,你们迪哥已经死了。”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该到我表现的时候了。
我迅速扭开头看阿桥,只见阿桥大喝了一声就朝正往医务室里走的丹冲去。不过他还没冲到跟前,就被两个狱警拦住扑倒在地。我见机会来了,迈开大步,从扑倒在地的狱警身上一跃而过。
我的动作太快,丹的注意力还在被按倒的阿桥身上,等他发觉想躲开时已经来不及了。从他对周亚迪下手的手法来看,他应该不是什么职业杀手,只是个被临时买通又略懂些拳脚的混混而已。
我没有直接出手,只是依靠惯性用肩膀重重地撞在他的胸口。“嗵”的一声,他被我撞飞出好几米,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我必须将这些之前构思好的动作一气呵成完成,在几秒内要了丹的命,至少,看上去要像是要他命的样子。否则不仅赵振鹏不会相信,关键是狱警会将我拦开。
以我在此表现出的凶猛性格来看,这种情形下,天王老子来拦也没用。这个赌局已经开始了,我赌的只是能让这个任务起死回生,我可以耗费些时间和精力,但没必要送命。如果狱警因为我的动作过于激烈而开枪,那就说什么都没用了。
丹由于胸口受到我的全力撞击,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整个脖颈暴露出可以直接攻击的空当。我冲上前揪着他的头发,本想一下解决了他,想起走到这一步全是他坏的事,不禁怒火中烧。我挥起拳结结实实地在他的面门上使足全力捣了下去,嘴里不由自主地咒骂。
怎料这拳头永远不如利器那么见效,你使再大的劲下去,一时间也看不到血。我正心里抱怨没带那根小铁棒,就见他嘴角和鼻子里的血淌了出来。我接着第二拳、第三拳,一拳接一拳地朝着出血的地方砸了下去。
狱警和其余人这时还没有回过神来,瞠目结舌地看着我。阿桥第一个反应过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喊着:“给迪哥报仇。”带着人冲了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人一多容易乱,正是我的好机会。我趁乱哄哄的,揪住他的头发低吼了一声,将他的脑袋生生扭了一百八十度。只听到“嘎巴”一声,丹已在我手下气绝身亡。
阿桥趁乱把我拽到一边,与众人一起在丹的尸体上乱踹。
我不得不对此人另眼相看,至少他对周亚迪是忠贞不二的,而且知恩图报,见我当着狱警的面解决了丹,第一时间冲上来掩护我。如此一来,就没人说得清丹到底是死于谁手,最终会落个群殴致死的结论。
狱警一看场面混乱到失控,纷纷举着警棍吹响警哨,尖厉的哨音划破监狱上空的嘈杂,灌入我的耳朵。一种久违的感觉从心底被唤醒,我又想起曾经在学校时,听到哨音后的种种焦躁和不安,此时却觉得像是一个在异乡漂泊数十载的游子,听到了乡音一般,心里的五味瓶被打翻,酸甜苦辣混在一起往外涌。
我和其他人一样,双手抱着头就地蹲了下来。
几个狱警将丹的尸体抬进了医务室,安静下来的人群在监视下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医务室院子的大门。我刚走出来,就觉得身后有人捅我。我猛然转身见居然是赵振鹏,他脸上依旧挂着诡异的笑,见我转身,举起双手以示友好。
我歉意地笑笑,清了清嗓子说:“鹏哥,真的不好意思,我听迪哥说了……”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挥手打断了我:“我知道,我找你不是说这个。”
“哦?”
他说:“边走边说。”
我看了一眼他脖子上纱布里渗出的血渍说:“你,没事吧?”
他笑了一下,指了指我说:“你的手可真够狠的,一出手就是要人命。”他捂着脖子,皱起眉头咳嗽了一下。
我四下看了看,说:“要不是我,是不是你们已经出去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叹了口气说:“好想抽根烟。”
我忙摸口袋,发觉口袋里的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想起了阿来,这段时间里都没见到他,忙举目四处张望阿来的身影。一扭头,发现阿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此时手里正拿着我丢了的那半包烟,递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说:“秦哥,对不起。”
我接过烟说:“你一说‘对不起’我就胆寒。”抽出一支烟递给赵振鹏,帮他点上。赵振鹏抽了一口烟,撇着嘴角笑了笑说:“其实医生不让我抽烟,说抽烟伤口好得慢。”
我拿着打火机的手悬在空中,不知所措。
“我也从来不让外人给我点烟,我信不过他们。”他吃力地抬起胳膊拍拍我的肩膀,朝前走去。
2
与周亚迪相比,我更愿意和赵振鹏这样的人打交道。因为他的态度相对要明确很多,会用更加令人信服的方式告诉我,我是自己人。这可能也应了一个老理,越是你想得到的,越是觉得难。
虽然还没有和赵振鹏说过太多的话,但我并不为此犯愁。之前周亚迪倒是喜欢和我聊天,但我能得到的信息很模糊。我想,我可能不太适合与人玩心理战吧。
“秦哥。”阿来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叫我,我扭头看他,他与我眼睛对了一下,忙把头低下,说,“我没见过什么世面,看到死人就全乱了,当时那种情况……”
我打断他说:“你觉得我是口是心非的人吗?”
阿来忙摇头。
我说:“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杀迪哥?在这之前,你看到我和他的关系是怎样的?”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朝赵振鹏追去。我想,我只是迁怒于阿来而已,周亚迪是我的目标人物,死在我手里,尽管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我跟了赵振鹏,必然能将整个局势挽回,事实上心里始终没有底。而且从今天开始,我已经对上级有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
阴霾的天空开始下起牛毛细雨,却依然无法驱散空气中的闷热。心中的失落在胸中凝结成一团闷气,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有个声音在我脑中提醒我:任务已经失败,要勇于面对,迅速请示上级接收新的命令。另一个声音告诉我:任务又失败了,你必须扭转局势,反败为胜。
“兄弟,想什么呢?”赵振鹏走过来仰着头,似是在享受着细雨。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赵振鹏鼻子里“哼”了一下说:“因为他死了,没人带你越狱出去了,也没人带你去闯一把,挺好的一个转折点不见了?”
赵振鹏说这番话的时候,全然没了之前的那副流氓样子。换言之,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狱霸,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他上次挟持阿来威胁我的做派,还让我觉得他是个草包。现在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他。
我说:“也对,也不全是。既然迪哥跟你说了我全部的事,那我不瞒你说,从跑路出来到现在,我已经对自己的今后不抱什么希望了。我不管迪哥出于什么目的,他是最照顾也是最看得起我的人,所以我打算跟着他混,当他是我大哥。我刚找到一个奔头,他却死了。”说着说着,我一度有些哽咽。我是为周亚迪的死而难过,索性就顺着那股懊恼劲垂头丧气起来。
赵振鹏仔细地看了我好一阵,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说:“如果我告诉你,是我让他那么对你的,你怎么想?”他说着话,很自然地从我手中把我抽了一半的烟拿了过去,自顾自地抽起来。
什么意思?我没有立刻接话,警惕地看着他。
“你爽快,我也不瞒你,是我想试探你,然后叫他那么做的。”赵振鹏斜了我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说,“你差点要了我的命那次,其实是我和他做的一出戏,可是你的反应完全超出我的意料。”
我说:“迪哥和我说过,你们其实是一起的。”
赵振鹏笑笑,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替我死的。”
他这番话把我脑子搞得有点乱了,我潜意识里觉得他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但我分不清这秘密中所含的信息对我而言是喜是忧,混乱之中我伸手打断了他:“等等,什么意思?”
赵振鹏看着我微微一笑,眯起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悠悠地问:“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他的面容恬静得好像这里不是监狱的某个角落,而是某个公园的长椅上。如果不是我给他脸上留下的那些伤痕,根本没人敢相信他居然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毒枭。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此时的他眼里满是真诚,真诚得让人无法去质疑他什么。关键是,他这个样子彻底颠覆了他在我印象中的一切。
“其实,我才是周亚迪。”他看着我的眼睛,笑着说。
一瞬间我彻底茫然了,我不知道该怀疑自己的耳朵还是该怀疑他刚才说的话。除了呆呆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之外,我无所适从。
他微笑着说:“迪哥……哦,不,应该是鹏哥,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有人要杀我的事?”
我暗暗咬了下自己的舌头,迫使自己头脑清醒下来。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他才是真正的周亚迪,而之前被我叫作迪哥的应该叫赵振鹏,他们两人互换了名字和身份,只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周亚迪不被杀手杀害。所以刚才他说出“他是替我死的”这样的话。
正如阿来所说,没有几个人见过真正的周亚迪,换句话说,就算是见过的,也只是见过真正周亚迪的一个替身而已。包括自称见过周亚迪的程建邦,他来探监时,给我的画像根本就是赵振鹏的样子。而我眼前的这个人,才是真的周亚迪!
这,超出了我的想象太多。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他是怎么做到一直隐藏在替身背后,操控着数额巨大的毒品生意而从不露出破绽的?……我只觉得背后嗖嗖冒凉气。原来我所面对的敌人远比我想象中更难对付,我甚至怀疑我是否能够应付得了这样一个人。
我真想现在给徐卫东打个电话,告诉他,这个任务我完成不了,我宁可背负各种处分或者被扣上一顶逃兵的帽子,也不能为了逞能而毁了整盘棋。
赵振鹏,哦,不对,应该是周亚迪依然对我微笑着。在他说出那句话之前,我还觉得那笑容是如此亲切和阳光,此时,我只看到了深不可测的阴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迪哥……不,应该是鹏哥和我说过,有人要杀他,不,是杀你的事。”我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装作混乱还是真的混乱,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不久前,我还在为目标人物死在我手里而彷徨,甚至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出一个不知是错是对的计划,并打算不顾一切去实施,只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谁知道现在又听到这样的事,我觉得我的心脏马上就要罢工了。
我的太阳穴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而且越来越强烈,牵动起整个脑袋像是就要炸开似的痛,跟着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连呼吸都不能自如。我痛苦地低下头,两个手掌紧紧地按住太阳穴,咬着牙不让自己哼出来。
“你怎么了?”他发觉我的异常后问,“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是啊,怎么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毛病。我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摇摇头,一边继续撑着这突如其来的头痛,一边用手在头上摸索着。当摸到后脑的时候,我好像找到了疼痛的根源——这疼痛可能来自头部数次外部的重击。有救阿来时那些人在我的后脑打碎的可乐瓶、警察赶来后的那一枪托,还有监狱长的那一脚下马威也曾让我的后脑狠狠地撞在牢房的墙上。
我想,我的头可能留下了某种后遗症。
“老毛病,一会儿就好了。”我敷衍着他,心里却在担心这个头疼的毛病会不会真的从此伴我左右。我再次深切地意识到健康对我,尤其是对此时的我是多么珍贵。我还不知道这种疼痛有没有什么规律,是因为天气,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才会发作,还是毫无组织纪律性,说来就来。很可能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多了一个敌人,就是疼痛。
不觉间,我浑身已经被蒙蒙的细雨和冷汗浸透。赵振鹏,或者是周亚迪不由分说拽过我的胳膊搭在他肩上就往医务室的方向赶。
此时,我已基本丧失了任何反抗的能力,随便来个什么人都能轻易地将我解决掉。
我用余光看着搀扶着我的这个人,看上去他似乎很为我担心,看不出丝毫的虚假,但是,我不相信他。因为用力过猛,他颈部的纱布里渗出了鲜红的血液。不论他是周亚迪还是赵振鹏,他首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毒品大亨,这种人可以为了钱丧尽天良,又怎么会为我操心?他看重的只是我的身手对他有用而已。可这个时候,我虚弱得像一只病猫,在他们眼里恐怕连仅存的价值也不复存在,又怎么可能为我担心?
我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应该不止一个人。我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不自觉地使劲。他扭头看了一眼我的手,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对身后的人喝道:“这里没你们的事,该干什么接着干什么去。”他的话音一落,身后的脚步声顿时停了。
我努力挣开他的搀扶,在原地站稳,慢慢地回过头,看到他的几个手下正站在不远处发呆。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长长呼了一口气,装作轻松的样子对他说:“谢谢你,我没事。”
我转过身冷冷地瞥了眼身后的那些人。这些人跑来可能是想帮忙,也可能是想要我的命,总之我不愿也不能放松警惕。在我眼里,这些人就是一群狼,而我,此时就像一只受伤的狮子。在我健康的时候,他们其中的一些人没少吃我的亏,他们畏惧我、恨我。现在就连三岁的孩子都能看得出,我不堪一击,我不信他们没有人不想趁这个机会干掉我。
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紧紧攥着拳头,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孤独,再一次犹如洪水一般袭来,我却像枯树上的一片枯叶,在秋风中摇摇欲坠。
“秦哥,你没事吧?”人群中出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循声望去,看到了阿来。我的意识迟钝得像一只发条松散的古董表,随时都会停下来,只能拼命地在脑海中寻找那些被疼痛蹂躏得支离破碎的信息,拼凑出关于阿来的一切,判断着是敌是友。
阿来试探地朝我迈了一步,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怯懦和担心的神色。我伸着脖子咽了口唾沫,对他说:“没事,陪我去医务室一趟。”
我想,阿来是我在这里,在此时,唯一可以赋予更多信任的人了。
赵振鹏,或是周亚迪,就暂且当他是周亚迪吧,一手捂着脖子,一手冲他的手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散,然后上前说:“我和你一起去,我也该换药了。”他看着医务室又说,“而且,那边还有两条人命等着我去处理。”
我的头疼比之前稍微有些好转,意识和思维渐渐恢复了大半,这才想起刚才有两个人死在我的手里,而我居然一直没事人似的,狱警和犯人都没来找我的麻烦。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有句话我现在必须告诉你,之前他答应你的事我都能做到,因为那本来就是我答应你的,不过现在他出了意外,所以……出去以后你愿意跟我合作我欢迎,不愿意我绝不勉强,我甚至可以给你一笔安家费。”
我一时间无法判断他说这些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能先记下再琢磨了。我手抚额头,皱起眉头吸了几口凉气说:“等我缓缓再说。”
进了医务室,我找了个墙角靠着。周亚迪跟里面一个狱警嘀咕了几句后,狱警打量了我几眼,进了里屋的医生办公室。周亚迪看着我笑了笑,站在那扇门前像是在等着什么。阿来偷偷地拽拽我的衣角,我扭头见他一个劲地冲我挤眼,阿来朝周亚迪那里看了看,往我手中塞了一个东西,我将那东西捏在手中摸索了一下,竟然是我丢失的那根小铁棒,连同上面的布条都在。
我不由得冲阿来投去感激的一眼,他嘴角动了动,对我扬了扬眉毛。我不动声色地将小铁棒塞进衣襟里,这时之前那个狱警从里屋出来,对周亚迪甩了下头。周亚迪对阿来说:“扶你秦哥过来。”另外一个狱警端着枪跟在我们后面。
我们三人跟着那个狱警拐进医务室侧边的一道不到十米的小走廊。走廊里没有一扇窗户,比起外面更加潮湿,而且非常阴冷。地上铺着石板,石板上净是潮气结成的密集小水珠和青苔,就连泛着灰色的墙壁上都若隐若现的净是青苔。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我不知道周亚迪跟那个狱警说了什么,更不知道将要去往哪里,但我没有力气,也没有理由反抗。如果他是赵振鹏,那么他就是我个人的目标人物;如果他是周亚迪,那么他就是我任务的目标人物;就算他什么也不是,我也确信我和阿来的命,他只要想要就随时都能拿去。所以我只能跟着他。
走到走廊的尽头,我们又拐了一个弯,几米开外的尽头处是一扇铁门。狱警拿着钥匙开了铁门,门开处里面漆黑一片,想必也是一扇窗户都没有。狱警在门口的墙壁处摸索了半天,打开了屋里的灯。我走过去站在门外一看,才看清楚这应该是一间病房,只不过这条件也太艰苦了,除了一张足够睡下五六个人的大通铺之外,就只有角落里的一个蹲便器。屋里散发着刺鼻的霉味,站在门外,看着那铺在床上已经分不清本来颜色的卧具,我宁可站着睡,也不想靠近一点点。
周亚迪在屋里转了一圈,对狱警笑着点了点头,轻声耳语了几句,那狱警转身出去了。周亚迪站在屋里对我和阿来说:“进来吧。”
阿来看起来吓坏了,这地方也的确阴森了一些,加上如此封闭,让人怀疑如果关上门,我们会不会在这里窒息而亡。阿来迟疑地看着我,就是不愿往里迈一步。
我推开阿来走进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这里还是疼,医生呢?”
周亚迪看着我身后的阿来说:“你不愿意,就回去吧。”他冲外面的狱警使了个眼色,狱警侧开身子给阿来让开了路。阿来看看我,又回头看了看来时的那条走廊,又看看我,最后毅然决然地迈进了这间屋子。我知道,他是为我留下来的,与此同时,我似乎觉察出周亚迪将我们带到这里,有很不一样的意义。
屋子的铁门被“咣”的一声关上了,接着一阵铁锁链的哗啦声,随后是那两个狱警离开的脚步声,当这些声音全部消失后,就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我的头好像不像刚才那样痛得难以忍受了,不知道是因为适应了疼痛,还是疼痛真的减弱了。我也不知道周亚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我知道,在这里和我动手,他不是我的对手。
周亚迪将手掌摊开伸到我面前,那是一只白色的药瓶。他收起手指拿着药瓶晃了晃,是正常的药片晃动的声音,才丢给我。我随手接住,药瓶上没有任何标识,拧开瓶盖,见里面是一些白色的药片。我往手心里倒了一颗出来,药片上也没有任何字样。我抬眼看着周亚迪问:“什么意思?”
他笑笑说:“这里的医务室只是个样子货,你的病这里治不了,这药是止疼的,疼得受不了可以缓解一下,不过长久之计还是找个好医生吧。”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踱着方步转了一圈,在那张大床的床角坐了下来,跷着二郎腿说:“坐吧。”
他要想算计我,根本不需要耍这些花样。我看得出,在这座监狱里,他的势力远远不是手底下有几个帮手那么简单,就连狱警好像都听从他的吩咐。在进医务室之前,他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只是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头疼才打断了他。
我举了下药瓶表示感谢,问:“吃多少?”
“一两颗,别多吃,对身体不好。”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放心吧,我是不会让自己的兄弟沾毒品的。”
我倒出一颗药吞了下去,咂咂嘴说:“你真的是周……”想起阿来也在,忙将剩下的半句生生吞了回去。
周亚迪看了一眼阿来,笑笑说:“是,我才是周亚迪,本来早该告诉你,可惜我有眼无珠,小看了你的本事,结果……”他笑着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纱布,叹了口气:“你别往心里去,这算我自找的。”
我坐到他旁边说:“那么,我该叫你迪哥?”
他想了想,说:“看你了,论年龄你叫我声迪哥不过分,不过得你愿意才行。可能我那个兄弟才是你心目中的迪哥,只可惜……是我们大意了。”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阿来被刚才我们的几句对话惊呆了,我想他对谁是周亚迪、谁是赵振鹏根本没兴趣,他应该害怕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他在这上面已经吃了太多的亏,不仅差点被人打死,也因此被判了重刑。他惶恐地站在那里,看看我,又看看地板,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周亚迪低垂着眼皮,我能看出他正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我想,他一定是对替他而死的赵振鹏而难过。按赵振鹏的说法,要不是因为我误伤了周亚迪,他们已经按原定计划越狱了。而正是拖延了这么几天,也正是因为我的出现,赵振鹏才被仇家找到空隙下手杀了。
赵振鹏能冒着随时被暗杀的凶险当周亚迪的替身,那他们之间必然有着过命的交情。我无法想象赵振鹏在听到我的秘密时是怎样的震惊,也无法想象他在临死前一秒是怎样的心境……这些都不重要,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周亚迪一旦知道赵振鹏实际上是被我灭的口,我一定会死得很惨,很惨。
就像我听到洪古的名字一样。我曾无数次模拟见到洪古后将他碎尸万段的场景,在想象中,他死得很惨,惨到我不敢继续想下去,甚至每次都会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如果周亚迪一直就是初见时的样子,那个向我索要供品的狱霸形象,我根本不会将他放在眼里。而眼前的周亚迪尽管很真诚地对我笑,对我说出这么惊人的秘密,给我止痛的药品,还表示为了完成承诺而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就带我出去……总之,看上去就像一个可以信赖并依托的大哥,可我觉得害怕,打心底里害怕。
或者,相对而言,我不怕彻头彻尾邪恶的人,哪怕这人再强大我也不会胆怯,但是我害怕一个人性里有闪光点的人,哪怕这人正做着无比邪恶的事。
我想劝自己,别傻了,他是一个大毒枭。想想这次任务出征前,在总部听徐卫东讲解的那些资料片,幻灯片上那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吸毒者,那些被毒品祸害得家破人亡的家庭吧,不正是拜眼前这个周亚迪所赐吗?
药很有效,头疼明显好了很多,头脑随之也清醒了许多。我说:“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觉得根本没必要让我知道这么多。你不怕我说出去?”
“你对我,或者说,你对我的兄弟赵振鹏很好,我就应该用同样的方式回报你。至于怕不怕你说出去嘛,呵呵。”他捂着脖子笑了,“既然我敢说,就不怕,换句话说,在这里我不怕敌人,我只怕不知道敌人是谁。”
我发现周亚迪有个特点很像徐卫东,他们每句话都特别准确,没有半句废话。这省得我去揣测,同时也让我根本没有时间去琢磨并及时做出反应——跟徐卫东我不用动心眼。而对周亚迪,我必须随时保持警惕,不能有丝毫马虎。
“对了,出去后你有什么打算?”他话锋一转问道。
我想了想,叹了口气,轻轻地摇摇头没有说话。
“不急,慢慢想。”周亚迪的语气相当的诚恳,诚恳得称得上语重心长了,“记得之前我说的话吗?我特别想你出去后能跟我一起去做点事,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勉强。需要的话,我会给你一笔钱傍身,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我想他只是在强调他之前所有的话都是认真的。真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我抓了抓头说:“为什么?”
周亚迪说:“你可能觉得我只是个毒枭,为了钱丧尽天良,不可能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白白做些什么。”我正想反驳,他伸手打断了我,接着说:“你这么想很正常,我能理解,那么按照你的思路好了,就当是你帮了我一个忙,我论功行赏吧。这样,你是不是心安理得了一些?”
帮忙?我想来想去不觉得自己帮过他什么忙。除非赵振鹏才是他的宿敌,他知道其实是我杀了赵振鹏,于是想报答我。这不可能。我下手的时候确定了无数次,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正想问他我帮了什么忙时,他抢先一步说:“你帮我解决了那个杀手,不然很可能死的人就是我。”
到这里,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细节:每次,当我想问周亚迪一个问题时,他都会抢在我问出之前告诉我答案,就好像他每次都能看穿我的内心在纠结什么似的。对于我和他本该势不两立的关系而言,这本该是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事,但我并没有为此觉得惶恐,反而觉得安心。后来我想明白了,并不是他懂得什么读心术,而是他懂得万事站在别人的立场去思考。与其说这是一种技能,不如说是一种品质。这是我从他身上学到的第一点。
他接着说:“我刚才说了,在这里我不怕什么敌人,只怕敌人藏起来,我看不到,而那个隐藏在振鹏身边的人,就是我看不到的敌人。我从来不怀疑自己人,所以本来我打算在出去前跟他们说清楚我和振鹏真实身份的事,他们是我这次打算全部带出去的人。多亏半路杀出个你,拖延了时间,才让丹现了形。”
“可……鹏哥还是死了。”我终于插了一句话。
“我不会让他白死的。”周亚迪咬了咬牙。摸了摸口袋说,“你们谁有烟?”
阿来忙给周亚迪递了一支烟,并帮他点着,随后乖乖地退在一旁,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周亚迪看了一眼阿来,笑着对我说:“你这个兄弟一直这么见外吗?”他不等我回答,又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无非是给振鹏家里一些钱,把他们安顿好,就算没让他白死了?”
我接过阿来递给我的烟,只是看着周亚迪。我知道根本不用我废话,他就会解答我的困惑。果然,周亚迪拍着我的肩膀说:“你一定不认识吸毒的人,不知道他们的样子有多狼狈,有多恶心。绝大多数吸毒的人,为了一星半点毒品就可以逼良为娼、倾家荡产、坏事干绝。我敢打赌,如果你见过,你绝不会那么痛快地答应振鹏跟着他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出去以后不会勉强你。”他扭头对阿来说,“兄弟,你还是坐着吧,不然我总觉得这里有外人,一有外人我就不爱说话了。”
阿来嘿嘿一笑,挨着我坐了下来。周亚迪对阿来笑了笑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本事能让这位秦兄弟刮目相看,不过既然他提出要带着你出去,那么你自然有你的过人之处,出去后我也不会勉强你什么,不过这个地方你可能就待不了了,毕竟我们不是刑满出狱的。”
阿来张着嘴巴,茫然地看着我。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酒吧哪里都能开。”不觉中我竟然默认了周亚迪所说的一切,我不知道我对他的信任从何而来,我真正跟他开始接触的时间还不到一天。我转头看着周亚迪,等着他下面的话。
周亚迪捂着脖子轻轻咳了一下,说:“我只想告诉你,我想做的事,不是制造多少毒品卖出去。我干的事,其实跟缉毒警想做的事差不多。”
听到这里,我不禁浑身一颤,难道周亚迪是真正的自己人?也在执行某项任务?
3
我按捺住内心的惊诧,借着抽烟的动作垂下眼皮,我不能追问,只能静等他继续说。谁知他就此停了下来,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地板,不知在想些什么。环顾着这令人窒息的密闭空间,我想不论出去后会怎样,任务将朝哪个方向执行下去,都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得先离开这里。
那现在没必要考虑太多了,必须跟周亚迪出去是最要紧的。眼下我实在不明白的是,他把我和阿来带到这看起来很私密的地方,难道就是为了找个安全无人的地方说这些话?于是我说:“我能问个问题吗?”
周亚迪看着我,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我看看四周墙壁,问:“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周亚迪说:“你不如问为什么只有我们三个人在这里。”
这两个问题都是我想知道的,哪个先哪个后无所谓。不妨就直接问了:“对啊,为什么我们三个在这里?”
“阿来可是你带来的,刚才他是有个机会不跟着我们的,是他自己选择进这间屋子的。”周亚迪转头看着阿来又说,“我没说错吧?”
阿来看了看我,冲周亚迪愣愣地点点头。
周亚迪说:“本来应该有很多人在这个屋子里。包括振鹏和丹,还有阿桥他们。谁知道丹居然把赵振鹏当作是我给杀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跟丹是一伙的,所以所有人都不值得我信任了。而你,不会杀我。”
这就是周亚迪,基本不说废话,每句话的信息量都是那么巨大,让我不得不随时随地仔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这时才想起我刚才头疼的事来,我晃了晃头,果然好了很多。看来周亚迪的药的确管用,我又不得不担心这药里的成分,以及我今后对这种药的依赖性。
我的使命注定了我除了自己,什么都不能依赖,更不要说是药品。就连周亚迪都刻意提醒我这种药吃多对身体不好,那看来副作用肯定不小。我必须得抓紧出去,我不能在这里耗太久,直觉这次头痛并不是偶然,不然一旦头疼无休止地袭来,我将会对这种药物依赖越来越严重。回想起刚才头疼时那手足无措毫无半点防卫能力的自己,我不知道能不能死扛到不向药品屈服的程度。
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我必须了解自己身体的状态,不能让自己的健康状态成为任务执行时另外一个不可预估的绊脚石。这一路,已经有太多这样的障碍了。
我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周亚迪,不管他愿不愿意、知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成为我和我的任务的根本。
“怎么?还不舒服?”周亚迪有些关切地看着我问道。
我摇摇头说:“不,我在想你的话,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不相信其他人,所以我们三个人在这里。那么,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周亚迪轻轻地说:“等。”然后往里挪了挪,靠在墙上微闭起双眼,似睡非睡地闭着眼,不再理会我和阿来。
见他这样,估计他是不想再被追问下去了,我只得将下面的问题咽了回去。阿来轻轻拽了下我的衣角,凑到我耳边悄声问:“等什么?”
虽然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阿来这样和我嘀咕的做法很不明智,至少对周亚迪很不礼貌。他刚刚跟我们坦露了真实身份,明确表示信任我们,转眼我和阿来就背着他嘀咕,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种不礼貌的行为。我瞪了阿来一眼,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低声说:“等等不就知道等的是什么了吗?既然怕,刚才还进来干什么?”
阿来有些尴尬和委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亚迪,低下头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周亚迪本来不动声色地倚在床角闭目养神,慢慢睁开眼看着我。“这些天没有休息好,又被你放了血,容易犯困。”他搓了搓脸说,“你想好出去后的打算了吗?”
他是想问我是不是愿意跟着他。他不知道,我不远万里,赶到这里,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他,正是为了跟着他的。
我不仅是特案组的探员秦川,还是那个跑路到此的逃犯秦川,这两个角色在我脑中时而携手共进,时而背道而驰,我在这两个角色中不停地互换,就像一个挑战极限的演员。只不过没有导演,没有剧本,没有重拍的机会,甚至经常连搭档都没有。当然,也没有观众。演得好,虽然没有鲜花和掌声以及金钱和地位,但是能挽回无数人的健康、幸福乃至生命。演得不好,随时都会丢掉性命。
我很怕自己在这两个角色中混乱,作为特案组的探员,我需要坚守着内心的信念,以最终剿灭他们为终极目的。作为跑路的逃犯,我的信念又是什么?我贸然答应他,跟他一起奔赴金三角,会不会让他觉得突兀?因为他并没有要求我必须去,而且还答应要给我一笔钱,我相信那笔钱的数目不少,可能是我一辈子也赚不到的数字。我可以拿着那笔钱选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从此告别无休止的杀戮。
这一点,不论对哪一个角色的秦川都是个不错的选择,那么我为什么要冒着生命的危险跟他一起去金三角?以周亚迪这样的人,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跑到监狱里来躲事,还会被身边的隐形杀手追杀,像我这样阅历浅薄的人,去了那个龙潭虎穴一般的地方,又能撑得住多久?
我越发觉得这个任务是一个无底洞,是一个永远走不出的迷宫,我在里面越陷越深、越走越远,一个又一个看似是目的地又不停地出现在不远处的地方,永远都像是海市蜃楼,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触碰不到。
原来对于一个赶路的人,最折磨人的不是看不到终点,而是看到了却怎么也走不到。
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大声对我说:秦川,去问周亚迪要一笔钱,从此过你想要的日子,你还年轻,你应该像个普通人那样去生活,去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吃自己喜欢的东西,交一个自己喜欢的女朋友去谈谈恋爱。不必每天为自己的生死担忧,不必总想着要随身带着可以防身的武器,也不必再为失去最亲密的战友而撕心裂肺地痛苦……
当“战友”这两个字一闪而过时,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那一刻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惊觉自己是那么渺小和龌龊,像一个卑微的背叛者,背弃了自己的誓言,背弃了自己的信念,背弃了自己的师长,更背弃了那些九泉之下的战友。
如果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的话,孙强和郑勇一定就在某个角落看着我,他们一定会为我刚才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唾弃我。如果真有另外一个世界的话,当我们百年之后,我该如何面对他们?面对那些牺牲的战友,面对平凉那些与我一起醉过的战士,面对徐卫东、宁志以及程建邦。他们一定会相互搭着肩膀,唱着歌说着醉话,与我擦肩而过,像是从来就不认识我。一定会有人指着我对徐卫东说:“看,那是你当年选出来的。”嘲笑他,讽刺他,让他再也说不出一句硬话。也会有人指着宁志的鼻子说:“听说你们是一期的。”他们会从此抬不起头来……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开了小差。
想到这里,我压抑不住自己手指的颤抖,只能紧紧地攥成拳头,对阿来说:“给我根烟。”
阿来应了一声,忙站起身摸出烟来递给我一支。我连废了三四根火柴才把烟点着,吸了一口烟,扬起头,深深地吸进肺里,转过头对周亚迪说:“你刚说过,不会让迪哥,哦不对,是鹏哥,你不会让他白死,对吗?”
周亚迪“嗯”了一声。
我说:“只要你看得起我,我跟你走。”
周亚迪愣了一下,马上笑了,用力点了点头。“秦川,既然如此,我必须得向你坦白,一开始我让赵振鹏去试探你,是为了看你是不是我的仇家派来的杀手,后来我欣赏你的本事。”他说着做了个拳击的动作,“不过现在,我看重的是你这个人。”
我想了想,说:“我这个人?人品?我可是逃犯。”
周亚迪呵呵一笑说:“人品好,不一定不犯法。人品不好,不一定会犯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知道你是失手杀了人。我不想知道为什么,但我确定你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杀人,很有可能是救人。”他用下巴指了指阿来,对阿来说:“你说呢?”
阿来本来一直愣愣地听着,听周亚迪问他,忙点头说:“是是是,秦哥是个好人,是个仗义的人。”
周亚迪轻轻地摇摇头,对我说:“他说的这些都不是重点,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
我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他伸出两根手指说:“两个字,简单。”
那两个字像两记重锤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坎上,震得我心跳加速——在我来之前,徐卫东也是用这两个字诠释了为什么将我选拔进特案组。
我再次去想他是不是另一条线上,也是一个来执行特殊任务的同行?如果刚才他说自己做的事和缉毒警差不多的那些话,只是为自己的行为开脱,那么为什么在对我的判断上,又说出与徐卫东同样的话来?如果周亚迪只是个毒枭,那么他和徐卫东从根本上就不是一路人。
这些混乱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我的思路和判断。我低下头把脸埋在两只手掌中,闭上眼,把所有关于这个人的印象快速地过了一遍,还是难以做出什么无可挑剔的判断。
“反正你已经决定出去后跟我一起干了,也不用急在这一时把所有疑惑都搞清楚,我们也没多少时间了。”周亚迪又问我,“你的头还疼吗?”
我摇摇头,说:“那药真管用。”
周亚迪起身站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说:“时间差不多了,准备走吧。”
走?我看了一眼和我同样茫然的阿来,抬起头问站在床上的周亚迪:“去哪儿?”
周亚迪说:“出狱。”
“出狱?”阿来先我一步脱口而出,“怎么出?”
周亚迪说:“坐车,从大门出去。”
我见周亚迪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有些不敢相信。他在这里的势力不是我能想象的,那我也不相信他真能把一个国家设立的监狱当成旅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最重要的是,还带着我和阿来。
看着我们傻愣愣地看他,周亚迪微微一笑,眼中闪出一道凌人的锋芒,他张开双臂俯视着我和阿来,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这里的国王。”
他站的高度、他的神情和他的语调所散发出的强大气场,使得我浑身一激灵,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一刻我终于彻底承认,这个人是我无法掌控的,我甚至怀疑之前与他交手都是他在让着我。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予了他如此的魄力和勇气,这让我宁愿相信他和我是一路的,不然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去掌控他。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渺小,我努力对抗着这种莫名其妙的自卑,又不知从何做起。我起身也站到床上,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很快我就知道,除了身高,我不知还有什么能胜得过他。我多想我的任务只是简单地结果了他,我喜欢那样简单的事——上级告诉我他是坏人,然后赋予我权力去将他制伏。可惜,这个任务从一开始就超出了我的能力,甚至是想象的范围。这些天发生的事,根本容不得我去整理、去总结、去计划,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个玩笑,一个随时能丢掉性命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的玩笑。
就在这时,紧锁的铁门“哗啦啦”一阵响,“咣当”一声打开了。刚才那两个狱警一左一右站在门外,那分明就是为我们让开一条通道,让我们走出去的姿势。
周亚迪收回一只手臂,冲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低头看了一眼阿来,他像被点了穴似的,满眼崇拜,张着嘴望着站在床上的我和周亚迪,一动不动。
这一看就是早就安排好的,我只能将计就计。我固然明白自己只是一颗棋子,一个过了河的小卒,目标就是将军,哪怕过程中诸多差池,也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这是让我咬牙坚持不懈走下去的理由,可是现在,我无形中成了我目标人物的棋子,任凭他摆布。
我和阿来跟在周亚迪的身后,穿过来时的那道走廊,拐过来时的那道弯,回到了医务室。我扫了一眼墙上的一个挂钟,我们在那间屋子里居然待了两个小时,还没到收监的时间。
狱警和周亚迪耳语了几句,走到门口冲外面招了招手,不多时进来了六个警察,两人一组抬着三副担架。周亚迪往其中一副担架上一躺,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见我没有动静,他笑着问:“舍不得这里吗?”我愣在那里看着担架上的周亚迪,不知所措。他指了指墙上的钟说:“抓紧,我们的时间不多。”
我试探着走到一副担架前,看了一眼那几个面无表情的狱警,又朝门外望去,竟然有一辆警用的救护车停在外面。我才明白刚才周亚迪为什么说要从大门出去,他的能耐已经超出我的想象,有本事让他和他想带出去的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越狱。
阿来眼巴巴地看着我,在等我的示意。我朝地上啐了一下,躺到一副担架上。阿来见我上了担架,马上也躺了上去。周亚迪说:“你好像信不过我?”他手里像是攥着什么东西,伸过来碰了碰我的手。我扫了一眼那几个狱警,其中一个狱警看到了周亚迪的小动作,见我在看他,很快将目光移开。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不怕这么出去会有什么危险,只是怕边上这个周亚迪还是假的,我一定会疯掉的。
周亚迪手一松,一个光滑坚硬、一边锋利的东西落在我的手掌上,竟然是当初我差点将他杀掉的那半把剪刀。当初情急之下我塞到了他的怀里,原来他一直留在身边。我握住那半把剪刀,忙翻过手掌贴紧大腿,我的能耐还没有大到在监狱里拿着这样一件凶器招摇的地步。
“你有这个东西,在场这些人的命对你而言,还不是探囊取物?”周亚迪笑着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胳膊,说,“安心,出去再说。”
4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那半把剪刀,就像攥着我最后的一个筹码。如果赢了,我只是成功了一小步,如果输了,我必定会命丧于此。
我们被抬出医务室的时候,我朝监狱的空地上扫了一眼,奇怪的是,还没到收监的时间,居然没有一个人在外面。高墙上岗楼边,几个狱警背着枪,看上去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没有一个人朝我们这边张望。
狱警抬着担架上的我们,放进停在门外的那辆破旧的救护车上。一上车,周亚迪就一骨碌从担架上爬起来,盘腿坐着,手捂着脖子的伤口处,慢慢地活动了几下,然后冲车外的狱警使了个眼色。那狱警冲他点点头,“砰”的一声救护车的门关上了,巨响带着气压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响。
“你轻着点。”周亚迪伸出脚对着车厢“咣”的就是一脚。我和阿来被他激烈的动作表情惊呆了,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在我们看来,能从这里安全地出去,还有车相送,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奢望了,谁还会在乎乘坐环境和舒适性。
车子启动了,缓缓地拐了一个弯朝前驶去,我的心居然随着引擎的轰鸣声激动地跳了起来。周亚迪嘟囔着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突然冲我们吐了吐舌头,淘气地一笑,说:“太兴奋了,难道你们不高兴吗?”
我说:“要出去了,当然高兴。”
周亚迪冲我摆摆手指:“我高兴的不是这个,而是出去后能和你一起做点事。”
我说:“那么,真的不带其他人出去了吗?”
周亚迪点点头,“除了你,我现在谁都信不过,包括阿来。”又扭头对阿来说:“要不是秦川,我是不会带你的,所以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他,就相当于背叛我。”他不等阿来说话,笑笑说:“不过我估计你不会,敢替他顶罪,刚才还敢跟着我们进那间屋子,看来你很在乎他。”
阿来说:“谢谢迪哥,我知道我这都是托秦哥的福,他是我的贵人,救过我的命。我曾经对不起他,他没有跟我计较,我再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还算是个人吗?”
周亚迪笑着对我说:“现在知道你的本事了吧?”
不知为何车子停了下来,我紧张地握紧手中的半把剪刀盯着车门。周亚迪说:“别担心,出门得走个程序。”
车子很快又启动了,我放松了神经,有些尴尬地对周亚迪笑笑,感觉车速明显快了起来。我通过自己在车子行进的惯性下晃动的方向,努力辨认着车子行进的方向。
我看了一眼周亚迪,他双手抱在胸前,闭着眼养神。
我不知道这车子最终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对我来说,不知道自己位置的情况,是最没有安全感的条件之一。我也不知道程建邦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知道我已经离开监狱的消息。如果不知道,我该怎么与他取得联系。这一切变化得太快,程建邦肯定也无法预料到……
“嗒嗒”几声枪响骤然响起,我手臂上随之一麻,来不及查看阿来和周亚迪,就感到车子一歪,整辆车急速地翻滚起来。我们三人像骰盅中的骰子,在这车厢内翻滚着,胡乱碰撞着。我顾不上其他人,车厢内根本找不到可以下手抓稳的地方,我只能蜷起身子用一只手紧握着那半把剪刀,另一只手护着自己的头。在翻滚到第二圈的时候,我终于抓住了座椅下的一根横挡。这期间,我听到了阿来痛苦的闷哼声,却听不到周亚迪的动静。周亚迪可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车身终于停止了翻滚,我们三人像是空筐里的烂菜叶,贴在车厢不同的角落里。我的手臂上有一处枪伤,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慢慢舒展全身。剧烈的连续撞击后,我最担心的是自己的骨骼或神经受损伤,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形下,我宁可死也不愿残。
确认了自己身体没有大伤之后,正想去看看周亚迪和阿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本来我的第一反应是狱警冲上来了,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一路走来,周亚迪似乎把那座监狱玩弄于股掌,那么来者有可能是周亚迪的仇家。此时我倒宁愿来人是狱警,那样我们都有生还的可能,如果是周亚迪的仇家,今天八成是要把命丢在这里了。
我扫了一眼车厢内一动不动的周亚迪和阿来,用脚踢了踢,毫无反应。我攥紧手中的半把剪刀,叫了两声他们的名字,还是没动静。我不禁有些心凉,长长吐了一口气调整着呼吸,静静等着车门被踹开的瞬间。或者,他们连车门都不会踹开,只消对着车厢一顿乱枪就足以要了我们的命。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
耸起肩头擦了擦额角淌下的汗水,摸索着又从衣角取出那根小铁棒,将系在上面的布条在中指上绕了几圈,夹在手指中间,将尖头冲外。我甚至张开嘴活动了几下腮帮子,很有可能,嘴里的牙齿就是我最后的武器了。
我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一头被关在笼中的愤怒的野兽,不论是谁打开车门看到这个样子,正常反应肯定是攻击。如果我就这么站着,外面的人直接朝里面开枪的话,死都不知道是被谁杀的。秦川,你不能紧张,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你的抱负还没有实现,你的生命已经不属于你,你没有资格去鲁莽地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我慢慢蹲下身子,倚靠在车门的地方躺下。这样只要外面的人一开门,我会第一个滚出去。他们一定下意识地让开地方让我着地,幸运的话,他们会以为我已经死了。就算他们往里开枪,也会大大地降低命中率。只要我知道外面冲我们开枪的是什么人、有多少人、谁是头目,我就明白自己该如何去战斗。
车门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训练有素的有组织、有纪律的人才会这样,看来来者不善。
有人走过来开门了,车厢经过剧烈翻滚已经严重变形,那人连着扳了好几次,拽得车厢来回晃也没有将车门打开。然后有重物砸门的声音,力道很大,没两下,车门“吱”的一声裂开一道缝,一股凉风从缝隙中灌了进来。我眯着眼平稳着呼吸,准备在车门被拽开后的第一时间着陆。
“咣当”一声,车门被车外的人拉开来。我就势面部向下,整个身体朝外滚了出去。果不其然,车外的人吃了一惊,退了一步给我让出了着陆的地方。我的脸埋在又湿又腥的泥土中,在来人将我翻正的那一瞬间,我决定睁着眼。那样会让我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死人,也能准确地观察到自己面临的是怎样的状况。
不能眨眼,不然就死。我给自己下了这个命令的同时,就被人翻了过来。我屏住呼吸,清晰地感觉到睫毛上还沾着泥沙。走过来一个人,站在我身边,皮靴就贴着我的脸。他用脚在我脸上踢了几下,将我的头来回拨弄了一下。我彻底放松眼球的神经,任由他摆弄。在我的头侧向外面的一瞬间,我看到了来人居然是狱警,一共有六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有枪。
用脚摆弄我脑袋的,就是那个监狱长。
一个狱警跨过我钻进车里,不多时对车外说:“这两个还有气。”
我心中一喜,看来阿来和周亚迪都还活着。
监狱长说:“解决掉。”
周亚迪不能死,他如果死了,我活着还不如死了。这时候已经容不得仔细考虑了,我猛地伸出手一把将监狱长的双腿紧紧抱住,就势起身用肩膀抵住他的膝盖朝前拱去。在他摔倒的瞬间,我蹿上前一手锁住他的脖子,身子借力垫在他的身下。另一只手将那半把剪刀紧紧地贴在监狱长的颈动脉处,这样一来,他的整个身体躺在我的身上,完全挡住了我的身体。
我大喝一声:“都别动。”
在场的所有人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动作惊呆了,他们不是不敢动,是根本还没反应过来。我将剪刀交换到锁他脖子的手中,空出一只手将监狱长手中的手枪夺过,抵在他的腰眼上说:“让他们一个一个慢慢地把枪丢进车里,在前面背朝我站成一排。不然,你挨的下一枪就不是这里了。”说着就对着他的大腿开了一枪。
我的目的是尽快解除威胁,赶紧带周亚迪和阿来离开这里。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时间,所以动作必须快。这一枪就是明确告诉他们,我不想跟任何人谈条件,不允许任何人违背我的指令。
监狱长浑身一颤,喉咙里哼了一声,咬着牙对其他狱警说:“按他说的做。”
两个狱警一个接一个地将枪丢进车里,轮到第三个时,我明显看到他握枪的手不像是想要把枪丢出去,而是时刻要抬起枪扣动扳机的样子。从他时不时会朝我瞄一眼的情形来看,这也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距离车厢还有不到三步,他的小动作一定会在这三步之间完成。我没时间猜测他为什么打算豁出监狱长的命,我只知道我需要在他迈出第二步的时候拔枪朝他射击。第一步,我暗自舒展了手臂和手腕,悄然瞅准他的头部。在他刚要迈出第二步的时候,我猛地伸手将枪口对准他。果然,在我扣动扳机的瞬间,他抬起了枪转身。只可惜,他的枪口还没来得及对准我,我枪里的子弹已经射进了他的头部。
他应声倒地。
“照我说的做,别动小心思,丢了命,不值得。”我用枪口指了指剩余的三个狱警,凑在监狱长的耳边说,“看到没,你的手下有人想要你的命。”
监狱长呻吟了一声:“你现在说什么是什么。”他头上大滴的汗滴在我的脖子上,我知道他腿上的那个枪伤的痛开始发作了。他的身体有节奏地颤抖着,那是肌肉受到重创后的痉挛所致,不是他能控制的。但是他的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使得我不得不放松手臂,不然很容易将那半把剪刀扎进他的脖子。
就在我稍微松了点劲的同时,他猛地一抬头,后脑重重地砸到了我的面门上,因为我躺着的缘故,鼻血直接从鼻腔往里倒灌,呛得我眼前一黑。第二下很快就来了,正砸中我的脑门,我的后脑再次重重地砸到地面上。瞬间觉出脑袋里像是有一根牵动着我所有神经的筋开始猛烈地抽动,每一下都像是能立刻要了我的命。
我的鼻腔和口腔已经灌进了鼻血,这第二下的攻击使得这些鼻血直接冲向气管,我不得不侧过头将一口血喷了出去。他就势挣脱了控制,朝一旁滚了过去。我忍着汹涌而来的头疼,努力清醒了下头脑,伸出枪朝那边几个人影射去,那三个人纷纷倒地。我咬牙半蹲起来,忍着头疼用枪去找监狱长,他已经绕到我的一侧,摊开双手,驼着背,侧着身子不敢动。
我扭头朝地上又啐了一口血,心想,我必须不顾一切后果地结果了这个人才行。他带着这些人明显不是来抓捕我们的,从他让一个狱警了结还在昏迷中的阿来和周亚迪时,我就知道了,他们是来要我们的命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周亚迪才是他们的目标,我和阿来不过是陪葬的而已。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
剧烈的、难以忍受的头疼迫使我坚定了处决他的决心,只有解决了他,我才能服用周亚迪给我的止疼片。再拖下去,不等监狱长动手,我就被活活疼死了。
我猛地扣动了扳机。
枪没有响,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骤停,居然没子弹了。看来,他之前用这枪对着我们的车打过。我咬牙喝了一声,使出浑身力气从地上弹起,将手里的半把剪刀朝他致命的地方刺去。可我的头此时却像灌满了铅似的,将我腾起的身体狠狠地往下拽,拽得我眼前一阵接一阵地发黑。
我只觉手腕上一震,手一松,那半把剪刀飞了出去。监狱长在我放空枪的瞬间已经反应过来,抬脚踢中了我的手腕,接着一脚狠狠地踹到我的头上。我觉得自己像是从树枝上掉落的一片树叶,随着秋风,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慢慢地落在地上。我睁着眼,眼前却白花花一片,似乎看到一个黑影朝我袭来,我却无能为力。我连蜷起身体、护住自己要害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徐、宁志和建邦,对不起,我失败了;我的亲人和朋友,永别了;郑勇、孙强,我来了。我没给你们丢脸,我用我的生命坚持到了最后……
有人揪着衣领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我听到他在呵斥着什么,那声音遥远又模糊,好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我的腹部在被人用膝盖一下又一下地撞击,我觉不出疼痛。只想这一切快点再快点结束,让我好好睡一觉,我好累。
我好像没有了呼吸,却也不渴望空气,因为我明白,只要还在呼吸,我就会醒来,我就会疼,就会累。
我被他放倒在地上,面朝着地面,他骑在我的背上,揪着头发把我的脑袋提了起来。那一刻,一口气被我吸入,眼前满是陌生的山和树,灰蒙蒙的云层遮蔽下,我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蓝色的天空。监狱长嘴里不停地咒骂着,喘着粗气,一手扳住了我的下巴,一手扳住我的后脑。
我知道,一切就要结束了。
我想起了那个被我扭断脖子的少年杀手,想起了死在洪古枪下的郑勇……
5
不,我不能死,九泉之下的郑勇还不曾瞑目,如果他问起我有没有给他报仇,我该怎么说?
我浑身一激灵,瞬间所有的疼痛全部袭来。稍一使劲吸气就发现自己的肋骨断了很多根,如果我用力,那些断裂的肋骨就会像一把把钢刀刺穿我的内脏,那样的话不用监狱长动手,我也会立刻断气。
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甚至想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就会跪下来求监狱长放过我。但是现在,别说说话,就算是呼吸都困难。
我知道骑在我身上的敌人正在平稳自己的呼吸,等他喘匀了气,手上就该使劲。我想,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几秒了。
郑勇,对不起,原谅我!
这是我对这世界最后的遗言。
我的脖子不能活动,只能把目光落在离我最近的一棵树的树梢上。那一刻整个世界是安静的,安静到忘记耳朵的存在,忘记所有有关声音的记忆,就好像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任何声音。我,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只听“嗵”的一声,我脖子上的压力瞬间就消失了,我背上的人跟着飞了出去,牵连着我也翻过了身子。一个矫健的身影,连拳带脚,连肘带膝,招招致命地将刚才骑在我背上的监狱长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就连摔倒的机会都没有。
浑身的剧痛让我没办法动一下,只能躺在地上看着那人将监狱长打成了一摊烂泥,最后才给了监狱长致命的一击。那人往监狱长的尸体上啐了口唾沫,转身朝我飞奔而来。我才认出,居然是程建邦。
像上次在监狱中见到他一样,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而每一次哽咽都牵动着我浑身剧痛。从来没见过程建邦这副神情,皱着眉头、满脸焦急和内疚的样子。他蹲下身来回打量着我全身,急切地问:“哪里受伤了?”
我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看着他。
他眼眶一红,转过脸去抽了几下鼻子,咳嗽了几声,才转过头来:“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怎么来了?”说完我就后悔了,多么没有意义的一个问题啊。我要抓紧时间跟他汇报情况,我赶紧组织好语言说:“车上那个才是周亚迪,以前那个是他的替身,他应该已经信任了我,带了我越狱的,结果……”
他说:“别说了,我带你去找医生。”
我说:“不行,我们费了这么大劲就是为了今天。我可能断了几根肋骨,我口袋里有止疼药。你帮帮我,我要跟周亚迪上山。”
他终于没有忍住眼泪,一滴泪水滚烫又沉重地坠落在我的脸上。他哭着从我的口袋里摸出药瓶,看了一眼说:“哪来的?这是德国最新的止疼药。”
“周亚迪给的,给我两片。”胸腔痛得几乎不能做吞咽的动作,我将药片硬咽下去说,“你去看看那两个什么情况,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程建邦点点头,跑了两步钻进车里,约莫两分钟后返了回来说:“放心,一时半会醒不来,也死不了,我帮你检查下伤。”他一边摸着我的肋骨一边观察我的反应,最后说,“你必须得去医院,你动不了,跟我走吧。”他回头看了看那辆车:“我再想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我千辛万苦付出这么多得到的战果,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弃?我顿时急了:“不行,放弃这个机会我宁可死在这儿,他们那里一定有医生的,你在暗处掩护我,让他带我上山,他一定有办法的。你赶快隐蔽起来,我估计接应他的人就快到了。”
程建邦一瞪眼:“你不要命了,我们不差这一个机会,为这事把命搭上,值得吗?”
我说:“值得,我已经为这个机会搭了几条命进去了,不差这一次,帮我!”
程建邦看着我,终于点头了。“理解你,尊重你。”他始终很警觉地在听着四周的动静,既然决定了,他迅速恢复了坚定的表情,利索地捡了一支枪塞到我手里,说:“你用这个叫醒他们吧,我在暗处掩护你。”
他站起身要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对着地上的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扭头三步两步钻进了丛林中。看着他的背影,我的体内突然充满了力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滚。
我抬起胳膊抹了抹脸,举起枪瞄向那辆四轮朝天的破车,对准轮毂扣动了扳机。我已经无力握紧那支枪,开枪后的后坐力变得格外强烈,枪托后撞碰到了我的软肋,剧烈的疼痛让我半天没喘过气来。想到战友就在不远处的丛林中掩护着我,我觉得这是莫大的幸福,就好像孤军作战了很久,就快要忘记了战斗的意义,马上就放弃继续战斗时,发现一直有人在身后看着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真正的英雄,他的目光胜似亿万人的欢呼、掌声和鲜花。
车里还是没动静,我握紧了枪打算再开枪。这时车厢开始晃动起来,我虚弱地喊了声:“出来吧,是我,没事了。”
先探出头来的是周亚迪,他一手扒着车门一手捂着头,看来还在犯晕。看着满地的尸体,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快步跑到我的身边说:“你怎么样?”
我笑着摇摇头说:“迪哥,我不能动了,可能不行了,你快走吧。”我想,如果他真的放弃我自己走了,我就只能听从程建邦的安排回去先养好伤。一旦他依然要带我上山,就证明我留下来的决定是正确的,他已经真的把我当作自己人了。
周亚迪猛地站起身来,跑回车内把还昏迷着的阿来拖了出来。阿来被连拖带拽地一阵折腾,这才清醒了过来,龇牙咧嘴地揉着脑袋,对着眼前的一切发呆。周亚迪指着我对阿来说:“在我回来前,照顾好你秦哥,不然我杀你全家!”他对着阿来的屁股踹了一脚,阿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稳住身形才看见地上躺着的我,急忙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周亚迪指着阿来说:“等我!”然后抬起头,原地转着圈四下看了看,选了个方向三拐两拐,消失在丛林中。
阿来大概被我浑身的血吓到了,扎着两手想来扶我,带着哭腔说:“秦哥,你怎么了?”
“别碰我。”我喝住阿来,“别废话,帮我看看这车是从哪里翻下来的。”
周亚迪很快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一边朝车内跑一边招呼阿来:“过来帮忙!”他先钻进车里拖出一副担架来,阿来赶紧上前帮忙。他们将担架放到我身边,周亚迪双手从我腋下穿过钩住我的双臂,又对阿来说:“你抬脚,我喊一、二、三,一起用力。你手底下敢给我软一下,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阿来忽然安静了下来,看了一眼周亚迪说:“我也很关心秦哥,我说了我欠他太多,而且越来越多,如果可以,我宁愿现在躺在地上的是我。所以我全力救秦哥并不是因为怕你杀我全家或是我。”说完他没有理会愣住的周亚迪,也不等周亚迪回话,低下头双手搂住我的两个膝盖,说:“喊吧。”
周亚迪低下头抓紧我,两人随着号令一起用力,将我放到了担架上。他们抬着我钻进了树林,丛林里各种灌木和植物枝叶繁茂,我能感觉到他们走得很吃力,任何一点颠簸都会让我疼得撕心裂肺。我忍着没有叫出来,那只会让他们更加畏首畏尾。
周亚迪说:“秦川,我欠你一条命,大恩不言谢。这里的地形我熟,你稍微坚持一下,我就能找到接应我们的人,你千万不要睡觉,和我们说话。”
我打起精神说:“刚才那些人是想要了我们的命,为什么?他们是狱警,我们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他们把我们抓回去不就行了吗?”
周亚迪说:“一言难尽,等回去我慢慢跟你说,现在你知道那些人是多想要我的命了吧。哼,他们可真舍得下血本,不过这次他们赔大了。秦川,你是他们的克星,哈哈哈。”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要一睁眼,耳内就会响起不知哪里来的轰鸣声,吵得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更加沉重的是我的眼皮,我知道,如果我睡着了,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
更要命的是,寒冷。
我抑制不住地颤抖,连牙齿都开始打架,颤抖带来的钻心的疼痛几乎让我放弃了撑下去的信念。
周亚迪停了下来,警惕地四处张望着,说:“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阿来,你听到了吗?”
阿来喘着粗气,倒了几口气把气喘匀了说:“没,没有,可能,是猴子吧。”阿来用肩头蹭了蹭脸上的汗,这才注意到我的反常,紧张地问:“秦哥,你怎么了?迪哥,你快看。”
周亚迪指挥着阿来把担架放到地上,上前用手刚碰到我的脸,触电似的把手抽回。“怎么这么烫?”他拍着我的脸说,“秦川,你不能睡着,你坚持下,很快就到了,我那里有最好的医生。”
我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刚才周亚迪说有什么动静的时候,我知道那是程建邦,我从未在同一时刻距离他们这么近——我挣扎在阴阳两界的边缘,一边是郑勇和孙强,另一边是丛林里一直跟着我保护我的程建邦。是的,我的战友,我的兄弟就在不远处看着我。
担架再次被抬起,继续在丛林里颠簸。
“秦川,坚持住,别睡啊,睡了就是死,这世界好玩得很,你见过什么啊?你有过女人吗?有过几个女人?你知道不同国籍、气质和性子的女人之间有什么区别吗?”他不停地唠叨着,试图用这些刺激我的神经,不让我睡去。
秦川,你要坚持住,你走到这一步是拿命换来的。北边就是你的祖国,那片土地上的人民正面临着毒品的侵蚀,将有成千上万的家庭会因为那些粉末毁灭。那些人可能有你的朋友,有你儿时的玩伴,也可能只是在长安街上查你身份证的大妈的儿子,或是那个保安的哥哥……你的职责是保卫他们。我想着这些,咬紧牙,不停地眨着眼,转动着眼珠驱散困意。
秦川,全靠你了,你不能功亏一篑,我们已经牺牲了很多战友和兄弟,更多战友的兄弟已经整装待发,只等着你的消息,然后将他们一举歼灭。你不能睡着,你得去战斗!那些与我并肩作战的战友的影子不停地在我脑中快速地晃过,不论我如何集中精力都无法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但我听得到他们对我的叮嘱。
担架猛然一斜,阿来“哎哟”一声一个跟头摔倒在一边,我从倾斜的担架上翻滚到旁边的灌木丛里。腹部一阵钻心的痉挛,一口鲜血翻涌着从嘴里喷了出来。
那一刻,我唯一担心的是程建邦会按捺不住从隐秘处蹿出来。
我再也撑不住了,那口血像是我最后的一口气,飞溅到面前的一丛野草上。一颗颗红艳艳、亮晶晶的血珠滑到草尖,悠悠地坠落在泥土中。
似乎有只无形却无比有力的手,正拽着我的灵魂帮我脱离这令我痛苦的躯壳。隐约中,我听到阿来,或许是周亚迪正嘶喊着我的名字。我最后的意识还是担心程建邦会忍不住跳出来,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