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晚餐,本来约在新锦江饭店对面,一间小小的不起眼的中餐馆里,鹭鹭吃过那里的菜肴。对她这样挑剔的食客,美味值得记住并且还想再进去一趟重新品尝的店家,并不是很多。秦含说,为了庆祝他们共同策划的丛书大获成功,市场销售已经突破千万码洋,他请客,两个人私下的庆功宴别有滋味,可以暗自瑟一下。鹭鹭当然开心,特意提前下班,回家精心打扮过,准备出门赴约。不料,还没离开家门,秦含竟然一个电话追到牛家,让鹭鹭非常意外。鹭鹭不喜欢在家里接听秦含的电话,惟恐被父亲察觉什么,又会唠叨不停,说什么姑娘家要矜持点,有妻子的男人不能走得太近等等,反正是些老得没牙的话。此刻,事情有点紧急,秦含不得不马上联络她。好在家里只有鹭鹭一人,他把时间掐算得精准。秦含说,唐社长突然通知,下班时开紧急会议,并且不得用任何理由请假。鹭鹭心里咯噔,以为今晚的约会泡汤,不乐意地嘟囔,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能等明天上班吗?秦含回答,具体内容不清楚,好像是有重大情况通报。秦含知道鹭鹭不开心,婉转地道,如果她等得起,何妨在新锦江附近溜达逛街,那一带,有趣的小店铺多,会议结束,他立刻赶过来。鹭鹭不愿放弃期待中的美好夜晚,当即表示,她会在新锦江大堂里喝茶听音乐,秦含过来时,去那里找她就是。
落成不久的新锦江是上海新添的一景,高高矗立在最热闹的地段,淮海路瑞金路一带。那里,原来最著名的场所,是锦江饭店,曾经下榻过多国元首。新落成的这家,没有悠久的背景值得夸耀,但是,它新啊,并且装饰现代化,这就是最大的优势。富丽堂皇的大堂里,始终荡漾着轻松优雅的音乐。鹭鹭独自坐在沙发座上,身板笔直,脸上保持着高傲而冷漠的神情,一副“别打搅本姑娘”的腔调,这是有魅力女孩的自我保护。从十七八岁出落成美丽女孩开始,鹭鹭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逛商场或公园,碰到无聊男子的骚扰,次数无法计算。独自在外时,她习惯性地显出冷若冰霜的姿态,以减少麻烦。她一边欣赏大堂里的音乐,一边慢悠悠地品茶,头微微扬起,倚靠着沙发的高背,目光茫然地在空中徘徊,想着女孩子永远理不清头绪的心事。
时间在音乐的旋律里消逝。远远看得见旋转大门的玻璃。玻璃之外的市景,从黄昏的薄暮,演变为夜的黑沉。她焦急起来,希望快点发现等待着的身影。有一次,门口飘然而进的男子与秦含有几分相似,待走得近些,姑娘又失望起来,分明不是他。
鹭鹭等得心乱,等得心烦,伸长的脖颈很酸,她干脆放弃了向远处的张望,捧着玻璃茶杯,低头小口抿着红茶,那茶不错,续过水,依旧香醇。她反复猜想,唐社长突然召开的紧急会议,到底是什么内容?难道是传说中的老唐要交班?仔细想想,又不会,那是大事,组织部门会安排好程序,正儿八经地宣布,不会匆忙地临时召集会议。
鹭鹭烦躁起来,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好端端的一个约会,一段夜晚的美好时光,就在无聊的等待中被糟蹋了?
有人在鹭鹭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冥想中的女孩被惊吓到,浑身一抖,捧在手中的茶杯晃荡着,茶水差点洒出来。鹭鹭羞怒地抬起头,刚想责怪鲁莽的侵犯者,却看见了她久等不来的男子。秦含笔挺地站立在沙发旁,居高临下,笑眯眯地打量着女孩,“等急了吧?”他温柔地问。
一见秦含,心中的怨气不由散了许多,鹭鹭嗔怒道:“你们开什么鬼会议,那么马拉松!等得我饿坏了!”
秦含见姑娘要起身,殷勤地搀扶一把,托住她细嫩的臂膀,“怪不得我啊,会议是唐社长掌握时间,你爸现在也没到家吧,我当然心急如焚,离开会议室,飞一般过来!”接着,又补充道,“我也饿了,走,去顶上旋转餐厅!”
“对面的中餐馆呢?”鹭鹭疑惑地问。
“早过了预约时间。没我们位置了。”
“这里的自助餐,很贵的。”鹭鹭犹豫道。今天说好秦含请客,她不想让他多花钱;再说,楼顶的旋转餐厅,让她未免产生不太愉快的联想——
秦含没注意女伴的神情,顾自转身要走,并轻声说:“这里人流快,眼睛太多,我们不要久待。”他警惕性高,不愿意有同事看到他俩的约会,免得又是没完没了的传闻。
新锦江的旋转餐厅在高高的顶层,刺进了天空的夜幕。据说,那硕大的旋转体,要一个来小时才转一圈。你在上面用餐两小时,夜上海的风景,能三百六十度扫视两回。不过,肯花上每位几百元去吃一顿的,大体不是为了看城市夜景。从高处俯瞰,灯光点缀的城市,无论东南西北,各个区域大同小异,硬找差别,主要在于光线的明暗。多看几分钟,眼睛便感到疲乏,兴奋感就渐渐退潮。
鹭鹭在秦含对面坐下,把外衣脱了,露出粉红色的毛衣;这个环境,不辜负她出门前的精心打扮。餐厅的灯光明暗适宜,客人们四散在巨大的玻璃窗下,小巧的餐桌,白色的台布上,摆放着铮亮的刀叉和高脚的葡萄酒杯,客人们优雅地吃着,小声地说着,文雅的谦谦君子和淑女居多,互不干扰。秦含的目光迅速扫视四周,确定没有发现熟悉的朋友,方才心下泰然。他体贴地说:“饿了吧?你别动,乖乖坐着,我先去转转,为我们拿些吃的。”
秦含的殷勤,让鹭鹭很享受。书呆子郭道海,不太懂如何讨女孩喜欢。这家大酒店还在试营业期间,前一阵,郭道海和鹭鹭接触相当密切时,郭先生时尚一下,曾请女孩来尝鲜。当时,在这个新鲜的环境中,两个人比较拘谨,各自去餐桌前看看,随意往盆子里装点吃的东西。鹭鹭矜持,只挑了没几样小菜,甚至不好意思多取些心爱的海鲜和甜食,就回到位置上落座,面对同样矜持的郭道海,天南地北,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刚才,秦含提议到旋转餐厅,鹭鹭稍有迟疑,是突然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故事。正是在那次约会中,鹭鹭吃着花色水果,细心问及郭道海的人生志向,郭道海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期望很高的女孩顿时感到失望。也许,两个人最后分道扬镳,正是发端于那个在旋转餐厅聚会的夜晚。
女孩的回忆,被男士的回归打断了。秦含端了两盘丰盛的吃食,踩着弧形过道上的红地毯,兴冲冲走回来。扁平的大盘子里,放着水果、蔬菜,还有烤鸭和喷香的烤肉:那肉烤成深红色,淌着油亮的肉汁,熟而不焦,正是鹭鹭喜爱的味道。“来,我们都饿坏了,先填一填肚子。等会再去拿鱼虾!”秦含温情地说。尾随他身后的服务员,端着橙黄的果汁,小心翼翼地放到桌面上。杯里的果汁稍稍晃动了一下。餐厅在旋转中,转得稳重缓慢,如果不是仔细分辨大厦下面的夜景,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移动。
鹭鹭确实有些等不及。前面的两三小时,尽喝茶,饥肠辘辘。甜甜的饮料从喉管流进去,浇灌了枯燥的心田;散发出清香的烤肉,被大口吞咽,压住了饥饿的凶猛。面对面的两个人,猛吃猛喝一阵,终于缓过劲来,开始感受亲密交谈的趣味。
鹭鹭噘起樱红的小嘴,嗔怪地问:“出现哪门子紧急情况啊,下了班,唐社长还要开会?”
“不是好消息,不是好消息!”秦含重复着短句,又朝嘴里塞了块香喷喷的烤鸭,十分懊丧地道,“我们想庆祝丛书的销售大获成功,谁知道,祸从天降。”
“祸?”女孩吃了一惊,“出什么事了?”她心里一紧,着急地追问,对准水果刺下去的叉子,停止了运动,悬在盘子上方,晶亮的双眸,盯住了桌子对面的先生。
秦含左右四顾,坐在餐桌前的男男女女,顾自品尝美食,低声交谈。他确信没有旁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才轻声解释道:“局里有正式批示下来,是魏书记亲笔批文,其中的语气吓人,说我们的丛书方向有大问题,妄图挑战国家的基本战略。”
鹭鹭一听,不由得花容失色,她晓得魏书记在行业内的权威,基本是说一不二,“怎么可能呢?你去北京,明明把情况摸得通透,上层基本达成共识,搞市场经济,是既定方针啊!”
社内,大伙只知道是鹭鹭策划了丛书选题,女编辑思想超前,有胆魄,而秦副总慧眼识珠,是选题的坚定支持者。其间奥秘,背后的演绎,只有他们俩最清楚。起初,是秦含从北京朋友那里听到风声,晓得了上层讨论的秘密,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争论相当激烈,反对搞市场经济的仅是少数,落了下风,所以,离开折腾几十年的计划经济,摆脱苏联模式,走全新的发展道路,对中国而言,是早一天或晚一天的事情。目前的提法,“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在理论上是模糊不清的,属于过渡性质,不过是笔杆子们想出的权宜之计,为各方妥协的产物。秦含探明消息后,来劲了,觉得要做点大动作以配合大趋势。他授意鹭鹭,搞一份出版市场经济丛书的设想,让她抢个头功。从策略考虑,秦含觉得由鹭鹭出面合适。唐社长老谋深算,谁知道他是啥态度?秦含在一旁敲锣打鼓,比自己直接拿出选题回旋余地大,更加主动。当然,一箭双雕,给要强的姑娘一份大礼,让她建功立业,比送她一堆名牌香水更能赢得芳心。鹭鹭听罢秦含的分析,觉得他的想法有高度、有前瞻性,是一炮打响的机会,千载难逢。她也就不客气,没有犹疑推脱。他们的关系亲密起来,这套书的策划,是一个重要的契机。男女之间,一旦有了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需要对外人防守的秘密,关系就开始有点说不清楚。在商讨丛书细节时,他们分析过可能遭遇的挫折,做好了思想准备,不怕经历大风大浪。秦含说,做开风气之先的事情,跋山涉水,筚路蓝缕,千折百回,在所难免。因此,两人间又有了共同经受风险的战友的意味。丛书投放市场之初,他们曾经提心吊胆,惟恐哪里冒出个厉害的大批判。后来,媒体正面介绍的文章不少,书店销售更是见好,乃至到了热销断档的程度,学界理论界传来一片赞誉声,他们才松了口气,以为难关已过,前途一马平川。现在,突然被魏书记一闷棍打下来,事情未免有点突兀,感觉是祸起萧墙。
秦含见鹭鹭受到惊吓,顿时产生几分怜香惜玉之心,男人么,逢事总要多担待,他努力显得轻松地笑笑,宽慰她道:“魏书记的批示,也许只是心血来潮的想法,未必真有什么大的来头。我会马上打听清楚,你不必紧张。”
鹭鹭抿抿嘴唇,轻声道:“我不过是普通编辑,天塌下来,也压不到我。我是担心你啊!你正是发展的好时候,怕会影响你的前途。”女孩贴心地说,抬起明亮的双眸,深深地望了对方一眼。
秦含听姑娘这么说,不由平添几分感动。他把她视作红颜知己,当然还是情人,算选对了。鹭鹭美貌智慧,仅仅是这些,还不会让秦含如此倾心;秦含的事业,处于蒸蒸日上的当口,青年才俊,身边“粉丝”不少,能被他看重的却凤毛麟角。鹭鹭非但能干,而且敢作敢为敢担当,骄娇之气少,心气眼界高,能成为事业上的好帮手,才特别得到秦含的欣赏。秦含的妻子,那个刚刚被他送到国外去的将军的女儿,在颜值方面,丝毫不输于鹭鹭,至于能力、见识等诸多方面,就没法比较了——
秦含见女孩在仔细观察自己的神情,赶紧收回飘荡的思绪,安慰她道:“没问题啊,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做这个选题,即使遇到疙瘩,一时的麻烦而已,最后终究错不了。再说,我上面还有唐社长,老资格,老革命撑着啊!”他自嘲地一笑,“你老爸也是大伞一把,看在宝贝女儿做责任编辑的份上,他会帮我们说话!他在出版业也是老资格,局里器重他,说话有影响。贵人很多,我们就不用担心啦。”
“我爸没多少分量!碰到大麻烦,脚骨肯定发软!”鹭鹭直率地说,“唐社长倒是值得信赖。他见过的世面多,还是敢担当的人。”
秦含的内心并不像表面那么轻松,那份批示的口吻相当严厉,秦副总尽管见多识广,还是给镇住了。但是此刻,他不想详细重复批示的内容,倒不是出于保密的思考,而是觉得说亦无用,顶多让女孩更加紧张害怕。他也懒得告诉鹭鹭,女孩认为敢担当的唐社长,在这个严峻的时刻,躲到一边,住院检查身体去了,让她的老爸挡在第一线。唐社长的举动,在秦含眼里,分明是避风头。秦含想,指望别人靠不住,还得自己拿办法。他已经做了决定,明天就飞去北京一趟,找朋友们打探最近的风向。
他端起果汁,笑着说:“我们不唠叨这个了。今夜难得好时光,以此代酒,祝福我们,涉难历险,胜利向前!”
鹭鹭爱听他的嗓音,厚实的男中音,带着青春豪情的韵律。她当然不愿愁眉苦脸地打发良宵,便莞尔一笑,优雅地举起了杯子。两只铮亮的玻璃杯,在灯光下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旋转餐厅,刚好转到有月亮的一侧。柳叶形的弯钩,挂在巨大的玻璃窗外,皎洁的银色,射进优雅的餐厅,投向正在碰杯的两位,先生和女孩的双目相对,视线碰撞,闪耀着动人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