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融家(程乃珊小说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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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七十好几八十不到的祝老太太,穿着一身宽宽大大的玄色麦浪绸旗袍,底下一双大脚,玉色纱袜配着双玄色银花的绣花鞋,步子还挺健朗。因着儿子的得发,心宽体胖很有几分富态相。

“娘娘起来了。”隽颖忙迎上去把她搀到张高背藤椅上坐下,又替她把一只花瓷小茶壶和一只痰杯放在她边上套几上。老太太最疼隽颖,为着她最像她的生母贞氏。连那遇事都是噢噢应应的好脾气也像贞氏。而贞氏,又是老太太最欢喜的媳妇,现在转过来疼隽颖,也算一种寄托吧。只是为着太疼隽颖,少不得凡事只有她侍候才合心意,因此隽颖也就忙多了,至少有牵制了,好在她原本生性文静,外边交际也没什么。只是功课到底差一点,没能考进育秀这样的一流学堂,只得在次一等的学校里读书。

“我是在思忖,啥地方来了个大兵,”老太太眯细着老花眼瞅着孙子说,“看到这一身老虎皮,又要想起你大伯。他比你们爸大得六岁,今年刚交五十!可怜他现在也不知是生是死呢!”老太太说着,又抖开了她那不知讲过几十遍几百遍的话头:“那年头你们爷爷还在封公馆当差,一年回来一趟,平时也只顾得了自己那张嘴的吃食,家里,就全靠那点蚕宝宝过活。偏巧那一年,蚕房结出的都是僵茧。你们爸正在发寒热,额头滚烫都没钱看郎中。那日你大伯老早就出门了,我还以为他在替桑树松土呢。岂知中午时分,他已换上一身黄军装,把一袋米往地上一放,对我叩了三个头。那阵正是军阀混战之时,镇上来了几个招兵的,谁个只要老虎皮往身上一披,就可领回八斗米。不过家里再没饭吃,这一着是万万使不得的,怎么着,也得跟你们爷爷商量过呀!但你们大伯一个劲从我手里挣脱去,扭头就走了。可怜那身军装穿在他身上,还晃荡晃荡像件长袍呢。那年他才得十四岁呢!他前脚走出,我后脚匆匆赶到镇上,岂知他们已开拔了……就此信也没一封,是死是活也不晓得……”

隽敏看看时光不早了,怕祝老太越讲越伤心,败坏了大家的情绪,再讲,这种话让佣人听见,也没有意思,忙借着与老太太商拟晚上的菜单,把她话题岔开了。这时,大门外,已听见父亲那辆别克嘟嘟响了几下喇叭,那头牧羊狗利利早已一溜烟窜下楼梯等着了。

三十好几的蒲娟琳,算得上是个老密司了,长得白白嫩嫩,丰腴健康,一头浓黑的头发往后拢着,梳着个圆圆扁扁的发髻,上面扣着只日本珍珠压发。虽说人都称她为蒲小姐,其实已有几分太太风度了。

蒲小姐娘家也是极有根底的,原先做外国古董生意。说是写“聊斋”的蒲松龄后代一个支脉,也没人仔细考证过,想来大约也因为这样阔气的蒲家后代,也不会坍松龄老人的台,众人也将就着认了。

蒲小姐是金陵女大毕业生,攻读社会学的,一度十分热衷于社会活动和女权。就现在,还是女青年会社交部的干事,就为此,她的终身也给耽搁了:男人都是不大喜欢娶社会活动家为妻子的。

此刻,她靠在正在专注驾车的景臣边上。身边坐着这么个能干、发达、上等的男人,她很有一种安全感。想到这里,她宽慰地笑了。借着车身一个拐弯,她趁势用肩膀轻轻触触他,他还以为她有啥话要跟他说,即扬起眉毛把头朝她那边侧了侧,双目依旧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面路面。娟琳一抿嘴笑了,默默地道出:我很快乐,一切都很好。

景臣也笑了,腾出一只手去握着她那滴粉搓酥的手,她则在他温热的手掌里作出相应的反应。虽说他的大儿子已二十出头了,但对男女之情,他似方才细细品出味来。一通万通,事业发达了,什么都顺利。

老常三步两步奔来开了大铁门,景臣依旧一手握着她的手,从车窗伸出头对她介绍着:“这是老常!”

“谢谢你。”娟琳对他笑着颔颔首。老常是门房,娟琳自忖自己社交广,以后少不得要多多麻烦他开门关门的,乐得对他客气点。老式家庭向来讲究主仆分明,但外国人就提倡对下人平等客气,娟琳倒颇赞赏后者。对下人客气点,其效果比赏他们几个小钱还好呢。

唯那头牧羊狗利利因着娟琳是生客,不识相地对她狂吠着。

“哈哈,这是你将来的妈咪呀!”景臣开了车门,将利利抱进自己怀里。

利利还是一个劲警觉地对着娟琳吠着,娟琳克制着厌恶,为着它是景臣的宠物,在它颈脖上拍了几拍。唉,这就是要嫁给大亨丈夫所要付出的代价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汽车沿着黑黢黢的沙砾路驶着,借着车灯,娟琳依稀看到,这个花园显得有点杂乱,看来无专门花匠在收拾。唯独路侧那片剪绒一般的草地,在朦胧月色中显得幽静又清新,自有某种别具韵味的意境。沙砾路尽头,就是一幢三层楼英式洋房,这原是个西班牙商人的宅第,他宣告破产后,华行已故总裁魏久熙力劝祝景臣连家具一起买下来。当时西区尚属冷门地段,因此卖价还是便宜的,也就是冲这一点,景臣才拍板吃下来的。其实按他心思,他倒更中意刘家那种中西合璧的石库门房子,那种房子墙高宅深,不显眼又十分坚固安全。无奈存心要觅那样一幢又谈何容易?好在景臣出身贫苦,对居室宅第并不讲究。拆穿了讲,按景臣的心思,他是连置宅都不相信的:房产这样东西最讨厌,要紧要慢时,带也带不走,藏也藏不掉。无奈作为堂堂中华银行总经理及常董,像像样样的宅第也没一幢,太有损华行的面子了。当初还是华行给他贷的款呢。

楼下客厅,一圈乳白色蓝缎面的法式沙发,颜色已有点蔫蔫的了。还是那西班牙人留下的。蒲娟琳没料到,金融界上名气很响的祝景臣的宅第,也不过如此一般。

管家发根老伯巴巴结结地迎上来。既是管家,少不得对他要摆点威势,免得以后动不动就搬出“我们家原先不是这样的”那种讨人厌的话。因此,娟琳只是矜持地对他颔颔首。

老太太在五个孙辈的搀扶下进了客厅。娟琳是经过大场面的,外国领事馆的跳舞会,也是时常出出进进的。像景臣娘这种不识字苦出身的婆太太,对付她是绰绰有余的,只消闲时多陪她聊几句就可使她蛮高兴了。那五个孩子更不在她眼睛里,她一一都客气又不掉身份地敷衍着。她对谁都有话讲:对老太太,则问牙齿好,闲时做些啥消遣;问隽人,则是日后毕业了有无留洋的计划,并热心推荐几个如MIT(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之类的名牌大学,谓她可设法弄到奖学金额子;对隽敏,话更多了,因她自身是育秀校友,好几个青年会的朋友,又都是育秀的教师。但隽敏只是淡淡地敷衍着她,娟琳也不介意;要做这种十七八岁女孩的晚娘,是最难做了。好在她迟早要出嫁,也是有日子的……就连最小的隽思,娟琳也没有冷落她,耐心地与她玩,在钢琴上来了段四手联弹《快乐的农夫》。

“做作!”隽敏冷眼看着,在心里恨恨地骂着。

仗着娟琳善于交际,景臣在一边又推波助澜,老太太又豁达知趣,客厅里,总算也凑合得热热闹闹,融融洽洽。彼此寒暄一番后,老太太与女孩子们又散开各人忙各人的去,唯隽人因着是长子,不好走开,只得留下来做陪客,幸得娟琳善于交谈,一时也不觉得冷场尴尬。话题自然还是隽人毕业后的出路问题。

“现今市面不好,一些实业厂家写字间都门庭冷落,不大要人呢。”隽人双肘支着膝头,颇感为难地说。

“你谋职还要自己去觅?叫你爸打只电话不就得了?他认得厂家有多多少少,还怕容不下你?”娟琳觉得十分诧异,掉眼询问地看看景臣。景臣只不慌不忙地往自己烟斗里装烟丝,一边悠悠地说:

“我老早把话讲出了,五个小囝,只管到大学毕业的。再下去,是留学还是谋职,不关我的事。”

“爸这样是对的,”隽人扳着指关节赞同地说,“唯这样我才能在做事中学到一点真本事。否则人家一听我是祝总经理的公子,特地挑个轻松又虚设的位置给我,那我专业都要荒废了!”

“就是嘛,”景臣为儿子总算理解他为父的一片苦心而感到安慰,“我行里也从不收大亨的孩子,这种人收进来碍着他们爷老子的情面,总要对他们客气点,这样对这点年轻后生也没好处,容易贻误他们前程,且也易触起同仁公愤,以后难讲话。因此我是老早就有言在先:不要给我祝某人出这样的难题,而我,也绝不给诸位出这样的难题。”

话是有理,不过……娟琳看看这位眉目清秀、斯文英俊的大少爷,总觉得景臣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太委屈了,“其实不如送大少爷出洋?”

“还要读书?”景臣摇摇头,“钞票呢?”

“你这个父亲,也太小气了。”娟琳嘴上说着,心里却咯噔一下。这个景臣,与他相处越久,会越觉得陌生及不可解,也不知究竟是啥道理。

“不是小气。一个人长到二十岁出头还坐在课堂里读书,还要爷老子来养活,这种人将来会有出息吗?”景臣说。

“你这话不对,”娟琳反驳着他,“现在就是看一个人的程度。我大哥的公司里,一般主任就非美国留学生不可,欧洲留学生只能任组长,日本留学生是最起码的,本国大学生,几乎等于就是打打杂了。看今后的趋势,将越来越看重这张沙纸……”

隽人觉得自己这么个大男人,还一点做不了主,要由着父亲与这位大不了他几岁的后母当着他的面来争执摆布,很有点失面子。再讲,他也想早点出去做事,好坏也要自己养自己,因此忙表态:“我还是先做一段时间事,积点社会经验好,如是将来再出去留洋,只有更好!”

这时,发根老伯报知:“苡小姐来了。”

一位三十不到,戴着副六角形金丝边眼镜,穿一件灰蓝直条子薄呢旗袍,很有几分书卷气的太太进来了。她是景臣的弟弟景文在德国留学时的女助手,因为景文在乡下有一个结发妻子,因此哪怕她与景文公开地同居,祝家从老太太开始,上上下下还是称她为“苡小姐”,以示区别。这位苡小姐出身北方某大户,父亲是北洋政府的外交官,也不知她究竟看中这个书腐腾腾的景文些什么,就死活要跟着他,自愿舍弃一切,也不顾景文已有妻室儿女了,且身上是一个铜板也摸不出的。

景文自小读书用功,一直靠奖学金读到高中毕业,后又考进官费生赴德国留学,专攻化学。无奈当今社会都急功近利,化学这种学问既花钱又费时,因此留学八年后回到上海,一时竟也觅不到差使。后来还是苡小姐的面子,在一教会医院里替他谋了个化验师的职务,苡小姐自己则在一所女中执教化学,虽说两个人差事与所学的专业大相径庭,然而收入是颇优厚的,虽说发不了财,但至少可以过得舒舒服服,风平浪静了。偏生景文不安心此道,就是不能忘怀他的化学发明,不知将多少铜钿扔在药粉仪器等实验用品上,所居公寓那间浴室,基本上已成为他的化学实验室。常常为了做实验,盐酸的酸气、硫化氢的臭气迷漫四溢,闹得邻居们埋怨不已,自己身上的衣服,总让药水蚀得东一个洞西一个洞的。十年前,他终于提出用苡小姐从娘家分得的那笔财产的全部,再通过景臣从中华银行贷了笔款,与几个朋友合股在周家桥近头开了爿求是化工厂,生产点漂白粉及烧碱等,自己做经理。这种化工厂投资大,产品销路又没把握,且英商卜内门的化工产品充塞着上海每个角落,又便宜货又好。设备简陋的求是化工厂哪是对手?它的货物出笼,不过是靠着景文自己几个在从事化工生产的老同学及景臣的面子,拉几个商家敷衍着买点求是厂的货色而已,从中取得些微利润,除去支付材料配件、地皮设备种种外,根本没有盈余,也不够应付。景文苡小姐俩仍挤在那套公寓里,虽然人人都称景文为“老板”,却实实在在是个穷老板,亏空账欠得一塌糊涂。

最近他偶然遇到旧日留学时期一同学,现今在瑞士也从事化学工业,十分发达,很是钦佩欣赏景文的钟情实业的意志,特地将他邀到瑞士他自己的化工厂去考察参观了。

“苡小姐,阿文回来的日子定了吗?可怜他一天到夜牛一样地做,难得出去散散心。不过要当心,欧洲小姐都十分迷人的,看他乐而忘返,去了有一个月了?”景臣与苡小姐开着玩笑。苡小姐因着自身是名门闺秀,又是留学生,因此她的地位虽实则与一般姨太太无二,但祝家上上下下,除了不称她祝太太而称苡小姐外,处处都对她十分尊重友好,视她为名副其实的景文太太,特别景臣这种比较开放洋派的,更是将她看作自己的弟媳了。

苡小姐面目不属姣好,但皮肤十分好,雪白粉嫩,讲起话来又细声细气的,两颊上一对浅浅的酒窝时闪时隐,别有一番风情。她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景臣,说:“阿文让我转给你。他这次去瑞士,主要还是因厂里生产放空出来的氨白白糟蹋了,太可惜,想利用它合成肥田粉。但实验室合成出来的硝酸颜色不准,怕人家不敢启用,他就去他同学厂里实地看看。现在他那老同学在瑞士氮气工程公司任总经理,他这家公司曾先后为日本、苏联设计创办过肥田粉厂,这次景文就与他商洽此事,请他们相帮改进厂里的设施。这爿公司并不出售机器设备,只是代人设计,提供图纸,协助选购机器,主持装配机器和指导设厂等等,经过几次交谈,我们都认为这家公司是可以信托的,他们也极肯帮忙……”

娟琳在一边惊讶地盯着这位貌不惊人、长相平平的太太,一开始她是从心里看不起这位太太的,没料到,这竟是一位如此能干有学问的太太,真正那种外国人所谓的秘书兼助手的太太。

景臣打开信纸,弟弟的字也与其人一样,一副无所谓、张天师画符般的字迹,似乎你愿怎么猜测这个字体就算什么字体好了。好在景臣对弟弟画的符,是十分谙熟了。

“……弟与好友数人,计划改善扩建我厂,以发展吾国之化学工业。欲挽回吾国在国际上屈辱不振之地位,唯有振兴我中华之科学及实业,否则别无他路。现人多热衷于经营地产证券,此业虽易致富获利,但风云变幻,瞬息难测,即于良心上,不免也有所亏缺……望臣兄能助弟一臂之力,共策此事,即如不得盈利,则对国家对社会,均可俯仰而无愧矣,如何盼复,即颂大安……”

景文还是这老脾气,讲话一根肚肠通到底,讲得也有理,但讨厌的是,许多讲起来很有理的事,一旦做起来,偏偏就是处处不得理了。社会就是这么回事,只有憨大才是到碰鼻头才悟到要转弯。景臣默默把信叠好压在烟灰缸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不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呀!在中国,办化学工业是冷门又不识时务的。”

“臣哥,摊上几份股份,这对你们中华银行,并非太重的负担。中华银行信誉极好,如果臣哥能率先投标,其他钱业界一定也会响应的。我们厂已是向实业部备案的,绝不会没有信誉,到时候逃之夭夭……”苡小姐瘦小的身子经那蓝灰直条图案一分割,更显得单薄娇小,却依然腰杆笔直,据理力争,“瑞士公司有许多设备几乎已等于是白送了,这对景文是个极好的机会。”

“爸,”在一边的隽人开口了,“我倒觉得,去文叔的化工厂做一段事,无论是于学问还是于我本身的人生经验,都有好处。最主要的,我可以学有所用。”

“不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景臣目光炯炯地看了儿子一眼,又重复了一遍。

“就是要办别人没办过的厂才有意思呢。”隽人到底年轻,给苡小姐一番话讲得很有点跃跃欲试的劲头,“文叔这一计划,当初已与我细细核算过了,现今全国耕种面积约为一百五十亿亩,算它每亩每年施用价值十元的肥田粉,十五亿亩则为国币一百五十亿,这笔生意与其让英商卜内门做,不如让中国人自己做了。而这一百五十亿元又必须换取等价的外汇始能充用,这样大量的外汇又复从何筹起?我倒认为文叔的努力,是十分可取的。”

“我的祝大少爷,”景臣不耐烦地打断了儿子的话,“你的账不能这样算!中国四万万人口中的农人,而今有多少是懂得种田用肥田粉的?你这次也去军训过,见过点世面了,你倒讲讲看,看见几个乡下人是用肥田粉种田的?还不都是用大粪浇浇的!”

苡小姐微微一笑,对景臣说:“不过,臣哥,这其中除了因为穷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还不会用呀!我上个月带了几个人去青浦、宝山一带,找了几个有田的大户,送几包肥田粉给他们试用,教他们的长工怎样用,他们蛮喜欢用的。乡下也有不少读书人,他们自会帮我们讲话的。现在主要问题是我们产品色不正,吃亏了。至于隽人来我们厂,我们是极高兴的,不过我们的厂是化工业,比不得民用业,更比不得外商洋行,隽人来我们厂,福利薪水自然是十分清苦的,但经验,一定能学到不少,反正再讲了。”她乖巧地把话说了一半,就住口了。

景臣留她吃了饭走,她却一定要走了,原来她明天一早又要赶到徐家汇去,他们厂在那边也办了个训练班,由苡小姐执教。

“文叔与苡小姐是真不容易。”隽人钦佩地说,“听说那次,因为厂里的盐酸溢出来影响住家,巡捕行借此来敲竹杠,全靠苡小姐一人出来应付,最后是她卖了首饰付了赔偿费才了事。”

“这又奇了,这件事她怎么倒不来找我帮忙?”景臣奇怪地问。

“她讲过了,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愿来麻烦爸。爸,文叔他们自有一整套设想,还想搞电解食盐和液态碱生产,以自行解决原料,做到真正完全国货,我很想去文叔的厂,也搞点实业。”隽人恳切地对父亲说。

“不是德商豪福洋行的职务已经很有希望了,再三心二意做啥?”景臣威严地扫了一眼儿子,说,“你要学经验,到处都有得你学。文叔这爿厂明摆着有‘投资大’、‘产品销路’没把握这致命两点,再讲这种化工产品与实业部关系密切,还有与官方打交道的麻烦呢,看煞这爿厂是没有前途的,你年纪轻轻何故再要往这死弄堂里钻?办实业哪有这般容易?看你沙蟹也打不像,办厂资格浅着呢。阿人,我今日索性与你摊牌了,我对你也别无奢望,只要你自己可以自给自足就成了,也不指望你再光宗耀祖,看煞你也不是这块料!”

一番话说得隽人好不尴尬,特别当着未来的年轻后母的面。隽人无趣地坐了一会,就闷闷地走了。

娟琳目睹着这场短短的家庭活剧,心里不禁有点发怵:这么一个庞大复杂的大家庭,做填房后娘,难做呀!但她还是要尝试一下,做一位合格的祝夫人,祝景臣的秘书加助手。

她亲昵地将手搭在景臣肩上,带三分娇气七分正经地说:“景臣,其实文弟的话蛮有道理的。如果一个以营利为目的的私营商业银行,竟然也能投资与农业有利的化肥厂,即使这项业务多少有点风险,盈利的可能也不大,但足以为中华银行赢得更大的声誉,我看这事大可做得。”

娟琳一向从事社会工作,伶牙俐齿的,很会说服人。不料景臣拍拍她搁在自家肩头的手,说:“这不同你做女青年会的事务,光凭一颗热心就可以了。投资这种硫酸铵厂,与几家银行合作投资,少不了要与那些蝇营狗苟的官吏交往,那就更难维持华行的‘近商远官’的宗旨。再讲,你去看看我们华行同仁住的房子,我一直想造个华行别墅,都是捏着钞票没有松手。有这笔钱让景文这个书呆子去弄烧杯,还不如买块地皮造个华行别墅呢。”顿了一顿,他又说:“且我也不愿让人落下一个我兄弟沾我光的话柄。”

娟琳觉得自己句句话都让景臣给弹了回来,一点面子都不给她,很有点不悦。而且,她也将这种不悦从脸上表现出来了。

“呃,对了,娟琳,有句话我得事先讲清楚,”景臣似没有看见她那副不悦的神情,或者说,佯装没有看见她那嘴唇紧闭、缄默矜持的不快之容,口气有点分量地说,“我那五个孩子你都看见过了?还有老太太,快八十岁了。我把他们都托付给你了,你只要将他们一一照顾好,就可以了。其他的事,特别我公务上的事,你就不必操心插手了。”

他说些什么?娟琳双目因不可遏止的愤怒而变得火辣辣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景臣看看表,说:“大约快开饭了,去餐室吧。”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娟琳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任他挽着肘部向餐室走去。她与景臣的事已定局了,因此他也无需再献殷勤,事实上他也从未献过殷勤。娟琳明白,如果她不想有什么不愉快的话,那就唯有屈尊俯就按他刚才那番指示去做,否则别无他法。而“祝太太”的头衔,在上海高层次的社交界还是很叫得响的。

餐桌上,娟琳泰然自若,言谈得体凝重,很合乎一个有教养的“祝太太”身份,但从她那微锁的眉头及不露微笑的嘴唇,可发现她已不如刚进这个门时那般自如欣慰了。

同样的,餐桌上,隽人也略略摆出一副沉闷之气,这令餐桌上的气氛或多或少有点沉重之感。不过景臣才不在乎这呢,这一桌团团围桌进晚餐的人,捧的都是他的饭碗,还能不听他统一调配?相反,他反而涌上一阵得意之情。

然而景臣是天生的劳碌命,一碗饭还未划上几口,发根老伯叫他听电话去了。

“祝大班……”话筒里传来值班行员气急败坏的声音,“今天从下半天四点横起,来行起提款的人突然多起来了。现在营业厅里已拥足人了……”

景臣只觉得脑袋“嗡”一下,转眼看看正团团围着餐桌的一家,轻声对着话筒说:“等一下,让我去书房再跟你讲。”说着,与娟琳打了个招呼,就直奔书房,再拎起话机。

凡做银行的,最怕挤兑了。因银行一般资金都在外边流动的,万一一下子周转不过来,提不出款,那信誉就完结了。

“祝经理你看要不要提前打烊?”那边把不准地请示着。

“不成!”景臣大吼一声,那边就没了声音。这种家伙黄牛肩胛,一点都不肯担风险,下次裁员时先裁掉他们,“资金兜不转,向其他办事处调拨一下。”

“其他各处也有争兑的。”电话里忧心忡忡地说。

真是雪上加霜,早不兑迟不兑,刚刚华行放出一笔巨款,又买进了一大笔裕盛厂股票,资金正巧有点兜不转时,却来提兑了,这里肯定有人在捣鬼。

“你边上没有人吧?”景臣警惕地问。

“放心,就我一人。”

景臣沉吟一下,离打烊还有两个钟头,估量下库存,虽属不丰,勉强也可应付一下,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太多,只得挖肉补疮,先度过今晚再讲了。明天中午再去票证交换所向同业拆账跑头寸去。因此又吩咐着那位营业厅值班主任:“放手兑款,有兑必应,不论多少,听见?千万不可刁难或故意拖延顾客的手续和时间。就讲,是我的话。”

这次挤兑来得突然,事先没一点预兆,像是有人在存心捣乱。近年来,华行业务蒸蒸日上,特别自贷款及投资裕盛后,虽时间不太长,但正如刘同钧所料,旗开得利,因而不免也会在同行间引起醋意,所以就恶恶地来做他一下子了。

虽说银行比不得钱庄银号,从前钱庄一旦发生停兑倒闭,老板是要枷首示众,清查财产的。但要是中华银行就在他祝景臣手里走下坡路了,那他这下半世这张脸,往何处搁呀!

一阵烦躁涌上来,只听到“咔嚓”一声,手中一支铅笔竟生生地被他拦腰一截为二了。他茫茫然地看看给勒得通红的手掌,把两截断铅笔往桌上一扔,摸出烟嘴,坐在黑头里默默地吸着。

“臣官,你没事吧?”

门轻轻推开,祝老太太进来了。

景臣“啪”一下扭亮了台灯,顷刻,一片柔光洒满了房间。祝老太太在他书桌前一张安乐椅上坐下,担忧地看着他。灯光下,母亲嘴角、眼角的皱纹,一条一条,蜘网一般的密密麻麻。唉,真叫做人难,人难做,难做人。要活到母亲这般岁数,他祝某人还不知要死死活活几番呢。

“没什么,银行里碰到一点小麻烦。”他安慰着母亲。

祝老太依旧不放心地盯着他看。

“真的没有啥,妈。别这样盯牢我看,都被你看得不好意思了。我这边缺了只牙齿,这阵老也没空去镶,老头子样,难看煞。”

“憨囝,你刚生下来时,一只牙齿也没有,姆妈照样看也看不厌你。”祝老太太慈爱地一笑,说。

景臣心中一热。这个世上,也唯有母亲,才是不管他变得怎样,哪怕沦为他阿舅这样的叫花子,也依旧疼他的。

他觉得眼眶辣辣的。

“我们下去吧,姆妈。”他说着,扭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