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洪太太(程乃珊小说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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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欢乐女神”的故事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住在香港。

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爸妈总是骄傲地把我往客人面前一推:“在‘圣心’书院念书哩!”其实不用介绍,光凭我这身港地独一无二的华丽的校服——深蓝色嵌金线的背心裙,左胸口绣着一个金“S”,腰间垂着一排金流苏,人们就会认出我是“圣心”的。我也很以做“圣心”的学生而自豪,因为这是港地“最高级”的学校之一。跨进“圣心”的大门,我以为那就成了幸福天堂里的一员了,就像《圣经》上讲的那样,“这里的世界洁白美丽,没有邪恶、虚伪、痛苦……”

五年级时我班来了个插班生阿琏,她外貌很引人注目,虽然穿着和大家一样的制服,但不知是因为她浓密的头发上别着一只红玻璃发夹呢,还是因为她比别的女孩子更沉静老成的神态,使我们很容易一眼就把她从人丛中认出来。她脸上常常带着甜甜的笑容,让人一看就愿意和她交朋友。不过,即使在她微笑时,脸上也总带着那么一股淡淡的忧郁的神情,这令她更惹人爱怜了。

她和我同桌,我们的关系自然比别的同学更密切了。

她学习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每周做礼拜也是这样。一次,我看她那么全神贯注地祈祷的模样,忍不住要逗逗她。我才不相信上帝呢,要不,地球上已发射了宇宙火箭,难道就不会触到上帝的脚底板吗?我悄悄用肘子碰碰她说:“瞧你一本正经的样子,上帝也听不见。”她却惊恐地瞪大双眼阻止我说下去。她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里仿佛还充满了泪水。我不敢再开玩笑了。下面开始唱赞美诗了,她放开嗓子,热烈、虔诚地唱起来。她的声音甜甜的,就像蜂蜜一样,整个脸充满感人的光彩,就像圣像上画的安琪儿[1]一样。

令人奇怪的是,她的赞美诗唱得再动听,祷告做得再虔诚,我们的训育主任李嬷嬷还是十分讨厌她。她常常要找阿琏的岔子,不是说她皮鞋擦得不亮,就是说她的袖口和领子没有浆过。她甚至还怪罪到阿琏头上的那只红玻璃发夹。这天她又厉声问阿琏:“谁让你别上这么个俗气的东西!”其实,这个闪光的发夹别在阿琏乌黑的发丛中,可真漂亮哩!

“我妈给的。”阿琏嘟起了嘴巴。

“拿下!”李嬷嬷命令着,“改不了的江湖脾气!”她轻蔑地撇撇嘴,转身走了。

阿琏慢慢地除下发夹,伤心地哭了。我们都面面相觑,不敢作声。一只发夹碍着李嬷嬷什么了,她干嘛发这么大的火?!

夏天来了,这正是看马戏的好季节。我可喜欢看马戏了,往那大帐篷里一钻,手里再捧着一包喷香的“巴康”[2],边看边吃,那美劲就别提了。我从小特别喜欢“空中飞人”这个节目,看演员就像仙人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可开心啦。这次马戏团大篷恰巧就搭在我家附近,妈妈同意我去看了。我高高兴兴地去买了两张马戏票,一张自然是给阿琏的。我兴奋地逗着阿琏:“这次马戏团的节目有新花样,特别是‘空中飞人’,不佩保险带,还蒙着双眼呢!”

“真的?”她惊恐地睁着双眼问我。

“还不信,海报上写着呢。”我说。

“别讲了,我怕,怕极了!”她显得那么紧张。真是胆小鬼,又不是让她自个儿飞。得了,她不去,我只能自个儿去了。

大篷里真热闹,挤得满满的。我捧着“巴康”坐下。今晚的“巴康”一点也不香,小丑的表演也是那么硬梆梆的不逗人,连座位也不舒服,当然了,这全怪阿琏,要是她也来,我俩边吃“巴康”边聊节目,多带劲!忽地人丛中闪过一只红发夹,阿琏!她到底来了。她干吗手里拿着一只电筒,也没穿“圣心”的校服。噢,她在领票呢!我忽地想起李嬷嬷轻蔑地斥责她“改不了的江湖脾气”的那副神情;她与马戏团有什么关系吗?我轻轻地走到她身后,一把蒙住她的眼睛。一听出我的声音,她忙把电筒往口袋里一藏,满脸涨得绯红。“我帮你一块领座,完了我们一块看节目,好吗?”我要让她放心,尽管看到了她领票,我们依然是好朋友。

“不行,你穿着校服呢,待会儿我来找你。”她说着又忙开了。

“空中飞人”开始了,全场紧张起来。阿琏在我身旁坐下。

灯光慢慢地暗下去,随着优美的旋律,舞台上出现男女两个演员。台上空荡荡的,既没有尼龙保险丝,也没有安全网。当两个演员被蒙住双眼送上几丈高的秋千架时,阿琏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怎么了?阿琏,别怕!”我说。

“他们是我爸爸妈妈,我怕,怕极了,这回他们会不会摔死……”她的手冰凉冰凉的,直打哆嗦。

我完全明白了!可怜的阿琏!

观众席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叹。原来男女演员在双方秋千都荡到舞台中央时的一眨眼间,互换了秋千架。多惊险的场面!我的心好像有口大钟在敲一样,怦怦直跳。接着,乐声再次高奏,观众们疯狂地喝彩,还有人吹口哨……原来,这时女演员又脱手飞出秋千架,而男演员一下准确地接住了她。要知道,这都是蒙住眼睛做的呀。万一相差一点点,就要从几丈高的空中摔下来,下面可是连托一下的东西都没有的啊!

“还有五分钟,五分钟……”阿琏颤抖着反复地说。然后又合起双手虔诚地祈祷着,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每次做祷告总是那么全神贯注。我情不自禁地和她一块儿祷告起来,我心中闪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念头,祈求上帝会透过帐篷看看这儿发生的一切,听见阿琏的祷告和看见阿琏的眼泪。

乐声转为华丽辉煌的旋律,就像欢迎凯旋的将士一样,观众席中迸发出一阵阵震耳的掌声、喝彩声,一次次地把阿琏的爸妈唤到舞台前谢幕致意。我想,要是观众刚才看见阿琏那副可怜样子,他们还会这样鼓掌吗?

阿琏长长地嘘了口气:“谢谢上帝!走,到后台找我爸爸妈妈去!”

“他们干吗这样冒险,连安全带也不系?”我奇怪地问。

“观众喜欢刺激嘛!”她冷冷地说。尽管我明白她不是说我,可我还是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我们刚刚来到化妆室门口,就听见阿琏爸在大声嚷着:“我再也不干了,这是在玩命!刚才多险,音乐拍子听差一点就完蛋了!”

“可是……怎么也得等阿琏毕了业哪,好容易考进‘圣心’,孩子将来的前途大着哩!她不会像我们……”阿琏妈说。

“可这种学校不是我们念得起的,马上就要付聚餐费和冬季制服费了。”

“所以我们还得咬着牙干一阵子!”

“就怕等不到这天,我们都摔死了!”

“妈咪[3]!”阿琏冲进去,一头扎在她妈怀里,“我可以不念‘圣心’,瞧,我今晚领票还可以挣十多块钱!只要你们系上安全带,不蒙眼睛,我什么都干。你们不是早就答应我不蒙眼睛的吗?”她抽抽搭搭,哭得那么伤心,惹得我也直抹眼泪。

阿琏妈若无其事地一摊手说:“傻女!怕啥,妈咪十二岁就开始飞,都飞了二十来年了!看你,把小朋友都惹哭了。”她温柔地拉起我的双手说:“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是我女儿的好朋友阿洁吧!”

阿琏妈那浓密的头发和一对生动乌黑的眼珠,使人一眼就认出她是阿琏的亲人。她穿着那身亮晶晶的戏装,就像童话里的皇后一样。

“喜欢‘空中飞人’吗?”她偏侧着头,甜甜地笑着。

“不喜欢。”我老实地告诉她我此刻的心情。

“唔?”两个大人诧异地看着我。

“好的节目应当给人带来快乐,可你们的‘空中飞人’光使人感到害怕。你们没有看见阿琏和我刚才吓的那模样。”我激动地说。

“好孩子!”阿琏爸夸赞我说,“你比他们懂艺术!我们刚才的节目,班主还认为不够刺激……”

“爹地[4]!”阿琏惊叫起来。

“傻女,你现在好好念书,将来出去留洋,做学者,别像爸爸妈妈这样卖艺,爸妈现在再苦也高兴!”阿琏妈笑着说,但这样的笑比哭还令人难受。

那天晚上天空漆黑,连星星也没有一颗。我从不曾想过在这么黑的夜晚,会像《圣经》上说的,上帝会以柔和的目光凝视着人间,许许多多安琪儿会为我们歌唱。但此刻,想到明天、后天,每个晚上阿琏一家都要惴惴不安,我竟不知不觉地合起双掌为阿琏家祈祷。但愿真的有上帝,但愿上帝真能看见这一切!

圣诞节就要来临了,童心是很容易忘掉忧愁的。那缀得花花绿绿的圣诞树,叮咚响的三角铃,塞满礼物的圣诞袜,睡梦中听到的圣诞老人鹿车的吱吱声……这一切都预示着新一年的美好。特别令人兴奋的是,我们全班三十个女孩子,都将代表“圣心”到香港大礼堂唱赞美诗,听说港督[5]还亲临观看呢!想想看,这是何等荣耀呀!李嬷嬷这几天对我们特别和气,连对阿琏也另眼相看了,因为阿琏是我们的领唱。

新服装发下来了,多漂亮的裙子!白缎底罗纱面的料子,还有一个精巧的白缎扎成的百合花冠,我们巴不得马上穿起来才好呢。一回家,我就对妈嚷开了:“李嬷嬷说,得马上付清服装费呀。”妈叹了口气说:“‘圣心’的花样真多!”是呀,这又得花钱!可我才不管妈妈高兴不高兴,我还是钉着妈妈要。

可是,阿琏的爸爸妈妈又会怎么说呢?

当我们在大礼拜堂里出现时,立刻成为全场注意的中心。阿琏那晚特别惹人喜爱,她大大方方走到台前,和着大风琴唱起来: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光辉照耀下面人们团结成兄弟。

……

她的歌声柔和甜润,她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呼唤,向着一个美好的世界呼唤,那里没有忧伤,没有眼泪,那里的太阳永远放射着柔和的光芒。那柔和、神圣的歌声令我想流泪,我第一次相信,在那高高的上空真的有一个上帝,他什么都知道,他会尽力帮助我们的。

上帝真的显灵了!那晚我们,不,确切地说应当是阿琏,博得多么热烈的掌声!这还不算,总督还亲自上台搂着她照了相。连李嬷嬷都装模作样上台亲亲她的前额。嗨,第二天全港的报纸都在头版登了阿琏和总督的合影,还给她取了个漂亮的名字——欢乐女神!报上登载总督夫人竟因此而赠给“圣心”一笔款子,希望“圣心”造就出更多的“欢乐女神”。

奇怪的是节后连着几天阿琏都没来上学。这个欢乐女神怎么了?欢乐得连书也不想念了?

一星期后,她才来上学,面容惨白疲惫。

“怎么了,阿琏?”

“我妈咪……圣诞节演出时摔下来了,脊椎骨都跌碎了,现在瘫痪在床上……”阿琏泣不成声。

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我好像跌进冰窖里一样,全身瑟瑟抖个不停。心里怎么也不相信那个漂亮的、身材高高的阿琏妈会永远成为一个残疾人。

柔和的礼拜堂钟声响起来了,这庄严神圣的钟声以前总能在我心里起一种鼓舞和慰藉的作用,但是现在,我觉得它并不那样动听了。

“啊呀,阿琏,你可来了!”李嬷嬷远远地就嚷开了,不断地搓着她那双干瘪无力的手说,“你来了,可太好了!明天我们要上大街为麻风病人募捐,你可得用你的优美的歌喉多多出力。啊呀,你的漂亮头发怎么没梳好,明天梳起来,别忘了再别上那只好看的红发夹,可能还会有记者照相呢!”

她的表情变化得多么自如,好像在脸上装着开关似的。

我们的募捐摊就设在繁华的弥敦道上。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

……

阿琏甜甜的歌声不断吸引着行人,人们都认出了她。

“瞧,‘欢乐女神’,多可爱!”

“‘圣心’的,这学校真不错……”

随着阿琏的歌声,我们的募捐箱越来越沉了,这次我们这组的募捐额是全校最高的。作为奖励,她得到一枚精致的圣母胸像。

“我需要的不是奖品,而是钱!”她忧郁地说,“妈妈一躺下,爸爸没有搭档,也只好闲着,眼看家里那么一点积蓄都快完了。”仅仅这么几天,阿琏的口气已完全如同一个大人了。

“我想自己挣钱!”说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天呀,这可是大人的事呀!”

“你没见今天募捐的情形吗?挣钱也不过这样。我决定对马戏团班主说说,让我试试看。”

“你也去演‘空中飞人’?”我还未弄懂。

“唱歌!”一种熄了好久的光又在她眼中燃烧起来,她弯起嘴笑了,但这绝不是欢乐的笑容,绝不是!

几天后的一早,李嬷嬷绷着脸走向阿琏,将一张当天的报纸扔到她眼前:“‘圣心’的校规规定,学生必须是正派的,我们可不招马戏班的歌女!”她一对窄小的眼睛咄咄逼人地盯着阿琏,如果此时让她跨上一把扫帚,我想她一定会马上飞走的,因为她这副模样,完全像童话里的骑着扫帚的女巫,“瞧你这模样,还别着那么一只俗气的发夹!”

阿琏脸色惨白地往报上扫了一眼,只见广告栏里赫然印着:“特邀‘圣心’的‘欢乐女神’客串演出……地点:油麻地安琪马戏团大篷……”

阿琏终于离开“圣心”了!临走时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那汪着眼泪的两眼盯着我说:“你真好!阿洁,你从来没有因为我家是耍马戏的而看不起我,记住我吧!”她除下头上的红发夹送给我。从记事起我还从来没有像这次那么难过,因为我明白我要失去一个好朋友了,从此,我的生活中将失去很多很多的欢乐!礼拜堂晚祷的钟声响了,钟声优美动听,令人一听到它就不禁沉浸到甜美的幻想中去,阿琏的双手又合在一起。

“你依然相信祈祷吗?”

“我在想,要永远皈依万能的上帝,这样心里才不会感到压抑、难过,这是妈妈说的!”她抬起晶莹的眼睛回答。

多善良的一家人!可他们为什么老是遭到不幸!一种我自己还不十分明白的感情牢牢地缠着我,我认为,这世界肯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可能因为阿琏实在太可爱了,上帝也不舍得抛弃她,幸福女神再次向她展开蔚蓝色的翅膀,到我进入“圣心”中学部时,她已成了红得发紫的童星,连着拍了四部电影,都是和大明星一块儿拍的。据说是电影厂老板从大篷里将她找出来的。她出名了!可是我却完全失去她了。起先她还给我来过几封信,后来连信也没有了。据说她家搬到半山[6]的住宅区去了。她成了大明星,而再也不是孩子了。明星总有明星的事。我去过一次她家,先过海再乘缆车,足足花了近两小时,看门的广东阿妈却说什么也不让我见阿琏,她一口咬定我是那些去找大明星签名的小影迷。唉,人一出名,见个面都这么难。可不管怎样,我还是为她高兴,她算走运了。

没想到那年圣诞节我们又见面了,那时我已是初中三的学生了。阿琏作为“圣心”的校友应邀回校,参加新礼拜堂落成的剪彩典礼。一大簇人蜂拥着她走进礼拜堂,李嬷嬷更是寸步不离她左右。她搂着阿琏对记者说:“这孩子我早就看出会发迹的。她一进‘圣心’我就喜欢她,我老记得她的头发挽成一个髻,还别上一只红发夹,漂亮极了……”

阿琏消瘦了,完全是个成人打扮,还穿着时兴的窄窄的细高跟鞋……她再也不是那个脸上总带着甜甜笑容的阿琏了。我站在自己班级的队伍里看着她,她是看不见我的,因为我挤在人丛中显得普通又普通……

晚会开始了。那些花花绿绿的圣诞树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我决定回家了。

“阿洁!”有人追上来,是阿琏。她紧紧地抱住我,“我在剪彩时就看见你了,可没法叫你。好容易瞅了个空溜出来,可只能出来一会儿。”

我很奇怪,她怎么连支配自己时间的权利都没有了。

“自从签订了合同,我简直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了,像订了卖身契一样……”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但她马上摇摇头说,“今天不讲这些,我们好容易见到面。”

“妈咪好吗?她现在该高兴了。”

“她才不高兴呢!……”她的声音哽咽了。

“怎么?”

“她原本指望我能成为一个学者,再不卖艺了。想不到我……”

“可你不是卖艺,你是电影明星哟!”

“那跟卖艺也差不多,老板尽想找刺激观众的‘噱头’……对了,刚才说过不讲这些……”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发现她生活得并不快乐。

正好有小贩在叫卖“巴康”,我们买了一包,并肩坐在一个僻静的台阶上吃着。天上是多星的湛蓝的夜空,月亮透过树梢亲切温和地窥视着我们,这儿多么安静,简直跟躺在摇篮里一样安详舒服。阿琏将最后一粒“巴康”送到嘴里,然后对准空纸袋吹足气,用手“啪”一下把它拍破了。我们都“格格”地笑了,那个穿着一身学生制服的阿琏又回来了。

晚祷的钟声,伴着悦耳动听的赞美诗声阵阵传来,阿琏仰起美丽瘦削的脸倾听着: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

……

“你相信真有上帝吗?”她紧盯着我的眼睛问,然后不等我回答就忿忿地说,“全是骗人的,连上帝也在骗人!告诉你,很多人都在骗人,但愿我永远不会这样……但是……我该走了,再见,阿洁!”她抖抖身上的裙子走了,不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阵夜风吹起刚才那只装“巴康”的空纸袋,发出一阵令人感到寂寞的“沙沙”声……

从此我很久没见到阿琏。

一年后,我在报上看见一则消息:“‘欢乐女神’嗓子嘶哑半年未愈,医生说声带已坏,这是因为未经正确的发声训练,看来从此她将退出艺坛……”

同学们都惋惜地谈论着她,李嬷嬷却幸灾乐祸地说:“走江湖的成得了什么大器,想当初她别着一只怎样俗气的发夹……”

我对这样的话语再也不感到奇怪了。当我再赶到阿琏家时,她已不在了。她们全家都搬走了。

故事似乎该结束了,但我还得告诉你,有一次在广州举行的“羊城之夜”音乐会海报上,竟出现了阿琏的名字。那时我已是华侨大学的教师。看到她的名字,我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说我们又可以在祖国的南大门重逢了,真想不到,她嗓子治好了,而且成为人民的歌手了!我决定先不去打搅她,待她一回到后台,我就从后面一把蒙住她的眼睛,让她猜猜看我是谁,然后再把红发夹别在她头上。

好容易挨到阿琏登台了,变化多大啊,我都认不出她来了,已经完全不像她了,不过分别这么多年,谁知我也变成什么样了呢?休息时我到后台找阿琏去,可是她分明已不认识我了,而且我也认为……她好像不是那个阿琏。

“你是香港返来的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是的!”她回答。我的心一阵狂跳。可是她接着说,“我是念三年级时考进华南音乐学院附小后,返回广州的。”

哟,我弄错了,这只是一个与阿琏同名的人。

尽管我很失望,但我还是为这位阿琏祝福!

可是我的童年好友阿琏,你现在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