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她每天都亲自打扫干净了书房后,再焚上一炉香,就像他还在京城时那样,一切如故,只等待着书斋的主人回来。
如今想起来,每每“欲离魂”的人,其实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吧?
如果在梦中,就能再度见到自己心爱的亡妻了吧?
如果是离魂而去,就能再度与自己心爱的亡妻相会了吧?
三月三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如果真的能见到自己心爱的亡妻,又何必计较是不是梦中相会呢?
红泪枕边成薄冰,一点一滴,都是思念之情。
而这情,要如何才能传达到亡妻那儿?
一生一死,两个字的差别而已,却是天壤之隔,永远不能再见。
第二小节 一次秘密的军事行动
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
穷边自足秋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娥眉遗冢;销沉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沁园春》)
千里赴戎机,并不只有古代的花木兰,其实纳兰容若第二次北上,完全配得上这五个字。
那一年八月的时候,纳兰容若奉皇帝的命令,再次北上。
只是这一次,没有了皇帝北巡时的气魄雄伟,队伍浩荡,有的是执行隐秘任务的小心翼翼与如履薄冰。
根据有史可查的记载,康熙二十一年的时候,为了阻止沙俄的南侵,康熙皇帝派都统郎坦、彭春、萨布素等一百八十人,以“狩猎”的名义,沿着黑龙江一路往北,最后到达雅克萨。
当时雅克萨在沙俄的侵占下,于是,郎坦等人就装成寻常猎户的样子,探敌虚实,进行战略侦察,摸清了雅克萨的水陆通道。
有了这次侦查的情报,三年之后,清军与沙俄进行了史称“雅克萨之战”的反击战。清军取得胜利,朝廷与沙俄签订了中俄《尼布楚条约》,成功阻止了沙俄向南侵占与扩张。
当时参加这项隐秘侦查任务的人中,就有纳兰容若。
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
当我们在回味纳兰容若那些优美词句的时候,也应该知道,这个男人除了会吟风弄月之外,也会提剑跨骑,上阵杀敌为国建功。
一世风流,一生至情,也同样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热血与豪迈。
徐乾学曾经赞他“有文武才,每从猎射,鸟兽必命中”,意思是说,在一干友人们去打猎的时候,纳兰容若也是英姿勃发,箭出必中,可想而知其神采飞扬。
对纳兰容若来说,武功并不是他得以自夸的资本,相比于骑射,他更喜欢的是诗词。但作为满族人的后裔,那种善骑射、骁勇尚武的传统,还是在他的骨血里根深蒂固,从而造就了这位文武全才。
他不但武艺出众,而且胆色过人。
姜宸英的《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表》中曾经这样记述道:
“……二十一年八月,使战唆龙羌。其地去京师重五六十驿,间行或累日无水草,持干粮食之。取道松花江,人马行冰上竟日,危得渡。仅抵其界,卒得其要领还报,上大喜。君虽跋涉艰险,归时从奚囊倾方寸札出之,叠数十纸,细行书,皆填词若诗,略记其风土方物。虽形色枯槁不自知,反遍示客,资笑乐。”
意思是说,康熙二十一年八月的时候,纳兰容若被康熙皇帝命令去参加这项危险的任务,目的地距离京城非常遥远,行进途中经常很多天都没有粮食水草,只能吃预先准备好的干粮充饥。一行人取道松花江,江面上早已结了厚厚的冰,他们在冰面上走了好几天,才勉强渡过了松花江。一到目的地,众人就分头进行自己的任务,把敌人的情况调查得一清二楚,回来禀告给皇帝,皇帝十分欢喜。纳兰容若君虽然跋涉艰险,困难重重,但回来的时候,从随身的皮囊内掏出只有方寸大小的数十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细小的字,都是纳兰容若在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风土方物,都填成了词,写成了诗。经过这一次危险的任务,他整个人都消瘦不少,但并不在意,和以往以前一样与朋友来往,而且还拿自己消瘦的模样来开玩笑。
短短一段话,纳兰容若那文武双全又豁达的形象顿时跃然纸上。
难能可贵的是,在这样危险的任务途中,纳兰容若还是见缝插针,抓紧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把自己在这一路上所见到的,都记录下来,写成诗词。
俨然一位豪爽的英雄豪杰、江湖侠客。
纳兰容若一行人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他们又平安地返回了京城。
这场收复领地的战争,纳兰容若只参与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他却无缘得见。
不是因为他能力不够,没有资格参与,而是上苍终究舍不得自己的宠儿,把纳兰容若召回了自己的身边。
第三小节 江南好
江南好,怀古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忆江南》)
在金庸老先生的小说《鹿鼎记》里面,曾经巧妙地用野史的手法,说康熙之所以六次南巡,为了寻找自己那位童年的好友韦小宝,专门派了曹寅常驻江南,寻探下落。
当然,这是小说,不是真的。
不过,康熙南巡却是真。
唐代诗人白居易曾经写过《忆江南》一词,家喻户晓。
到了现代,去随便问一位学生,都能随口流利地念诵出两句白居易的词来。
对自幼饱读诗书、满腹锦绣的纳兰容若来说,白乐天的词,只不过是他启蒙时候的读物,早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或许,他内心深处对江南的向往,就是在那个时候在心里埋下种子,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慢慢萌芽。
如今作为皇帝的御前侍卫,纳兰容若跟着南巡的队伍一路南下,终于见到了白乐天词中那“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地方。
金陵,观音门外长江边,燕子矶三面悬绝临水,仿佛一只就要临空飞去的燕子一般,其景甚奇、甚险,悬崖下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燕子矶乃是金陵一名胜,来来往往游客很多。在这些游客中,有一年轻公子翩然而来。
他远远地看着那陡峭的仿佛临空燕子一样的山石,看着燕子矶四周无数的红蓼,带着旺盛的生命力在悬崖峭壁上顽强地盛开着,肆意张扬着它们短暂的生命。
人们来来往往,他们只是风尘仆仆的,来了又去,在长江水滚滚东去的浪涛声中重复着日出日落,重复着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最后渐渐老去,一年又一年,只留下燕子矶巍然耸立在江岩之上,冷眼旁观着人世间的一切。
燕子矶下,并无江南水乡的温婉秀美、安静宁和。它是陡峭的,甚至带着东坡学士笔下的“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气势,但饶是如此,当银白色的月光柔柔地洒下来,一弯新月斜斜地挂在天际之时,燕子矶下的江水也缓缓地沉静下来,只是轻轻地拍击着岸边的岩石,发出沙沙的响声。
金陵乃六朝古都,燕子矶何时矗立在此,无人可知、无处可考,但它就是静静地站立在长江岸边,看着改朝换代,看着昔日王谢堂前燕,不知什么时候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金陵东南文德桥南岸,便是乌衣巷。
东晋时期士族风流不羁,王导、谢安两大家族中也是名士尽出,那“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谢道韫,还有那书圣王羲之,无不是名满天下的名士,王、谢两家子弟裙屐风流,又喜黑衣,人称“乌衣郎”。
那时,谢安在淝水以少胜多,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大败了苻坚的秦军。
那时,谢道韫刚刚成为王凝之的妻子,王羲之的儿媳,夫妻恩爱相笃。
那时,王、谢两家的少年儿郎们,穿着流行的黑色衣裳,风流倜傥,出入不羁。乌衣巷口,夕阳又再一次斜斜地把最后的阳光洒落在地面上,把人拉出长长的影子。
当纳兰容若行走在乌衣巷口那翠绿的杨柳之下,也许会有种错觉,仿佛他是自千年前缓缓行来的东晋名士,带着浑身的书墨香,在淡淡的烟雾缭绕之间渐渐走来。
夕阳,仿佛把千年的时光都凝固在了乌衣巷那古老的青石板路上。
凝固在了巷口婀娜的杨柳枝间。
于是容纳兰容若也说:“江南好,怀古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烟柳。风景忆当年。”
只不过,他忆的,却是哪个当年?如今早已说不清,但纳兰容若陪同康熙南巡到了金陵的时候,见到的燕子矶与乌衣巷,毕竟让他抒发了一通心中的怀古之意。
江南好,是白居易的“能不忆江南”,是他的“何日更重游”。
更是他的“早晚复相逢”。
却不是纳兰容若的“风景忆当年”。
回忆当年那王谢子弟,乌衣倜傥,在物是人非的千年时光流转中,渐渐模糊了面容,只有隐隐绰绰的身影,在燕子矶头、乌衣巷口,烟雾般缭绕着,述说着千年前的风流宛转。
别后闲情何所寄,初莺早雁相思。如今憔悴异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匆匆刚欲话分携。香消梦冷,窗白一声鸡。(《临江仙》寄严荪友)
纳兰容若作为皇帝的御前侍卫,随身近臣,比其他大臣与皇帝接触的时间要多,但侍卫是不参政的。虽然是有品级的军官,也并不统兵,他们与军政大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职责只是保护皇帝的安全。
其实这么一想,也许御前侍卫是最适合纳兰容若的职位。
他素来不喜欢政治,本来也不想进入官场,但是因为家庭与出身的特殊性,让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走上原本不想踏上去的道路,而御前侍卫这个职位对他来说,或许是不错的选择了。
不过天子出巡,肯定不会只带几个人就悠然地晃晃荡荡,那是电视剧,是《康熙微服私访记》,而不是历史上的康熙南巡。
康熙皇帝一生六次南巡,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去的,而是为了考察黄河水患、体察民情、整顿吏治,同时消泯满汉之间的对立情绪,笼络人心。这六次南巡,对稳定江南局势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同时最值得称道的是,长期肆虐让人束手无策的黄河水患,在康熙第六次南巡的时候,就已经基本上得到了控制,这大概就是康熙南巡最值得肯定的政绩了。
皇帝出巡,那阵势用千军万马来形容也不为过。为了迎接皇帝的驾临,翻修道路、修建凉亭驿馆,凡此种种,都是劳民伤财的。
曹寅深得康熙宠信,六次南巡,有四次是住在曹寅家,外人看来荣耀无比,但是也因此给曹家造成了经济上的重大亏空,虽然江南织造是个肥缺,但是自曹寅上任以来,亏空高达三百万两的巨额。
当然,这是后话,而在康熙第一次南巡的时候,随行的侍卫中,就有刚升为一等侍卫的纳兰容若。
对康熙皇帝来说,下江南,是君临天下的气概,是看这属于自己的大好河山。
所以,康熙是志得意满的。
甚至在乘船来到黄天荡,突然遇到狂风大作的时候,其他人惊慌失措,急忙去降下船帆,他却神色如常,下令升帆顺风而行,站立船头,射杀江豚。
当时年轻的康熙皇帝,是颇有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的。
在这次下江南的途中,纳兰容若写了一系列的《忆江南》。
在这组《忆江南》中,纳兰容若把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悉数写了进去,一时之间,传唱甚广。
但是对纳兰容若来说,平时只能在朋友口中听到的地方风物,想不到今天都真的看到了。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
梁溪,是在无锡西边的一条小河,有时候也被称做无锡的代称,而无锡,正是纳兰容若的好友顾贞观与严绳孙的故乡。
纳兰容若行到无锡,见到这位好友的手迹,处处皆是,所谓“别后闲情何所寄”,如今身在他乡,却处处都能见到好友曾经留下的足迹与题铭,这让纳兰容若觉得,是在用一种奇妙的方式,与好友们一一重逢。
当然,纳兰容若知道,在江南,还有着一位好友,也在等待着自己的到来,等待着两人的重逢。
那,便是曹寅。
第四小节 好友曹寅
籍甚平阳,羡奕叶、流传芳誉。君不见、山龙补衮,昔时兰署。饮罢石头城下水,移来燕子矶边树。倩一茎黄楝作三槐,趋庭处。
延夕月,承晨露。看手泽,深余慕。更凤毛才思,登高能赋。入梦凭将图绘写,留题合遣纱笼护。正绿阴青子盼乌衣,来非暮。(《满江红》)
这首《满江红》,有个副标题叫做“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那曹子清是谁呢?就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鼎鼎大名的曹寅。
曹寅的母亲孙氏是康熙皇帝的保姆,而曹寅因为和康熙年纪差不多,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一起长大,十七岁的时候,曹寅当上了康熙的侍卫,两人之间的关系十分亲密。在康熙十一年,曹寅和当时十八岁的纳兰容若一起,在顺天府的乡试中双双考中举人。
纳兰容若与曹寅曾经共同担任康熙的侍卫长达八年之久,两人的交情十分深厚。当时纳兰性德在服侍康熙皇帝之外,还要负责照顾御马。而曹寅则是在养狗的地方充当头领。
两人同样是御前侍卫,又同样养马遛狗,在开玩笑的时候,都还拿对方的这段经历来互相取笑。
“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枯槁。”
纳兰容若辞世之后,有一次聚会,曹寅想起故去的好友,曾这样用诗句来表达了自己对纳兰容若的悼念之情。
楞伽山人是纳兰容若的号,曹寅在诗中自嘲一般回忆,当年同在明光宫当侍卫的时候,纳兰容若年少英俊一表人才,居然也来做这“弼马温”的活计,马曹狗监,其他交好的同事便借此开他玩笑,无伤大雅,但是如今纳兰容若却已离众人而去,回想起来,很是伤感。
曹寅不愧是与纳兰容若“一起玩大”的少年玩伴,即使后来曹寅外放官职,两人之间的友谊依旧没有半点改变,就如少年时候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