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梦里不知身是客:李煜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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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

红日已高三丈透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浣溪沙

红日金炉,玉楼碧阙,佳人美酒,无不透露出李煜帝王生活的各种痕迹。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皆是些缠绵缱绻、显贵荣华的风景。这枕温柔乡,这片富贵地,曾摄过才子的魂魄,缠过词人的心田,再以后遭遇国破家亡,帝王仓皇辞庙,甚至沦为赵氏兄弟的囚徒,千般万般,皆由此起。

很多人说,承袭帝位非李煜所愿。由是出发,无数拥趸以“天教心愿与身违”诉说着李煜生于帝王家的无奈,认为登基为帝的荣耀一刻,是才子悲剧命运的源头。倘若他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风流如他、才情如他,那一双眼睛定然像微风拂过的湖面,时而荡漾起一抹碧水的青光,时而暗淡出一片夜空的清寂。这样的男子,世人皆盼着他能有个快活且圆满的人生。

心有愿,但天不遂。历史与命运,屡屡与人们的愿景开些吊诡的玩笑,便让词客坐了皇位,又让君主成了俘虏。

清朝的皇帝爱新觉罗·福临,便是被这命运玩弄的棋子之一。顺治帝六岁登基,十四岁亲政,仅这两个数字,已足够让人刮目相看。据正史记载,这位少年天子崩于天花,英年早逝。然而诸多野史,都称他后来看破红尘、厌倦宫闱,最终在五台山出家。

和这桩不见于正史的奇闻一起流传民间的,还有一首《归山词》,其中有这么几句自白:

黄袍换得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生在帝王家?

十八年来不自由,南征北讨几时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与万秋!

相传此诗见于五台山善财洞上院正殿的山墙上。康熙帝命人拓印,带回京城请孝庄太皇太后鉴别。这位在宫廷斗争的血雨腥风中鲜少落泪的老妪红了眼圈,颤巍巍地点头,认定笔迹确实出自她那抛却万里江山的儿子。

《归山词》是否是顺治亲作,历来争论不止。然二百余言,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同一宗遗憾:事与愿违。

后人多说,继承大统与顺治的心愿相违,也和李煜的心志相悖。他们隔着千年的凄风苦雨,却都成了被皇权羁缚的可怜俘虏。

公元961年,二十五岁的李煜子承父业,成为南唐的统治者。因为兵败,当时的南唐已取消帝号,沦为后周的附庸。李煜继位不久,即向代周建宋的赵匡胤大量纳贡,并亲笔写了封言辞谦卑的表文,表示愿意恪守臣道。若观时局,李煜这番举动或可称是不能不为;倘论骨气,则是人未举步但膝骨已弯。

这首词就作于李煜登基后,南唐亡国前。先读《归山词》,再吟《浣溪沙》,猛然惊觉,或许,自作多情的后人,大多误读了李煜。多情如他,即使亡国后,也未像顺治这般发出过“为何生在帝王家”的感慨。

这位南唐君王的生活,自有一番绮丽光景。

红日升,已有三丈之高。大殿里,太监和宫女们忙着朝金炉里添加炭火。侍者往来不绝,连地上的红毯都被踏出了褶皱。善舞的美丽宫人,随着舞曲翩飞似蝶,跳到用情处,束发的金钗沿着光滑的青丝坠落。

或是因那缭绕不去的香气,或是因宫人曼妙的舞姿,或是因舞者那柔顺乌黑的长发,或者只是因为美酒,置身其中的李煜有了些许醉意。他随手摘下一朵鲜花,希望能借此醒酒。恰在此时,其他宫殿里的音乐缥缈传来,先入君王耳,再绕君王心。

宋代的陈善在《扪虱新话》中有言:“帝王文章,自有一股富贵气象。”李煜词中这一番尊荣至极,又怎“富贵”二字了得?

炉是黄金铸成,虽然贵重,却不及用炭之讲究。香兽这种用炭,并非寻常人能用。最初使用香兽为炭的是晋朝羊琇。据《晋书·羊琇传》记载:“琇性奢侈,费用无复齐限,而屑炭和作兽形以温酒。洛下豪贵咸竞效之。”李煜学不来羊琇的智勇,已是可悲,又竭力效其奢侈,更加可叹。

红日高过三丈,皇帝没有批阅奏章,也没有接见大臣,更未思索国家命运百姓祸福,反而沉醉在歌舞美酒中,日日以谱新曲、做新词、制新舞为乐,实在让人忍不住怨之恼之。

若非一国之君,李煜自然无法把风流才子的奢华迷梦变成现实。宋代李颀在《古今诗话》说:“诗源于心,贫富愁乐,皆系其情。”此语可视为《浣溪沙》一词的注脚——做着太平天子的李煜,有着由衷的快乐和满足。

他曾沉醉于那温柔乡、富贵地,待到想从中抽身而出时,则是怕那温柔乡终会成为英雄冢。乱世出英雄,当赵匡胤厉兵秣马准备一统天下时,不识干戈的李煜有成为英雄的机遇,却没有成为英雄的雄心。他早已在醉舞狂欢、夜夜笙歌的欢愉中大醉,在金炉红毯的奢华中迷失。

和他一同迷失的,还有整个南唐朝廷。

《资治通鉴》有言曰:“楚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瘢;吴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说的是上行下效之害。可惜李煜早生了些年头,无缘得见司马光对君主的劝谏。正因“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整个南唐朝廷被诗词和歌舞笼罩,文人无谋,武士无志,表面繁华至极,背后隐忧重重。

故而,小小南唐的旖旎宫廷,算不得是英雄冢。

在那些歌舞升平的年华里,李煜对皇位甘之如饴。他贪恋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带来的诸多特权,并选择对帝王的责任视而不见。有史书评价他:“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

才子李煜掌舵南唐,或许是他的不幸。然与之相比,南唐子民却更加不幸。当他在大好晨光里逗弄佳人、拈花听鼓的时候,赵氏的兵卒已磨刀霍霍。

有人或许要为李煜辩解:不恤政事不上早朝,李煜并非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要向前追溯二百年,便有唐玄宗有过之而无不及。诗人白居易的一首《长恨歌》,揭了这位帝王的短: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早已烂熟。李隆基与李煜这两位君王,同样“不早朝”,同样夜以继日沉溺于政务之外,同样,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安史之乱起,六军不发,唐玄宗眼睁睁地看着宠妃“宛转蛾眉马前死”,却“掩面救不得”,只落得“此恨绵绵无绝期”。爱情支离破碎,盛唐也随之一并成了说书人嘴里的往事。

帝国在玄宗手中由盛转衰,相较而言,李煜则失去的更多。当他手擎白幡向宋军投降时,不仅失去了“三千里地山河”和深爱的女人,还有为君的尊严、为人的自由。

历史不止一次证明,不管是因为女人,还是因为其他和朝政无关的兴趣,但凡荒废政务者,大多会被历史荒废,成为一卷史书中灰暗的一笔。

后人说唐玄宗是被女人所误,其实,这位“开元盛世”的开创者,只不过是把自己从“应做”之事中解脱出来,放纵任性地投入到“想做”的事情里。他是被放纵吞噬的。

李煜则与他不同。享乐是人之天性,而奋发图强则需后天磨砺。李煜被极具文人气质的父亲教育长大,在他为一首词的韵脚紧锁眉头时,没有人教过他怎样去做好一个皇帝。他是被无知戕害的。

他懵懂无知地过着他理想的生活。这种红日升而不起、佳人舞而心醉的日子,被斥为奢靡无度,或许能够和杜甫诗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相对照,成为极乐与地狱的范本。然而,很多人像明代文学家杨升庵一样,一面疾言厉色地“讥其忒富贵耶”,一面又赞其词章豪华妍丽,甚至引为“绝唱”。

帝王的狂欢不是一日,也不是一夜,而是夜以继日;宫殿里的宴乐,不在一处,而在多处,甚至,整个宫廷都迷失在了箫鼓齐奏的歌舞升平里。词里前后呼应,帝王生活之放纵无度,可见一斑。

日头是红灿灿的,兽炭是带着熏香的,箫鼓一曲曲,荡漾了心神,美酒一樽樽,已染醉了灵魂。李煜眼中的宫廷生活,说得文雅些,恰似一桌色美香浓味鲜的珍馐美馔。先哲们说尽了“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可叹李煜却不懂。

值此美景,面对佳人,耳闻仙乐,不沉醉,难,抽身而退,更难。

难怪李煜醉了。

万顷波中得自由

其一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其二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渔父两首

家在内陆,少时没见过江河湖海的人,无从了解靠水为生的渔人过的日子。初读宋朝范仲淹的古诗《江上渔者》,便沉浸在诗人对渔夫驾一叶小舟,“出没风波里”的无限悲悯中。

多年以后读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突又迸发对渔者新的认知,同情瞬间化作敬仰。那个老人“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但是,他已经连续八十四天一无所获。第八十五天,他钓到一条巨大的马林鱼。这本是一件值得欢呼雀跃的事情,但他没能顺利把鱼拖上船,反而被鱼拖着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漂泊了三天三夜。历经殊死搏斗,老渔夫终于杀死猎物,并把马林鱼绑在小船上。此时庆祝,依然为时尚早。归途中,小船遭遇鲨鱼,筋疲力尽的老人被迫继续战斗,死里逃生后,小船后绑着的马林鱼只剩下头尾和脊骨。

这位历经生死最终安全返航的老渔夫,以不屈的硬汉形象让无数后人折服。那条于碧波万顷中乘风破浪的小船,承载的不仅是生计,还有敢于抗争的灵魂。

李煜曾作两首《渔父》词,表达了对渔者生活的向往。但能料想,他既不会想做个如范公诗中在惊涛骇浪里以性命博温饱的渔人,也不会像海明翁笔下那位老者,拥有与一切磨难抗争的勇气。

最著名的渔父形象,来自于屈原的《楚辞》。屈原被放逐后,“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这时他偶遇渔父。两人相谈投机,屈原抒发了“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愤,渔父则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点醒屈原。

时至今日,后人仍折服于屈原的风骨。随着这篇《渔父》的广为流传,渔父的形象也深入人心,从点人悟道的神仙,逐渐演变成隐逸超脱、淡泊名利的象征。以至于后人再描写渔人生活时,常忽略其浪里穿行的凶险,避谈其生活困窘的尴尬,而是极度渲染其垂钓江上的雅趣。这类作品,当以柳宗元《江雪》中塑造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形象为典范。另外,元代胡绍开的散曲《沉醉东风》里的描写也颇为生动:

渔得鱼心满愿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个罢了钓竿,一个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两个不识字渔樵士大夫,他两个笑加加的谈今论古。

同样是一叶扁舟、一片汪洋、一名渔夫,几经历史迁延,渔夫之意已不在鱼。渔夫不再有谋生之苦,在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李煜笔下,渔人更是悠闲自在。

因词人的多情,“浪花”和“桃李”也成了有情之物。“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这是景语,也是情语。江南的熏风搅扰着平静的海面,海浪翻卷出水做的花簇,轻轻撞击着渔人的小船,溅起星星点点的水雾,落在船上渔人的脖颈里,清凉得令人神清气爽。

渔人驾着小船顺风顺水而下。两岸边,桃花夭夭,李花点点,都随着船的行进飞快后退。不需遗憾,因为前方仍有桃李列队相迎。不论是船下的大海,还是两岸的花海,皆浩浩荡荡,不见尽头。

风景已令人沉醉,渔者生活的惬意更令人向往,让人恨不得放下一切俗事,将自己放逐水波之上,只需浊酒一壶,钓竿一柄,从此后,春风秋月、凡尘闹市,都付笑谈中。连渔人自己都感叹:俗世里,像我这样快活的人,能有几个!

李煜笔下这种超脱尘世外的快乐,很多人都可与之共鸣。比如宋人朱敦儒,他长期隐居,不肯应诏出仕,先后写过六首《渔父》词,歌咏其隐居期间的闲适生活,仅其中“摇首出红尘”一句,即可见超脱尘世的豁达与潇洒。便是东篱采菊、眺望南山的陶渊明,所做之事虽不同于渔夫,但情趣志向却殊途同归——他们追求的,不过“自由”二字。李煜在另一首《渔父》词中,以“万顷波中得自由”一句,直言对自由的向往。

一叶扁舟泛五湖,如李煜一样把自由寄托在万顷碧波的人古来有之,然而,真正能如愿以偿的,却没有几人。昔日范蠡辞官泛五湖,是为了避免“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柳宗元“独钓寒江雪”是因为仕途不遇;赵孟頫“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不经意流露的,是愤世嫉俗的情绪。

文人多受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思想的影响,鲜有人天生向往红尘之外。他们立志渔隐,大多是半缘心性半缘现实。

譬如范仲淹,便是其中一例。他在岳阳楼上,面对着“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想象着春风和煦的夜晚“渔歌互答”的情景,颇有出世风姿。风景如此超凡脱俗,置身其中的人却还是发出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感叹,并称之乃“古仁人之心”——那些极力歌咏渔隐生活的人,是否都像范公,表面上“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内心却只把万顷水面当作自己郁郁灵魂的放逐之地。

李煜当然不是真想做“渔夫”,他甚至不像那些身在江中心忧百姓的“古仁人”,满心家国之念。他写这两首词,意在高调表示归隐之心。

然而,归隐本不是应该大声宣扬的事情,但李煜被现实逼迫得无可奈何,不得不如此。据史书记载,李煜“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而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重瞳,即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在李煜之前,目有“重瞳”者只有仓颉、舜、重耳、项羽四人,或成帝王或为圣人,最不济的项羽也是一方霸主,可与刘邦争雄。本为吉相,却会给他招致无穷祸患,因为李煜有一位“为人猜忌严刻”的兄长李弘冀。

相较其他兄弟,李弘冀刚毅勇猛,虽是储君,但并不讨父亲李璟的喜爱。李煜本是李璟第六子,但因四位兄长早逝,待他成年时,已是实际上的次子。皇位争夺历来惨烈。重瞳面容,加上次子身份,李煜自然而然地被李弘冀视为登基路上的障碍。此前,为了扫清障碍,李弘冀已经毒死了叔叔李景隧。

对这一切,李煜心知肚明。他本对皇权没有太多期待,但却莫名地置身于权力争斗中不能脱身。他尽量避免参与政事,还一再高调表明心迹,“钟山隐士”“钟峰隐者”“莲峰居士”“钟峰白莲居士”,都是李煜为自己取的名号。这两首《渔父》词,也意在表明同样的心迹。

对《渔父》述志之说,王国维先生提出过质疑。他认为词作“笔意凡近”,可能并非出自李煜之手。但《全唐诗·南唐诸人诗》《近代名画补遗》《宣和画谱》等典籍都有记载,称是李煜把这两首词题在了宫廷画师卫贤绘制的《春江钓叟图》上。

王国维“凡近”之评,当是针对遣词,尤其“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中四个“一”字,民歌痕迹浓重。语言虽然凡近,贵在造意不凡,把一腔洒脱的隐士情怀抒发得淋漓尽致。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不同于“粉妆玉砌”的另一种美,在诗词意境上,前者往往更难实现。清代纪晓岚曾有一首《钓鱼》,也像李煜的词一样,有一种素颜朝天的美。

一篙一橹一渔舟,一个梢头一钓钩。

一拍一呼还一笑,一人独占一江秋。

一人独占一江秋,好个渔人,好种境界!若抛却创作背景再读李煜之作,其笔下的渔人,大有一人一棹一舟,独占一江春色的洒脱!但是,李煜终究未能享受这份闲情逸致,他于江上垂钓,求的不是鱼。

史上另有垂钓者,饵食下水,却不为钓鱼。他们便是姜太公和严子陵。

姜太公渐近古稀时,用直钩在磻溪垂钓,钓到了他的伯乐周文王,得以大展宏图,留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千古佳话。严子陵是汉光武帝刘秀的同窗,两人幼年交好。刘秀登基后,多次请严子陵入朝为官,但严子陵隐居山水,垂钓终老,后人赞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之所以提及两位古人,实是因为这一枚钓钩上的因缘际会,让人无法看透。

姜子牙垂钓,求的是机遇,种种举动,都是有意为之。李煜后来也得到了一个机会,他寄情山水以求自保,免遭李弘冀迫害。然李弘冀不幸病亡,李煜意外地被立为储君,然后君临南唐,最终又亡国被俘。幸与不幸,谁也说不清。于他而言,这一切都是无心插柳的结果。

严子陵垂钓,求的是名,不过他是无意为之,便留下了高风亮节的美誉。李煜殚精竭虑,也是求名,一个“无所为,不作为”的恶名,以求在李弘冀的戒心中全身而退。事实上,最后他不退反进,以至于到达了自己无法掌控的地方。于是,泛舟湖上,只是一场秀而已,哪有真正的自由!

自由,要么抗争而得,要么彻悟而得。但包括李煜在内的诸多文人,大多徘徊于两者之间,隐逸之乐,不过是他们镜花水月般的念想。

所思远在别离中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谢新恩

李从善是李煜一母同胞的弟弟,为人很有些度量,尤其喜欢武功,与终日流连诗词歌舞的李煜不同,他很想有一番作为。昔日太子李弘冀为人好猜忌,李从善只好按捺着觊觎皇位的野心。

李弘冀病故后,在世的众皇子中李煜年龄最长。按照储君“立长”的传统,当时还叫李从嘉的李煜成为东宫新主的人选,颇受李璟青睐。李从善不甘,其拥护者纷纷开始活动,大臣钟谟甚至直接上书,批评李煜“器轻志放,无人君度”,向李璟推荐李从善。但李璟决心已定,于是将钟谟贬官,立李煜为太子。李从善仍未死心,直到李璟去世后李煜继位前,他还偷偷打听遗诏的内容。

李从善之心,可谓昭然。

为夺皇位,秦有二世矫诏杀害兄长,唐有玄武门兄弟相残,宋有烛光斧影之说,及至清代康熙朝,更有九王夺嫡的伦常悲剧。皇位未定时你争我夺,登上皇位后要巩固皇权,同为“天家血脉”的兄弟首当其冲,就成了必须要防范的人。权势诱惑下,手足之情往往不堪一击,甚至连父子伦常都脆弱得令人心惊。楚穆王、隋炀帝弑父夺位的丑行遗臭万年,而叛乱不成反被诛杀的皇子也不在少数。最是无情帝王家,夫妻缘、父子情、兄弟义,世上最亲密的亲情,在这里都变得淡漠。

但李煜却显得有些例外。天生仁厚的他,并未想过和兄弟们争夺皇位,昔日在太子李弘冀步步紧逼下,他选择寄情书画与山水,不愿和兄长发生冲突。后来李从善诸多行为已逾越了臣子本分,即便有人揭发,李煜却没有放在心上,还封李从善为韩王,后改为郑王,一直恩遇有加。

在几个弟弟面前,李煜并不喜欢扮起君王的角色,他更像一位慈爱的兄长。李从善入宋不归,让他万分惦念。

南唐在北宋的虎视眈眈中挣扎喘息,李煜也少了玩乐的兴致,连教坊内的歌舞也停了数日。见李煜终日闷闷不乐,大臣们联名上奏,请求罢朝一日,登高赏菊,吟咏助兴。春日寻春、秋日赏菊,本是李煜热衷的活动,但这一天,偏偏是重阳佳节。

关于重阳节的记载,最早见于曹丕的《九日与钟繇书》:“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九月九日最初是大宴宾朋、亲戚相会的日子,人们多在这一天赏菊饮酒,魏晋后逐渐成为习俗。到了唐代,重阳日才成为正式的节日,举家团圆,登高、赏菊、插茱萸等民俗盛行。

但凡此类节日,游子心中都会多三分酸楚。把这种感情表达得最酣畅淋漓的,当属唐代王维,一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把“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游子心境刻画得入木三分。

漂泊在外的游子思念家乡亲人,家中人对行客何尝不是牵肠挂肚。每逢佳节倍思亲,对独自客居汴京的李从善,李煜十分牵挂;想必独在异乡的李从善,也会想起金陵城里的亲人。

同样的思念,不一样的心情。思念来袭时,李煜和李从善都觉痛苦,但李煜身边有小周后软语温存,有其他兄弟相伴左右,还有朝臣争相劝慰,李从善却是孤零零身处虎狼之地,连心事也无人倾诉。百感交集下,李煜曾写下一篇《却登高赋》:

怆家艰之如毁,萦离绪之郁陶,陟彼冈矣企予足,望复关兮睇予目,原有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空苍苍兮风凄凄,心踯躅兮泪涟。无一欢之可作,有万绪以缠悲,於戏噫嘻,尔之告我,曾非所宜。

赋中情状,令人动容:国家时局艰难,任凭我望断天涯路,昔日相伴左右的七弟也不能归来。南唐终日冷风凄凄,我终日以泪洗面。心绪被万千愁丝缠绕,对所有事都失了兴致,无法高兴起来。大臣们劝我登高寻乐,恐怕这并非忘忧之策吧!

往年都登高,今年怯登高。李煜在这个被哀愁笼罩的秋日登上高山,眼前是无边秋色,心里是万千惆怅。这个重阳日,委实难挨。

自古逢秋悲寂寥,李煜眼中的秋光虽不是寂寥一片,但在红叶落满台阶时,一种无计挽留时光的无力感,还是撞击着他柔软的心。如果可以,他希望时光能停留在少年时,与兄弟饮酒作词、对弈赏花,或者停留在往年重阳日,与李从善登高时。然而台榭登临处,没有李从善,只有他。茱萸香囊散发出阵阵幽香,芬芳和寂寞缭绕着这留不住的冉冉秋光。按照民间传说,茱萸可以辟邪,助人消灾减难。李煜心中惦念着,远离了故国,不知是否有人为李从善备下茱萸。

初时怕登高,登上峰峦后又沉浸在了对旧日时光的怀念里。眼看天色已暮,应该回还,天空开始飘落细雨。江南的九月,雨水裹来凉寒,但李煜却不想归去。他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几丛金菊上,想象着菊香随风飘入金陵千家万户,却飘不到李从善在汴京的居所。直到雁声惊起,他的思绪才被拉回。雁本是传情之物,词人的目光追随雁去,只盼着它能把思念带给李从善。

红叶、台榭、茱萸、菊花、烟雨、大雁,俱是重阳登高图中的凄凉笔墨。李煜就那样站在细雨中,不遮不躲,直到大雁消失在天边。

李煜并非只对李从善格外情深,他重视亲情与宗族观念。当年他的父亲李璟初登皇位,加封弟弟李景遂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另一个弟弟李景达为副元帅。李煜即位后效仿父亲,对叔叔和弟弟们大加封赏,既出于巩固统治的考虑,也是想与至亲的人共享荣耀。

在和兄弟的相处中,李煜也表现出了有别于其他帝王的随和。他派遣兄弟出金陵为官时,不仅设宴相送,还作词寄文,抒发离情并千叮万嘱,送邓王李从镒到宣州赴任即是一例。在送行宴上,大臣们在君王的授意下纷纷作诗相赠,李煜还亲自写了一首《送邓王二十弟从镒牧宣城》:

且维轻舸更迟迟,别酒重倾惜解携。

浩浪侵愁光荡漾,乱山凝恨色高低。

君驰桧楫情何极,我凭栏干日向西。

咫尺烟江几多地,不须怀抱重凄凄。

诗中是李煜对别后场景的设想。他将日日斜倚栏杆,望向弟弟从镒所在的地方。临别在即,他对从镒道:金陵与宣城两地相隔并不遥远,不必为分离如此伤心。与其说是在安慰从镒,不如说这是李煜在安慰自己。

或许是觉得一首诗的短小篇幅不足以道出全部离情,李煜后来又写了一篇《送邓王二十弟从镒牧宣城序》,细致地叮嘱从镒如何为官、如何做人,就像每一位仁爱的兄长都会做的那样。

终李煜一朝,天家有亲,兄弟有情。但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想明白一个道理:唯有强大才能保护所爱之人,这就像他的父亲李璟一生都不明白,爱自己儿子的方式,应该是让他们成为有力量的男人。

待月池台空逝水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浣溪沙

如果说李煜曾对自己的人生做过总结,那么,这首《浣溪沙》大概就是他的全部心曲了。天教心愿与身违的无奈,是对无常生命的啼血控诉。如转烛,似飘蓬,必是一段难以言说的身世。

“转烛”最早见于杜甫的古诗《佳人》,中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两句,道破世事艰辛。未曾识干戈的李煜曾在祖父膝下承欢、与父亲诗词唱和,与大周后携手种梅,与小周后画堂幽会。更多的时候,他尽情展示出绝代风华,即使兵戎迫近,也不肯从偏安迷梦中醒来。然而,一朝烽火起,国门破,这个经历了半生浮华,被江南暖风湿雨哺育出的江南贵公子,就像杜甫笔下在战争中失去父兄的佳人,自此以后零落无依,才知人间苦难的滋味。

蓬草和蜡烛一样,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蓬叶形似柳叶,花色洁白,一旦过了生长季就会迅速枯萎,且与根部断开,遇风飞旋。亡国后被幽禁在汴京的李煜,根在江南,人在北地。他还不及飞蓬幸运,蓬草至少会待花开枯萎后才与根断绝,李煜却是壮年时就因战争迅速憔悴,就像一株正在花期的植物,受尽风雨摧残,又被连根拔起,移植到另一方土壤生存。

李煜的一生,从浮华到幻灭,从欢乐到悲伤,就如风中烛光,风中飘蓬,命不由他定,由风定。

无论做“转烛”,还是成“飘蓬”,都非李煜所愿。回忆过去的种种,惊觉他人生中竟无多少如意事。感怀身世之余,惆怅和苦闷达到极致,一句“天教心愿与身违”,把所有不如意归结为天公不作美,而这不过是李煜的自我安慰,也是他的又一次逃避。

能令李煜埋怨命运不公的,幼子仲宣的早夭乃是其一。仲宣聪敏强记,三岁时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孝经》,这本是当时书生们准备科举考试所学的典籍,他小小年纪就已熟记,足见其天资聪慧。除此以外,他熟悉全部繁缛的宫廷礼仪,和大臣相见时应对有度。

按照宫内规矩,皇子出生后应该由专门的宫人照顾,但大周后爱子心切,一直把他留在身边,亲自教导。公元961年,大周后病重,不得已只好让仲宣住在别处。他在佛像前玩耍时,一只猫蹿上悬挂在宫殿墙顶的琉璃灯盏,灯坠地发出巨响,仲宣受到惊吓。几日后,他竟就此夭折,时年只有四岁。

大周后得知仲宣的死讯,病情加重,很快也辞世。

年轻时便遭遇丧子、丧妻之痛,这对生活一向平顺的李煜来说,是无法弥补的憾事,只能徒劳埋怨天公不作美。至于几年以后的亡国,更是李煜不愿见到的。

在登基之初,一闪念间,李煜也曾想过要当一个好皇帝。大臣张佖曾劝他要以汉文帝为榜样,休养生息,励精图治。在这份奏章上,李煜批示:“朕必善初而思终,卿无今直而后佞。”然后,张佖被提拔为监察御史。

可惜他对治国的热情只是一闪而逝,反而终日流连于诗词书画、歌舞音乐、美酒爱情。耿直的大臣纷纷劝谏,李煜最初尚能一笑而过;后来,内史舍人潘佑和户部侍郎李平劝得多了,话说得重了,又有奸人从中挑拨,李煜竟将潘、李二人先下狱后诛杀。

大将林仁肇为挽救南唐王朝,向李煜献策先发制人,由他带兵偷袭北宋。为了保护李煜,他甚至道:“若担心势不能敌,于国不利,可在我起兵之日,将我眷属拘捕下狱,然后再向宋朝廷上表,指控我窃兵叛乱。事成,国家或可受益;事败,我甘愿受杀身灭族之祸。”但胆小怕事的李煜犹豫再三,没有接受他的建议;后来北宋使出反间计,李煜反而果断地毒杀了林仁肇。

另有《钓矶立谈》,记载着这样一桩事:

后主天性喜学问,尝命两省丞郎给谏、词掖集贤、勤政殿学士,分夕于光政殿,赐之对坐,与相剧谈,至夜分乃罢。其论国事,每以富民为务,好生戒杀,本其天性,承蹙国之后,群臣又皆寻常充位之人,议论率不如旨尝。一日叹曰:“周公、仲尼忽去人远,吾道芜骞,其谁与明?”乃著为《杂说》数千万言,曰:“特垂此空文,庶几百世之下,有以知吾心耳。”

原来,李煜也常和大臣讨论富国强民之策。但每当臣子的意见与他相左,他从不自我反省,而是责怪大臣们不理解他。他自比上古明君,感慨当今世上没有如周公、孔子一样的贤者,所以无人理解他的为君之道。他还把自己的治国见解记录下来,盼着百世后能有人理解。

根本不需百世,金陵城破的一刻,李煜所谓的“道”,已成为笑话。百世后若有人读到其“数千万言”,恐怕也只能长叹一声。

李煜自毁长城,又不肯听讽纳谏,亡国是人祸,怨不得天。或许,性格已决定他本就不是南唐国主的上上人选。李弘冀若没有病逝,李从善若更为年长,或许,南唐就不会那么轻易土崩瓦解。他既没有治国之才,又无领军之勇,除了仁厚,似乎不见其他任何可助其成为优秀政治家的品格。由此,后人更在百世之后,觉得《浣溪沙》中“天教心愿与身违”一句,其实也暗含了李煜不愿为君之心。

李煜是否真的不想做皇帝?这是个无人可以解答的谜题。倘若他果真厌倦庙堂,大可做个顺水人情,把皇位拱手让给野心勃勃的李从善。事实上,他可能只是不想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耗费在枯燥的治国理政上。光政殿内的臣子对答,远不如瑶光殿里的琵琶曲更能静心,勤政殿的权力博弈,更不及禁苑寻春的一分乐趣,李煜享受着皇位赋予他的种种特权,丰富着各种生命体验,却不想履行君王的义务,在国破家亡后,也归咎于天。

李煜笃信佛教,应知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别离,怨憎,求不得。”由此来说,“心愿与身违”本就是人生常态,所求越多,失望的机会便越多。就如李煜,要逸乐还要江山,要美人还要华年,倘桩桩件件都如他所愿,需得天公多少垂怜?

昔日在暮色中等待月上柳梢时那你侬我侬的情意,已如东流水。斜阳被琼楼玉宇掩映,在花荫上洒下一层金黄的余晖,如梦似幻。李煜畏惧的一切,都成了现实。下阕中“空”“谩”二字,道出说不尽的寂寞、悲凉、迷惘、无奈和追忆。

这所有愁绪,在登临时更达到了顶峰。客居他乡者,往往最惧登山临水。纵使山再高,也无法让登临者窥见故乡风光,极目处,天与地连接一起,极远又似极近,反而更增三分失落;纵使水再深,也无法让临水者御水而行,凭栏望,海天一线,那屏障若隐若现,又添了七分惆怅。

是谓登山临水,凝眸处,离愁更深。

可是,客居者又常常忍不住登临,总盼着天涯望断处,就是故乡。别离是愁,思念是毒,明知饮鸩止渴并非良策,却在刻骨牵挂中饮下一壶又一壶。

亡国前,李煜也曾在黄昏时独倚栏杆,虽然国将不国,日日沉溺于笙歌醉梦里的他,也盼望那一刻永不逝去。那时的他,大抵未曾想到过在异乡登临的万般苦楚。及至后来,心与愿违似乎成了人生的常态,等他再次登临,已在长江的另一边。

看花莫待花枝老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

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子夜歌

寒冬甫过,北风裹挟着黄沙席卷而来,辽阔的中原大地呈现出沧桑美感。赵匡胤所在的开封城内,春寒依旧,皇宫内苑,也只有点点寒梅,俏立枝头。

开封城还在倒春寒时,赵匡胤视线不及但眼线遍布的金陵城内,已是桃红柳绿、莺歌燕舞,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梅花满树堆粉、迎春枝头闹春、海棠似点点胭脂、杜鹃傲然绽放、桃花风中飘香……像有一阵鼓点催开百花,它们赶着花期络绎而来,把金陵的春天装点得闹闹腾腾,开封之春也因此更加寂寞。此情此景,让赵匡胤怎能不对南唐的土地垂涎三尺?

李煜看到的只是“禁苑春归晚”;赵匡胤看到的,则是整个南唐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盎然春光。高度决定了他们的视野,而视野,又决定了他们后半生的高度。

忙于禁苑寻春的李煜,可能一生也未能通晓此理。

寻春之事,历代文人雅士都在做,可惜好花不常有、好景不常在,于他们而言,春天总是太短,还没来得及抓住它的尾巴,酷夏就已来临。

春日短暂需及时行乐,紧迫感袭来,遣词造句一向精致的李煜,竟也来不及细细琢磨,仔细修饰,只招呼左右宫人道:“在春天到来前,便要做好寻访春天的准备;在百花盛放前,不妨先安排好赏花的活动。”语毕,他匆匆而去,唯恐错过了美好春天的一瞬。

这样通俗的开篇,却一直为后人津津乐道。清代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有过评价:“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这首《子夜歌》,就如王昭君和西施不施粉黛的模样,素面朝天,却于率真中见出真性情。

上阕开篇,隐约有几分唐诗《金缕衣》的影子: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花开花落只在转瞬间,令杜秋娘想到应“惜取少年时”,但李煜想到的,则是尽兴“看花”,莫待花枝老。

鲜花易老,好年华也会随时光而去;花朵一岁一枯荣,好年华却从不回头。

李煜能敏锐地觉察到春天的到来,未雨绸缪地安排寻春事宜,在国事上却后知后觉。宋军架桥过江时,他只觉可笑而未设防,投降后寝殿中仍有未拆封的战报——治国于他而言,不是不能,倒更像不想。倘若他肯把赋词寻欢的心思匀出几分在政事上,金陵何至于王气不再?

连赵匡胤都承认,李煜若能勤奋地治理国家,南唐可能便不会亡。可是,在本应“识干戈”的时光,他只顾兴致勃勃地在禁苑寻春。

春满金陵美如画,皇宫里的春天更美。不仅因为群花在枝头摇曳生姿,还因为美人笑靥胜花。淡青色的细瓷酒壶卧在玉石桌上,素胚上勾勒着点点青花。佳酿珍藏多年,未过滤的米酒醇香扑鼻。美人玉手纤纤,擎着酒杯劝饮君王,这一晃动,沉淀在杯底的渣滓缓缓浮起,杯中酒浑,不多时渣滓又沉,酒水清亮,杯底则漾着温润的光泽。

消受着良辰好景、美人佳酿的词人,终于恢复一贯的精雕细琢,以“缥色”代酒壶,借“玉柔”代美人洁白柔软的手,仅以五字,绘出一幅美人劝酒图。

昔日李白曾有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李煜面前人花交映,难怪他也忍不住“频笑粲”。何况“禁苑春归晚”,让他有更多时间尽情享受春日温柔。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大林寺内,白乐天将本已消逝的春意延长,这是山上山下温度不同所致。而李煜的“禁苑春归晚”,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或许,他相信自己和唐玄宗一样,既是人间天子,便能主宰时令。

唐代南卓曾在《羯鼓录》中,记载了唐玄宗号令春花之事。早春二月,宫内杏花含苞已久,但因春寒料峭,迟迟不肯吐蕊。玄宗盼春心切,于是命人在内廷击打羯鼓,演奏的正是他亲谱的《春光好》。不多时,绿柳发芽,红杏生花,天子笑着说:“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

李煜赞叹“禁苑春归晚”时的情态,当与玄宗一般无二。他明知,禁苑禁得了百官子民的出入,却决计拦不住春去春来。禁苑的春意迟迟不肯离去,说这番梦话的人,若非痴了,便是太过得意。李煜不觉得玄宗所做之事可笑,反而也招来乐工,在禁苑击响了羯鼓。羯鼓声中,他与随行者赋诗作词,自觉风流俊赏。

“诗随羯鼓成”,非才高者不能为。三国时有曹植七步成诗,李煜的敏捷才思,大抵不输于他。

对曹植,晋人谢灵运有“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的赞誉。其兄曹丕嫉妒他的才华,又对曹植深得父亲曹操宠爱而耿耿于怀。曹丕继位后,寻了个无聊的由头,命曹植在七步内成诗,否则性命不保。曹植果然出口不凡,此后《七步诗》流传千古: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

萁向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用“煮豆燃豆萁”比喻兄弟相残,一句“相煎何太急”让曹丕面红耳赤。

只可惜,未见典籍记载李煜随羯鼓而成的诗句,否则,当又添一段佳话。

赏花、闲评、赋诗,一人则无趣,需志同道合的人相互应和。李煜父子治下的南唐,如曹植一样的风流人物不在少数。

把李煜锻造成文人的李璟,也是个不爱江山爱文学的帝王。李璟素爱与擅长诗词的臣子唱酬应和、品诗论文,乐此不疲。在他的倡导下,南唐官员几乎人人都能做诗,甚至连武将也不例外。冯延巳、徐铉兄弟,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煜兄弟久受熏陶,也个个擅诗。李煜的九弟李从谦,有一首著名的《观棋诗》:

竹林二君子,尽日竟沉吟。

相对终无语,争先各有心。

恃强斯有失,守分固无侵。

若算机筹处,沧沧海未深。

李从谦写这首诗时尚未成年,那时他常常去看李煜和他人对弈。有一天,李煜开玩笑让他当场赋诗,否则以后不准旁观。君无戏言,李从谦自然信了兄长的话,略一思忖,便吟出这首诗。虽然没有咚咚羯鼓相伴,但少年展露出的过人才华,依旧令人心折。

帝王的家风就是一个国家的国风。李煜父子,骨子里更近于文人。他们以文人的精神和胸怀治国,最高的雄心壮志,不过是守住祖宗留下的基业。由他们掌舵的南唐文人辈出、文学鼎盛,但面对赵匡胤的悍将强兵,却不堪一击。

及时行乐,往往是因为害怕欢愉难以长久。莫非,禁苑中的李煜已感觉到了隔江那边肆意的窥探,或预知了未来的命运?

不!危机感是政治家才有的素质,李煜却不过是个文人。他看到的,不过是从枝梢簌簌而落的花瓣,以及一并捎走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