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你看完不敢睡,看了还想看的悬疑小说.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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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来自坟墓的故事

盗尸者

[英]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年轻的费蒂斯在爱丁堡的学校学习医术。他拥有超强的记忆力,可以过目不忘。平时他在家里很少用功学习,但是在老师们面前却总是彬彬有礼,上课时聚精会神,反应敏捷。他的老师们都觉得他是个学习认真刻苦的小伙子。不仅如此,我听说他还是一个外表十分出众的受人喜爱的小伙子。当时有一位校外的解剖学老师,我在这里姑且称他为K先生,后来他成为一名家喻户晓的人物。当人们为处死贝尔克而欢呼雀跃,并大声疾呼要将购买尸体的主顾也绳之以法时,这位K先生十分害怕,他在爱丁堡的大街上躲躲闪闪,生怕被人指控。那会儿,K先生很受人追捧,一方面源于他自身的天赋和口才,另一方面源于他的竞争对手——大学教授们——实在无能。至少学生们都很崇拜他,费蒂斯和其他学生一直都深信,只要能够得到这位受人敬仰的老师的喜爱,就能为自己将来的成功奠定基础。K先生本人成就非凡,同时也是一位赏识千里马的伯乐。他喜欢刻苦认真的学生,也喜欢有点小聪明的学生。费蒂斯就同时具备这两点,所以深得K先生青睐。在他的第二年的课程中,费蒂斯得到了班级第二助教,即副助理的职位。

慢慢地,管理手术室和教室的任务也成为费蒂斯的职责。他需要负责手术室和教室的清理工作,收发并对解剖实验的尸体进行分类也成为他的分内之事。最终,也正是因为这项工作——在当时看来是一项必须慎重处理的工作——K先生让费蒂斯住进了他自己楼上的解剖室。在严冬的每个黎明前的黑暗时分,费蒂斯都要睡眼惺忪、踉踉跄跄地从床上爬起来,为送尸体的人开门。这些送尸体的人都是些铤而走险的、肮脏的非法之徒。在这起臭名昭著的事件(贝尔克和黑尔谋杀案)传遍整个国家之前,费蒂斯就已经在为这些不法之徒打开售卖尸体的大门了,他昧着良心付给他们不义之财。在这些良心早已泯灭的人走了之后,费蒂斯又是一人独处。此后一天的其他时间里,他就会忙里偷闲地找一两个小时小憩一会儿,补补觉以便白天有精力工作。

不会有人像费蒂斯这样对生命如此麻木不仁。他不让自己的大脑思考这些问题,对别人的命运和运气也统统不感兴趣。他只是听从于自己的欲望和那小小的野心。冷漠、玩世不恭、自私自利的他做起事情来谨小慎微(他称之为道德),他从来都没有诸如酗酒和偷盗的不良记录。除此之外,他还特别渴望得到他的导师和同学们哪怕一丁点儿的关注,他不想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以失败而告终。他以在工作中投机取巧为乐,总是在K先生出现时才卖力干活。白天尽量少干活,以此弥补晚上的辛劳,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心理平衡。

用于解剖实验的尸体的来源问题一直困扰着费蒂斯和他的导师。医学课堂上解剖学老师所用的材料随时面临用完的境地,而能够提供尸体的行当不但本身十分令人生厌,而且还容易使所有的知情人处于危险境地。因此K先生的做事原则就是:在交易尸体时绝不问问题。“他们拿尸体来,我们就付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曾经说过,“这是等价交换。”他又有点渎神地说道:“为了不受良心的责备,千万不要问任何问题。”他不知道这些尸体都是谋杀案的受害者。但凡他脑子里闪过类似这种的想法,他都会吓得退缩回去的。然而,他谈论此事时那种轻浮的语气本身就是对灵魂的一种冒犯,也是对与他打交道的人的一种诱导。费蒂斯经常惊异为什么尸体如此新鲜。他总是一次一次地在黎明前被面相猥琐、举止卑鄙的无赖叫起来。他迅速整理自己凌乱的思绪,使之清晰起来;这或许要归功于他的导师那一套不太道德但又直截了当的辩护词。费蒂斯清楚自己的职责,简而言之,就是三个步骤:接过这些无赖拿来的东西,付钱,然后对任何犯罪行为都装作没看见。

费蒂斯一贯遵守的沉默原则终于在11月份的一天早晨面临了一次考验。前一晚他被痛苦的牙痛折磨得整晚无法入睡,他一会儿像一头受困的野兽似的在屋里踱步,一会儿又愤怒地一头栽到床上。最后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入睡,整晚牙齿都在隐隐作痛。忽然约定的交易信号响了三四下,把费蒂斯从睡梦中叫醒。屋外呼呼地刮着冷风,地上结了一层冷霜。惨淡月光下的城市还在沉睡,但空气里已经出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躁动,白天的繁荣景象马上就要在这个城市上演了。盗尸者比往常来得晚了一些,而且看起来今天比往常更想快点儿拿钱走人。费蒂斯困倦地提着灯指引他们上楼,他仿佛从梦里听到他们在用爱尔兰话抱怨着什么。来者打开袋子时,费蒂斯正倚着墙打盹儿。盗尸者不得不把他摇醒要求付钱。此时他正好看到了死者的脸庞。费蒂斯惊呆了,赶紧靠近两步,将蜡烛凑近了看。

“万能的上帝啊!”他喊道,“这是简·加尔布雷思!”来者没有回答,慢慢地向门边走去。

“我认识她,我告诉你们。”费蒂斯又接着说下去,“她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呢。她不可能死了。你们不应该拿她的尸体。”

“我们确实拿来了。先生,你看错了。”其中一位说道。

另一位却阴森森地看着费蒂斯,让他马上付钱。

这显然是对方发出的某种威胁信号。费蒂斯的心一沉,结结巴巴地向对方道歉,并数好钱给对方。他眼看着这两个可恨的家伙离开。他们刚一离开,费蒂斯就急忙走上前去证实自己的猜测,最终他证实了眼前的死者正是前一天和他打情骂俏的那个女孩儿。他看到尸体上有瘀伤时,心里极其恐惧,好像是施暴造成的。顿时一股恐惧感袭上费蒂斯的心头,他仓皇地逃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在那里又详细地把自己发现的事情在头脑中理了一遍,并冷静地考虑着K先生给他的指示以及自己干这些勾当所处的危险境地。最后在经过一番痛苦而混乱的思想斗争后,他决定一定要听取他的直接上司——班级助理的意见。

这位助理名叫沃尔夫·麦克法兰,是一位年轻的医生。他聪明过人,在所有率性而为的同学里他是最受大家喜爱的一位。他以前在国外留过学,他的举止和蔼可亲,打扮稍微有点前卫;是表演舞台剧的高手,擅长冰上运动,还是滑冰和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麦克法兰有一辆轻便马车和一匹快马。他与费蒂斯有着亲密关系,的确,他们之间的职务关系使他们成为某种生命共同体。每当供解剖实验的尸体用完时,他们俩就会乘坐麦克法兰的轻便马车到遥远的山村里寻找孤坟,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在黎明前悄悄溜回解剖室。

就在这天早上,不知为什么,麦克法兰比平常来得稍早一些。费蒂斯听到他的声音,就急忙跑到楼梯上迎接他。费蒂斯告诉麦克法兰刚发生的事情以及引起自己恐慌的理由。麦克法兰听后,仔细检查了尸首上的伤痕。

“是的,”他点点头,“看起来很可疑。”

“是吧,我应该做什么?”费蒂斯问道。

“做什么?”对方重复道,“你想做什么?我要说的是,话越少越好。”

“其他人也可能会认出她来呀,”费蒂斯反驳道,“她可是很有名气的。”

“我们只能希望别人不会认出她来,”麦克法兰说,“如果真的有人认出来了……不会的。你知道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如果你张扬出去的话,你就会让K先生惹上无尽的麻烦。你和我都会成为众矢之的的。我想你知道到时候我们两个人会怎样,站在证人席上我们应该怎样为自己辩护。我认为你对一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我们用来做解剖实验的尸体有可能都是谋杀案的受害者。”

“麦克法兰!”费蒂斯咆哮起来。

“忘了吧!”对方轻蔑地说,“就好像你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似的!”

“怀疑是一回事儿……”

“得到证实则是另外一回事儿。我和你一样对此事感到抱歉,但此事应该到此为止。”说着,麦克法兰用自己的拐杖轻轻碰了碰尸体。“接下来应该做的就是,我并不认识这具尸体,而且,”他又冷冰冰地补充道,“我并不是在教唆你。我不认识这具尸体,如果你高兴的话,你可以认识她。但是我想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像我这样做的。我还要加一句,我认为这就是K先生想从我们这得到的答案。他为什么选我们两个人当他的助手呢?我的答案是,K先生信不过别的人,他们都头发长见识短。”

这些话足以影响像费蒂斯这样的小伙子了。他同意像麦克法兰一样保持沉默。这个不幸女孩儿的尸体被做了解剖实验,没有人谈论这具尸体,好像也没有人认出她来。

一天下午,费蒂斯干完了一天的工作后,顺道来到一家人气很旺的小酒馆,他看见麦克法兰正和一个陌生人坐在一起。这个陌生人个头矮小,皮肤黝黑,惨白的脸上嵌着一双黑色的眼睛。他脸上的线条充分表明此人性格中缺少睿智和文雅,他更应该是一个粗俗、鄙陋而且十分愚蠢的人。然而,他却颐指气使,向麦克法兰发号施令,就像首领一样呼三喝四。他十分无礼地驱使麦克法兰做事,哪怕是有那么一点点迟疑,他都会恼羞成怒。这个无礼的陌生人喜欢费蒂斯在场,他不住地喝着酒,大谈特谈自己的光辉历史。假如他所说的有十分之一是真的,那么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令人厌恶的无赖。现在这位经历丰富的仁兄又拿麦克法兰的虚荣心开起了玩笑。

“我是个坏蛋,”陌生人说道,“但是麦克法兰却是个小男孩儿呢——托蒂·麦克法兰。我这样叫他。托蒂,再给你的朋友要一杯酒。”“托蒂,站起来把门关上。”“托蒂恨死我了,”他接着说道,“是的,托蒂,你恨我。”

“难道你不能不叫我这个令人讨厌的名字吗?”麦克法兰咆哮着。

“听听呀!你曾经见过这家伙玩儿刀吗?他一定想在我的全身上下开刀。”陌生人说。

“我们学医的人另有他法,”费蒂斯说道,“当我们不喜欢我们某位已死的朋友时,我们就会解剖他的尸体。”

麦克法兰狠狠地瞪了费蒂斯一眼,好像他很不喜欢这个笑话。

一个下午过去了,格雷(这位陌生人的名字叫格雷)邀请费蒂斯和他们一起吃晚饭。格雷要了一桌极其奢华的晚餐,这顿饭让整个小酒馆里的其他客人都不停地咋舌。用餐完毕后,他却让麦克法兰支付账单。当他们离开时天色已晚,格雷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麦克法兰因为愤怒而一直保持着清醒,他一直想着自己被迫支付的昂贵的账单和自己不得不忍受的侮慢;费蒂斯也被灌了一肚子酒精,他脑袋里一片空白,摇摇晃晃地走回了住所。第二天,麦克法兰没来上课。费蒂斯心里偷笑,想着他一定是还在陪着讨厌的格雷一个酒馆一个酒馆地买醉。课程一结束,费蒂斯就挨个酒馆地寻找他们。他以为自己能够找到他们,可是,到处也没有他们的踪影。于是,费蒂斯只好回到自己的住所,早早上床睡觉了。

凌晨4点钟的时候他被熟悉的信号声吵醒了。走到门前,费蒂斯惊奇地发现是麦克法兰驾着他的轻便马车在外面,马车后面放着一个长长的、可怕的包裹,费蒂斯很熟悉这种包裹。

“什么?”他叫喊着,“你独自一人出去的?”

麦克法兰粗鲁地让费蒂斯闭上嘴,催促他赶紧办正事儿。他们两人把尸体抬上楼以后放到手术台上,麦克法兰转身就要离开。突然,他停下来,稍有犹豫,然后开口说道:“你最好看看尸体的脸。”语调略显局促。费蒂斯好奇地看着他,麦克法兰又重复道:“你最好看看。”

“可是你什么时候、在哪里又是怎样得到这具尸体的?”费蒂斯问道。

“看看那张脸。”

费蒂斯犹豫着,一丝疑虑涌上心头。他把目光从麦克法兰身上移到那具尸体上,然后又移了回来。最终,他听从了麦克法兰的话,照他的吩咐做了。他已经想象到将要看到的东西,然而眼前的情景还是让他震惊。尸体僵硬地躺在那里,赤裸裸地被裹在粗麻布袋里。格雷与他分开的时候还穿着华丽,在酒馆里过着酒肉穿肠过的奢靡生活。而此时,他的死令已经麻木不仁的费蒂斯产生了一丝丝的恐惧。死亡一直回荡在费蒂斯的灵魂深处,他认识的两人本不应该躺在停尸台上的。然而,这些还不是他的主要想法,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如何面对他所尊敬的麦克法兰。此时此刻,他根本没有准备好,他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他同伴的脸,他不敢看他的眼睛,更说不出一句话来。

麦克法兰首先开口。他静静地走到费蒂斯身后,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理查森可能想要这具尸体的头颅。”

他所说的理查森很渴望得到一个头颅进行解剖实验。费蒂斯没有回应。麦克法兰接着说:“说到交易,你必须付给我钱,你瞧,你必须让你账本上的收支相吻合。”

费蒂斯发出魔鬼般的声音:“付钱给你!”他嚷起来:“为什么付给你钱?”

“为什么?你当然要付钱。不管怎样,你必须支付每一笔交易。”对方回答说,“我不会无偿地给你提供尸体,你也不能一分钱不花就拿到这具尸体。我们两个人应该彼此妥协一下。这只是另外一起简·加尔布雷思式的事件。这种越是不对的事情,我们就越要把它做得好像是正确的。K先生把钱放在哪里?”

费蒂斯用刺耳的声音回答道:“在那里。”边说边用手指着屋角的碗柜。

“那么,给我钥匙。”麦克法兰边说边伸出手来,神情十分平静。

短暂的犹豫之后,费蒂斯拿出了钥匙。麦克法兰的手指碰到钥匙的瞬间不由自主地紧张地抽搐了一下。他打开碗柜,从一个柜格儿里拿出钢笔、墨水和一个账本,然后又从抽屉里取走属于他的酬劳。

“现在,看这儿。”他说,“这是报酬——为了证明你的诚意和可靠。在你的账本里记入这笔收入,这样对你来说,就可以用它对抗你心中的恶魔了。”

接下来的几秒钟,费蒂斯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之中。他定了定神,如果他现在可以克制与麦克法兰的争吵,那么今后的任何困难都能迎刃而解。他放下一直拿在手里的蜡烛,将日期、交易金额、细则等内容填写完毕。

“现在,”麦克法兰说,“你收下你的那份才算公平。我已经拿了我的那份。久而久之,如果一个深谙世故的人走运的话,口袋里就有多得花不完的零花钱了——我为自己所说的感到羞耻,但是必须按原则办事。不要请客吃饭、不要买昂贵的书籍、不要还你欠的账。只准向别人借钱,不要借给别人钱。”

“麦克法兰,”费蒂斯带着沙哑的嗓音说,“我有事情相求。”

“求我?”麦克法兰大喊,“好呀!你说!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能做什么来自我保护?假如我陷入麻烦之中,你能跑得掉?这起事件只是第一起事件的继续,只是格雷步加尔布雷思小姐的后尘。你不能在事情开始以后才叫停止。如果你已经卷进来了,就要一直干下去。这才是真理。别无退路。”

费蒂斯的心顿时沉了下来,仿佛感到命运背叛了他。

“我的上帝呀!”他哭喊着,“我都做什么了?几时开始的?被任命为班级助理有什么好处?瑟维斯想得到这个职位,他本来也有可能当上助理的。如果他当上了,也会和我现在的处境一样吗?”

“亲爱的朋友,”麦克法兰说,“你是多么天真呀!这件事情能对你有什么伤害呢?如果你管住自己的嘴巴,能对你有什么伤害呢?伙计,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社会吗?这个社会上只有两类人——一类人好比是狮子,另一类人则是羔羊。如果你是一只羔羊的话,那么你就会像格雷和加尔布雷思小姐一样躺在这张手术台上。如果你是一头雄狮的话,你就会活着,像我、K先生以及世界上所有有胆有识的人一样,有自己的马和马车。我亲爱的朋友,你睿智、勇敢,我很喜欢你;K先生也是。你生来就应该是猎人。而且我告诉你吧,以我的荣誉和我的生活经验担保,3天之内你就会像看滑稽剧的高中男孩儿一样嘲笑躺在这里的这些可怜虫了。”

麦克法兰转身离开,驾着他的轻便马车向小巷深处驶去,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而他的离开却给费蒂斯留下了无尽的悔恨。他看着自己身处的悲惨境地,那种沮丧实在难以名状。他眼见着自己的软弱让自己一步一步变成麦克法兰的帮凶。他本应该变得更勇敢一些,但他却仍旧缺乏勇气。简·加尔布雷思的秘密和账本上所记录的内容让他不得不闭上嘴。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学生们陆续来上课了。可怜的格雷的尸体被一次一次地解剖,没有人议论过什么。理查森为自己终于能够解剖到一个头颅而高兴。费蒂斯焦急地盼望一切平安无事,但心中却暗含着一丝欢愉。两天来,他一直很警觉,虽然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恐惧,但心中的欢欣却与日俱增。第三天,麦克法兰露面了。他说自己生病了;但是他仍然可以坚持给同学们补课,并进行必要的指导。麦克法兰尤其对理查森进行了仔细地辅导和详细地讲解,理查森因受到助理的表扬而欢欣鼓舞,胸中燃起雄心壮志,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出人头地的那天了。

麦克法兰的预言在一个星期之内就成真了。费蒂斯真的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并且忘记了自己做过的卑鄙勾当。他开始为自己脱罪,在脑海里重新排演发生过的事情,以便让自己回想起来不至于太痛苦。现在费蒂斯并不经常遇到他的帮凶。当然他们会在课堂上见面,一起从K先生那里接受指示,有时也会私下里分别与K先生会面。K先生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和蔼、开朗。K先生一直避免谈论他们之间共同的秘密,即使费蒂斯向他低语自己要与狮子为伍,而不当羔羊时,K先生也只是指示他应该守口如瓶。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麦克法兰和费蒂斯重新走到一起,成为紧密的团体。K先生再次出现解剖尸体紧缺的情况。他的学生们十分渴望有机会实践解剖,而K先生又总是信誓旦旦地说尸体供应十分充足。此时恰巧有消息说,在格兰克斯的乡村墓地里将举行一个葬礼。坟墓设在阒无人迹的雪松树林深处,这里只能听到旁边山腰上山羊咩咩的叫声,山体两侧小溪流淌的声音——一侧的河流越过鹅卵石快乐地奔腾,另一侧的溪水则神秘地流淌于池塘之间——风儿从大片古老的开满花儿的栗子树中间穿过时的呼呼声,以及每天教堂的钟声和唱诗班的陈词滥调。这些是唯一可以打破这座沉寂的乡间教堂墓地的声音,但两位盗尸者并没有受到这种虔诚的环境的影响而停止他们的勾当。他们的“工作”让他们对坟墓、被无数膜拜者和哀悼者走过的道路以及亲人摆放的祭品和题写的碑刻都极为蔑视,甚至还有所亵渎。这种乡村地方的亲情观念尤为强烈,有的教区甚至是由歃血之盟约组成的。这些丧尽天良的盗尸者喜欢在这一带从事这种既简单又安全的任务。在地下的死者并没有料到他们会经受这样的打扰。盗尸者会提着马灯匆匆赶来,魂不守舍地抡着铁锹和鹤嘴锄。棺材被抬出,棺盖被打开,死者下葬时穿的衣服已经腐烂,可怜的遗骨上覆盖着裹尸布。在没有月光的偏僻小路旁,死者将在经过几个小时的折腾后最终极不体面地暴露在一群早已累得气喘吁吁的盗尸者面前。

如同两只秃鹫徘徊在一只垂死的羊羔身边一样,费蒂斯和麦克法兰一直逡巡在这个郁郁葱葱的安息之地。他们要去取一具女尸,她是一位农夫的妻子,60岁,她生前做得一手好黄油。死者将在午夜时分被从墓地掘出带走,她的器官将成为解剖医生们的试验品。

这天下午的晚些时候,麦克法兰和费蒂斯身披斗篷,带着酒出发了。天下着大雨,冰冷的雨水又急又密,打在身上有点儿疼;雨中还时不时地刮着阵阵寒风。他们要在潘尼库克过夜,整个旅程显得阴郁而沉闷。他们在路上停留过一次,把盗尸工具藏在离教堂墓地不远的灌木丛中。此后又在菲舍尔的特莱斯特稍作停留,靠着炊火小酌了几杯啤酒和威士忌。到达目的地时,他们将轻便马车安置妥当,给马喂上饲料。他们俩则来到一间包间坐下来,要了小客店最好的晚餐和酒水。屋内点着柔和的灯光,烤着温暖的炉火,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窗户,这些都增加了他们用餐时的热情。他们几杯酒下肚,不由得兴奋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麦克法兰掏出一块金币递给他的同伴。

“给你一个奖励,”他说,“朋友之间这样的好处是经常有的。”

费蒂斯把钱装好,对麦克法兰刚才说的话表示赞同。“你简直是个哲学家,”他说道,“认识你之前我简直就是个蠢货。是你和K先生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们当然会帮助你成为真正的男人,”麦克法兰很赞同,“那天,有个四十出头的大家伙看见尸体时差点吐了,真是个懦夫。可你就不怕,我观察过你。”

“噢,我为什么要怕?”费蒂斯如此自负,“这根本就不关我的事。我才不会庸人自扰呢。看,我现在不是还得到了你的赞许和奖赏了吗?”他拍着自己的口袋,让金币发出叮当声。

麦克法兰听到这席话后,感觉有点惶恐。他现在可能已经后悔把自己的同伴教得如此成功。他还没来得及插话,对方聒噪的自负声又响了起来。

“最关键的就是不能害怕。我可不想被吊死。麦克法兰,我受够了被人轻视。地狱、上帝、恶魔、对与错、善与恶所有这些东西都只能吓唬小孩儿,但是世上的男人,像你和我这样,都鄙视这些。这就是我对格雷事件的总结。”

此时已经很晚了,根据他俩的要求,轻便马车已经被牵到客店门口,两盏点亮的灯也已经准备好了。两个年轻人付了钱,接着上路。他们一直朝着皮布尔斯的方向走,一直走到城外最后一座房子前。他们熄灭马灯,从一条通往格兰克斯的小路折回来。一路上除了他们驾驶马车的声响和无尽的雨声之外,一切寂静无声。他们一直在漆黑的夜色中摸索着前进,偶尔有一扇白色的墓门或是墓碑上的白色石头会在夜色中为他们指引道路。走到满是墓地的树林深处时,村落的最后一丝灯光也消失在夜色之中。他们不得不擦亮一根火柴,点燃一盏马灯。他们来到滴着雨的树林里,顿时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中。终于,他们到了目的地。

他们对这项工作相当在行,用锹的功夫也十分厉害。为了能为掘墓工作提供最佳的照明,他们把马灯挂在陡峭河岸边的一棵树上。当挖到大约深及他们的肩部时,铁锹触到了棺木盖儿,这总共才用了不到20分钟。当麦克法兰将一块石头扔出墓穴时,正好砸着了挂着的马灯。接着传出一声打碎玻璃的声音,挂在树上的马灯不时地与树干相碰撞,时而发出阴郁而清脆的声音。有一两块石头滚进深深的河谷,瞬间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他们竖着耳朵倾听黑夜里传出的声音,但是除了雨声之外,他们什么都没听到。此时大雨已经随着风势,渐渐向数里之外空旷的乡村转移。

“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他们认为摸黑完成任务才是最明智的。棺木已经被挖出打开,他们把尸体装入湿漉漉的麻布袋里,吊在车厢中间,夹在他们两人之间。然后他们驾着马车沿着灌木丛摸索着前行,直到再次到达通往菲舍尔的特莱斯特的路上。他们心里开始暗自欢呼,驾着马车稳步前进,高兴地向城里驶去。

这个晚上麦克法兰和费斯蒂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马车在崎岖而泥泞的雨路上行进时,车上的尸体也随着颠簸的马车左右晃动,时而碰到费蒂斯和麦克法兰的身体。每次尸体触到他们的身体时都让他们感到十分恐怖,于是他们开始给对方鼓气。麦克法兰开了一个有关农夫老婆的低俗玩笑,但是话一出口就被周围的寂静淹没得无影无踪。尸体仍然在左右摇晃,湿淋淋的裹尸布冰冷地扫过他们的脸庞。一股寒意顿时袭上费蒂斯的心头,他朝尸体瞥了一眼,这尸体看起来要比刚从坟墓里挖出来时略显得大些。农场狗那凄惨的叫声响彻整个乡村,一路伴随着他们。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从费蒂斯的心头油然升起,他觉得一定发生了超自然的奇迹,尸体好像发生了难以名状的变化,而且农场狗也一定是因为害怕他们携带的尸体才吠叫不停。

“看在上帝的分上,”费蒂斯定了定神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点盏灯吧!”

麦克法兰似乎对此提议表示同意。他虽然没有作答,但是却停住马车,把缰绳递给同伴,跳下马车,准备点燃剩下的另一盏马灯。此时他们正站在去奥肯克林尼的十字路口上。雨一直下,就像挪亚的洪水又再度来临,在黑暗和潮湿的郊外想要点燃一盏马灯实在不容易。火柴摇曳的蓝色火光最终点燃了灯芯,微弱的灯光逐渐变强变亮,在车厢里投下一大圈模糊的光亮,使两个年轻人能够看清彼此以及横在他们中间的尸体。包裹尸体的麻袋因为被雨水打湿而轮廓十分清晰,尸体的头颅与躯体分开,肩膀依稀可见。

麦克法兰手提马灯,神情木然地站了一会儿。费蒂斯惨白的脸也不由地紧绷起来,莫名的恐惧感涌向他的脑海。

“这不是具女人的尸体。”麦克法兰急切地说。

“我们挖出来的时候还是一具女尸的。”费蒂斯低声说。

“拿起那盏灯,”麦克法兰说,“我要看一下她的脸。”

费蒂斯提起灯的时候,麦克法兰解开袋子,尸体露了出来。灯光清楚地照在尸体上,居然是让这两个年轻人每晚做噩梦的那个人。一声惊叫响彻整个黑夜,两个盗尸者同时从座位上跳起来,马灯也被打碎,熄灭了。马儿因为他们不寻常的举动而受到惊吓,带着放在车上的早已死去的、已经被解剖过的尸体一路奔向爱丁堡。死者是格雷。

女吸血鬼卡米拉(节选)

[英]乔瑟夫·协利丹·雷·法纽

老将军俯身触摸那块破碎的墓碑基座时,他的眼神一直盯着地面。

拱门上雕刻着恶魔的图案,老哥特式的雕刻在愤世嫉俗的可怕想象中闪耀着光芒。

面对她迷人的笑容,我点头微笑,刚要站起身来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一声大喊,我身边的那位老人抓起樵夫的斧头,向前冲过去。看见他,卡米拉身上出现了一种野兽一般的变化。她蹲伏着向后退却的同时,瞬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

在我发出惊叫之前,他用尽全身力气扑向了她。但是她俯身避开了,毫发未伤,然后用她的小手抓住了老人的手腕。他奋力想要挣脱,他的手松开了,斧头掉在地上,卡米拉不见了。

他靠着墙,脚步蹒跚。他那灰色的头发直立着,脸上满是汗水,仿佛刚刚踏在死亡的边缘。

这惊人的一幕一瞬间就过去了。我随后记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站在我身前的夫人不停地重复着一个问题:“卡米拉小姐到哪儿去了?”

我详细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我说不好——她向那边走了。”我指着夫人刚刚走进来的那扇门又说:“就在一两分钟之前。”

“可是自从卡米拉小姐进来,我就一直在走廊里站着啊,她并没有折回来。”

然后,她开始逐门逐户地呼唤卡米拉的名字,不过没有任何回应。

“她说她自己叫卡米拉?”还没有平复的老将军问道。

“是的,卡米拉。”我说。

“啊,”他说,“那是米勒卡。很有以前,有同样一个人也有许多其他的名字——米勒卡、康斯坦因伯爵夫人。我可怜的孩子,尽快离开这个被诅咒的地方吧。去牧师那里,在那里待着等我们。只有在那儿你才是安全的。快走!但愿你再也不要见到卡米拉。你再也不会在这里看见她的脸了。”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一个有着我所见过的最奇特长相的男人走进了小礼拜堂,站在刚刚卡米拉走过的门旁边。他个头很高,身体单薄,有点驼背,肩膀高耸着,穿着黑色的衣服。他的脸是棕色的,有着深深的皱纹,他戴着一顶插着羽毛的奇怪形状的帽子。他的灰色长发披垂在肩上。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走路的步伐缓慢而摇摆,不时地看看天空又看看地面,脸上似乎带着永远的微笑。他挥舞着细长的胳膊打着莫名其妙的手势,干瘦的手上戴着肥大的黑色手套。

“他来了!”将军说着,非常高兴地迎上前去。“我亲爱的男爵,我多么高兴能见到您,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您。”他向正好也这时候回来的我的父亲示意,并领着他称之为男爵的这位老绅士和我父亲会面,他非常正式地介绍了他,他们两人随即进入了热烈的交谈中。

陌生人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摊开在一座墓碑前。他手中拿着一枝铅笔,在纸上指点着,从他们的言语中,我猜那是这座小礼拜堂的图纸。最后他读了一段一本小破书上的内容,结束了他的演讲。

他们从祭坛上走下来,就在我所站地方的对面,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然后,他们开始用步子丈量距离。最后,他们在一面侧墙前停了下来,随后开始了仔细地搜索。他们把挂在墙上的常春藤扯了下来,用棍子叩击墙上的石灰,这儿敲敲,那儿敲敲。之后,他们仔细地研究了一块宽大的大理石碑,还有上面的浮雕文字。

在很快便归来的樵夫的帮助下,一篇碑铭,还有盾形纹章,显现了出来。他们证实了那就是遗失已久的康斯坦因伯爵夫人,即米勒卡的墓碑。

尽管我认为老将军不会做什么祈祷,但是他举起双手,抬头向天,默默地祷告了一番。

“明天,”我听见他说,“专员就来了,就可以根据法律展开调查了。”

他转向那位戴着金边眼镜的老人,热情地与他握手,说:“我该怎么谢谢你呢?我们大家都该怎么谢谢你呢?你将这儿的居民从一个多世纪的瘟疫中拯救了出来。感谢上帝,终于找到那个可怕的敌人了。”

我父亲将那位陌生人引向一边,老将军跟随其后。我知道他不想谈话被听见,他可能是看到我在一旁了,我看见他们一边讨论着什么一边迅速地扫了我几眼。

我父亲向我走来,一遍又一遍地亲吻我,领着我走出小礼拜堂,他对我说:“是时候回家了,但是在我们回家之前,我们必须让善良的牧师也加入我们的行列,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我要说服他和我们一起去城堡。”

牧师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当我们到家时,尽管已经非常疲倦了,但是都很开心。不过当我发现没有任何卡米拉的消息时,我的喜悦变成了沮丧。在破旧的小礼拜堂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对我做出解释,显而易见,我父亲决定暂时对我保守这个秘密。

卡米拉不祥的消失让我对发生的事情感到更加可怕。晚上的休息安排很奇怪——两名仆人,还有夫人,要在我的房间里坐一夜,我父亲和牧师在隔壁的更衣室值班。

那天晚上,牧师举行了非常隆重的仪式,我想如此特别防范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

几天之后,我就明白了一切。

在我每晚的苦难终止之后,卡米拉也消失了。

你肯定听说过那骇人听闻的关于吸血鬼的迷信说法,如果人类的证词——在众多的调查团的面前,本着仔细、严肃、公正的态度,每一篇证词都由精选出来的团结而智慧的人提供,构成了比其他任何案件都要庞大的案件汇报——是可信的话,那么就很难否认,甚至怀疑吸血鬼的存在了。

对我来说,从没有任何理论能够向我解释我所见到和经历的事情,除了由先辈们和国家信仰对我做出的解释。

第二天,在康斯坦因礼拜堂,正式行动开始了。米卡勒伯爵夫人的墓被打开了,将军和我父亲认出了这张美丽的脸庞。

尽管她已经被埋葬了150年,她的脸上仍然带着生命的光彩。棺材中没有任何尸臭。两名医学人员,一名是官方的,一名是本次调查的发起者,都证实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这具尸体还有着微弱的可以被察觉到的呼吸,而且还伴随着心脏的搏动。尸体四肢非常柔软,骨肉富有弹性,铅制的棺材上漂浮着血迹。当时,这就是有关吸血鬼的所有确认无疑的痕迹和证据。因此,按照古老的方式,尸体被吊出棺材,一根锋利的木桩钉进了吸血鬼的心脏,她发出了一声刺耳的痛苦的惨叫,就像一个活人在临终的痛苦中发出来的那样。她的头颅被砍了下来,一股鲜血从脖颈喷流而出。尸身和头颅在火堆中化为灰烬,骨灰被撒进河流,漂向四方。从此,那片地方再也没有遭到过吸血鬼的骚扰。

我父亲保留了一份皇家陪审团报告的副本,上面有所有当时在场人员的签字,以及随附的法律证明。就是从这份官方文件上,我才了解到那惊人的最后一幕。

厄舍古堡的倒塌

[美]埃德加·爱伦·坡

一天晚上,厄舍忽然告诉我,他的妹妹玛德琳小姐去世了,他说他打算把玛德琳小姐的尸体保存两个星期后再举行葬礼。尸体就存放在古堡内众多地窖中的一个里。我是无权过问他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的。作为玛德琳小姐的兄长,他可能考虑到死者所患疾病的特殊性质,考虑到医生们可能提出的过于热心的询问,考虑到厄舍家的祖坟离此城堡较远等各种因素。我忽然想起我刚到厄舍古堡那天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个医生的表情。我不想否认,我认为厄舍的这个决定虽然不太寻常,但却又不失为一种无害的而且是最谨慎的行为。

在厄舍的请求下,我帮助他把尸体抬到那个事先准备好的临时墓穴中去。尸体已经入了棺,我们两个人只需要把灵柩抬到地窖里的台子上。由于该地窖很久都没有被人打开过,刚一打开时,地窖里面凝滞而压抑的霉气差点儿把我们的火把弄灭。存放尸体的地窖又小又潮湿,而且终日照不进一丝光亮。这个地窖恰好位于我的卧室正下方很深的地方。这个地窖在遥远的中世纪时显然是个用于实现各种邪恶目的的地牢,近年来则变成了一个存放火药或其他易燃物品的地方,因为地窖的地面上以及通往这间地窖的长长的拱道上,都仔细地包着铜皮。就连大铁门也采取了类似的保护措施,以至于每当打开这扇沉重的铁门时,合页都会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我们把棺材抬进这个阴森恐怖的地窖,并放在架子上。我们稍稍将尚未钉死的棺盖移开来一点,看了看死者的脸。

此时我才发现,这对兄妹长得惊人地相似。厄舍或许察觉到了我的心思,小声嘟囔了几句,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与死者是孪生兄妹,他俩之间一向存在着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心灵感应。我们并没有长时间地注视死者,因为死者的尸体的确有些可怕。玛德琳小姐被僵硬症夺去生命和年轻貌美,但是尸体上却显现出各种僵硬症的特征。她的脸和脖子上有一层像是涂上去的淡淡的红晕,嘴角上挂着一丝仿佛是装出来的浅浅的微笑,这种笑容呈现在死人的脸上,叫人毛骨悚然。我们合上棺盖,拧上螺钉,关好铁门,身心疲惫地从幽暗的地窖中走出来,回到地面后,各自进了各自的卧房。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朋友由于悲痛,其精神失常的毛病也愈发变得明显。他一改日常起居习惯和平常的爱好,整天漫无目的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脚步匆匆而且慌乱。他的脸色愈发苍白难看(甚至可以形容成脸色像见了鬼似的难看),眼睛中的光泽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以前的那种清脆的嗓音现在也听不见了,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仿佛心中极为恐惧似的。有时候我真觉得他之所以这样永远平静不下来,可能是因为他想努力鼓起勇气吐露一个秘密。而有些时候,我又不得不觉得他只不过是沉浸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疯狂怪想中。因为我总能看到他长时间地凝神发呆,目光深邃而空洞,仿佛是在谛听某种想象中的声音似的。毫无疑问,他的这种状态使我也感到害怕,他的这种情绪也传染了我。他那种奇异的强有力的迷信观念逐渐地对我产生了巨大影响。

特别是在把玛德琳小姐放进地窖后的第七天或第八天的深夜,我就寝时尤其强烈地体验到了这种影响。看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走,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努力地从笼罩在心里的紧张中寻找自己的理智,我竭力说服自己:我所体验到的一切只不过是我身边的环境所致——房间里那令人压抑的家具、破旧的窗帘,还有阵阵微风沿着地角游走,弄得床罩摆来摆去。但是我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费力气,无缘无故的恐慌不知不觉地遍布我的全身。我拼命喘息,试图压住这种惊恐。我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全神贯注地向房间的黑暗中望去并仔细聆听着。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但这绝不是本能的驱使。在暴风雨的间歇声中,我听到一种低沉难辨的声响,隔好长一段时间响那么一下,我分辨不出这声音究竟是从哪儿发出的。我心中顿时升起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惧感,简直无法承受。我连忙穿上衣服(因为我觉得今晚肯定是睡不成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想以此使自己摆脱所陷入的可怕的情绪。

在这种状态中踱了几个来回后,不远处楼梯上的灯光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有人正提着灯上楼,是厄舍。不一会儿,他就轻轻地叩响了我的房门,手里拎着一盏灯走了进来。他的脸色与平时一样惨白,然而他的目光却流露出一种近似疯狂的兴奋,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一种无法克制的歇斯底里的劲头。他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但是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也总比平时那种让我受不了的离群索居的孤独样儿要好,我甚至还很喜欢他现在的表情,这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你还没看见吧?”我默默地盯着他审视了一番后,他突然说道。“你刚才还没看见吧?待在这儿别动!你会看见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掩上提灯,匆匆走到一扇窗户旁,不顾外面的暴风雨,一把将窗户推开。

一阵狂风吹进来,差点把我们刮倒。外面的黑夜中风雨交加,既令人感到可怖,又让人惊叹它的美丽壮观。古堡附近正有一股旋风在凝聚强大的风力,因为此时可以观测到频繁而猛烈的风向变化。天幕上乌云低垂,低得几乎要压在古堡的塔楼上。旋风起时,滚滚的乌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四面八方迅速聚集,相互猛烈地撞击,凝聚成一大片。如此厚重浓密的乌云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没有一丝光亮。但是那大团大团的乌云以及我们周围的一切物体,却在那笼罩于古堡的水蒸气的映衬下,发出一种幽暗的、不自然的光亮来。

“别看了——你不应该看这个!”我浑身颤抖着对厄舍说道。我硬把他从窗口拉到座位旁坐下。“这些让你痴迷的景象只不过是一种常见的大气放电现象,或者也许是水塘里产生的瘴气所致。把窗户关上吧,天很凉,对你的身体不好。这儿有一本你最喜欢的传奇小说,我来念给你听,咱们就这样一起来打发这个可怕的夜晚吧。”

我信手拿起的这本古书是朗斯洛特·坎宁爵士写的《疯狂的特里斯特爵士》。不过刚才我说这是厄舍最喜欢的书,其实只不过是一时的戏言,绝非事实。因为说句实在话,此书文字粗俗,语言冗长,情节缺乏想象力,根本不合我朋友的高雅情趣。然而,此时我手头只有这一本书,我寄希望于能够通过我这种愚蠢的朗读(书中的人也有家族性神经病)使他感到一丝宽慰,不要再让他现在的激动情绪加剧他的忧郁症。假如我能看到他极为专注、极为快活地听我念每一个字,或者至少是在听我读书,我会很高兴自己达成了愿望。

我读到了这个故事中最家喻户晓的一段:特里斯特人的英雄艾特尔雷德无法用和平的方式进入修士的住所,于是准备强行闯入。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艾特尔雷德生性刚毅,现在仗着酒劲,更是等不得与脾气倔强、性格恶毒的修士和谈。突然下起了小雨,雨点落在他身上,他担心天气会越来越糟糕,于是举起权杖在门板上砸开一个洞,把戴着铠甲的手伸进去,一顿狂拽猛拉。一时间门板破裂的声音响彻整个树林。”

读到这里我停了一下,因为我觉得(虽然刚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太激动,太富有想象力,从而产生了错觉)——从古堡里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类似于朗斯洛特爵士所描绘的干木板的破裂声,不过这个回音更为沉闷罢了。毫无疑问,引起我注意的只不过是这种巧合,因为与窗外那越来越猛烈的风雨声相比,这点声音根本算不上什么,不应该干扰我或引起我的兴趣。我继续读了起来:

“然而勇士艾特尔雷德闯进门之后,不禁又惊又怒,根本看不到恶修士的影子,里面只有一条浑身是鳞的巨龙,口吐火舌,守护着一个裹着金子的宫殿,宫殿的地板是用银子铺成的,墙上悬挂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黄铜盾牌,上书几个大字:‘凡进此门者乃威武勇士,凡能屠此龙者得此盾。’”

“艾特尔雷德举起权杖,朝巨龙的脑袋砸去。巨龙轰然倒下,口喷毒气,发出嘶哑刺耳的叫声。这声音是那样刺耳难听,艾特尔雷德不得不用手捂住耳朵,即使这样,也挡不住这种他以前从未听过的可怕声音。”

读到这里我忽然又停下,心中充满了惊异,因为恰在此时,我又确切地听到了(尽管我仍分辨不出这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一种又低沉又遥远,还带有几分嘶哑的尖叫声或碾磨声——这声音与我刚才在书中读到的巨龙的叫声如出一辙。

当这极为奇异的巧合再次出现时,我一下子就被涌上心头的千头万绪弄晕了头,但最强烈的感觉还是惊奇和极度的恐惧。尽管如此,我还是尽量克制住自己,没有在我这位敏感且善于观察的朋友面前表现出激动的情绪来。我不敢肯定我的朋友是否也注意到了这种声音,不过这会儿他的神态和举止倒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原来坐在我的对面,现在却慢慢转动椅子,干脆面向房门了,这样我就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只见他的嘴唇一个劲儿哆嗦,好像是默默地嘟囔着什么。他的头已低垂至胸前,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因为当我不时地向他瞥上一眼时,他的眼睛大张着,还不时地闪烁着光芒。他的身体也在不停地晃动,有规则地轻轻摇摆着。我迅速地观察到这一切之后,又开始读起朗斯洛特爵士的故事来。

“勇士除掉巨龙之后,便开始思考着怎样摘取铜盾并破除铜盾上的咒语。他搬开巨龙的尸体,清理了前进的道路,大步流星地沿着银地板向悬着铜盾的墙壁走去。还未等他走到墙跟前,铜盾便掉了下来,掉在了他面前的银地板上,发出‘哐啷’的巨响。”

我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哐啷的金属落地声,同时还伴有沉闷的回音,就好像沉重的铜盾真的落在了银地板上一样。我被这空旷而响亮的金属落地声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似的噌地一下站起身。但是厄舍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仍然轻轻地摇来摇去。我跑到他坐的地方,只见他两眼直直地发着呆,脸上的表情紧绷绷的,像是一尊石像。但是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时,却发现他浑身都在发抖。他的唇角浮现出一抹病态般的微笑,还不停地低声嘟囔着什么,就好像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凑到他嘴边,终于听出了他那可怕的话语。

“没听见吗?——是的,我听见了,我早就听见了。很长时间很长时间了,很多很多分钟,很多很多小时,很多很多天,我早就听见了——可我不敢——我真是个可怜虫!——我不敢说!咱们把她活活地放进了棺材!我不是说过我的感觉特别敏锐吗?现在我来告诉你,她开始在棺材里轻轻动弹的时候我就听见了。好几天以前我就听见了——可我却不敢——我不敢说!——而今晚——艾特尔雷德——砸开修士的门的声音,巨龙临死前痛苦的呻吟声,铜盾哐啷落地声!——喂,其实那是她在砸开棺材,嘎嘎地推开铁门,举步维艰地在包着铜皮的地窖拱道中行进的声音!啊,我该逃到哪里去呢?她不是马上就要来这儿了吗?我不是已经听见她上楼梯的脚步声了吗?我不是听出了她那沉重而可怕的心跳声吗?疯子!”他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竭尽全力地尖声叫喊道,“疯子!我告诉你吧,她就站门外!”

仿佛他那超人的呐喊声具有一种咒语般的魔法,他的话音刚刚落地,他面对的那扇古老的房门便缓缓打开。其实只是一阵风将门吹开了,但是门外高高站着的确实就是厄舍家的小姐——身穿殓衣的玛德琳。她的白袍上血迹斑斑,她那瘦削的身体上伤痕累累,这是她痛苦挣扎过的每一道痕迹。她浑身颤抖,摇摇晃晃,在门槛处站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沉重地跌向她哥哥。她在做临死前的痛苦挣扎,然而她发现自己的哥哥早已倒在地上死去,他是被吓死的,是被他那早已预见到的恐怖所吓死的。

我魂飞魄散地逃出房间,逃出古堡。忽然,一道光亮照亮道路,我回头张望,想看看这道如此不同寻常的光亮究竟是从哪儿射来的,因为被抛在我身后的只有那幢巨大的古堡和它巨大的阴影。原来,这道光亮是一轮血红的满月发出的,它顺着古堡上那条锯齿形裂缝照了过来,我曾经说过这条裂缝,从古堡的屋顶一直裂到地基,只是当初还不这么显眼。我眼看着这条裂缝越裂越大,紧接着一股旋风呼啸而过,我只觉得天旋地转,顿时巨大的厄舍堡宅墙崩裂坍塌,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我脚下那幽深的湖水也逐渐恢复了平静,深深的湖水无声地吞下了厄舍古堡的碎石烂瓦。

已亡人与伯爵夫人

[美]格特鲁德·阿瑟顿

这是一个古老的墓地,埋葬在这里的死者已经长眠了很久。如今死去的人都埋在山上的新墓地里,新墓地离博伊斯-德阿穆尔很近,能够听到教堂召唤村民做弥撒的钟声。人们做弥撒的那个小教堂建在旧墓址的旁边,而新的教堂直到几个世纪后才在芬宁斯特尔那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建起来。小广场上用石头堆砌成耶稣受难十字架——过去,或许直到现在,这个小广场都被灰色的光秃秃的村舍环绕着——以及克鲁瓦克伯爵的那座带有圆塔的城堡在河流下游建起来后才有了这座新教堂。环绕旧墓地的石墙被修复得十分完整,墓地里没有一棵杂草,墓碑也都得到精心的维护,没有一个倾倒的。像布列塔尼半岛上所有的墓地一样,这里看起来既阴冷荒凉又恐怖可怕。

有的时候这里也能够呈现出原始的美景。每当村民庆祝一年一度的特赦日时,教堂外面就会出现盛大的游行队伍——穿着华丽礼服的神甫;年轻男子着黑色和银色的节日盛装,手中高举的旗帜迎风飘扬;女子们则戴着白色的头饰,围着白色的高衣领,身穿黑色上装和围裙,上面的丝带和蕾丝随风起舞。他们沿着墓地围墙外的道路边游行边唱圣歌,墓地里埋葬着的死者当年也曾在特赦日仪式上举着旗帜,唱着圣歌。在这里长眠的死者都是些农夫、神甫、出海打鱼却一去不复返的渔夫和为他们伤心哭泣的妻子们,另外还有一些可怜的小孩子。那些参加特赦节、婚礼庆典或者这个天主教村庄的任何一次宗教节日活动的人们——不管男女、长幼——在经过逝者安息的墓地时都会神情暗淡而忧伤。女人们从孩提时代就知道她们的命运就是等待、担心和整天以泪洗面;而男人们则知道大海是多么的残忍和背信弃义,但它也是他们养家糊口的唯一恩主。

因此,生者很少对已经卸下生活重担的死者表示同情,而死者也为能从此在地下长眠而感到知足。逝者们并不羡慕那些晚上漫步在博伊斯-德阿穆尔的年轻人,而只是怜悯那些成天在河边清洗亚麻布的可怜女人们。这些妇女戴着闪亮的头饰,围着高衣领,那场景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绿色而恬静的画。但是死者不会嫉妒她们,而这些女人们—和她们的情人们—更不会去怜悯死者。

死者感谢上帝终于能够让他们躺在棺材里,找到平静和永恒的安宁。

有一天这种生活被打破了。

这个村庄风景如画,这在芬宁斯特尔并不多见。艺术家们首先发现了这里,并且让它闻名于世。旅行家们接踵而至,村里的古朴勤奋之风顿时成为可笑的行为。每年当中有三个月是芬宁斯特尔的旅游旺季,但是通往这里的铁路只有一条。为了满足成千上万名想一睹法国西部地区原始的自然美景的游客,人们修建了这条铁路,它刚好就经过小村庄的墓地。

长眠已久的死者们被惊醒了。他们以前从未听到过这么多工人吵闹的声音,也没有听过机器的轰鸣声,当然也不知道他们的老神甫曾乞求过把铁路修到别的地方去。一天晚上,老神甫来到墓地,坐在一个坟头上哭泣。他深爱着这些死者,甚至认为来自大城市的人们的贪婪、对旅游的热衷和人类那卑微的野心惊扰了这些死者的宁静;他们生前已经经受过许多磨难了。老神甫年事已高,认识这里埋着的许多人。就像所有虔诚的天主教徒一样,他也相信有天堂、炼狱还有地狱。他在埋葬他们的时候,总是看见他朋友们的灵魂和神情安详的躯体一起躺在棺木里,双手交叉放于胸前,等待着上帝对他们灵魂的最后召唤。他很少读书和进行思考,但是却有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别人的复杂的想法,他相信天堂是一个巨大的有回声的宫殿,里面住着上帝和天使,他们一直在等待被选入天堂的灵魂升天。他相信他的朋友和他祖先的朋友(我曾跟你提起过这些人)的灵魂和肉体处于一种死亡般的睡眠中——只要他们的躯体没有被毁坏,所有在这里长眠的人迟早都会苏醒的。

他清楚死者是不会被在芬宁斯特尔海岸上肆虐的狂风暴雨吵醒的,尽管风暴能够把船只甩到礁石上,把博伊斯-德阿穆尔的树木连根拔起。他也清楚地知道特赦日上柔缓的圣歌也不能打开他们尘封的记忆,其实他们的记忆少得可怜;就连村庄礼堂——只是一间用竹竿撑起屋顶的房子——奏响的风笛声也不行。

所有的死者在生前就已经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了,因此现在根本不会受到这些声音的惊扰。但是来自现代文明的可恶的闯入者和呼啸轰鸣的火车撼天震地,惊扰了这里平和的气氛,无论生者还是死者都不得安宁,睡不着觉!老神甫的一生都在衷心侍奉上帝,而且他甚至想为上帝献身,他想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上帝宽恕他的罪过。

但是铁路还是建了起来,通车的第一天晚上火车呼啸而过,大地在颤抖,教堂的窗子在吱嘎作响……老神甫跑进跑出,为每一个坟墓洒上圣水。

从此之后,每天黎明和夜晚时分,一天两次,火车都会划破寂静的长空,穿过隧道。每当这时神甫就会忍着巨大的痛楚,向所有的坟墓洒圣水,不管风吹雨打。曾有一度,神甫自己都相信他的圣器能够超越凡人的能力,让死者不受惊扰,好好安息。但是,一天晚上他却听到死者在低声细语。

天色很晚,漆黑的夜空上繁星点点。平原和海上都没有一丝微风,今夜不会有任何事情扰乱这里的平静和安详。村子里的灯都熄灭了,只有克鲁瓦克伯爵城堡里的圆塔上亮着一盏灯,伯爵年轻的妻子生病了,卧床不起。当火车隆隆驶过时,神甫正陪在这位年轻的伯爵夫人的身边。伯爵夫人低声说:

“我要在这儿长眠吗?哦,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地方!在这个冷清空旷的城堡里,天天都没有人跟我说话!如果我死了,让伯爵把我葬在铁路边的墓地里吧,这样我就可以一天两次听到火车呼啸而过——这火车是去巴黎的!如果他们把我安葬在山上的话,我每天晚上都会在棺材里尖叫的。”

神甫为这位病重的年轻贵妇服务完后,赶紧赶回墓地。神甫迈着他那患有风湿的双腿艰难地往回走,心里忍不住想或许这位贵妇也和他有同样的想法。

“如果她真的很虔诚,可怜的人儿呀,”他想,“我就不往她的墓上洒圣水了。活着的时候受到太多罪的人应该满足他们在死后的要求,我只是担心伯爵可能会对她的要求置之不理。我向上帝祈祷,墓地里的死者们今晚不要听到那个‘怪物’轰鸣而过的声音。”他把衣袍卷在胳膊下面,匆忙穿过玫瑰园。

但是当他拿着圣水走过墓地的时候,他听到了死者们的低低私语。

“让·马里,”一个声音说,“你们准备好了吗?这声音肯定是上帝的最后召唤。”

“不是,不是的,”另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不是喇叭的声音,弗朗索瓦。这太突然了,声音又大又尖的,就像是飓风在冰岛可怕的海面上呼啸。你难道不记得了吗,弗朗索瓦?感谢上帝能让我们寿终正寝,临终时我们的子孙能够陪在我们身边,博伊斯-德阿穆尔也只刮着小风。啊!那些英年早逝的人们,只因为他们经常出海打鱼。你还记得当伊格纳茨遇上飓风时,那旋风就像他可怜的妻子的手臂一样环抱着他,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伊格纳茨了。我们俩紧紧握住彼此的手,以为我们也要随伊格纳茨而去,但是我们却活了下来,又可以一次一次地出海打鱼,最后还可以安详地死在自己的床上。感谢上帝!”

“你怎么现在想起这些事情了?”

“我不知道,但是就在伊格纳茨被大海带走的那晚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停止了。当你垂死的时候你想什么了?”

“我在想,我借多米尼克的钱还没有还。我想让我的儿子还,可是死亡来得太突然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只有上帝知道,我在圣伊莱尔村的名誉现在是不是已经被毁了。”

“他们会忘记的,”另一个声音低声说,“我比你晚死了40年,芬宁斯特尔的人们不会记太长时间的。不过,你的儿子是我的朋友,我记得他已经替你还过钱了。”

“我的儿子,他怎么样了?他现在也在这里?”

“不,他躺在北海海洋的深处。那次是他的第二次出海。第一次出海时他为他年轻的妻子赚了一笔钱,可是第二次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他的妻子为克鲁瓦克伯爵家的夫人们洗衣服,后来她也死了。我本想娶她的,可是她却说自己不想再失去一个丈夫。我跟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每次我出海打鱼回来,她都好像老了10岁一样。哎!可怜的布列塔尼半岛,她青春不再!”

“那么你呢?你死的时候年事已高了吧?”

“60岁。我的妻子先我一步,就像很多人的妻子一样。她也葬在这里。让娜!”

“是你的声音吗,我的丈夫!不是耶稣的声音?这简直就是个奇迹。我原以为那可怕的声音是我们死日的最后召唤。”

“不可能,让娜,因为我们现在还躺在坟墓里。如果真是上帝的召唤的话,我们应该长着一对翅膀,穿着明亮的袍子,径直飞到天堂去的。你睡得怎么样?”

“唉!但是我们为什么现在醒了呢?难道是到了下炼狱的时间?难道我们已经身处炼狱之中了?”

“只有万能的上帝知道。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害怕了吗?如果我能抓住你的手和你一起长眠的话,你就不会害怕了。”

“我的丈夫呀,我很害怕。不过听到你的声音真好,这声音穿过坟墓的土壤时显得既沙哑又空洞。感谢上帝,让我在下葬的时候手里还能握一枝玫瑰花。”她开始迅速祷告起来。

“如果上帝是万能的,”弗朗索瓦极其严肃地大喊道,他的声音清楚地传进神甫的耳朵里,好像棺材盖儿已经腐烂了,“为什么我们提前醒了?从我麻木的头脑中穿过的那个隆隆声是什么恶魔?恐怕上帝已经被某个恶魔征服并取代了吧?”

“你这是亵渎神灵!上帝统治一切,现在是这样的,将来也一定是这样的。这是他为我们在尘世犯下的罪过在惩罚我们。”

“是这样的,我们来到这个狭小的宁静之地以前已经受够了惩罚。不过,这里虽然宁静但却漆黑寒冷!我们大概要永远待在这里了吧?在人世间我们渴望死亡,但是害怕坟墓。现在我希望重生,哪怕又老又受穷,孤独地承受痛苦,那也比现在这样强。我诅咒那个吵醒我们的恶魔!”

“不要诅咒,我的孩子,”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神甫站起来,在胸前画着十字,这是已逝的前任神甫的声音——“我无法告诉你们吵醒我们并唤醒我们灵魂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我也不喜欢在这个狭小棺材里的感觉,重重的泥土都压到我这疲惫的心脏上了。但是一定有某种道理的,否则不会出现这种声音。啊!”

一个孩子无助地哭了起来,哭声很轻。旁边墓地里的母亲感到十分痛苦,真想哄哄孩子。

“哎,万能的上帝!”她哭道,“我也认为这声音就是您最后的召唤。我真想在这时站起来抱着孩子,去找我亲爱的伊格纳茨。我的伊格纳茨呀,他的白骨还沉在大洋底。神甫呀,上帝能找到我丈夫的骸骨吗?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出去呀?躺在这里瞎猜,这比活着还要难受。”

“会的,会的,”前任神甫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的孩子。”

“但是神甫,一切都不对呀。我的孩子正独自在地下的小盒子里哭泣呀。如果我能够用自己的双手掘路爬到我的孩子身边——我的妈妈躺在我和我孩子之间。”

“祈祷吧!”前任神甫严厉地命令,“祈祷吧,你们所有的人。其他没有祷告的人都说‘向玛丽亚致敬’100次。”

一下子墓地里的每一个坟中都发出短暂而单调的祈祷声,除了那个孩子外所有的人都照做了。老神甫知道他们今晚不会再说什么了,就回到教堂一直祈祷到天亮。他被吓坏了,倒不是为自己。天空的颜色慢慢变成粉色,早上的空气十分清新,刺耳的叫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神甫赶紧跑进墓地洒了双倍的圣水。火车发出两声短短的嘲弄般的汽笛声,吱吱嘎嘎地开了过去。神甫把耳朵贴在地上直到大地停止颤抖。哎,他们仍然醒着!

“恶魔又肆虐了,”让·马里说,“可是它经过的时候我觉得像是上帝的手指碰了我的眉毛一下,它可能对我们并没有伤害。”

“我也感觉是来自天堂的爱抚!”已逝的前任神甫大叫道。“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除了孩子外坟墓里的每个人都叫了起来。

老神甫很感谢他的圣水可以安抚死者,于是快步往城堡方向走去。他忘记自己还在斋戒,而且他也一夜没有合眼了。伯爵是投资这条铁路的董事之一,对神甫而言,伯爵也是他最后一个可以哭诉的人了。

时间尚早,但是克鲁瓦克伯爵家的人却都醒了,因为年轻的伯爵夫人去世了。大主教在当晚到达城堡,并且主持了最后的仪式。老神甫满怀希望地请求见见大主教埃韦克。在厨房等了很久之后,他被告知可以觐见埃韦克先生。他跟着仆人走上圆塔的螺旋楼梯,踏上28级台阶后,他们进入一间房间,里面挂着一件印有鸢尾花形纹章的紫色衣袍。高出地面1.8米有一张镶有橱柜的豪华大床,这种床在布列塔尼半岛是靠着墙放的,大主教就躺在上边,沉重的窗帘遮住了他苍白的脸。矮小的神甫上前鞠躬,感觉自己在威严面前显得无比的渺小,他在想该说些什么。

“怎么回事儿,我的孩子?”大主教的声音听起来冰冷而疲倦,“事情很紧急吗?我很累了。”

老神甫紧张地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一切,他尽可能地说清楚墓地里死者们被折磨的惨状。神甫不但觉得自己表达能力十分贫乏——因为他很少叙述事情——而且还觉得自己所说的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荒诞,这种想法一直折磨着他。他不知道大主教听后会作何反应。神甫站在房中间,房间里不是特别阴暗,巨大的枝状烛台将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神甫的眼睛从一件大家具上游离到另一件上,始终在四处张望。当他的注意力转到那张大床上时,他突然打住。大主教正从床上坐起来,脸色被气成青紫色。

“这是事关生与死的事情吗,你这个夸夸其谈的疯老头儿!”大主教咆哮着,“你用这些愚蠢的谎言来打扰我的休息,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是个疯子吗!你根本不配当神甫,也不适合守护这些灵魂。出去——”神甫拧着双手逃了出来。

当他踉踉跄跄地走下螺旋楼梯时,跟伯爵撞了个满怀。克鲁瓦克伯爵领着神甫进入房间,去看死去的伯爵夫人。房间靠着墙的地方有一个高台,高台上安置着华丽的睡床,伯爵夫人就躺在上面。惨淡的光线从已经失去光泽的金色烛台上泻下,房间里的蓝色帷幕业已褪色,看起来就像陈旧阴暗的地板上的旧地毯一样。克鲁瓦克家族的辉煌随着波旁王朝的结束而没落,伯爵只能住在这个老城堡里。今晚他悲痛地回想,自己把这位年轻的女孩带到这座城堡里是不是个错误,他本可以为拯救她陷入绝望和死亡的境地而做更多的事情。

“为她祈祷吧,”他对神甫说,“你可以把她埋在旧墓地里,这是她生前最后的请求。”

伯爵说完离开了房间,神甫跪下来,喃喃地为死者祈祷。但是他的目光落在了伯爵夫人日复一日张望的那扇狭小的窗户上,通过这扇窗户伯爵夫人可以看到渔夫们出海打鱼,可以看到渔夫的妻子、母亲们沿着海岸送行,直到他们的船被无情的大海吞噬。神甫只吃了一点早饭,虽然这已经是12个小时之前的事了,但他的思维仍然活跃。他猜想她的灵魂是否和这具美丽的躯体同在。他跪的地方看不到伯爵夫人的脸,只能看到她那双惨白的手。他想伯爵夫人走的时候脸上是安详的,还是像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那样急躁和愤怒。最终,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简短地把祈祷词说完,慢慢地用疲惫而肿胀的双手,推了一把椅子到床边。他踩在椅子上,凑近伯爵夫人的脸。天哪!她的神情并不安详。她的脸上充满了失去生命的悲痛。毕竟她还很年轻,而且死得也很不情愿。她的鼻翼紧张而僵硬,上唇翘起,似乎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在诅咒。憔悴瘦弱的身躯并没有遮住她的美貌,睫毛压在她深凹的脸颊上显得十分沉重。

“可怜的人儿呀!”神甫心想,“不,她不会安息的,她也不想得到安息。我不会往她的墓上洒圣水的。那个‘怪物’竟然能给人带来一丝安慰,这真是不可思议。但是如果我能给别人带来安慰,那‘怪物’也可以。”

他走进卧室旁边的小祈祷室,更加虔诚地祈祷起来。一个小时之后,看门人进来发现神甫早已不省人事,身体蜷缩在圣坛前。

等他醒来时已经在教堂旁边自己的家中了。他在床上待了整整4天才起床工作,此时伯爵夫人已经被下葬了。

老管家让他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外面下着细雨,远处的景色因为这场灰蒙蒙的雨而变得愈发朦胧,整个儿博伊斯-德阿穆尔都沉浸在雨中。

墓地里也是湿漉漉的,神甫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状况。当他远远地听到晚上的火车轰鸣而至时,就拿起圣水匆匆跑出来。火车经过墓地时,他已经往每个坟墓上洒了圣水,除了伯爵夫人的墓。

他跪下来,急切地聆听着。他上次跪在墓地里已经是5天前的事情了,或许现在他们已经得到安息了。他站着的土地里满是悲叹,他们为了怜悯、平静和安息而哀号,他们诅咒那个摧毁死亡之锁的恶魔。在众多的诅咒声中前任神甫的声音清晰可辨——这不是诅咒的声音,而是带有恳求的祈祷。孩子害怕地尖叫起来,母亲也因为狂乱而顾不上孩子了。

“天哪!”是让·马里哭喊的声音,“他们从来也没有告诉过我们炼狱是什么样的!那些神甫怎么能知道呢?当我们被恐吓我们要为自己所犯的罪行受到惩罚时,没有人说我们是受这种惩罚。沉睡上几个小时,再苏醒过来四处游荡!我们已经厌倦了人间的残酷和凌辱,现在却又要忍受地狱的磨难。一次又一次地!哦,上帝呀,我们到底要忍受到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呀?”

神甫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穿过一个个坟墓跑到伯爵夫人的坟上。他在那里会听到赞美“怪物”黎明和夜晚通过时的声音,在这些可怕的绝望声中还能听到满意之声,这简直让神甫发疯。他暗自发誓第二天一定要把死者的坟墓迁走,哪怕是要用自己的双手将他们挖出,安置到山上他为自己准备的墓址中。

他侧耳倾听了片刻,但是没有任何声音。他跪下来,耳朵紧紧地贴着坟墓,屏住呼吸。长长的低沉的呻吟声,一声接着一声,但就是没有说话。

“她是在为我那些可怜的朋友们叹息吗?”他想着,“或许是他们吓着她了?她为什么不跟他们说话呢?如果她能够给他们讲讲人间的事情,我那些可怜的朋友们或许会忘记他们现在的困境,毕竟他们离开人间已经很久了。或许这正是让她伤心的地方,因为独自一人埋在这里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孤单啊!”

刺耳的恐怖的哭声传到他耳中,接着又是喘息和尖叫声。这是所有已死之人所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可怕的声音。

神甫站了起来,搓着双手,抬头仰望下着雨的长空。

“天啊!”他啜泣着,“她并不满意。她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她本应该甜美平和地获得安息,但是现在那个吐着火的钢铁怪物和一群神经错乱的死者正在折磨她的灵魂,她生前已经经受过许多磨难了。她本应该在城堡后面的地窖中安息的,而不该在这儿。我知道了,我应该尽责,就是现在,立刻!”

他提起袍子,迈开那两条年迈的风湿腿尽可能快地向城堡方向跑去。城堡里的灯火在雨中摇曳。他在河边找到一位渔夫,请求渔夫把他抱上船。渔夫很惊讶,但还是用他粗壮的胳膊把神甫抱上船,卖力地往城堡划去。等神甫上岸后,渔夫说:“神甫,我会在厨房里等你,接你回去。”神甫为他祈福后,赶紧跑进城堡。

他又一次走进这间巨大的厨房。厨房的房顶铺着蓝色的琉璃瓦,这里闪亮的餐具曾在克鲁瓦克家族的显赫时期款待过不少王公贵族。他在炉火旁边的椅子里坐下,等待女仆去禀告伯爵。女仆回来时,神甫还在不停地颤抖。女仆禀告说她的主人会在图书室会见尊贵的客人。

图书室是一间沉闷的房间,房间里散发着一股发霉的牛皮纸味儿,伯爵正坐在这里等神甫的到来。壁炉里烧着火,大书桌前散放着一些小说和报纸,屋内单调的鸢尾花形装饰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只要伯爵不去森林捕猎野猪或牧鹿,就会在图书室里消磨时间。他也经常去巴黎,在那里他可以包下整个大饭店的一翼,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他十分了解女人的奢华和虚荣,所以不愿意为他的妻子提供沙龙聚会。他跟这个漂亮女孩儿结婚时,他很爱她,可是她喋喋不休的抱怨和不满使他主动疏远了自己的妻子。过去的一年中,他总是闷闷不乐地疏远她。她知道得太晚了,渴望神来解救她。她本来是个光彩照人的女人,但是她的野心和不满在一年的快乐生活后就暴露无遗,而他能满足妻子的太少了。神甫进来时伯爵站了起来,鞠躬示意。他为客人搬了一张椅子,但是这位老人摇了摇头,紧张地搓着双手。

“天呀,伯爵先生,”他说,“可能连你也会说我是个疯子,就像埃韦克大主教认为的那样。但是我还是要说,即使你让你的仆人把我赶出城堡。”

伯爵回想起大主教那些尖酸刻薄的评论,还说应该派一名年轻的神甫来代替这个老糊涂。但他还是谦和地说:

“您是知道的,神甫,这个城堡里没有人会对您不敬的。您只管说您想说的,不要害怕。您不坐下吗?我很累了。”

神甫坐了下来,双眼殷切地盯着伯爵。

“是这样的,先生。”唯恐失去勇气,他赶紧说道,“这列可怕的火车,长着钢筋铁骨,吃着煤,吐着烟,还一路尖叫,吵醒了墓地里的灵魂。我用圣水守护着他们,让他们免受这个‘怪物’的骚扰。有一天晚上我不在墓地—火车呼啸而过时,我正陪着伯爵夫人。侍奉完伯爵夫人后,我赶紧跑回去,可是大错已铸成,死者苏醒了,他们永生的安息被惊扰了。他们以为这声音是上帝对他们最后的呼唤,但是又奇怪为什么他们还在自己的墓中。刚开始他们纷纷议论还不算太糟,可是现在他们都疯了。他们现在是在地狱呀,我来这儿是要恳求您,看看是否可以把他们的墓迁到山上去。想想看,先生,在墓地里的最后长眠竟然被如此无礼地打扰会是什么感受—这种长眠是生者梦寐以求,并为之而耐心地忍受人间苦痛的呀!”

神甫突然停住,屏住呼吸。伯爵听了这席话竟毫不动容,这表明他一定认为自己正面对着一个疯子。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场闹剧吵得筋疲力尽了,抬起手去摁放在桌子上的铃。

“啊,先生,先不要!不要呀!”神甫气喘吁吁地说,“我来这儿是为了伯爵夫人。她告诉过我她想被安葬在那里,可以日夜听着开往巴黎的火车声,正因为此,我就没有向她的墓上洒圣水。但是她,先生,她也十分可怜而且被吓坏了。她的棺木是新的,十分坚硬,我根本听不到她说的话,但是今晚我却听到她的墓里发出了些可怕的声响。先生,我敢在十字架前发誓。啊,先生,您最终会相信我的话的!”伯爵顿时脸色惨白,就像已经躺在棺材里的伯爵夫人的脸一样。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双眼紧紧盯着神甫,好像看到了伯爵夫人的鬼魂一样。“你听到——?”他气吁吁地说。

“她并没有得到安息,先生。她叹息和尖叫的声音让人感到恐怖和窒息,好像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嘴巴——”

他把所有的话都和盘托出。伯爵霍然站起,冲出房间。神甫在胸前画着十字,然后慢慢倒在地上。

“他会知道我所说的都是实话,”他想着,仿佛昏昏入睡,“明天他就会为我那些可怜的朋友解决问题了。”

神甫长眠在没有火车打扰的自己在山顶的墓地里,被亵渎的旧墓地里的死者也都被迁到了这里。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对一个可能重生而不用进入坟墓的人而言,一切都是美好的。

无底穴

[国籍不详]安布罗斯·比耶尔斯

我的名字叫约翰·布伦沃尔特。我的父亲嗜酒如命,他拥有一项专利,但是他却不亲自参与制造。因此,他的收入并不多,专利费的收入还不够支付专利权被侵犯而打官司的费用。所以,我的童年缺少了其他普通家庭孩子们享受的那些乐趣,若不是我有一个出身高贵和信仰虔诚的母亲对我关爱有加,我只会是一个愚昧的人,被赶去教书。我的母亲忽视了我的兄弟姐妹,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到对我的教育上。我能成为她最宠爱的孩子真是一件幸事。

当我19岁的时候,我的父亲不幸身亡。他一向身体健康。他死在餐桌上,死之前没有任何征兆。那天早上,他被告知他发明的水压式无声开保险柜装置已被批准为专利。专利委员会的委员宣称这是迄今为止他们见到的最精致、最有效和实用的发明,看起来我的父亲也会因这项发明而名利双收。因此,他的突然过世令我们很失望;但是我的母亲信奉上帝,她看起来没受什么影响。当我那可怜的父亲的遗体被抬走后,母亲把我们叫到隔壁屋里,对我们说:

“孩子们,刚才你们目睹的这件不寻常的事情是一个好人一生中遇到的最不幸的事故,我相信没有人能高兴起来。我请求你们相信我对这件事情的发生无能为力。当然,”她停顿了一下,眼神陷入了沉思,“当然他的死也是一件好事。”

她的口气中透露出一种肯定,我们每个人都不敢去询问她为什么这样说,以免引起她的惊愕。不管是我们谁做错了事情,她那种惊愕的神情都会使我们感到恐惧。有一次,我愤怒地把玩具娃娃的耳朵割了下来,她只对我说了一句:“约翰,你令我吃惊!”这句话对于我来说是如此尖锐的责难。那天晚上我一晚没有睡,第二天哭着扑到她身上:“妈妈,原谅我让您吃惊了。”因此,我们感到在这个时候还是保持缄默为好。我的母亲继续说道:

“孩子们,我必须告诉你们。按照法律规定,凡是突然和神秘的死亡,尸体必须由验尸官分割成碎块,然后分给所有看到过尸体的人才能宣布这个人死亡。验尸官会收取一大笔费用。我希望能够避免这种沉痛而残忍的仪式;这也是你们死去的父亲所不容许的。约翰,”——这时候母亲把她那天使般的脸庞转向我——“你是个有教养的孩子,做事谨慎。现在你有机会报答其他家人因为支持你的学业而做出的牺牲了。约翰,去除掉验尸官。”

母亲的信任以及有机会做一件符合我天性的事情令我难以表达心中的喜悦之情,我跪倒在母亲身前,把她的手放在我的嘴边,她的手很快就被我感动的泪水打湿了。那天下午还不到5点时,我就干掉了验尸官。

我立即被抓进了监狱,那是我度过的最不安的一个夜晚,同屋两个罪犯的咒骂声让我一夜未眠。这两个人都是教士,他们不虔诚的思想以及运用语言亵渎神灵的能力简直无人可比。快到早晨时,住在旁边的狱卒也被吵醒了。

他气急败坏地走进来,警告这两个教士如果他再听到任何诅咒,就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令人厌烦的谈话声降低了很多,我终于安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带到了大法官面前,他像个地方预审法官一样坐着,对我进行预审。我为自己辩护无罪,声称我杀的人是个臭名昭著的民主党人(我的母亲是个共和党人,小时候她就教育我政府镇压反对派别的必要性)。这个法官是共和党人以压倒性的优势选举出来的,他被我中肯的辩护所感染,为此还递给我一支烟。

“尊敬的法官阁下,”地方检察官开始陈述,“我认为在这个案子中递交的任何证据都是没有必要的。依照当地法律,您是这里的地方预审法官。因此您具有审判的责任。只要证词和辩护词中还存在一个疑问,您就必须履行您的职责,您为此起过誓的。我的陈述完毕。”

我的辩护律师是被杀验尸官的弟兄,他起身说:“尊敬的法官阁下,对方那位有学识的朋友已经很流利地把审判此案依照的法律进行了陈述,现在我需要做的是询问此在多大程度上遵守了此法律。既然您是地方预审法官,您的审判职责是什么?这是精明和公正的法律留给您自我判断的问题。您很聪明地推卸掉了法律强加的责任。自从您担任法官之后,您所做的只是进行判决。在您的工作日志中,您判决过贿赂罪、偷盗罪、纵火罪、伪证罪、强奸罪和谋杀罪。您审判的每件犯罪和违法行为都为人所知,也包括我对面这位有学识的朋友。法官阁下,您已经履行了地方预审法官的所有职责,没有证据证明这个年轻人有罪,我为他的无罪进行辩护。”

整个法庭顿时安静下来。法官起身,声音颤抖着宣判我无罪。然后把头转向我的律师,冷淡而意味深长地说:

“一会儿再见。”

第二天早上,这位为我谋杀他亲生兄弟案件进行辩护的律师(他同死去的兄弟因为土地财产进行过争吵)消失了,他的命运迄今不详。

与此同时,我那可怜父亲的尸体连同他脚上的靴子在午夜时被偷偷地埋在我们家的后院里。“他反对公开下葬。”母亲把墓穴用泥土填好,然后帮着孩子们在上面铺上些稻草后说,“他喜欢安静的家庭生活。”

母亲在给行政部门的申请书中写道她有很好的理由相信已故者已经死亡,因为他已经多日没有回家了。但是丧葬官认为死亡证据不够充分,便将不动产移交给了公共地产管理人,也就是他的女婿。后来发现这些资产同债务冲抵,唯一剩下的水压式无声开保险柜装置的专利权也早被遗嘱检验官和公共地产管理人获得。因此,在短短几个月里,一个富有和富有名望的家庭从繁盛走向衰退,为了生计我们不得不出去工作。

在选择所要从事的职业时,我们根据个人能力和性格进行了充分的考虑。我的母亲开办了一所私人学校,专门教人如何改变豹皮毯子斑点的手艺;我的大哥乔治·亨利爱好音乐,他在附近的聋哑人收容所当了一名喇叭手;我的姐姐在一家矿泉水厂工作;我专门为绞刑架校准大梁和镀金。其他的孩子年纪太小,继续在商店门前偷东西。

在闲暇时,我们诱骗旅行者到我们房子里,然后杀了他们,把尸体埋在地窖里。

地窖的一部分用来保存葡萄酒、烈酒和食品,随着这些物品被迅速地消耗,我们很迷信地认为被埋在地窖中的灵魂在深夜聚会。尽管地窖被锁得严严实实的,但是一天早晨我们发现腌肉和罐头之类的碎屑被乱丢在地上。我们决定把食品储藏到其他地方,但是我们那和蔼可亲的母亲却认为宁可损失点吃的也不要冒险,以免被别人发现:如果鬼神不能得到这么点小小的满足,他们可能会进行报复,这会颠覆我们家人的劳动分工方式,一家人的重担只能落到她一个人肩上——我们可能都要去装饰绞刑架的大梁了。出于对她的智慧和性格的尊敬,我们很孝顺地接受了她的决定。

一天夜里,我们都在地窖里——没人敢独自进去——为邻近镇子的镇长举行一场神圣的基督教葬礼。母亲和她那年轻的孩子们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当乔治·亨利和我拿着铁锹和镐忙碌的时候,我的姐姐玛丽·玛丽亚发出一声尖叫,用手捂住了眼睛。我们都被吓了一跳,镇长的葬礼仪式立即中断。我们个个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地恳求她告诉我们是什么使她如此惊慌。年幼的孩子们惊慌失措,手里的蜡烛一颤一颤的。墙上人影幢幢,让人感觉神秘兮兮的。死人的脸庞在烛光中恐怖地闪烁着,随后又被浮动的影子淹没,每次出现的时候都呈现出一副可怕的表情,流露出骇人的威胁。

我们不禁被女孩的尖叫声吓住了,地窖里的老鼠也到处乱窜,不停地发出尖叫声。它们的眼睛在远处黑暗的墙角里发出几点绿光,就像是在被半挖开的墓穴里腐烂的尸体发出的微微磷光。整个地窖弥漫着一股可怕的死亡气息,孩子们哭泣着抓紧了哥哥和姐姐的手臂,手里的蜡烛都掉到了地上。我们几乎已经被遗弃在这黑暗中,邪恶的光亮从这被打扰的泥土中缓慢涌出,像喷泉一样淹没了整个墓穴的四周。

蜷缩在泥土旁的姐姐把手从她的脸上拿开,睁大了眼睛盯着两个酒桶中间的黑暗处。

“在那儿!在那儿!”她尖叫着指着,“天呢!你们没有看见吗?”

是的!有个人影在黑暗中朦胧可见——身体来回地颤抖,好像快要跌倒,影子的两只手扶着酒桶,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不一会儿工夫走到了蜡烛的光亮里,重重地摔倒在泥土里。我们立即认出了这个身影,那是我们父亲的脸庞和举止——10个月前我们亲手埋葬的父亲!毫无疑问,这个可怕的醉汉是我们的父亲!

地窖里顿时乱作一团,我们疯狂地爬上那潮湿和破旧的楼梯:不时有人跌倒,然后互相搀扶着爬起来,踩着别人的背逃走——蜡烛熄灭了,年幼的孩子被强壮的兄弟踩踏,或被母亲一只手甩到一边去!当时的情景我不敢再讲下去了。我的母亲、大哥、大姐和我逃了出来;其他的人被留在地窖里,他们有的受伤而死,有的被吓死——有的也许是被烧死的。我们4个人急匆匆地把行李收拾好,把所有能拿走的珠宝、钱和衣服都带着,然后一把火把房子烧掉,逃到山里去了。我们甚至来不及拿我们的保险费。几年后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我的母亲在弥留之际说这件事是唯一让她良心受到谴责的罪过。她的神甫向她保证无论如何上帝都会饶恕世人的过错。

10年后我长大了,我偷偷地回到以前的家,想去看看我们还有什么财产埋在地窖里。我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由于在这片废墟里发现了很多人的尸骨,政府决定一直挖掘下去,他们找到了埋藏的财产,然后充了公。房子没有重建;实际上这里已经被废弃。据说这里经常出现怪异的景象和声音,没有人愿意住在这里。他还埋在他的墓穴里,我决定再次看一看我一直钟爱着的父亲的脸,就算以此表达一下我的孝道。我记得他生前一直佩戴着一枚巨大的钻石戒指,可是自从他死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说或者见过那枚戒指。

我有理由认为他可能还被埋在墓穴里。我买了一把铁锹,很快确定墓穴的位置,并开始挖掘。当我挖到4英尺深的时候,我突然跌进一个大沟里,顺着一个长洞掉进去。里面一具尸体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尸体的痕迹。

我没有办法从挖的坑里爬出来,只能顺着沟向前爬。我把一堆烧焦的垃圾和泥瓦推开后,那个可怕的地窖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切都明白了。毫无疑问,不管我的父亲在那天晚饭时吃了什么东西,他被埋葬的时候还活着。很凑巧,这个墓穴挖在被遗忘的排水沟上面,位于拱顶部位。

父亲被埋葬的时候没有使用棺材,他醒来后身体挣扎着把腐朽的泥瓦弄断,然后从上面掉下来,最终逃到地窖里。他感到自己在这个家不再受欢迎,但却无处可去,于是就在地窖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目睹了我们节俭的生活,并在我们的眷顾下过活。他偷吃了我们储存在地窖里的食物,偷喝了我们的酒——他就是那个贼!每当酒醉的时候,他就会感到需要家人的陪伴,这是一个酒鬼和他的家庭之间难以割舍的纽带。但他在一个不合适的时刻出现,结果导致他最亲近的家人发生了不幸的事件——铸成一个永远的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