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噩梦
[日]天树征丸
一
夏天的一个傍晚,阿一在雨中奔跑。
他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不知所措,没带伞的他被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再加上木屐的带子突然断了,他想跑也跑不了。更倒霉的是,不知道是因为淋雨还是之前西瓜吃太多了,他的肚子开始痛起来。
“我今天真够衰的……”
阿一怨恨地看了看天空。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呢?其实是因为阿一受到了处罚。这段时间是暑假,阿一、美雪和堂妹应剑持警部的邀请来其家乡游玩,剑持太太和她的孩子们也都来了。于是,他们今天就聚在一起玩扑克牌。
堂妹提议,最后输掉的人必须接受处罚,那就是去帮大家买饮料。结果阿一输得最惨,所以他只能跑腿了。
“唉,我真是衰啊!为什么我会输给那群小毛头呢?这种玩抓鬼牌的游戏太依赖运气了,偏偏我运气不好,如果玩那种靠实力比输赢的‘心脏病’或‘51’就好了……”
阿一提着装满饮料的塑料袋,一边发牢骚,一边走在人烟稀少的乡间小路上。
最后他肚子实在痛得不行了,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可恶!反正在这种地方没人会看见,我不如就到那边的草丛里……”
阿一往周围一看,忽然发现不远的杂木丛深处有光秃秃的岩石断崖,崖下有一栋小木屋,正散发着橘色的灯光。
“那是别墅吗?”有灯光,看来一定有人住在里面。
大雨天跑去陌生人家里借厕所虽然有些不妥,但总比在野外解决好多了。阿一不再犹豫,沿着草丛里的小路走过去。
二
“对不起!请开一下门!”阿一一边使劲敲门,一边大声喊。
门马上被打开了,门缝里露出一张长发女子的面孔。
“你是谁啊?”
女子一边问,一边慵懒地用手梳理着头发。
“不好意思……我想借用一下厕所!”
阿一像心急的推销员一样,一脚踏进了玄关。
“啊……慢着,你……”
不顾满脸疑惑的女子,阿一边道歉边往屋里冲,他实在忍不住了。
“厕所!厕所在哪里?”阿一大声呼叫。
长发女子见状,用手指向走廊的尽头,说:“在……在那边!”
阿一冲了进去,边解皮带边关门,然后掀起马桶盖,拉下裤子就坐了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方便完的阿一从厕所走出来,外面有三个女人瞪着他。
“你是谁啊?”一个双手抱胸的短发女子发问。虽然她的眼角稍微上扬,不过,还算是美女。“你未经同意闯进别人家的别墅,二话不说就往厕所里面冲,太没礼貌了吧。”短发女子又说。
“就是,我还以为是强盗闯进来了呢!”刚才开门的那个长发女子搭腔。
刚才阿一只顾着跑厕所,没有注意到原来这个长发女子长得也很漂亮的。
“啊……真是不好意思,刚才因为太急了……呵呵……”阿一想借着笑声消除尴尬。
“唉,都是因为你,害我们又要重来了,再不快点,雨就要停了。”
这次说话的是一个烫米粉头的女子。
这个女子和之前两个女子相比,脸色虽然惨白了一些,但是身材非常棒。
总之,这三个大概二十四岁的女子,都是美女。
阿一忘了自己是不速之客,他笑着说:“真不好意思,你们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在烹饪?要不让我帮你们吧!”
三个女人同时叹了口气,并互相看了一眼。
“我们不是在烹饪,我们正在进行降灵术,降——灵——术!”短发女子严厉地说道。
“降灵术?”阿一一时没反应过来。
长发女子回答:“是啊,就是招魂啊!灵异节目经常有播出的嘛!”
短发女子一把把阿一拉进隔壁房间里。
看到眼前的一切,阿一整个身体突然僵硬了。
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在屋子中央,有好几支大蜡烛围成一个圆圈,放在正中央的是一只死兔子,窗户和窗户之间贴满了符咒。
阿一看呆了,米粉头女子笑着解释说:“蜡烛是用来判断亡魂有没有出现,听说如果亡魂被招来了,即使没有风,烛火也会摇晃。死兔子是我们向附近的农家要来的,据说死动物的臭味具有招魂的作用。窗户和门上要贴符咒,是为了不让其他亡魂跑进来。如果没有贴的话,一些乱七八糟的动物灵魂和恶灵就会跑进来,那将是可怕的事情。”
看样子,这三个女人不是在开玩笑。
阿一心里想要尽快离开这个怪异的地方,于是他故意大笑:“哈哈,那……那……那真抱歉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阿一正想往门口走去时,长发女子立刻挡在他面前。
“不行……太迟了!门上已经贴了符咒。我们准备的符咒数量刚刚够,如果撕下这一张的话就会失效的。”
“啊……百合,你怎么那么快就贴上去了呢?小弟弟,真不好意思,就请你留下陪我们招魂了。”短发女子嘴角上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啊,请……请……请放过我吧,我最怕这种东西了。”
“没办法了,谁让你冒昧闯进来呢。来,快点坐下吧!我们必须在雨停之前,把‘那个人’的灵魂找出来才行。”
“啊,不要啊……”
“小梅,放他走吧!看他怪可怜的。我们改天再招魂吧!”米粉头这样说。看样子,三人里面她最正常了。
但是,小梅驳回了这个提议。“不行,小樱,绝对不行!你真是的,对男人总是心太软。为了修复我们的友谊,今天一定要找到真正的凶手,我们不是早说好了吗?今天和‘那时候’天气一模一样,下着大雨,所以今天一定可以成功招魂。喂……没礼貌的家伙,过来坐下,我们马上要开始了!”
阿一被强迫坐在地板上。
这个小梅真不简单,虽然体格娇小,但说话咄咄逼人、尖酸刻薄。看得出来,在队伍中,她肯定是领队的类型。
米粉头——叫小樱的女子叹口气说:“不好意思,实在没办法了。”
“差不多快要到发生‘那件事’的时间了。”小樱一边抓弄着头发,一边看着手表。
“哪件事?”阿一问道。
“一年前,这个屋里发生了一宗杀人事件。”名叫百合的长发女子答道,“而当时的嫌疑犯就是现在在场的三个人,也包括我在内。”
三
“杀、杀人?你们三个?”阿一浑身发抖,就像被冷水泼过一般。
“是啊,吃惊吧?呵呵……”百合一边理顺长发,一边冷冷地笑。
三个女人站着,把阿一围在中间。房间内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被关掉了,只剩下摇曳的烛光。房间里充满了诡异的气氛,阿一紧张得猛吞口水。
“死掉的那个人是我们共同的网球教练。”小梅补充说。
“我们三个人从小学起就是很要好的朋友了。因为我们都是独生女,所以就像亲姊妹一样亲。读书、参加社团、工作,我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当然,我们也一起参加网球俱乐部,但是……”小梅突然苦恼起来,话也只说了一半。看得出来她很焦躁,她把右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香烟来抽。
接下来,小樱接着说:“我们三个人都同时喜欢上了我们的网球教练。”
小樱说完后,就看向小梅和百合。小梅左手叉腰,右手点燃打火机。
小樱又开口说话了:“他姓须藤,以前曾经是一位职业网球选手。你听过吗?两三年前,他拍过宣传海报。”
“哦,我知道那张海报。他当时摆了这种姿势,两手握球拍,打向来自左边的球,对吗?”
阿一做出动作后,百合慵懒地说:“你是指双手握拍法吗?”
“对,就是那个!他拍的是乌龙茶的广告吧?”
“他拍的是咖啡广告。”小梅一边抽烟,一边回答。
“啊,不好意思。哈哈,因为我比较爱喝乌龙茶。”阿一说道。
三个女人没有笑,凝视着阿一。气氛突然变得很僵。
百合仍然是慵懒的模样,她说:“总之,我们三个人同时喜欢上那位网球教练。因此,我们的友谊被破坏了,你可以了解吧?我们互相争风吃醋……这就是我们四个人来到这栋别墅时的情形。在那以前,我们三个人的感情多么好,后来却变得那么糟糕……再后来,须藤就被杀了。”
“是啊,不知道是我们三人之中谁杀的。”小梅插了一句话。
“你们确定是你们三人中的某一位杀的吗?”阿一发问。
小樱答道:“从当时的状况来看,是这样的。不过,一直没有人出来认罪。因此,我们选择在他的忌日,也就是今天,来到这栋别墅,想用降灵术召唤他的灵魂出来问话。我们三个人从读小学时,就迷上了降灵术之类的召灵游戏,钱仙之类的东西,我们曾经成功召唤过很多人和动物的灵魂。”
“原来如此。”阿一说道。
小樱抿着嘴笑:“你们听到了吗?须藤的灵魂来了。”她做出竖起耳朵的动作。
阿一笑得很僵硬:“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发出声音嘛……”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咔嚓一声,好像是树木被劈开的声音。阿一吓了一大跳,三个女人却眼睛发亮。
“他来了,就在附近。”百合开口说道。
“刚才的声音是拉普现象,那是灵魂出现的证据。须藤离我们很近了。”小梅的眼睛大放光彩,“太好了,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快点,趁雨停之前,我们赶快开始吧!”
阿一心里想:开什么玩笑嘛!
阿一曾被卷入很多起奇怪的杀人事件里,每一起他都有办法做出合理的解释,但是,眼前的情况他无法解释,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害怕。
总之,阿一不想再这样耗下去了。
阿一站了起来:“等一下!在进行招魂之前,你们可不可以把案发的具体情况详细讲给我听?”
“说给你听?”小樱侧着头问,很不信任的样子。
小梅不高兴地说:“告诉你又能怎样?如果事情真是那么简单,那早就……”
“哎呀,先不要这样说嘛!”阿一反驳,“你们知道金田一耕助这个人吗?他就是我爷爷,是日本排名第一的名侦探。”
“咦?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天啊,不会吧!”小樱很惊喜,看来她也是金田一耕助迷。
“我也帮警方破了很多起谜案……”
“很有趣嘛!”百合打断阿一的话,“就把当时详细的情形告诉这个侦探小弟吧,雨好像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
“不行!怎么可以把那件事告诉陌生人。”小梅极力反对。
百合冷笑道:“哦,小梅。你怕真相被拆穿,是吗?你果然是杀人凶手吧?”
“胡说八道!你才是凶手!那天你提议须藤一人留下,由我们三个人分头去买晚餐的材料,所以凶手应该是你!”
“你们两个别吵了。”小樱红着眼眶,“我们果然不应该再来这里。不论你们谁是凶手,我都觉得无所谓。我还以为来这里,我们三个人的感情就会恢复如初……”
“小樱,你不要装好人,你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更让人觉得可疑。”小梅的眼神更严厉了。
百合也加入这场唇枪舌剑:“不要忘了,当初租这栋别墅的人是你啊!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杀害须藤吧?”
“你,你太过分了!”小樱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水,说,“你们想想买菜的事情,我按照分配的清单,买回了莴苣、西洋香菜、菠菜。百合你却说什么炖咖喱用的肉卖光了,没买肉回来。小梅你也是,原本应该向附近的农家买马铃薯、青葱,结果你却买回了胡萝卜和青椒。那是为什么?难道这里面暗含什么阴谋吗?”
“你们三位别吵了,这样吵下去就能吵出结果吗?把具体情形告诉我,为了不负我爷爷的名声,我一定会找到凶手!”
“哼,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告诉你吧。”小梅向阿一介绍了当时的情形。
四
去年八月十五日,小梅、小樱、百合和她们的网球教练须藤来到这栋别墅。表面上,她们装着是为了接受特别的网球训练,其实她们真正的目的是要打一场“爱情战争”。
抵达别墅的那天傍晚,她们三个分头去买晚餐的材料,命案就在她们买菜的这段时间发生。由于突然下起了大雨,她们在路上耽搁了很久,最后当她们回到这里时,发现须藤死在厨房里,胸口插着一把菜刀。
“我是最先发现尸体的人。”小梅说完,身体稍微颤抖了一下,随后她向阿一招手,并带他去厨房。
她扔掉烟蒂,回头对阿一说:“尸体当时就在你现在站的那个位置。”
“咦?”阿一赶紧退后一步。
小梅面不改色地补充道:“他躺在正中间,地板上流满了血。他眼睛瞪得很大,眼珠子已经浑浊,早就死了。但是,他的姿势非常奇怪。”
“姿势?”阿一反问。
小梅回答:“他右手拿鸡蛋,左手拿着饭瓢。”
“鸡蛋和饭瓢?”阿一感到有些意外,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命案现场有一点滑稽。
但是,眼前这三个女人的神情很严肃。
“尸体以什么姿势躺在地上呢?”阿一发问。
“很难形容。”小梅看了一下四周,百合察觉后就拿出纸笔来。
百合开始画图。阿一注意到她压纸的那只手,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闪闪发亮的戒指。随后,他发现其他两个女人的手指上也戴着相同的戒指,看样子,都是须藤送的。
“就是这种姿势。”百合把画好的画递了过来。
“是的,没错。拿鸡蛋的右手是抬高的。”小梅开口说。
小樱也点头表示认可。
纸上画着尸体的右手举着鸡蛋,眼睛好像注视鸡蛋一样。另外,拿饭瓢的左手刚好放在后脑勺。左腕弯曲,饭瓢的圆形部位朝上。
“右手拿鸡蛋,左手拿饭瓢,小梅小姐……”
“怎么了?”
“尸体的手是紧握住鸡蛋和饭瓢的吗?”
“是啊,非常紧,鸡蛋差一点被捏碎。”
“原来如此。”
“你知道答案了吗?”小梅发问。
阿一咧嘴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是啊,我知道了。”然后环视了小梅、小樱、百合三人一圈,说:“谜底解开了。”
“这个奇怪的姿势是死者的留言。”阿一说道。
“留言?”小梅反问。
“是的,就是‘临死前的遗言’。从尸体双手紧握鸡蛋和饭瓢的举动来看,可以知道,这两个东西是须藤在死前,以自己的意志握住的。他为什么这样做呢?可能是他要以右手拿鸡蛋,左手拿饭瓢的姿势表示凶手是谁,只有这样才能做出合理的解释。”
“什么意思?用鸡蛋和饭瓢暗示凶手,啊,难道凶手喜欢烹饪吗?”百合把目光移向小樱。
小樱摇头:“不是我杀的,如果要这样解释的话,那应该是小梅,因为她只会煎荷包蛋和煮饭而已。”
“胡说,我还会煮咖喱、煮拉面呀!凶手应该就是带鸡蛋过来的人吧?百合,难道不是你吗?”
“你瞎说什么?小梅,你才是凶手。”
“你们说得都不对,你们的思路和死者的留言不相符。死者的留言是以被害者的身份凸显问题的。”
“须藤的身份?”小梅反问说。
阿一点头说:“没错,须藤曾经是有名的网球选手,只有他才想得出这种留言。你们想一想,鸡蛋和饭瓢很像什么?圆圆的东西和有握把的像汤匙一样的东西。”
“网球和网球拍!”小梅大喊。
“对,鸡蛋代表网球,饭瓢就代表网球拍。”
“哦,原来是这样的,还真挺有道理的。”百合附和道,“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网球用具啊。”
“问题不只在于网球和网球拍,而在于死者是用哪只手握鸡蛋、哪只手握饭瓢。根据百合所画的这张图,他死后应该是右手拿鸡蛋,左手握饭瓢。另外,他倒在地上的姿势……”
阿一紧盯着百合所画的图,死者的目光集中在拿鸡蛋的右手上,左手握着饭瓢并放在后脑勺部位。
“天哪,这是发球的动作。”百合喊叫。
“是的,右手拿球,左手拿球拍,这是左撇子的打法。不过,我记得以前看过须藤拍的那张咖啡广告海报,他本人应该不是左撇子才对。从这一点看来,须藤是想告诉大家,凶手就是习惯用左手的人。”
“左撇子……”两个女人同时把目光投向剩下的那个女人。
阿一继续说:“小梅用右手点燃打火机,所以我想她是右撇子。”阿一脑海里浮现那幅景象:小梅把左手插在腰际,用右手点燃打火机。
“刚才百合是用右手画图的吧?”百合用左手压住纸,以右手拿笔。另外,剩下一个人。
阿一把视线停驻在她的身上。她一边用左手梳理着头发,一边看右手上的手表。
“凶手就是把手表戴在右手上的人,那就是你,小樱!”
“小樱?”小梅发出喊声。
“天啊!”百合用手捂住嘴巴。
小樱两眼含泪,呆立在原地。
阿一继续说:“凶手拿着刀,从正面刺向须藤的胸口,因此须藤必定知道这个凶手是谁。凶手一定是把刀刺进须藤的胸口后就逃走了,但是,须藤并没有立刻死去。于是他拼命地思索要用什么办法暴露凶手的身份。可是,须藤没有足够的时间了,他在意识模糊的时候,一定想起凶手的特征了。对一个网球教练来说,让他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学员打球时的姿势了吧。小樱,我的‘想象’对吗?”
“是的,我想你猜对了。”小樱终于开口了。
“你为什么要杀害须藤?小樱,你不是很喜欢他吗?”面对小梅的追问,小樱缓缓地摇头:“我并不喜欢他,因为小梅和百合喜欢他,为了要迎合你们,所以才假装很喜欢须藤。”
“你说什么?”百合问道。
小樱擦干眼泪:“说真的,我一点儿都不喜欢那个男人。我只是喜欢和大家一起争风吃醋的感觉而已。其实,我最看重的是我们的情谊,但这份情谊被那个男人破坏了,我恨他,所以就杀了他。”
百合和小梅望着小樱,哑口无言。
小樱继续说话:“那天,在买菜的路上,我遇见了菜农,直接从他那儿买到了菜,所以我比你们回来得都早。回到别墅后,那个男人靠近我,对我说:‘终于只剩下你我两个人了,我不希望见到你们三个人为了我钩心斗角,所以我送你们每个人一枚戒指,其实我最想送的人是你。’他说的话很假、很恶心,他自以为对付女人很简单,他可以一网打尽。但我不会忘记,因为他,我们从小情同姊妹般的感情被他破坏了,想到这里,我心中燃起一把无名火,当我回过神时,已经把菜刀插进他胸口了……”
“小樱,”小梅把手搭在小樱颤抖的肩膀上,“其实我和你一样。”
“咦?”小樱和百合同时发出声音。
“事实上,我也不是真的喜欢那个男人,但也不讨厌他。不过,我不像你和百合竞争那样激烈。开始,我和你的想法一样,只为了迎合你们而加入爱情争夺战,谁知道后来就骑虎难下了……”
“小梅也是这样想的啊,”这次是百合说话,“其实我也是。起初只是附和你们,随口说说而已,后来演变成和小梅吵架,但事后我真的很后悔。”
三个女人往地上蹲,互相依靠着,开始啜泣。
阿一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事情怎么会这样呢?”风流快活的网球教练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阿一在心里面这样想着,然后悄悄地走出房间,就在此时——
“你叫金田一吧?”小樱叫住阿一。
“嗯,是的。”
小樱泪流满面地对阿一说:“谢谢你,多亏你的帮忙。虽然我无法回报你,不过,请让我真诚地向你道谢。”
阿一说:“呵,不必了!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阿一提起装饮料罐的塑料袋,对小樱说:“小樱,你一定要去自首哦。”
小樱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和刚才比较,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终
阿一走在晴朗的乡间道路上,强烈的阳光从晴空照射下来。奇怪,刚才不是下了大暴雨吗,现在地面却干燥得出奇,迎面吹来的风也没有意料中的湿。十五分钟前的那场大雨,对阿一来说,简直就像一场梦一样。
“我真搞不懂女人是怎么想的!”
阿一边走边想,要不要把刚才发生的怪事告诉警方,如果要说,那又要从何说起呢?想着想着就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阿一!”
“金田一!”
阿一的思路突然被打断,抬头一看,原来是美雪和剑持走了过来。他们两人都穿着轻便的和服。
对了,今天是盂兰盆节。等会儿盂兰盆舞大会将在附近的小学校园里举行。大家约定好今晚要去那里狂欢的。
“美雪,大叔,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阿一踩着木屐向他们跑过去。
美雪气喘吁吁:“当然是出来找你。只是去买饮料,结果去了那么半天还不回来,大家都以为你出事了呢,所以我们就出来找你了。”
“哦,真对不起,对不起!早知道我就打电话给你们了。我刚才去那边别墅躲雨了。对了,刚才下了一场好大的雨啊!”
“下雨?什么时候下的雨?”
“哦,那是不是只有这边下雨啊?”
“但是,地上干得厉害呢!”
“这,这……可是,刚才的确下雨了啊,一定是地太渴了,把水都吸干了。”
“真奇怪,天上一朵云都没有啊,根本不像下过雨的样子。而且,你也没有被淋湿嘛!”
经美雪这么一提醒,阿一摸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衣服的确没有淋湿,甚至一点湿气都没有。刚才明明下过雨了啊。仔细想一想,即使是炎热的夏天,地上的水也不可能干得那么快。
一瞬间,阿一感觉自己整个人好像泡在冰水里一般,从头冷到脚。
“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啊,刚才的确下雨了,所以我才跑去那边的别墅躲雨去了,顺便借用了一下厕所……”
“别墅?”剑持警部反问,“你是指山崖下那栋小木屋吗?”
“是啊,就是那栋。你去问屋子里面的人,她们可以证明刚刚下过雨的,也能证明我去借用过厕所。”
“慢着,金田一,那间屋子早就没人了啊!”
“咦?”
“去年夏天,差不多是现在这个时候,下了一场大雨。由于表层的泥土松动,造成泥石流,掩埋了那栋别墅。来这边游玩的四名男女也不幸被活埋了,但根据警方调查,其中一名男性在遭到活埋之前,就已经被人用刀刺死了。”
“当时,我正在乡里休假呢,但后来县警局仍然找我来现场帮忙。从现场的状况判断,凶手可能就是那三名女子中的一个,但是,那三个女人也都死了。因此事情就不了了之了。所以说,那栋别墅现在应该是一栋倾倒得快要被压垮的废弃屋才对。金田一,你怎么了?怎么脸色铁青?”
其实,刚才阿一听剑持说到一半时就已经傻眼了,他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忽然,阿一注意到自己脚下穿的木屐,在大暴雨中已经断裂的木屐带,现在已经完好如初了。
临出门前,小樱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像教堂的钟声一样,在阿一混乱的脑海里回响:“虽然我无法回报你,不过,请让我真诚地向你道谢。”
也许今年夏天太热了吧,所以阿一才做了这场白天的噩梦。
地狱之旅
[英]哈兰·莱林
据说在苏格兰的爱丁堡,有一个勤快的老实人叫作乔治·道森,他有两匹马和一辆马车,以赶出租马车为生。那时候,出租马车并不多,所以他的生意很好。
一天,一位熟悉的绅士来找他,说:“乔治,麻烦你用马车把我和我的儿子送到……”他讲了一个地名,说它离爱丁堡不远。
“先生,”乔治说,“虽然我在爱丁堡生活很久了,但那个地方我可从来没听说过。除非你给我指路,否则我去不了那个地方。”
“没有的事,”那位绅士回答说,“整个苏格兰,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上那里去的路了。你一辈子都在朝那条路赶车呢。你一定要把我们送过去。”
“好吧,先生,”乔治说,“只是你要给我指路。”
“走吧,”那位绅士说,“路上的事你不用担心。”
乔治就照那位绅士说的赶车。奇怪的是,他那两匹马精力充沛,走得既轻快又平稳。整条路像是在下坡,乔治想,目的地应该很快就到了吧。他一路上保持着同样的车速,一直下坡,他一辈子都没走过这样平坦宽阔的大路。
直到后来,天越来越黑,甚至连路都看不见了。他于是回头问坐车的绅士怎么办。那绅士回答说已经到了,他可以把车停下来让他们下车,然后自己把车赶回去。
乔治照办,把车停在黑暗中,然后去给绅士和他儿子打开车门。
“感谢你把我们顺顺利利送到了,”绅士说,“我不会忘记你的。不过账我明天再和你一起算吧。明天十二点整,你还得来这里接我们哦!”
“好的,先生,”乔治说,“不过先生你知道,按照老规矩,通行费要先付。”这的确是个规矩。
“是的,我知道要交,我想你回去没有一张正式的通行证还过不去。真糟糕,我身边没有零钱。”
“我看见的贵人都是这个样子,”乔治开玩笑说,“总是在为没有零钱而苦恼!”
“要不这样吧,我给你一样东西,同样有效的。”绅士说。他给了乔治一张用红墨水写的证件,老实的乔治不认识字。他不管上面写的什么,接过来就把这张证件往袖子里塞。
乔治问绅士,收通行费的地方在哪里,怎么来的时候他没看到,没有人向他们收费,绅士回答说,到这里来的路只有一条,来的人要么留下不走,要走的话只能原路返回。因此过来时不收费,返回时才一并收。
“记住,明天中午十二点整。”那绅士说着,领着儿子消失在黑暗中不见了。
乔治回到马车上,一个人往回赶车。路实在是黑,他甚至连自己的马的耳朵都看不见,只好任凭它们自己沿着大路跑。更糟糕的是,他仿佛听到周围传来一种轰轰声,就像城市着了火,烈火熊熊燃烧似的。这种声音把他弄得头昏脑涨,他简直说不清马到底在跑还是站着不动。
这个时候,他发现了一道门,在门前他遇见了曾搭乘过他马车的两位律师。他连忙停下车,叫那两个律师的名字,问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他们不回答他,只是向守门人点了点头。乔治看见那守门人凶神恶煞的长相就吓坏了。他向乔治走过来,抓住马的缰绳,不让他过去。乔治为了让这不讲理的守门人知道他是谁,便用打趣的口气问他:“怎么把两位律师请来帮忙守门啦?”
“因为他们来得最晚,”那守门人恶狠狠地说,“明天就轮到你在这里帮忙了。”
“在这里帮忙?先生,那真是见鬼了!”
“是的,先生,你确实是见鬼了,你要留在这里帮忙。”
“好了好了,把我的马放开,让我上路吧。”
“不行。”
“不行?你怎么这样对我说话?附近谁不知道我?我叫乔治·道森,是爱丁堡有名的赶出租马车的。这马车是我的,马也是我的,只要我付通行费,没有人敢对我说‘不行’。把我的马放开吧,告诉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那好吧,我放了你的马,”看门人说,“但是你要留下。”
他说着放开了缰绳,却掐住了乔治的喉咙。乔治又叫又骂,怎么也挣不脱。他身边的马拉着空车风似的跑掉了。乔治气急败坏,因为他知道,像马这样没命地跑,他那辆漂亮的马车肯定会被撞坏,两匹马也会跌得粉身碎骨的。没有了它们,叫他怎么养家糊口啊!
他拼命地叫骂、挣扎、哀求,但是无济于事,那个冷酷凶狠的守门人简直是个聋子,只顾死死拽着他。乔治再次向那两位律师看去,希望他们想起他,他常在星期日送他们去罗斯林。但是这两位先生真不够意思,只是摇摇头,又朝那道门点点头。乔治完全没办法了,他再次问那粗暴的守门人,他到底有什么权力扣留他,他哪儿错了。
“你问我有什么权力扣留你吗,先生?你竟敢问出这句话来,你知道你现在身处何方吗?”
“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乔治回答说,“但是我会知道的,让你为你的行为感到后悔。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叫乔治·道森,是有营业执照的马车出租人,你这样对我是违法的,我可以控告你,并得到我的全部补偿。好吧,我现在只希望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好吧,我这就让你知道。我告诉你,这是地狱,你现在在地狱!你别想再过这道门了。”那守门人做了个恶毒的鬼脸。
乔治一听,顿时傻了。于是,他央求那个越来越叫人害怕的守门人说:“先生,我确实没想到这是地狱。但是,我怎么也得回家一趟,卸下了马,把它们安顿好。我还得告诉我的妻子奇斯蒂,说我约好了要回来的。天啊!现在我才想起,我约好了明天中午十二点整要回到这里来。对了,瞧,我这里有通过这地方的证件。”
守门人接过那张证件,另一只手仍紧抓着乔治。“哦!你是和我们尊贵的朋友R先生来的?”他说,“他是我们尊贵的朋友,他已经列入我们的册子。这样吧,你可以通过,不过你同样必须把自己的名字写进册子里,并用你的灵魂担保明天中午回到这里。”
“不行!”乔治坚定地说。“我绝不答应这种事情!”
“那么你留下别走,”守门人说,“因为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我们最希望人们能自己进来。你就好好想想吧……”他说着把乔治向后一推,看着乔治滚下了山坡,然后关上了门。
乔治渴望再呼吸新鲜的空气,渴望再看到妻子,并把自己的遭遇说给她听。看到反抗无用,只好爬上坡,无可奈何地签好合约,急忙离开。他沿着马的脚印走得飞快,希望能赶上它们。他一路上不时大声呼唤,但愿它们能听到他的命令,可是一路上他还是看不到它们的踪影。
最后,乔治绝望了,因为在擦皮厂和采石场之间,被大家公认的危险地点,他看到他那两匹快马,一匹死了,一匹断了两条腿,而马车被撞得粉碎。
对于一个赶车人来说,这是最难以忍受的,比进地狱还要可怕。他的心碎了,趴下来,两手捂住脸,悲伤地哭了起来,悼念着他的宝贝马儿。
正在乔治哭得伤心时,有人抓住他的肩头摇晃,一个熟悉的声音对他说:“乔治!你怎么啦?乔治!”
乔治猛然一惊,因为他认出了这是他妻子奇斯蒂的声音。
“你也看到了,你就不用再问了,”乔治说,“噢,我可怜的两匹好马啊,没有了你们,我再也做不了自豪的赶车人了!”
“起来,起来,乔治,你赶紧醒醒,”他的妻子说。“市长派人来过,叫你现在送他去议会大厦呢!外面风雨很大,但他必须在九点以前到达。你快起来准备吧,他在等着你呢。”
“老婆,你疯了!”乔治叫道,“我的马车撞碎了,我的好马都没了,你叫我用什么把市长送去啊?而且我跟人约好了,十二点整得赶到地狱去!”
他的妻子奇斯蒂听了他的梦话,哈哈大笑起来。尽管她笑,乔治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仍旧把头埋在枕头上,一动也不动,只是苦苦地呻吟。外面风雨大作,那声音让他听上去像是在地狱那样。这是梦吗?太真实了,他躺在床上呻吟,坚信他刚刚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妻子没办法,只好去找邻居帮忙,把她丈夫的情况告诉他们,说他不停地说梦话,说他跟一位R先生约好了,十二点整要去见R先生。她托了一位朋友照料那两匹马,然后去通知市长她丈夫去不成了。
很快,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都与乔治开玩笑,但是他没有开玩笑的雅致,头也没有抬起来过。他妻子看见他这样,更加不放心了,叫他把梦中经历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他就把上面的经历详细地告诉了妻子。她害怕他患了热病,就去请伍德医生,并且告诉医生,她丈夫很明确地说跟地狱的人约好了十二点整要到地狱去。
“他一定不会去的,太太,你放心好了,”伍德医生说,“你回去不妨把钟拨慢一两个小时,让他先错过那个时间。我出诊路上顺便去你家。你断定他没喝醉吗?”
她向大夫保证丈夫没喝过酒。
“好吧,你不要太着急了,那么我现在就先去看他吧。也许他是发高烧说胡话了。”
于是,伍德医生和奇斯蒂一起匆匆往奇斯蒂家里赶。路上奇斯蒂告诉医生,说乔治在地狱那里看到了他们认识的那两位年轻律师,守门人说他们两个是新来的。
医生听到这里,马上放慢了脚步,惊异地盯着奇斯蒂:“你说什么,太太?你刚才说什么了?请你重复一遍。”于是,她又把这件事重述了一遍。
医生惊讶得握住双手,喃喃说道:“太不可思议了,真可怕!”他又说:“那两位律师确实死了,他们这时候已经在坟墓里了。多好的两位年轻人啊!但他们竟死于同一种病……真是太奇怪了!”
医生接下来好像赶时间似的,步子迈得很大,快得奇斯蒂要小跑才跟得上他。一路上,伍德医生头也不抬,眼睛也只顾看着脚下的路,嘴里只是咕哝着说:“太奇怪了……”
奇斯蒂也不由得好奇起来,于是问他是不是也知道他们的朋友R先生的事。
医生摇摇头回答说:“不知道,太太,他和他的儿子都在伦敦。”
伍德医生赶到乔治家,量体温,发现热度并不是很厉害。于是,又赶紧用醋和冷水洗他的头,给他敷上了药膏。
被伍德医生这么一弄,乔治好像好了一些。伍德医生试图取笑他的梦,以此想引得他高兴,但是一提到这件事,乔治只是摇头。
“那么,你认为这不是一个梦?”伍德医生笑着问他。
“伍德医生,你怎么能说这是一个梦呢?”乔治说,“我是亲身经历的呢,医生你看,我的脖子上还有那个守门人的手指印呢。”
伍德医生低下头看,果然看到乔治喉咙上有两三个红印,这让他大为震惊。
“我向你保证,伍德医生,”乔治说下去,“我那番悲惨的经历绝对不是梦,它害得我把马和马车都毁掉了,我现在一无所有了……合约是我亲手签的,我签下了一个严肃而可怕的协议……”
“你不用遵守它,”伍德医生说,“你听好了,你真的不用去遵守它。跟魔鬼签协议本就是错误的,你还遵守它,犯的错误就更大了。”
“噢,不行,伍德医生!”可怜的乔治呻吟道,“这件事可不能这么办!我认为协议签了就一定要严格遵守。我必须去履行我的合约。时间快到了,对,对,我必须去,我一定要去!但我的马车没有了,我得向谁借呢……”乔治说着,把脸转向墙,睡过去了。
伍德医生吩咐奇斯蒂不要吵醒他,让他安静地睡一会儿,最好能睡过那个约好的时间,这样乔治就安全了。
这段时间,伍德医生就在旁边照料着乔治,一直给他把脉,杂乱的脉搏说明乔治不太安稳。奇斯蒂则跑去找牧师,想请牧师来祷告,和她的丈夫谈谈话,帮助他恢复理智。
但是牧师来时,乔治再也不说话了,只是嘴里拼命吆喝着他的马,好像是在催它们快跑,全速去赴约。令人震惊的是,时间一点不差,就在十二点整,乔治突然挣扎了两下,死了。
随后,又有更令人惊异的事情传来,就在乔治下葬的那天,有人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一艘从伦敦开出的船在狂风暴雨的海面上沉没了。
船上的遇难者中就有R先生父子!同样,在乔治做梦的那个时间,那两位年轻的律师双双死于天花。
沉睡谷传奇
[美]华盛顿·欧文
沉睡谷的许多居民都聚在凡·塔塞尔家,像往常一样闲聊起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奇闻怪事。许多凄惨的故事都与葬礼以及附近大树下的哭声和哀号声有关,可怜的安德烈就死在那棵大树下。还有一些人讲起了穿一袭白衣的女子在乌鸦岩的峡谷里游荡,经常在冬天夜晚的暴风雪到来之前发出哀号声,而这些声音又被肆虐的风雪吞噬。据说,这位白衣女子原先就是死在那儿的雪地里的。人们最经常谈论的鬼故事是让他们百听不厌的沉睡谷的无头骑士。据说,夜里无头骑士总是把他那匹马拴在教堂墓地的坟堆中。
教堂位于僻静之处,似乎很适合孤魂野鬼到处游荡。它坐落在一片小山岗上面,周围尽是刺槐和高耸的榆树,它那洁白的围墙在树林里羞答答地时隐时现,就像基督徒的圣洁面孔从隐居的绿荫中微露的笑容。斜度缓和的山坡一直通到一片银光闪闪的水面上,岸边有许多参天大树,从树枝的缝隙里可以窥见哈得孙河岸上的青山。一个人只要瞧见那长满青草的墓地,看到阳光这样安静地射在上面,准会认为这里能够让死者安眠九泉。教堂的另一边,有一片广阔的、长满树木的山谷,有一条山涧在乱石和倒下来的树干中奔腾咆哮。涧水又深又黑的那一段离教堂并不远,上面原来有一座木桥。通向桥的那条路和桥都在枝叶层层的大树荫蔽之下,使得它们在大白天里也显得非常阴郁,如果在晚上,那里简直黑得可怕。这是那个无头骑士最爱去的一个地方,人们常常会在这儿碰到他。当时讲的那个故事是关于老布劳威尔的一个掌故,说的是这个极其邪门、最不相信有鬼的人,怎样碰到了那个刚刚践踏过睡谷正准备回来的骑士,他怎样不得不跟在后面追赶,以及他们怎样越过荆棘和矮树、山坡和沼泽,而等到他们奔到了桥头,那个骑士却突然变成了一具骷髅,把布劳威尔一把扔进河里,然后在一声霹雳中,跃过树梢,一下子不见了。
这个故事立刻被布鲁姆·博内斯的险遇盖过了,他讲的那段险遇比上面的这一段还要神奇惊险三倍,他一点也不把骑马飞奔的郝塞人放在眼里,只当他是一个恶名昭彰的骑师。他一口咬定说,有一天晚上,他从附近的星星村回来,这个半夜里乱跑的骑士从后面追上了他,他于是提议和妖怪比赛马,赌一碗混合酒。他本来会赢这个妖怪的——因为“冒失鬼”不知要比那匹鬼马快多少倍——不过,他们刚奔到教堂旁边的那座桥,那个郝塞人就开了小差,化作一道火光不见了。
讲故事的人故弄玄虚,总是用一种含混的、低沉的语调讲述,听故事的人的脸只能从烟斗里燃烧的烟丝当中偶尔得到一丝亮光。这些故事深深地印在伊卡包德的心里,他也为大家奉献了几大段他珍爱的作家——考屯·麦色尔写的故事,并且添油加醋地讲了许多过去在他的故乡,康涅狄克州发生的奇事,他还讲述了在睡谷里走夜路看到的各种恐怖景象。
这时,饮酒作乐的人渐渐散了。上了年纪的农民召集好他们的家眷,坐上了马车,辚辚的车声在空旷的路上和远处的山上久久不息。有些姑娘跨上她们心爱情郎的马鞍,她们轻快的笑声夹杂着马蹄的嗒嗒声,沿着静悄悄的山林传来一片回音,声音愈来愈弱,渐渐地就听不见了——而刚才一片喧哗热闹的场面,也就只落得沉寂萧索了。伊卡包德稍微逗留了一会儿,因为按照农村的习惯,情郎得跟那位将来要继承家产的姑娘说几句私房话,他觉得已经有了十足把握,现在他已经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至于会谈的经过,我不敢妄加评论,因为我实在不知情。不过,从某些地方看来,我猜测可能是出了什么岔子,因为他的确是待了不大一会儿就出来了,而且神情相当沮丧,一直垂头丧气的。哎,这些女人呀,这些女人!难道她先前鼓励这位穷学究,只是为了把他的情敌降服得牢牢的吗?难道这只是一种诡计吗?也只有老天爷才懂得这种事情,我可不懂!总之,后来伊卡包德偷偷溜出来时的神情,与其说是像偷了美人心的骗子,倒不如说像一个偷鸡贼。他一点也没有像往日那样左顾右盼地瞅瞅他一向垂涎的姑娘家的富裕环境,他径直走到马厩,狠狠地给了他那匹马几下子,毫不体贴地把它惊醒过来,也不管它在舒服的马厩里睡得正甜,正梦见堆成山的玉米和燕麦,山谷里遍地都是牧草和苜蓿。
这时候正是鬼影幢幢的深夜,伊卡包德心情沉重,垂头丧气地骑着马往家赶,这是一条贴着高山侧的小路,矗立在逗留镇的上空,当天下午他从这条路来的时候,别提有多高兴了。但现在天空和他本人一样地阴郁凄惨。塔班湖在离他脚下很远的地方展开了它那昏暗荒凉的水面,偶尔会有一艘单桅帆船悄悄地停泊在山脚下。在这死沉沉的深夜,他几乎连哈得孙河对岸狗吠的声音也听得到,但是,声音非常模糊,十分微弱,只能使他想到他和这位人类的忠实伴侣隔得很远。偶尔,还会有一只无意中醒来的公鸡拖长调子咯咯地叫,声音好像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从远山丛中的什么农舍里传来——可是,这只像他的耳朵在梦里听到的声音。附近连一点带有生机的痕迹都碰不到,只是偶尔有蟋蟀的一声悲鸣,或者一只大青蛙从附近的沼泽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噪音,这声音就好像睡得很不安稳,猛然从床上翻了个身。
他下午听到的那些关于妖魔鬼怪的故事,这时候一下子全涌进了他的大脑。夜色愈来愈浓,星星在黑暗的天空里显得更深邃了,急云有时把它们遮得一点也看不见,他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孤单、这样凄惨。此刻,他正在走近故事里常常有鬼怪出没的那个地方。路中央有一棵硕大无比的郁金香树,像巨大的幽灵似的立于其他树中,仿佛一座分界碑。它的树干上尽是节瘤,奇形怪状,大得跟普通树木的树干有得一比,树枝有的明明弯到了地面,却又一下子升到了半空。这棵树和不幸的安德烈的悲惨遭遇有许多牵连,当初,他正是在这附近被俘的,因此,大家一直管它叫安德烈少校之树。一般的老百姓看到它既充满尊敬之情又掺杂着迷信的心理,这里面一部分是出于对安德烈的同情,一部分是因为人们总是将这棵树与许多见神见鬼的怪事和悲叹联系在一起。
伊卡包德一走近这棵可怕的树,就开始吹起口哨。他总觉得有人在响应自己的口哨——其实,这不过是一阵疾风从枯树枝中嗖嗖地扫了过去。等到他再走近了一点儿,他又以为自己看见树枝中挂着什么白的东西。他停下脚步,也停止了口哨,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给闪电打掉了一层皮,露出了雪白的树身。突然间,他听到一声悲叹,吓得他牙齿不住地打战,膝盖不停地磕碰马鞍。其实,这不过是一根被一阵风刮得摇摆不定的大树枝,擦着另一根树枝也在摇摆而发出的声音。他平安无事地走过了这棵大树,殊不知,前面有新的灾难在等着他。
离这棵树大约100米的地方,有一条小溪横过路面,流到一个名叫“威雷泽”的幽谷里面,幽谷里有一片树木茂密的沼泽地。小溪上有几根并排的粗木头,算是一座桥。
小溪流到树林里去的那一边有一丛橡树和栗树,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野葡萄藤,遮得那儿好像洞壑一般的阴森。要走过这座桥,可是一场极严峻的考验。那地方正好是不幸的安德烈被擒的地点,当时,那些身强体壮的义勇骑士,就是在这些栗树和藤葛的掩蔽之下,出其不意把他抓住的。从那时起,大家一直认为这是一条有鬼作祟的溪流,如果一个小学生在天黑以后必须独自经过这里的话,他心里一定害怕极了。
他向小溪走过去,心扑通扑通地跳。他鼓足了全部勇气,一连对他那匹马的肋骨踢了十几下,打算飞快地冲过这座桥。可是,这匹倔强的牲口非但没有向前走,反而横着朝树篱方向斜奔了过去。这一耽搁,伊卡包德心里更害怕了。于是他把另一侧的缰绳猛力一抖,用脚拼命地夹着马肚子,但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他那匹马,说句实话,倒真是受了惊吓,直奔到路的另一面,冲进一片荆棘和赤杨丛生的密林里。这位教书先生只好把鞭子同脚后跟一股脑地全都打在老“火药”那饿瘦了的肋骨上面,打得它不停地喷着鼻息直往前奔。不过,它刚刚走到桥头就猛地驻足,差一点让伊卡包德栽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桥旁边的烂泥地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这声音一下冲进了伊卡包德灵敏的耳朵里。他看见在树丛的暗影里面,在小溪的岸边,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形状诡异的、又黑又高的东西。它一动也不动,但又似乎像一个巨大的怪物聚精会神地埋伏在暗地里,准备一下子扑到这个过路人身上。
这位大惊失色的学究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怎么办呢?掉转马头飞跑已经太晚了,再说难道他有逃出妖魔鬼怪手掌的本事吗?如果它真是妖怪的话,驾风追赶他可是绰绰有余。因此,他就鼓足了劲,表示一下他的勇气,结结巴巴地质问了一句:“你,你,是,谁?”他没有得到答复。于是,他就用一种更为紧张的方式重新质问了一次,但仍然没有答复。他就再次地捶打顽固的“火药”的肚子,用一种并非自愿的热忱大唱起赞美诗来。刚唱着,那个骇人的黑乎乎的东西就行动起来,向前抢了一步,弯身一跳,到了那条路当中。尽管夜色那样阴暗,但是,这个不知来历的东西的形状还是可以大致看清楚的,就好像是一个身材很巨大的骑兵,骑在一匹强大有力的黑马上。他并没有什么跟人为难或者讨好的表示,他只是倨傲地在这条路的一侧,顺着老“火药”的瞎眼那一侧慢慢地走来。这时候,老“火药”那种受惊的样子和顽固的性情,都不见了。
伊卡包德一来对这位奇怪的半夜里的同伴本无好感,二来又想到了布卢姆·博内斯跟那个骑马飞奔的郝塞人的一段冒险经历,便催促他的骏马,打算把这位不速之客甩在自己后面。可是,那个陌生的家伙也催动他的马以同等的步伐前进。伊卡包德于是勒住马,让它小步走着,想让对方赶上自己,然后落在对方的身后,不料那个家伙也放慢了脚步。伊卡包德开始觉得气馁了,他打算重新用力唱赞美诗,可是,他焦渴的舌头却粘在上颌上,连一小段也唱不出来。这个挥之不去的阴森的同伴以及他那固执的沉默有点神秘可怕。这里面的因由不一会儿就将揭晓,简直太恐怖了。登上前面的高坡的时候,这位同路旅伴的身形在天空的背景里映得非常清楚,他又高又大,裹着一件黑斗篷,伊卡包德这才瞧出他原来没有脑袋,吓得半死!叫他更加恐怖的是,他看到那颗本应该安在肩膀上的脑袋却被挂在马鞍上。他恐惧到了极点,只好一个劲儿地在“火药”身上拳打脚踢起来,希望它突然一跃,能把他的同伴甩开——可是,那个妖怪也跟着他全力奔跃起来。于是,他们就一道向前冲,不顾山高水低,每次奔腾,总是蹬得山石乱飞,火星四射。一路上,伊卡包德因为急于逃命,只好把他那又长又瘦的身体俯在马背上,头低低地贴在马头上面,他那件单薄的衣服迎风飞舞。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通往睡谷的路上。不过“火药”却像鬼附了体,非但不顺着路走,反而转到相反的方向,冲下山,朝左面奔去。这条路要穿过一片多沙的山谷,大约有400米的地方都在树荫之下,这条路通向鬼怪故事里的那座出名的小桥,桥那边是一片起伏不平的绿油油的山坡,坡顶上正好是那座被粉刷得雪白的教堂。
追赶的过程中,伊卡包德的马似乎受了惊,这对这位不怎么高明的骑士来说显然是有利的。可是偏偏在它奔过山谷一半的时候,马鞍的肚带断了,他觉得马鞍正从马背上滑走。他抓住鞍头,打算把它扣牢,但没有用。说时迟那时快,伊卡包德紧紧抱住老“火药”的项颈,才救了自己一命,马鞍也在这时候掉到了地上。紧接着,他就听到追骑的四蹄踏破马鞍的声音。一时间,汉斯·凡·瑞波尔发起脾气来的恐怖样子突然闪过伊卡包德的脑海,因为这是汉斯专门在星期天用的马鞍。不过,现在并不是为小小的恐惧担心的时候,那个妖怪追得正紧——况且,他自己又是个这么不高明的骑师!——他得费尽千辛万苦才能在马背上坐稳,他时而滑到左面,时而滑到右面,有时候又在马脊梁的骨峰上猛烈地颠上去又摔下来,他生怕自己被摔成两半。
这时候,树丛中有个开阔的地方给他带来了希望,他沾沾自喜起来——教堂旁边的那座桥就在眼前了。溪水中倒映着的那颗闪烁的银星,证明他并没有搞错方向。他看到教堂的墙在前面的树丛中影影绰绰,他想起了这就是跟布卢姆·博内斯赛马的那个鬼怪不见了的地方。“只要我能够奔到桥头,”伊卡包德暗想道,“我就平安了。”正在这时候,他又听到那匹黑马紧紧跟在他后面喘着粗气,他甚至胡思乱想地以为自己感觉到了它喷出的热气。老“火药”的肋骨上又挨了死命的一脚,于是它一下子就跳上了桥,像连珠炮似的蹬着回声咚咚的桥板,终于到了对岸。这时候,伊卡包德回过头去,想瞧瞧那个追兵是不是已经没影了。因为照布卢姆·博内斯所说的,它应当化成一道火花转瞬即逝的。可是偏偏在这时候,他却瞧见那个妖怪踏着马镫立起了身子,提起自己的头颅预备朝他扔过来。伊卡包德打算避开这个恐怖的“武器”,但为时已晚。它已经啪的一声发出巨响,打中了伊卡包德的脑袋,使他一头倒在地上,“火药”、黑马和骑马的妖怪就像一阵旋风似的从他身旁掠过。
第二天早晨,大家发现这匹老马背上不见了马鞍,缰绳拖在马腿旁边,正在它主人的院门口泰然自若地吃着青草。伊卡包德在吃早餐的时候没有露面;午饭的时候,人们仍没见着伊卡包德。孩子们聚在学校前面,懒洋洋地沿着小河散步,到处都找不到他们的教书先生。这时候,汉斯·凡·瑞波尔才感到不安,有点担心可怜的伊卡包德和自己的马鞍的命运了。于是他立刻打发人出去寻找,经过详细调查之后,人们终于找到了伊卡包德的踪迹。在通往教堂的一段路上,人们找到了那副掉在烂泥里的马鞍。马鞍嵌在泥里很深的地方,显然是被猛力踏过的缘故。人们一路追踪到那座桥,在一处溪面宽广,溪水又深又黑的岸上,他们找到了不幸的伊卡包德的帽子,紧贴着它的还有一个摔得稀烂的南瓜。大家在小溪里打捞了一番,但并没有发现教书先生的尸体。
圣诞颂歌
[英]查尔斯·狄更斯
斯克鲁吉在他经常去的阴沉沉的酒菜馆里,忧郁地吃着晚饭。他看完了所有的报纸,然后欣赏了一下自己的银行存折,以消磨余下的夜晚时光,就回家去睡觉了。他住在死去的合伙人的屋子里。
那幢房屋愁眉苦脸地伫立在那儿真不像样,使人不能不猜想,它一定在还是个年轻的房屋的时候,和别的房屋玩捉迷藏的游戏,跑到这里来以后,就忘了再跑回去的路。它现在真够老的,也十分寒酸,除了斯克鲁吉,谁也不愿去住。其他的房间则都已出租为事务所办公室。这时,院子里暗得很,即使是知道这儿每一块石头的斯克鲁吉,也不得不双手摸索着前进。迷雾和寒气弥漫在漆黑的、破旧的房屋正门口,好像掌管天气的神灵就坐在门槛上哀伤地沉思。
那个门环实实在在没有一点特殊的地方,只不过大得很。自从斯克鲁吉住到这地方以来,他每天早晚都看到门环,这也是实实在在的事。还有一个事实:斯克鲁吉缺乏想象力,正像伦敦城里的任何人一样,甚至包括——斗胆说一句——市政当局、高级市政官和同业工会会员。
有一点也要让大家记住,就是斯克鲁吉自从那天下午提到他那死了7年的合伙人以后,他再也没有想起过马莱。好,现在请随便哪一位,要是能够的话,给我解释一下以下这是怎么发生的:斯克鲁吉把钥匙插进了门锁以后,看到那个门环,没有经过任何中间的变化过程,却已经不是门环,而是马莱的脸。
马莱的脸不像院子里其他的东西那样是看不透的阴影,它有一圈暗淡的光晕萦绕着,好像黑暗的地窖里一只坏掉的龙虾。它并不怒气冲冲,或狰狞凶恶,而是像马莱经常看着斯克鲁吉时的样子。
它的头发奇怪地飘动着,好像被微风或热气吹着似的。那双眼睛虽然睁得大大的,可是一眨也不眨。这副神情,加上青灰的脸色,叫人害怕。不过这种可怕似乎是这张脸做不了主,也控制不住,不像是表情的一部分。
斯克鲁吉盯着这个幻影看的时候,它又变成了一个门环。要是说他没有吓一跳,或者说他的血脉里没有感觉到从婴儿时代起他从未感到过的一种恐怖,那是不真实的。然而他还是把刚才缩回去的手伸到钥匙上,坚定不移地一旋,然后走进屋去,点亮了蜡烛。
在关上屋门之前,他犹豫不决地站立了片刻,并小心翼翼地先对门背后打量了一番,好像他有些料到自己要心惊胆战地看见马莱的辫子翘着伸进穿堂里来。然而,门背后除了钉住那只门环的螺丝帽外,什么也没有。他嘴里嚷着“呸!呸!”,同时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这声音像打雷一样在整幢房屋里回响。楼上的每间屋子,以及楼下酒商的地窖里的每一只酒桶,都似乎各有它们自己的一阵回声。斯克鲁吉可不是会被回声吓住的那种人。他把门闩上,经过穿堂,走上楼梯——也还是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修剪蜡烛芯。
这道相当陈旧的楼梯很宽,你可以弄一辆柩车驶上去,并且横着上去:车前横木朝着墙壁,车后的门朝着楼梯栏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斯克鲁吉觉得他看见一辆机动柩车于冥冥之中在他面前往前开。外面街上五六盏煤气灯不可能把这条过道照得很亮,因此你可想而知,单靠斯克鲁吉一支残烛,那儿是相当暗的。
斯克鲁吉往楼上走,对此毫不介意:黑暗很好,斯克鲁吉喜欢它。不过他在关上自己那厚重的房门之前,还是先巡视了各个房间,看看是否一切都安然无恙。那张脸给他的印象足够促使他这样做。
起居室、卧室,一如既往。没有人躲在桌子底下,也没有人躲在沙发底下,壁炉里生着文火,汤匙和餐盘搁得好好的,一小锅燕麦粥(斯克鲁吉在淌清鼻涕)放在炉旁铁架上。没有人躲在床底下,没有人躲在厕所里,也没有人躲在那间挂在墙上、形迹可疑的晨衣里。储藏室依然如故,旧的火炉栏、旧的鞋子、两只鱼筐、一个三角脸盆架,还有一根拨火棒。
他放心地关上房门,把自己锁在里边:用两把锁锁在里边,他往常可不是这样做的。采取如此安全措施以防不测之后,他终于解下了围巾,穿上了晨衣和拖鞋,戴上了睡帽,在炉火前坐下来吃燕麦粥。
炉火非常小,在如此寒夜里等于没有生。他不得不挨近炉火坐着,身子弯在那上面,这样才能从这一小把燃料上取得一丝暖意。这个壁炉很旧,是很久以前某个荷兰商人造的,壁炉周围铺着别出心裁的荷兰花砖,拼成《圣经》故事的图案。有该隐和亚伯[1]、法老的几个女儿、示巴女王[2]、驾着羽毛褥垫般的云朵从空中降下的小天使、亚伯拉罕、伯沙撒、启航出海的使徒们,千姿百态,牵引着他的思想活动。然而,死了7年的马莱的那张脸,却像那位古代先知的法杖一样,跑来把这一切都吞没了。如果每一块光滑的砖块本来都是空白的,而有一种力量能够把他思想中不连贯的意识在砖块的表面上印成某种图样,那么每一块砖上保管都是一幅老马莱的头像。
“胡闹!”斯克鲁吉说着,一面往房间那一头走去。
走了几个来回后,才又坐下来。他把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这时候,他的视线忽然接触到一只铃铛,一只已经不用的铃铛。过去这只铃铛挂在屋子里,是为了和这屋子最高一层楼上的一个房间取得联系。他感到大吃一惊,感到一种奇怪的、不可名状的恐怖。他瞧着那只铃铛的时候,铃铛晃荡起来。刚开始荡得很轻,简直没有一点声音,可是不久就响亮起来,引得整幢屋子里所有的铃铛都响起来。
铃声可能响了半分钟,也可能一分钟,然而似一小时之久。停了一会儿,铃铛又像刚才那样响起来,过后又一同静了下来。接着从地底下传来当啷当啷的噪音,好像有谁在酒商的地窖里把一根沉重的链条从那些酒桶上拖过去。斯克鲁吉于是想起别人讲过鬼屋里的鬼怪是拖着链条的。
地窖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于是他听见楼底下的声音更响了,似乎爬上楼梯,径直朝他的房间来了。
“依然是胡闹!”斯克鲁吉说,“我才不相信呢。”
可是他的脸色却变了,那东西一直穿过厚重的房门,走进屋子,来到了他眼前。与此同时,那奄奄一息的火苗蹿了上来,好像在说:“我认识他!马莱的鬼魂啊!”然后就萎了下去。
还是那张脸,一模一样。马莱仍扎着辫子,穿着经常穿的背心、紧身衣裤和皮靴。皮靴上的流苏像他的辫子,上衣的下摆和他的头发一样,是翘起来的。
他拖着的链条很长,像一条尾巴盘绕在身上,构成那链条的东西(斯克鲁吉看得很仔细)有银箱、钥匙、挂锁、账簿、契据,以及沉重的钢制钱袋。他的躯体是透明的,因此,斯克鲁吉看穿了他的背心,看到他的上衣后面的两颗纽扣。
斯克鲁吉过去常常听见人家说马莱没有内脏,直到现在他才相信这句话。不对,即使现在他也不相信。虽然他把那个幻象看得十分透彻,看见他正站在眼前;虽然他感觉到那死人的冰冷的眼睛寒光飕飕,并且注意到那块从头包到下巴的方巾的质地——他先前可没有看到这块包布,但他还是不相信,并且和自己的直觉做斗争。
“喂!怎么啦!”斯克鲁吉说,声调像往常一样刻薄和冷酷,“你找我干吗?”
“许多事!”——是马莱的声音,毫无疑问。
“你是谁?”
“该问我过去是谁?”
“那么你过去是谁?”斯克鲁吉提高了嗓子说,“你真爱挑字眼儿——就一个阴魂而论。”他本来打算说“从某种程度来说”,但是为了更加确切,他用了那句话来代替。
“我在生前是你的合伙人雅各·马莱。”
“你能——你能坐下来吗?”斯克鲁吉问道,同时怀疑地看着他。
“我能。”
“那么,坐吧。”
斯克鲁吉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不知道一位这样透明的鬼魂到底能不能在椅子上坐下来,并且因为觉得假使结果是不可能的话,那鬼魂就有必要做一番尴尬的解释。然而鬼魂竟然在壁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好像习以为常似的。
“你不相信我。”鬼魂判断说。
“我不相信。”斯克鲁吉说。
“除了凭你的知觉外,你还要凭什么才能相信我的真实性呢?”
“我不知道。”斯克鲁吉说。
“你为什么怀疑你的知觉呢?”
“因为,”斯克鲁吉说,“有一点点事情就会影响到我的知觉。胃里稍微有些不舒服,我的知觉就会靠不住。你可能就是一小口没有消化掉的牛肉、一抹芥末酱、一小片干乳酪,或者一小片半生不熟的土豆。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吧,你油荤的成分总比游魂的成分多!”
斯克鲁吉并没有多少讲笑话的习惯,这种时候,他心里也实在没有一丝一毫打趣逗乐的想法。事实上,他是故意说得漂亮,作为一种方式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并且镇住自己的恐怖感,因为这位精怪的声音已经让他觉得骨髓里都惶惶不安了。
像这样坐着,不声不响地对着那双直愣愣的玻璃球似的眼睛,斯克鲁吉觉得真是太糟糕了。而且,鬼魂身上产生的一种地狱般阴森的气息,也是非常可怕的。斯克鲁吉本人感觉不到这一点,然而这是很显然的事,因为,虽然鬼魂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但它的头发、上衣的下摆和皮靴上的流苏却依然在漂浮,好像被炉灶里的热气吹着似的。
“你看得见这根牙签吗?”斯克鲁吉问道,出于刚才指出的理由,他迅速重新转入攻势。同时也为了把这个幻影木然无情的凝视从自己身上移开,哪怕移开一秒钟也好。
“我看得见。”鬼魂回答。
“你并没有朝它看。”斯克鲁吉说。
“可是我看得见,”鬼魂说,“尽管没有朝它看。”
“好吧!”斯克鲁吉说道,“只要把这个吞到肚子里去,我这后半辈子,就会受到自己制造的一大群妖魔鬼怪的困扰。胡闹,我跟你说吧——胡闹!”
鬼魂一听到这句话,便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叫,同时晃动着他的链条,声响是那样阴森恐怖,以致斯克鲁吉紧紧地抓住座椅,以免昏厥倒地。然而还有叫他更害怕的事情哪,只见鬼魂解下缠在头上的绷带,似乎在室内绑着太热了,他的下巴颏儿便垂到胸前!
斯克鲁吉双膝下跪,十指交叉地挡在脸前。
“天哪!”他说,“可怕的幽灵啊,你为什么和我过不去?”
“世俗之人!”鬼魂回答说,“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我相信,”斯克鲁吉说,“非相信不可。不过为什么幽灵们到世上来走动,你又为什么来找我?”
“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鬼魂回答,“他躯体里的灵魂都必须出去在他的同类之间到处行走,要游遍四面八方。要是生前他的灵魂没有走动,那么死后就要罚他这样做。他的灵魂注定要浪迹天下——哦,我真不幸啊!——并且要眼睁睁地瞧着那些分享不到的事物,那些事物本来可以在世上享受,而且成为幸福!”
鬼魂又发出一声哀号,晃动着链条,搓着朦胧的双手。
“你戴着脚镣手铐,”斯克鲁吉颤抖着说,“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我戴上生前自己锻造的链条,”鬼魂回答说,“我一环又一环、一码又一码地锻造了它,我心甘情愿地把它缠绕在身上,心甘情愿地佩戴着它。这式样难道你感到陌生吗?”
斯克鲁吉颤抖得更厉害了。
“你是否愿意知道,”鬼魂追问道,“你自己身上缠绕着的那根东西有多重有多长吗?7年前的圣诞节的时候,它就足足有我这根这样重、这样长了。打那时候起,你又在那上面花了不少精力。现在它是一根极其沉重的链条了!”
斯克鲁吉看看他周围的地板,想看看自己是否被1.4米左右长的铁链围绕着,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雅各,”他哀求道,“老雅各·马莱,再跟我说些什么吧。说些安慰我的话吧,雅各。”
“我没有这种话好讲,”鬼魂回答,“埃比尼泽·斯克鲁吉,安慰要从另外一个世界,由另外一些使者传送给另外一类人。我也不能把我想告诉你的话都告诉你。允许我说的,只剩下很少的了。我不能休息,我不能耽搁,我也不能在任何地方逗留。过去,我的灵魂从来没有走出我们的账房——注意我的话!——生前,我的灵魂从来没有越过我们那银钱兑换窗口的狭窄的范围而外出游荡。现在,那令人厌倦的行程展示在我的面前!”
斯克鲁吉有一个习惯,每当他考虑问题的时候,总要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这会儿他又这样做,思索着鬼魂刚才说的话,不过他没有抬起眼睛,仍跪着没有站起来。
“你的行程一定很慢,雅各。”斯克鲁吉指出。他带着一种一本正经的神情,虽然也带着谦卑和恭敬。
“慢!”鬼魂重复他的话。
“死了7年,”斯克鲁吉忖度着,“你用整个时间在旅行?”
“全部时间,”鬼魂答道,“没有休息,没有安宁,受到永无休止的悔恨的折磨。”
“你走得快吗?”斯克鲁吉问。
“驾着风的翅膀。”鬼魂回答说。
“7年之中,你大概已经走过很多地方了。”斯克鲁吉说。
鬼魂听到这句话,又发出一声叫喊,同时把它的链条在这黑夜死一般的静寂中弄得当啷作响,让人毛骨悚然。
“哦!我拴着,绑着,戴着双重脚镣手铐啊,”鬼魂说道,“不懂得那些不朽的人物千百年来为这个世界所进行的无休止的劳动,在其可以感觉到的好处完全发扬光大以前,就会消失在永恒之中。不懂得任何一个善良的基督教灵魂在小小的范围内工作,不管那是什么工作,都会觉得有限的生命太短,不够发挥自己有益的作用。不懂得一生中的机会错过以后,就没有办法让后悔来弥补损失!然而我过去就是那样!哦!就是那样!”
“不过你过去一直是一位很好的生意人啊,雅各。”斯克鲁吉结结巴巴地说,他现在开始把这句话用到他自己身上来。
“生意!”鬼魂叫喊着,又搓起双手来,“人类才是我的生意。公众福利才是我的生意,慈善、怜悯、宽厚和仁爱这一切才是我的生意。我在行业中的交易在我的生意的汪洋大海中只不过是一滴水而已!”
说着,鬼魂伸直手臂,举起链条,好像这就是一切徒劳无益的悲伤的根源。然后又把链条重重地扔在地上。
“在过去的一年,”鬼魂说,“我受苦最深。为什么从前我总将眼睛朝下看着从我身边经过的同胞们,却从来不抬起来看看引导那几位智者到卑微的处所去的神圣的星呢?难道那星光不会引导我也到穷人的家里去吗?”
斯克鲁吉感到不胜惶恐,剧烈地战栗起来。
“听我说!”鬼魂叫道,“我的时间快要到了。”
“我听着哪,”斯克鲁吉说,“不过不要对我太严厉!不要说得这般恐怖,雅各!我求求你!”
“我不打算告诉你,我怎么会用一种你看得见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我曾经悄无声息地在你的身旁坐了许多天。”
这可不是叫人好受的话语,斯克鲁吉打着寒噤,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我的赎罪苦刑并不轻松,”鬼魂接着说,“我今天晚上到这儿来是警告你,你还有机会和希望来避免同我一样的命运。是我设法给你带来的机会和希望,埃比尼泽。”
“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嘛,”斯克鲁吉说,“谢谢你啦!”
“你将要被鬼缠着,”鬼魂继续说,“被3位精灵。”
斯克鲁吉拉长了脸,拉得像鬼魂刚才拉的那样长。
“难道这就是你说的机会和希望吗,雅各?”他用结结巴巴的声音追问。
“是的。”
“我——我想我宁可不要。”斯克鲁吉说。
“要是没有它们来访,”鬼魂说,“你就不能奢望避免我现在的经历。明晚钟敲响一点的时候,你等着头一位来访者吧。”
“我不能让它们马上一起来,让这事就此了结吧,雅各?”
“后天夜晚同一时刻等着第二位。大后天夜晚12点的最后一响停止震荡的时候,是第三位。别想再看见我,为了你自己,你要记住我们的这次会面!”
鬼魂说完这段话,就从桌子上拿起包布像原来那样把头裹起来。斯克鲁吉听到鬼魂的上下颌缠合在一起的时候,牙齿发出刺耳的响声。他鼓起勇气抬起眼睛来,只见他的客人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把链条一圈圈地绕在手臂上。
鬼魂从斯克鲁吉面前往后退,每退一步,窗子就自动升起一点,因此,当他退到窗口时,窗子已经大开。鬼魂招呼斯克鲁吉走过去,他听从了。走到彼此相隔不到两步的时候,鬼魂举起手来,示意他不要再靠近。斯克鲁吉站住了。
这与其说是服从,还不如说是出于惊讶和恐惧,因为在那只手举起来的时候,他听到了从空中传来的嘈杂声。那是断断续续的哀悼和悔恨的声音,是无法形容的悲伤和自怨自艾的哭泣。鬼魂静听了一会儿后,也加入了这悲悼的挽歌,然后飘到窗外那凄凉而又黑暗的夜空之中。
斯克鲁吉跟到窗口,好奇心使他不顾一切向外望去。空中布满了各种惶惶不安的幻象,匆匆忙忙地飘来荡去,一面走,一面呻吟。每一个幻象都像马莱的鬼魂那样带着链条,有的几个(可能是犯了罪的官吏)被锁在一起,没有一个是自由的。有不少在世时是斯克鲁吉认识的。其中一个老鬼魂穿着一件白背心,脚踝上缚着一个巨大的铁质保险箱,他看见石阶上坐着一个怀抱婴儿的女人,他因无法帮助她,而伤心地哭泣着。很明显,这些鬼魂一致的痛苦在于他们全都想善意地干涉人间的事务,可是已经永远丧失了这种能力。
究竟是这些东西渐渐消失在迷雾之中,还是迷雾吞没了他们,斯克鲁吉闹不清。他们连同他们灵魂的声音一起消失了,黑夜变得和斯克鲁吉刚才回家的时候一样静。
斯克鲁吉关上窗子,然后查看鬼魂到底是打哪儿进来的。门还是像他亲手锁上时那样是两把锁锁着的,门闩也都没有动过。他正想说一声“胡闹”,可是刚说了头一个字就顿住了。由于他刚才情绪太过激动,或者由于白天的疲劳,或者由于他瞥见了那个冥冥的世界,或者由于和那个鬼魂的乏味的谈话,或者由于时间太晚,他现在十分需要休息,他径直走到床边,衣服也没有脱,一倒下去便睡着了。
遇上幽灵船的船(节选)
[美]弗兰克·诺里斯
“克拉鲁斯”号缓慢地向前航行,把船舷两侧的海水搅得翻滚。每天天空都是淡蓝色,太阳一刻也不停息地照射着海中移动的那个小圆点。每天海水都是深蓝色,海面上风平浪静,光滑得好像一块花岗石板,明亮得像一块有色玻璃。大海不断地延伸,我们四周都是这无边无际的海水。每天,船上烟囱冒出的黑烟都把航行带起的白色浪花遮蔽起来。中午时,哈登伯格船长会在操舵室悬挂的海图上扎一个针孔,告诉我们已经在茫茫大海中行驶了很远。每天,人类世界、文明、报纸、警察和电车车轨都在慢慢地从我们的记忆里消退,我们孤独地在大海中航行,在茫茫大海里被人遗忘。
“在这浩瀚的大海里航行真快乐,”阿利·巴赞说,“至少不会踩到旁边人的脚。”
“我们没有留下一丝航迹,”哈登伯格告诉他,“这对我们也是很幸运的事,没有人曾行驶到过这里。你不能漫无目的地行驶,否则会迷航。”
“就像在一个讨厌的气球里一样。”施特罗克说。
我只能说“克拉鲁斯”号的这次航行其实是不合法的,它从事的是一桩已经有200多年历史的肮脏的买卖。这次冒险非常有利可图,但必须以违反法律为代价。
我们要前往的那个岛屿令我们充满恐惧。在“克拉鲁斯”号这次航行的200年前,曾经有船到过那里——那是一艘类似哈得孙河上的那种高船首的小吨位帆船,船员在岛上登陆,在干完了计划好的肮脏勾当后,这艘船就离开了那座岛。当那座岛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被杀害的人从海里钻出来站在船的前面,船的甲板上长出像霉菌一样的东西,船员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在恐惧中备受煎熬。在一周时间内,20名船员相继死去,到了第二个星期就只剩下6个人活着。
这6个幸存者惊恐地决定弃船逃跑,他们乘坐小船又重新回到岛上,记录下经历的一切之后全部死亡。
这6个人弃船的时候船上还悬挂着风帆,亮着船灯,他们是在恐惧中逃走的。他们的记录说,他们坐上小船前往小岛时海上吹起风来,他们用力划桨,但那艘弃船跟在他们后面行驶,好像有东西不愿意遗弃他们或者这艘船不愿意被遗弃。直到风停了,那艘弃船才慢慢停下。6名船员把这艘船甩在后面,它静静地停在海面上,注视着他们远去。从此再也没有人听到过这艘弃船的下落。
或许它的故事就这么简单。
但是我对这个事情的看法是这样的。这6个不幸的船员携带着他们那点可怜的战利品返回岛上时,这艘船成了他们最后的朋友。它是一个守护者,到最后都在保护和帮助那6个船员。而现在,200年后,我们几个人,包括3个黑人和我自己都没有任何探究这件事的权利。这是对死者的一种亵渎,这样的话,我们和掘尸者没有什么不同。
当我听见其他人抱怨海上孤独的航行时,开始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不是个船员,只能强行忍受着这种船上生活。但是16天来,每天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地平线和茫茫无际的大海,简直令人发疯,我感到自己的神志已经开始错乱。
航行在这茫茫大海上,看不见任何其他船只,人的精神几乎要崩溃。让一个充满怀疑的人漫无目的地在海上航行16天,整天看到的只有太阳,听到的只是船员的抱怨,岂能不产生疑虑。
然而我们不需要有人陪伴,我们的目的就是要秘密行动。但是我想,即使这3个黑人也会欢迎哪怕一艘小船的经过。
第七天,哈登伯格船长和我为了改善一下船上的伙食,准备用吊锚杆捕捉几条在船头游弋的小鲸鱼。哈登伯格船长算了算我们还要航行的天数。
“我们现在离那个岛有800多千米,”他说,“这艘船航速达到了13节,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但是你知道,我能更快地抵达那片陆地。”
“怎么会呢?”我立即弯下身问道,“指望有个好天气?”
“迪克森先生,”他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不管怎么说,大海是个奇怪的地方,我天生就是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我了解大海,而且知道它的感受。伙计,往远处看,什么都没有看见是吗?除了我们整天都能见到的千篇一律的地平线之外,什么都没有是吧?桌子上的玻璃杯像尖塔一样平稳,我想这艘船的性能还是和起航那天一样好。”
“而如果我现在在家里,我就是一个只会吃格洛斯特干酪的傻子——你明白吗?我要转左舵,我肯定我会这么做的。为什么?因为我了解大海,迪克森先生,我了解大海。”
我以前也听其他老船长这么说过,于是我向哈登伯格讲述了一位船长曾经在亭可马里外平静的海域里翻船的经历。我问他,刚才他对大海的感觉给了他什么提示没有(因为在公海上的任何先兆都是不祥之兆,至少不是好兆头),但是他却含糊其词。
“我不知道,”他略有愠怒,好像有很大的困惑,边说边卷着绳子,“我不知道。有该死的东西在接近我们,我敢赌一顶帽子,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迪克森先生,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空中有一只大鸟,转眼就不见了。”他突然大叫起来,倚在旁边捶起他的膝盖:“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它。”
那天晚上晚饭过后,我们抽起烟,在舱室里又谈起了同样的话题。此时,哈登伯格正在驾驶室里当班。埃里·巴赞开口说话了。
“是我的话,”他说,“如果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的话,我就立刻诅咒。”
他边说边笑,可是正在此时,厨房里的一个平底锅掉在了地上。他吓了一跳,随口骂了一句,向厨房的方向看去。
斯特洛克情绪也很沮丧,好像在前天就已经这样了。
“我说,玻璃杯不错。”他说,“我猜海上没有风,但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而且我们的船也不妙。”
不知道是这次谈话让我精神紧张,还是大海的感觉已经找上了我。我真的不知道,只知道那天晚饭后,睡觉前,一种奇怪的忧虑感袭上我心头。等我回到自己的舱房时,我变得十分易怒,这倒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我突然找不到火柴了。其他人也多少感到有点不舒服。
我心中的不安难以名状,我觉得我们被什么东西监视了。
我们船上的成员稀奇古怪,先前我只提到过3个黑人伙计和我自己。我们船上还有几名加煤工,另外还有一名轮机长。但是我们很少见到他,因此就不把他算在内了。我和3个伙计从早到晚都忧郁地站在船中间的甲板上,无声地、急躁地挑战着各自的神经,直到滑轮的吱呀声让我们惊跳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是利器架在脖子上。我们没事儿就会吵架,常常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在我的航海生涯中从来没有跟像这3个家伙一样讨厌的船员共过事。
我们只有一次意见统一过,就是在那个中国厨师不小心糟蹋了一炉饼干的时候。哈登伯格提议拿出我们仅剩的啤酒喝上一点,我们站起来为彼此的健康干杯。
我记得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坐在甲板上直到很晚——那天真的很古怪——一直讲述着各自的经历,最后我们又下到船舱打起了纸牌。
我们让斯特洛克留在驾驶台——他正在当班——竟然忘记他对打牌也十分上瘾。当时大概是凌晨一点钟,我听见他吹了一声又尖又长的口哨,我放下牌说:“听!”
接下来一片寂静,我们先是听到船上引擎发出闷闷的飞速运转声、排气装置抑扬顿挫的咝咝声以及哈登伯格马甲里大怀表的嘀嗒声。接着,甲板上的驾驶台里传来斯特洛克拉长的声音——简直是夜晚里的哭号——“喂,喂,有船。”
牌顿时从我们的手中滑落,我们就像变成了石头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紧接着,我们兴奋得有点失常,一路跌跌撞撞、骂骂咧咧地跑上了甲板。
天空低垂着一轮满月,发着红光,海上没有一丝风。海面平静得就像冷却了的火山熔岩,就连船头都劈不开海面的浪花。
我记得我站在那里张望着空旷的海面——投在海平线上的月光就像一条着了色的彩带——我皱着眉头,表情相当愚蠢。这时跑在最前面的哈登伯格大喊起来:“不在那儿——上驾驶台来!”
我们跑上去,加入斯特洛克。等我追上去时,其他人正在问:“在哪儿?在哪儿?”
他还没来得及指给我们看,我就看见了——我们,所有的人都看见了。我听见哈登伯格的牙齿不停地上下打架,就像捕兽的夹子。埃里·巴赞小声咕哝着:“仁慈的上帝呀,您怎么送来了这么一条船?”
此后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张口说话,我们定定地站在那里,身后拖着一动不动的黑影。我们挤作一团,越过左舷向远处眺望着,相互顶了对方一肘,这其中蕴含了许多意义。
我们看到的船——噢,离我们还不及半英里——与时下所有船的设计都不同。
船身很短,船尾楼很高,船尾稍稍朝向我们的船,上面安装着奇怪的小窗户,跟一幢房子似的。船尾楼两侧有两个巨大的铁灯笼,好像曾经是被用来点信号灯的。船上有3个主桅杆,但是上面除了一些腐烂的横条外,几乎没有帆,周围都是低垂的纠缠不清的索具。
在血红色的月光下,这艘船静静地漂流在海面上,在孤独而阴郁的大海里显得那么古老,好像是被遗弃了。这是我记忆当中所见到的最险恶的东西。
接着,斯特洛克就开始喋喋不休地重复他是怎么看见这条船的。
“这显然是一艘无主荒船。我刚才睡着了,是的,我睡着了。有点玩忽职守。我们在逐渐接近它。当我醒来的时候,为什么——你们知道的,当我醒来的时候,它就在那儿了。”他浅浅地一笑,“而且,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它会在那儿了。我转了个身就突然看见它在那儿——当我醒来时,就在那里了。”
他又笑了笑。正笑着时,我们脚底下的发动机骤然停止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受到撞击,撞到了船体的一侧,致使我们站的地方都发生了倾斜。蒸汽机发出尖利声——接着一切归于沉默。
机器的噪音停止了。“克拉鲁斯”号在平静的水面上前行着,仅靠正在减少的动力推动它向前滑行。
哈登伯格大喊道:“全体待命!”然后又通过管子向机房喊话:
“怎么回事儿!”
因为我站得离他最近,能够清楚地听到下面传上来的微弱的声音:“轴承的问题,先生。”
“坏了?”
“是的,先生。”
哈登伯格转过脸来说:“下来,我们得谈谈。”
我想我们谁也没再看那船一眼,我当然也避而不看。但我们的船还在朝着它前进,我把手搭在斯特洛克的肩上,直视着他的双眼问他:“你当时睡着了?这就是为什么你是突然间才看见它的。”
现在距离我问这个问题已经有5年了,而我一直在等待斯特洛克的回答。
我们的轴承坏了,当我们下到机房看到那个坏部件时我们的希望都破灭了。我们和轮机长谈了5分钟,得知根本无法修好它。我们对一看到那艘怪船就发生机器故障这样的巧合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我们对轴承损坏这件事情并没有感到任何惊讶。
我们从机房慢慢走上来,无精打采地回到舱房。
“现在怎么办?”哈登伯格先开口,算是个开场白。
没人说话。
此时已是凌晨3点钟。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坐着的位置正对着舱门,舱门是打开的。我能看到满月当空高挂,黎明的曙光正带着一丝黄黑色从天边升起,天上的繁星还在眨着眼。在火红的月光和暗黄色的曙光的映衬下,大海是灰蒙蒙的。就在不到半英里以外的海面上,为我们伴航的那艘船依然在那里。每次“克拉鲁斯”号缓缓地随着海浪左右摇摆时,我都能通过舷窗看见它。
“我同意上岛。”埃里·巴赞大喊,“不管有没有轴承。你们知道的,我们还有一点儿装备。”——讨论就此开始。
讨论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每个人都很愤怒,场面十分聒噪,有的人扯着嗓子大喊,有的人用力地敲打着桌子。最后讨论是怎么结束的我记不清了,但到结束时大概已经是凌晨五点钟。值更的人传话到舱房说:“你们要不要到甲板上来,先生们?”此人说起话来不断颤抖,我能听出来好像此事对他生死攸关。
我们相互看着对方,我看到埃里·巴赞的嘴唇逐渐变白。船上一片寂静,好像是哈登伯格的声音突然说道:“是什么事情?万能的主呀,我不是懦夫,但是这件事情我真的受够了。”说完他就上了甲板。
外面很凉,太阳还没有升起。夜晚将尽,曙光尚未来临之时,介于黑暗和光明之间的时候实在奇特和诡异。
天空中的灰暗既不是夜晚的颜色,也不是黎明的色彩,正从这个世界上一点点地消失。
我们站在围栏旁,没有说话,盯着远方。船上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我们脚下某个地方爆裂的管道正滴滴答答地滴着水。这声音了无生气,就像——上帝知道——死亡之钟的嘀嗒声。
“你们看见了,”值更人说话的声音仅比耳语声大一点儿,“没错,它在动——朝我们的方向。”
“哦,一定是洋流让它向我们漂过来的。”斯科洛克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高兴点儿。
是不是黎明永远都不会来临?
埃里·巴赞——他的父母是天主教徒——已经开始默默地祈祷了。
这时哈登伯格大声叫起来:
“我真的不想那个东西——停在那儿的那个东西撞上我们的船头。我不想那样。我们得想点儿办法。挂上帆吧。”
斯特洛克说:“可是风在哪儿呢?”
他说得对。“克拉鲁斯”号静静地停在海面上,海水就像一块铁板,除了那条幽灵船以外,一切都静静地一动不动。
幽灵船慢慢地驶过来,它那高大笨重的船头直直地冲着我们的船,浪花在它脚下翻滚着。它过来了,近在咫尺。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它,看到它上面腐烂了的支架、糟乱的索具和满是裂缝的甲板。干净的海水在它的身旁回旋,就像要回避一个不洁的幽灵。它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没有东西能够掀动它那巨大的身躯,但是它却在移动。
我们孤立无援,“克拉鲁斯”号怎么也动弹不了,我们被困在这里了。没有人想起应该把船上的灯熄灭,灯火仍然在黎明中闪亮着,这与火红色的月光和绿色的幽灵船的气氛格格不入。
空旷的大海上一片寂静,现在是6点钟,在奇怪的半明半暗中这种宁静就好像沉睡在海洋底部的死者一样平静。海面上因为雾气而灰蒙蒙一片,幽灵船形单影只、了无生气地掠过了我们的船头。
我不知道那艘船消失后过了多久,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才重新振作起来的。但最终我们做出某种决定,即我们要继续扬帆远航。我们离小岛已经很近了,不能再返航。
我们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给船上帆,直到夜幕降临时才来了微风。我相信这个消息让所有的人都十分振奋,而且更加卖力。最后的检查也完成了,哈登伯格负责掌舵。
我们从上午开始,已经漂流了很长一段距离,“克拉鲁斯”号的船首向我们出海的方向转去。但是风速一旦强到可以掌舵的时候,哈登伯格就掉转舵头,继续朝着小岛的方向前进。
在这个航道上还没行驶上半小时——不,连20分钟都没有——风向就转了,“克拉鲁斯”号径直朝着10点钟的方向去了,现在“克拉鲁斯”号只能抢风航行。这时最奇怪的事情降临了。
我清楚“克拉鲁斯”号上根本没有装移动船板或龙骨,我也承认一艘900吨的运输船上的船帆并不是为了让它加速或起到平稳作用的,也许有从小岛朝向我们的洋流。所有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克拉鲁斯”号本应该向前航行的,洋面上应该有伴流的。
除了这些,我们这艘值得信赖的船简直是——我该怎么说呢?
我应该说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一艘船——彻底地。我应该说新船都有点小脾气,而且性能都不稳定,而老船或经历过大风浪的船只则反复无常,但不会有太多的小脾气。这些船的船长们要想驾驶得得心应手就必须了解它们,就算最好的船只有时也会发发脾气,它们会罢工、摇晃不定、不听从驾驶和操作。我还要说有的船会一直平稳地在海洋里航行,就好像路面电车缓慢地行驶在双轨上一样既安全又顺从。但是一旦不肯前进了,它就倔强到底,任由你想尽办法也无济于事。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就遇见了这种情况,我们的“克拉鲁斯”号就是这样。
我们真拿它没有办法,船上损坏的轴承让它动弹不得。不管怎样,我们都无法让它向岛屿前进半步。我们一直在说“洋流”,可是为什么测速绳却测不到呢?
我们试了3天3夜。“克拉鲁斯”号拖着沉重的身体,在海面上摇摇晃晃,就好像骑士在压路机旁停住马时,其马后腿腾空时一样。
我告诉您吧,我能够感到“克拉鲁斯”号从头到尾都在颤抖和战栗,像是在狂风骤雨中航行。它慢慢地被压向下风,漂离航道。
我们尽可能地给它动力,张起满帆。3个黑人像毫无人性的怪兽一样大声咆哮着,或许我应该把他们形容成“印度的看象人”,他们正试着把生病的大象赶到老虎身边,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诅咒那该死的洋流、该死的运气和那该死的轴承。”哈登伯格大喊,从掌舵的位置他能够看到“克拉鲁斯”号正在被压向下风,“来吧,老家伙——你这堆垃圾!我的上帝呀,你们一定以为它被吓坏了!”
或许“克拉鲁斯”号真的被吓坏了,这一点有待进一步讨论。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哈登伯格被吓坏了。
一艘不听从指挥的船其实比船上有一名叛变的船员好不到哪里去。这两者我们刚好都有。当班的加煤工都很迷信,他们看到——我们所看到的——并且知道是什么让“克拉鲁斯”号动起来的。它的失控只是个时间问题。
这一切都该结束了。我们在船舱里召开了最后一次会议,只能承认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必须掉头返航。
我们掉转船头顺着风向行驶,让“洋流”帮助我们。“克拉鲁斯”号乘风破浪,海水在它的脚下掀起朵朵白色的浪花。伸出围栏的测速绳也被扯了回来。
自从我们掉转船头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碰到厄运。
看来回旧金山的航行很顺利。
我们刚掉转船头不久就发生了一件怪事。我们大概刚往回走了8千米,正是傍晚,斯特洛克在值班。大约7点的时候,他在驾驶室里喊我上去。“看见它了吗?”他说。
只见那艘船静静地跟在我们身后,在黄昏的阴影中时隐时现,孤孤单单的样子难以名状。我们远远地把它甩在了后面,我和斯特洛克站在船舷上静静地看着它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斯特洛克说:“它又加速了。”
几个月之后我们的船驶进了金门,并在那里抛了锚。一解散,船员们就冲上岸,不出几个小时我们在海上的见闻就不胫而走,从北非海岸到西海岸所有有水手的地方都在讲述这段传闻。
“克拉鲁斯”号仍然停靠在那里,没有人愿意为它领航,没有船长愿意驾驶它出航,没有加煤工为它加煤,没有水手在它的甲板上忙碌,它再也嗅不到海水的味道。因为它见过幽灵船。
注释
[1]该隐和亚伯是亚当和夏娃所生的两个儿子。该隐嫉妒其弟亚伯得到上帝宠爱,杀死了亚伯。
[2]示巴为古代也门的一个民族。示巴女王曾经因为听说以色列王所罗门聪明过人,专门前去拜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