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许尔千山万水身:仓央嘉措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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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菩提根深种,辨物续前缘

广袤的草原季节分明,可是少年阿旺诺布总是莫名延续着错觉,认为眼前的原野四季碧青翠绿,在琉璃一般澄澈的天空下无休止地散发着草木辛辣、清新、忧伤的气味。

这漂亮的孩子不理解自己的忧伤源自何处,当风从远方吹来,吹过他柔软的微微卷曲的头发,他会把脸转向西北方长久地凝视。

过路的商客告诉他,那是拉萨的方向。

扎西丹增家的漂亮儿子与别人家的孩子不同。刚刚会走路的时候,他就摇摇摆摆地自己跑去抓爸爸的转经筒[39],径自笨拙地转动着经筒,高兴地张大嘴巴欢叫。再大一些,会说话了,和小姐姐曲珍玩耍着他会突然说:“我不是这里的人,我要回去。”曲珍很惊讶:“你要去哪儿?”他抬起小手,指向西北方。

西北方,遥远的日光城。第巴桑结嘉措坐在卡垫上诵经完毕。

夏天的青草长得格外茂密。拉萨周围草场的香气,冲破八角街的烟火气,随风飘进了玛布日山上的布达拉宫,这香味儿被酥油香和藏香的气味冲淡,在第巴的鼻腔转瞬即逝。淡淡的,清幽的草香,即使是一瞬,也足以让麻木的神经震撼。

他头脑深处的记忆之海,发出丝丝缕缕幽暗的闪光。

桑结睁开眼睛。约定的日子来临了,他要为布达拉宫寻找真正的主人。

“传曲吉卡热巴·多伦塔坚乃、多巴·索朗查巴。”

六月的清晨,一支马队悄悄从布达拉宫后门出发,走出八角街,走向拉萨的城门。守城的军官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何事出城?”

吉卡在马上回答:“去天竺朝圣。”

“朝圣?”看这行人的装扮气质,实在不像朝圣,军官示意他们下马。

吉卡看看多巴,多巴下了马,拿出了布达拉宫的证件和卦象:“实不相瞒,朝圣是幌子,我们是有重要任务在身,要去寻找转世灵童。”

寻找灵童要有高僧给的卦象,这点不错。那份证明上,还有第巴桑结嘉措的印鉴。军官挥手放行。

军官没有想到,他听到的实话,其实还是个谎言。灵童的身份必须严格保密,桑结早就给下属们编造好了谎言让他们去应对突发事件。对于他扁扁的、聪慧的头颅来说,编造这样的谎言并不是难事。谎言保障他避过一次又一次惊涛骇浪,编造谎言他早已驾轻就熟。

出了城门,马队向东南方走去。那是高僧占卜得出的额巴钦波的灵童降生的方向。不过,他们的目标并不是邬金林,而是曲果甲拉姆拉措湖。曲果甲拉姆拉措湖被认为是神湖,具有非凡的灵性。藏传佛教认为,通过虔诚的祈祷、施行相应的仪式,会在湖中呈现灵妙的景象,指示出灵童身处的地方。

格鲁派在寻找灵童时,一般会使用降神或者高僧占卜两种方式。这两种方式都能指出灵童降生的大致信息,譬如灵童在哪个方向降生、是什么属相等。雪域高原,活佛众多,灵童也多,属性近似的灵童往往不止一个。在这种情况下,较为准确的寻找方法就是观湖。

茫茫雪域,神湖有两个,一个是仁布县的雍杂绿措湖,一个是山南加查县境的曲果甲拉姆拉措湖。拉姆拉措湖是西藏护法女神班丹拉姆居住的地方,“措”是藏语“湖”的意思,“拉”是神的意思,“拉姆拉措”就是“圣母湖”。

拉姆拉措湖被神峻的山峰包围。西藏的花朵色彩斑斓,山峰亦有不同的颜色,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围裹拉姆拉措的山是黑色的,使神湖看起来像被黑铁嵌边的宝镜,泛着凛冽灵性的光芒。

每年,都有无数的信仰者踏过草原,翻越高山,穿过河流,走过林地,坚定地向拉姆拉措走来。人们相信,只要虔诚祈祷然后观望湖面,就能从变幻莫测的湖水中看到自己的未来。只有经历着苦难和无奈生活的人才知道,一个未来的许诺,对自己有多么重要。无论这未来好与不好,至少能使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其实更多时候,折磨人的不是生活本身,而是未知,未知是最可怕的魔鬼。

能来拉姆拉措观望自己的未来是无数藏族人的梦想,第巴也不例外。每一位第巴都有观湖的经历,第巴桑结嘉措却不在其中。他害怕看到一个不好的结果。他的一切生命轨迹都是既定的,额巴钦波,他的老师很早就已划定了他的生命道路,他必须按照这个方向走下去。他,第巴桑结,不能失败,没有失败。

他的命运影响着一个伟大人物的伟大梦想。一步一步,他在帮助那位伟大的人物把梦想完成。

这神圣的湖,只要呈现出伟大的五世再次莅临人世的地点即可。

夏天茸茸青草为铁灰的山带来了些许绿意。阳光穿透云层,驱散了笼罩在拉姆拉措湖上的雾气,湖水呈现出了瑰丽的色彩,深蓝、浅蓝、湖蓝、墨蓝、靛蓝、孔雀蓝……曲吉一行人来到湖边,供上各色贡品,向班丹拉姆女神敬献了哈达,开始了祈祷仪式。

仪式庄严神圣,经过漫长的经文念诵后,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斑斓的湖水,捕捉湖面映现的每一个微小倒影。

有人看到了高高的山口、飘扬的风马,有人看到了破旧的石板房,还有草场和牛。

“多巴,你看到了什么?”曲吉问。

“猪,黑色的猪的形象。”

“唔,与之前占卜的灵童的属相一致啊。”

“曲吉,你看到了什么?”

“我也看到了石板房,房子旁边有一棵柏树,很高、很大的柏树,一些小孩子在玩耍。”

“……”

寻找灵童的队伍离开了拉姆拉措湖,走向门隅。

这里是门隅。那位在布达拉宫壁画上行走的来自遥远汉地的公主,不仅带来了谷物种子、耕作技术、吐蕃王的爱情,还带来了堪舆之术。经历了一路风霜来到西藏,公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八十种五行算观察法”推算出了西藏的地形地貌。公主发现,西藏的地形如同一个魔女,魔女头东脚西仰卧,拉萨的卧塘湖是她的心脏部位,玛布日山和药王山是她丰满的乳房[40]。

门隅,就在魔女的左手心。

据典籍记载,门隅是“乌仗那第二佛祖曾经加持过的宝地[41],那里遍布秘籍宝藏,与边地坎巴顶相毗邻[42],年稔谷粮十三种,林木瑞草花果数不清”。

莲花生的传说,使寻访者们踏上门隅的土地时心中自然流淌出敬仰之情。

莲花生,是怎样的少年呵。传说中,他的容颜永远停留在十六岁,岁月的痕迹永远不会爬上他玫瑰色的脸颊,他上嘴唇柔柔的绒毛永远不会化为黑而硬的胡须。《大阿阇黎莲花生传》记载,他“肤色白里透红,无名指有莲花图纹,眼睛和嘴唇像盛莲一样”。很久很久以前,他脚踏祥云迎着风来到门隅,柔软的微微卷曲的头发在风中飘荡,就像……就像那在村口放牛的孩子一样……

马队穿过山口,来到了邬金林。远远地,看到村口的高地上放牛的小孩。一个侍从打马向前,俯下脸来问:“孩子,你知道村子里谁家的房子挨着柏树吗?”

孩子绽开莲花一样的嘴唇,微笑着:“那是我家呀。”

有秘典记载,莲花生大师是过去、现在、未来三时诸佛之总集,观世音菩萨亦是他的化身,身为达赖灵童的仓央嘉措,是他的转世。一点灵魂,因有了那普度众生的愿力,便随从光阴在这红尘中流了又流,转了又转。

为避免引人注意,马队在村外驻扎,曲吉与多巴带着辨认灵童的物品来到扎西丹增家。

两人向扎西丹增与次旺拉姆献上了作为布达拉宫公文标志的吉祥日哈达,然后取出五世达赖的谕旨献给扎西丹增。在一旁玩耍的阿旺诺布看到谕旨,笑着对爸爸妈妈说:“这是我的印章,你们得福啦!”无论是来访者,还是扎西丹增夫妇,听到这话都大为吃惊。

寻访者要使用辨认前世用具的方法来确定灵童。

曲珍被送到那日家,大门紧闭。扎西丹增与次旺拉姆虔诚地跪在房子的一角,看曲吉与多巴先按照礼仪举行庄严肃穆的护法神唐坚嘉措恕衍请愿仪式,狭小的石板房香烟袅袅,梵唱声声。

放牛小童阿旺诺布净身后,口含加持物端坐于卡垫之上。浓郁的桑烟与流水般流淌的梵唱并没有让他觉得不安,反而,他露出兴奋的神态,一副安享其中的样子。

测试开始了。喇嘛曲吉卡热巴·多伦塔坚乃是五世贴身侍从,而多巴·索朗查巴不是。但是他俩对阿旺诺布说:“我俩是你的仆人,现在你记得谁,请到谁的怀中安坐。”阿旺站起来,毫不迟疑地向曲吉走去,坐到他怀里。

曲吉的激动无法言说。他压抑着强烈的感情,拿出两个卷轴,铺开来看,是两幅唐卡,一幅是宗喀巴大师的肖像,一幅是五世达赖本人的肖像。多巴问:“你认识画像上的人吗?”

阿旺笑了,指着五世达赖的肖像说:“这个我认识。”

“你认识这个吗?”曲吉又取出五支镇邪橛放到藏桌上。这些镇邪橛一支比一支镶嵌得华贵精美,阿旺挑挑拣拣,却没有拿小孩子最喜欢的嵌满多彩宝石的,而拿起了五世用过的较为朴素黯淡的镇邪橛,说:“这是我的东西。”不过,他的神态有些迟疑:“我记得,我的镇邪橛没有这么大……”同样一支镇邪橛,对一个缩小的身体来说,当然显大。前世的零碎记忆不足以解释今生的疑惑,阿旺拿着这支镇邪橛摆弄了许久。

第二天,认证的考验继续进行。同昨日一样的仪轨,念诵经咒并净身。这次曲吉和多巴请出了一尊莲花生大师雕像,一尊嘎玛巴银制雕像。莲花生大师是密乘大师,嘎玛巴是噶玛噶举派的活佛[43]。阿旺伸出小手,将莲花生大师置于头顶,把嘎玛巴放在胸下的位置。次旺拉姆惊奇地握住了丈夫的手,阿旺从没有见过莲花生大师与嘎玛巴的形象,又怎会知晓如何安放?

次旺拉姆说不出心里的滋味。自小孩子嘴里偶尔蹦出几句超出她理解的话,她只当作顽话。高原上每一个藏族人都熟知活佛转世的故事,但,这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未把儿子与神圣的活佛联系在一起思考过。

香烟和经文似乎唤醒了孩子前世的记忆,他记起得越多,她越惶恐。孩子是活佛,是无上的荣光,也意味着,她将失去儿子。活佛,要坐在高高的宝座上。

多巴再次摊开了几轴唐卡,然后取出了圣物——乃琼大神赐给甲亚巴的弯刀和哈达。多巴问:“你知道这是谁的吗?”

“是他的。”阿旺毫不犹豫地从一堆神祇祇画像里指出了乃琼大神。

第三天,曲吉拿出了五世佛的旧物,一本印刻着华美纹饰的木刻经书。小孩看着曲吉恭敬地把这本经书放在藏桌上,有点儿失望:“这种本子,布达拉宫里有很多呀。”他希望曲吉能像前两天一样拿出更有趣的东西,曲吉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按照规定,他今天只能拿这样的东西出来。阿旺只好去翻看这本书,在纸上模仿着画那些复杂的花纹,后来甚至把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仿佛里面的每一个字他都看得懂似的。

第四天,曲吉拿出了两顶冠冕。五世达赖在得到固始汗的帮助统一西藏后[44],曾经制作过一顶象征武功的冠冕,名叫崇威高德王冠,是五世的爱物。阿旺拿起崇威高德王冠戴到自己头上。帽子对现在的他来说太大了,一下子遮住了眼睛。小孩把帽子托起来,在屋子里跑着玩,跑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对曲吉说:“你把你自己的帽子也带上吧。”

另一顶冠冕,是班智达的通人冠。“班智达”是大学者的意思,曲吉是精通五明的班智达[45],这顶通人冠确实是他的。

第五天取出的,是两把小刀。一把是被猫眼石与金丝装饰的华贵藏刀,一把是五世佛用过的旧刀,下面挂了挖耳勺、牙签等小工具。阿旺看都没看新刀一眼,伸手就取走了旧刀:“这刀是我的!”多巴说:“旧刀给我吧,给你新刀,看,它多漂亮。”阿旺摆弄着挖耳勺,头也没抬:“新刀子的福力怎能与旧刀子相比啊。”

第六天,多巴拿出两个宝贵的法器——装有真言芥子的牛角,其中一个是五世曾经使用过的。

阿旺这次迟疑了许久,两个牛角看起来太相似了,但最终,他拿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这个是我的。”

第七天,是最后试验。桌上摆着一溜七个茶碗,有曲吉的,有多巴的,新旧不一,款式多样。其中一个是五世的。阿旺准确辨认出了五世的那个茶碗,抱住了不撒手,一定要用那个碗吃饭:“这个茶碗是我的!”

五世的茶碗是宝器,一定要带回布达拉。无奈,曲吉与多巴只好等孩子用茶碗吃完饭再伺机哄下。

扎西丹增家饮食俭朴,只有茶和糌粑。阿旺用餐前,先敬神灵,然后才开始食用糌粑。而且,他抓糌粑时两根手指微微弯曲上翘,那姿势与五世一模一样。

望着正在吃糌粑的孩子,曲吉和多巴感动得无以言说。

他若不是达赖佛,还会是谁呢?他的行止与达赖佛几无二致。

毋庸置疑,额巴钦波的灵童已经找到。曲吉派侍从迅速回布达拉宫禀报。

在各种势力扭曲交错的布达拉宫,一个绝密的消息能传到第巴的耳朵中,也能传到另一只耳朵中。

活佛缠绵的病痛与长久的闭关早已引起了各方的猜疑,活佛早已圆寂的说法也在暗地里流传了不止一天两天。但是,没有人敢站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一旦有个闪失,扁头第巴会从脑袋里想出的恐怕不只是赞词里优美流畅的句子,还会有让人生死两难的报复。掌握了灵童,就等于拿到了第巴的把柄,亦等同于掌握了这个宗教权力的命脉。

沉寂了许久的各股力量再次蠢蠢欲动。一些第巴的反对者迅速做出反应,派心腹僧侣去劝说佛父佛母带着灵童出走。

他们为了更顺利地达到说服的目的,没有直接去邬金林,而是先去了佛父佛母的故乡请他们的亲友帮忙劝说。次旺拉姆的母亲婉转拒绝了这些僧侣的请求,连同他们携带的黄金一同请出门外。僧人们没有泄气,连夜去拜访扎西丹增的姑母。在这位贪财的姑母面前,一两金子抵得上千言万语。时间紧迫,天还没亮她和僧侣们踏上了来邬金林的路。对于赚钱,她总是有额外的热心和执行力。

扎西丹增与次旺拉姆对姑母的到来大为惊讶,姑母却丝毫不觉得尴尬,扯开惯用的大嗓门问好:“扎西德勒!孩子们,听说你们现在发达了?快,让姑母看看那个带来吉祥的尊贵孩子在哪儿?”阿旺诺布已经被曲吉和多巴带着转移了住处,并没有和父亲母亲住在一起。姑母很是失望,但是为了钱,她怎肯轻言罢休。

石板房外,曲吉带来的侍从偷偷注意着屋里的动静。

与此同时,猎人那日家,也来了两位僧人。

灵童的新动向,陆续传往布达拉宫。夜长梦多。这些僧侣之后,还会有什么人来拜访?灵童需要再次消失于人们的视野,不然,只会横生事端。桑结嘉措拿定主意,请高僧占卜适宜藏匿灵童的地点。

不久,曲吉等人接到第巴的密令:将灵童一家迁往夏沃错那。

柏树下的石板房,一夜之间空了。那天清晨,那日在自家门前发现了一大袋细糌粑,装糌粑的,正是阿旺出生时他背去扎西丹增家的那只旧唐古。

安置好灵童一家,曲吉等人预备离开。吃过了最后一餐饭,曲吉拿出一个护身结哄下了孩子手里的糌粑碗。护身结用五色丝线编成,两端各有一粒刻着符咒的檀木珠,精美漂亮。这是曲吉亲自加持的,有平安吉祥、具足顺缘的效用。一套上头,一股神奇的力量涌遍全身,孩子对老喇嘛会心微笑。

曲吉与多巴留下了很多精致糌粑、上好的茶叶和银钱,对佛父佛母客气地行礼:“请照顾好佛爷。”

见他们没有带走孩子,次旺拉姆又惊又喜。

“这孩子尊贵吉祥,福德大得远远超过您的想象,但神佛指示,他有劫难未完,需匿迹于僻野。请您务必保守这个秘密。”

被莲花生大师祝福过的门隅,无论哪一块土地皆有鲜花美果,水乳流香。村落陌生,可是眼前的景致并不陌生,依旧是草场碧绿,云山高耸。

马队重又消失在蓝天绿野之间。

祈祷带来了开启前世记忆的力量似乎消失了。这个喜欢凝望碧蓝天空、萋萋绿草的孩子,望着马队远去,似乎他并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对他们的离去也漠不关心。他更不会知晓博学的僧侣、被尊称为“日增”的戴达岭巴在书籍中写下的预言:

众生之主承殊业,

降于香拔雪山西南。

他此来为了护佑苍生,

将为神圣宗教的宗主。

雨云覆盖了原野,瞬息间大雨倾盆,仿佛要洗刷掉访客的印迹似的。草场雾蒙蒙一片。阿旺无处躲雨,蜷身到一块凸起的石头下面。

不多时,清风吹过,云歇雨收。阿旺刚想从石头下钻出来,就听到小姐姐曲珍带着哭腔的呼喊。

姐姐在叫自己。

“阿佳!我在这里!”阿旺露出头,向小姐姐挥手。

小姐姐过来就把他按在石头上一顿揍:“阿妈叫我看住你不要乱跑,你不听……叫你不听话!叫你乱跑!”年幼的曲珍不清楚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匆忙的搬家、爸妈神情凝重的叮嘱里,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什么,知道必须得看好弟弟。客人刚走,弟弟就不见了。曲珍非常惶恐,不敢跟爸妈说,没头苍蝇似的一顿找。曲珍的藏袍被打得透湿,满头满脸的雨水,样子看起来狼狈极了。望着满脸茫然的弟弟,一种委屈的感觉涌上喉头,她松了手,哇地大哭起来。

长这么大,阿旺还没被姐姐揍过,他一滴眼泪没流,倒是姐姐满脸泪水。

曲珍抽抽搭搭想拉了弟弟回家,弟弟从石头前移开了身体,刚才他挨揍时趴过的那块岩石,清晰地呈现出了一个人形,胸前还有护身结的痕迹——是弟弟,弟弟的身形印在了石头上!

曲珍被眼前的景象惊没了眼泪。

殴打神佛,是重罪。石头记下了曲珍的罪。

草原上的故事传说,曲珍因为打了佛爷,积累了罪业,入了畜生道。后来还是得仓央嘉措本人的救助,才得以跳脱苦海。

马队消失的方向,出现了一支队伍,他们抬着什么东西向村落走来。是猎人猎到了狼。狼是草原上惹人愤恨的野兽,它们行踪飘忽不定,今天可能在这个村落偷吃一头羊,明天就跑到另一个村子去偷吃一头牛。狼的食量大,一头成年狼一年能吃十几只羊。猎狼是受到百姓们拥护的活动。打死狼之后,猎人抬着狼尸周游各村表演打狼歌舞,这是对猎狼成功的一种庆祝,也能在活动中得到大家的赞扬和赞助。

这次,猎人猎到的是一头大黄狼,他们把狼皮剥下来,填入干草做成标本,并在狼身上悬挂饰物和哈达。狼的嘴巴经过特殊处理,用一根木叉死死插住,让狼死后也不能去向神灵告状。

领头人“阿波热”手持五彩绸子飘扬的彩箭,走在队伍前面分外显眼。一会儿到了村子里,他要向大伙儿说唱好听的“江雄”呢。

佛爷自己并不觉得自己刚刚受到了怎样的冒犯,高兴地向“阿波热”跑去,留下曲珍独自在原地发呆。

“阿佳,阿佳,你也来啊!”阿旺一边快跑一边招呼着曲珍。他跑得快,有人比他跑得还快。

一个白衣小孩骑着一匹小马,如一道闪电越过阿旺,冲向了抬着狼的队伍。不过,小孩显然对阿旺比对狼更有兴趣,他调转马头又冲了回来,泥水溅了阿旺一脸。

雨后的草场,阳光刺眼,这孩子微微皱起眉,仿佛一下子看不清阿旺的样子,又仿佛有些轻贱眼前的小孩:“你就是那新搬来的?”

他一定是贵族的孩子,白色的衣服上镶着宽宽的水獭皮,还有金线的刺绣,使原本就刺目的阳光更加灿烂。阿旺诺布看了半天,才勉强看清他的脸。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

抬狼的队伍走近了村子,村子里的孩子们欢叫着迎上去。

“卓玛,你在跟谁说话?”一个穿红袍的男孩带着几个小朗生跑过来[46],手里握着马鞭。

“新搬来的,阿爸说的大贵人。”马上的孩子嘟起嘴巴,“阿爸净瞎说,哪有什么大贵人的样子嘛。”

“卓玛,不要瞎说,阿爸说了,这是大秘密,谁要说出去,就让行刑人用弯刀割掉谁的舌头!”

“我,我没说!都是你,非要偷听阿爸和客人谈话,连我也听到了。”白衣的孩子懊恼地伸出手指塞住耳朵,样子娇俏可爱:“他们也听到了啊!要是他们说出去了,可不能怪我!”

穿红袍子的男孩无奈了,扬起手里的马鞭四下乱指:“你,你,你,还有你!”

小朗生们惶恐地跪倒在地。

“你们谁要是听到了我们说什么,割了你们的舌头!”

“没听见,少爷,我们什么也没听见!”小朗生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小少爷对自己的威吓很满意。他怎么可能不满意,对朗生来说,这种威吓,随时随地都可能变成现实。

小少爷摆平了手头的事情,开始关注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外乡人。他看人的样子跟骑马的男孩有点儿像,微微皱着眉,不知是嫌阳光过于刺眼,还是他骨子里的骄傲所致:“新来的,你叫啥?”

“……阿旺诺布。”阿旺又看到了一双漂亮的眼睛,而且,他与马上的男孩长着多么相似的一张脸啊。

“我是宗本家的少爷塔坚乃班丹。喂,外乡人,见到本少爷怎么不知道行礼?”

“塔坚乃少爷,扎西德勒!”

“还有我呢!你还没向我行礼!”马上的少年叫着。

阿旺只好再向白衣少年行礼:“小少爷,扎西德勒!”

“哈哈哈哈……”宗本家的两个孩子笑了,马上的那位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我是宗本家的小姐!真蠢,你见过我这么漂亮的少爷吗?”卓玛骄傲地挺起腰身。

绵羊不长角,谁辨得出公母?小村庄走出来的阿旺诺布从未见过男装的女孩,惊讶极了。

塔坚乃大笑着翻上马背扶住卓玛的腰,去追赶猎人的队伍。小朗生们跟在马屁股后面一溜烟消失了。

卓玛,是女孩子的名字啊。我真蠢呢。想一想,阿旺自己也笑了。

村子里,说唱“江雄”的乐声响起。“阿佳,走啊去听说唱!”阿旺跑回姐姐身边,拉起姐姐的手向村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