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
【作者介绍】
陈子昂(约661年~702年),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省射洪县)人,唐代文学家。他是唐高宗开耀二年(682年)进士,武则天光宅年间因上书而受到重用,授麟台正字,后迁右拾遗。陈子昂曾随武攸宜讨伐契丹,辞官后受人陷害,最终冤死狱中。
陈子昂在政治上针贬时弊,提出过一些改革的建议,在文学方面则针对初唐的浮艳诗风,力主恢复汉、魏风骨,反对齐、梁以来的形式主义。他的诗歌对盛唐诗风影响很大,杜甫、白居易、韩愈等人都曾给予很高的评价。
登幽州台[1]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2]而涕下!
【注释】
[1]幽州台:又名蓟北楼、蓟丘、燕台。相传战国时代燕昭王筑此台以招纳贤士。[2]怆(chuàng)然:感伤貌。
【语译】
身前不见古时的贤者,身后不见未来的杰士,我感念天地是如此阔大悠远,不禁独自一人,黯然地落下了热泪。
【赏析】
根据《陈氏别传》记载,此诗作于武周万岁通天元年(696年),陈子昂跟随武攸宜征讨契丹:“子昂体弱多疾,感激忠义,常欲奋身以答国士。自以官在近侍,又参预军谋,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他日又进谏,言甚切至,建安(武攸宜)谢绝之,乃署以军曹。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书记而已。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人莫不知也。”
文中“乐生”指的是军事家乐毅。当初燕昭王思欲伐齐报仇,于是筑台招贤,“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趋燕”,最后乐毅领兵南下,几乎灭亡了齐国。其间虽然多次有人在燕昭王面前进乐毅的谗言,而昭王始终对乐毅信之不疑。陈子昂向武攸宜献计而不得用,正好登台怀古,从燕昭王和乐毅的往事联想到自己,不禁悲从中来,乃有此诗。
此诗浅近而沉郁,不作任何描写而直抒胸臆,手法是非常独特的,在遣词造句和整体布局上,也显得矫矫不群。“念天地之悠悠”一句俯仰千古,可见诗人所怀想的并不仅仅是能够识贤、用贤的明君,而更包括古往今来的各类有才之士。天地如此广大,历史如此悠长,自己身处其中,显得是那么渺小,古人不可得见,后人难以相逢,我要到何处去找那用武之地呢?因此而感怀,乃至泣下,是何等的自然,又是何等的忧伤!
唐诗常识
唐诗中,五言句大多作二二一或二一二句式,六言句大多作二二二句式,七言句大多作二二二一或二二一二句式,偶有另类,并不常见。而《登幽州台歌》则独作一二二句式和一二一二句式,全篇节奏都别出心裁,显得非常新颖。诗以五、七言为主,所以古诗分类也往往归之于五言或七言,此诗虽为五、六言,却有七言风味,故此归于七言。
李颀
【作者介绍】
李颀(690年~751年),字号不详,颍阳(今河南省登封市西)人,唐代诗人。他是开元二十三年(735年)的进士,曾任新乡县尉,后辞官归隐于颍阳之东川。李颀擅长七言歌行,诗以边塞题材为主,风格豪放,慷慨悲凉,与王维、高适、王昌龄等人皆有唱和。
古意
男儿事长征[1],少小幽燕客。
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2]。
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3]。
黄云白雪陇底飞[4],未得报恩不得归。
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5]歌舞。
今为羌笛[6]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注释】
[1]事长征:事是从事,长征即远征,意为从军远征。[2]七尺:指身躯,人身长约当古尺七尺,故称。南朝沈约《齐太尉王俭碑铭》有“倾方寸以奉国,忘七尺以事君”句。[3]猬毛磔(zhé):像刺猬毛一般张开来。[4]黄云白雪陇底飞:别本作“黄云陇底白云飞”。[5]解:懂得。[6]羌笛:传说横笛为羌族所创制,故名。
【语译】
男儿从军去远征,从小就是幽燕的北方豪杰。他和伙伴赛马驰骋,以赌胜负,向来就视死如归。他杀向敌阵,无人敢于靠近,须发如针,像刺猬毛一般奓了起来。陇上满地都是白雪,天空黄沙卷着浮云,但是男儿尚未报答君恩,所以不能回还。辽东的少妇才十五岁啊,惯弹琵琶,也懂歌舞,她如今用羌笛演奏这一曲出塞之歌,使我三军都泪下如雨。
【赏析】
此诗亦写征戍之苦,但前半段先描摹一位“幽燕客”的形象,他是如此英勇,因为从小生在北方而惯习弓马,他轻生忘死,在战场上所向无前,他又如此忠肝义胆,因为尚未报答君恩而不愿返乡。写到这里,突然凌空掷笔,转写“辽东小妇”。或谓前半段即此“辽东小妇”所为“羌笛出塞声”,但既已吹笛,如何再能吟唱,从而用歌声塑造这般雄伟男子的形象来呢?这是说不通的。
关键在于,这位“辽东小妇”究竟是何身份。若是歌舞乐伎,一般不会以“妇”字指代。“小妇”即“少妇”,疑或即此“幽燕客”之妻,辽东古属幽州,两人籍贯也合。应当是妻子来到前方探望丈夫,为丈夫弹琵琶、歌舞并演奏羌笛,因为曲中舞中寄托了太多的相思之苦,征戍之悲,故此使得丈夫以及他的同袍们全都伤心落泪。如此一解,则全诗贯通,前后段不再有隔离之感了。
前写男儿奋勇杀敌,后写女子相思之苦,并结之以“使我三军泪如雨”,可见这种征戍之苦并非“幽燕客”夫妇所独有,而是将兵们及其家眷的普遍的现象。由点而及面,由一家起而至三军收,笔法相当老练。
送陈章甫[1]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
陈侯[2]立身何坦荡,虬须[3]虎眉仍大颡[4]。
腹中贮书[5]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6]。
东门酤酒[7]饮[8]我曹[9],心轻万事如鸿毛。
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
长河浪头连天黑,津口[10]停舟渡不得。
郑国[11]游人未及家,洛阳行子空叹息。
闻道故林[12]相识多,罢官昨日今如何?
【注释】
[1]陈章甫:李颀友人,字号不详,江陵人,能诗。[2]陈侯:指陈章甫,侯为士大夫之间的尊称。[3]虬须:虬为无角龙,虬须指胡须似龙般卷曲。[4]大颡(sǎng):宽额头,颡指额头。[5]贮书:别本作“著书”,误。[6]草莽:指民间,与朝廷相对,《孟子·万章下》说:“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7]酤(gū)酒:买酒。[8]饮:使饮酒,如饮马之饮般读为第四声。[9]我曹:我等,我辈。[10]津口:渡口,别本作“津吏”。[11]郑国:春秋时代的郑国在今天河南省中东部,都城新郑,或为陈章甫居家所在。[12]故林:故乡、故园。
【语译】
四月南风吹起,小麦已金黄,枣花还未落,梧桐叶片长。朝朝暮暮只能见到异乡的青山,故而骑着嘶鸣的马儿出门,便思念起了故乡。陈君啊你立身端正,心怀坦荡,你的胡须卷曲、眉直如虎,额头宽广。你腹中珍藏有一万卷诗书啊,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在民间埋没了学识。
你在洛阳东门买酒款待我们,因为内心纯洁,所以凡俗的纷扰都如同鸿毛一般,轻飘飘的不值一论。你酒醉而卧,不知道身边是白天还是黑夜,有时候仰天望着空中,只见孤寂的浮云高高飘扬。黄河的大浪啊,一直延伸到昏黑的天际,渡口虽然停着船,但却难以横渡。这位郑地的游子还没有回到家乡啊,我这洛阳的行人空自叹息。听说你在故乡有很多熟人,不知道罢官归乡以后,他们又会如何看待你呢?
【赏析】
陈章甫宦途不如意,因而辞官归乡,诗人前去相送,写诗以赠。这一类题材在唐诗中很常见,内容也皆大同小异,不外乎描述一番季节风景,夸赞几句将别之人,并且鼓励他继续努力——比如王维的《送綦毋潜落第还乡》结句“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这一类作品要想写好,除了在结构、文字上下功夫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有我”。赠别不能仅仅言及对方,否则就是纯粹的应酬敷衍了,字里行间要透露出自己的真实所思、所想、所感,把自己与对方相比较,这一部分内容既不可欠缺,也不可太露。
李颀此诗便深得其妙。诗的开篇写时令,正当四月夏季,南风吹来,小麦正黄,枣花才结,梧桐叶繁,然后便将眼界阔开,由近景转向远景的青山,这青山“朝别暮还见”,根本摆脱不了,使人苦闷。为何想要摆脱青山呢?因为这是异地之山,而非故乡之景啊,就此引出“嘶马出门思旧乡”,层层铺叙,结构非常精巧。
就此而写到送别之人,叙其品德,襟怀坦荡,叙其相貌,端庄豪放。“虬须虎眉仍大颡”既是描摹陈章甫相貌,对应上句,也是烘托其品德——如此相貌,料不是奸宄僻狭之人吧。再写陈章甫“腹中贮书一万卷”,表其学识,“不肯低头在草莽”,壮其雄心。可是这般既有才能,又有雄心之人,却偏偏不得重用,而被迫辞官归乡,真是太使人感到遗憾了呀。因而下面便写设宴饯别,间以“心轻万事如鸿毛”、“醉卧不知白日暮”等语,既是表现陈章甫的豁达,也是诗人对他的安慰、规劝。而“有时空望孤云高”,正合“孤高”二字。
“长河浪头”两句,言去路风急浪涌,所指既为真实的返乡之途,也是暗指宦海风波和陈章甫不测的前途。诗人称对方为“郑国游人”,然后以“洛阳行子”相对,这“洛阳行子”是谁呢?无疑乃是作者自指。值此便“有我”了,诗人慨叹,汝尚未归,而我空叹,你我的经历差相仿佛,现在你已经将要从这险恶的宦海中脱身而去了,未知我的将来又能如何?结句再以“罢官昨日今如何”设问,既是说陈章甫,也是在自我喟叹,世人不识我等高洁品质、宏伟志向,惯以冠带目之,如今若除冠带,他们又会如何看待呢?真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悲。
琴歌
主人有酒欢今夕,请奏鸣琴广陵客[1]。
月照城头乌半飞,霜凄万木风入衣。
铜炉华烛[2]烛增辉,初弹渌水[3]后楚妃[4]。
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
清淮[5]奉使千余里,敢告云山从此始。
【注释】
[1]广陵客:按琴曲有《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嵇康以善弹此曲著称,据说嵇康临刑前曾说:“《广陵散》于今绝矣!”故此,广陵客当借指善于弹琴之人。[2]华烛:即花烛,古时花、华同义,故后世常通用之。[3]渌(lù)水:古曲名,东汉马融《长笛赋》有“中取度于《白雪》、《渌水》”句,这里是指琴曲。[4]楚妃:指琴曲《楚妃叹》,三国嵇康《琴赋》有“《王昭》、《楚妃》、《千里别鹤》,犹有一切,承问簉乏,亦有可观者焉”句。[5]清淮:指淮水。
【语译】
主人家备下了美酒,今晚且痛饮尽欢吧,于是请求如同嵇康一般的弹琴名家来演奏几曲。此时明月映照在城头,有一半乌鸦惊飞而起,夜霜寒冷了树木,冷风直透入衣襟,铜炉中香烟袅袅,使得文彩的蜡烛更添光辉。琴师先弹《渌水》,又奏《楚妃叹》,才刚开始演奏啊,四周的声音立刻安静了下来,座上宾客全都无言无声,静静聆听,直至星辰稀疏,黎明将至。我此次奉命前往千里外的淮水流域啊,恭敬地通知各位,旅程就从这乐曲开始吧。
【赏析】
此诗写听琴,但并没有具体描摹琴声究竟如何,而只是细状听琴的过程和氛围。首先说明是在宴会上请善琴之人弹奏,此时正当夜晚,“月照城头乌半飞,霜凄万木风入衣”是外景,“铜炉华烛烛增辉”是内景。既而说琴师弹奏了《渌水》和《楚妃叹》两曲,众人静静聆听,而不知星辰将稀、黎明将至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琴声的优美。结句时常引发误解,或谓“云山”是指归隐,所以“敢告云山从此始”乃是指诗人闻此优雅琴曲,就此起了归隐之心,准备去隐居了。然而对照前一句“清淮奉使千余里”,既是奉使出行,哪里是想跑就能跑的呢?
“清淮奉使千余里”一句透露出很多细节。首先,知此为饯别之宴,为的是送别诗人南使“清淮”;其次,既送其奉使,又云“千余里”,可知饯别之处当在西京长安或东都洛阳;第三,“渌水”即清清之水,“楚妃”是咏楚地之女,对照“清淮”,可知琴师所奏《渌水》、《楚妃叹》非为无因,正时为送诗人南下也。因而“云山”无隐居意,是指旅程,两曲奏罢,天色将明,于是诗人恭敬地向大家告别,说我便以这琴音以助行色,就此启程上路了吧。全诗的重点句在“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侧面以状琴色之美,之吸引听众,确是生花妙笔,别无深意,只是官员出差前地送别,正不必往归隐上附会。
听董大[1]弹胡笳[2]声兼寄语弄房给事[3]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
古戍[5]苍苍烽火寒,大荒[6]阴沉飞雪白。
蔡女[4]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
先拂商弦[7]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8]。
董夫子,通神明,深松[9]窃听来妖精。
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10]如有情。
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
嘶酸[11]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
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
乌珠[12]部落家乡远,逻娑[13]沙尘哀怨生。
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
迸泉飒飒飞木末[14],野鹿呦呦[15]走堂下。
长安城边东掖垣[16],凤凰池[17]对青琐门[18]。
高才脱略[19]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注释】
[1]董大:即董庭兰,开元、天宝时的抚琴名家。[2]胡笳:北方民族的吹管乐器,其声凄越,故名胡笳。[3]房给事:即房琯,字次律,曾任给事中,曾为唐肃宗所信用。[4]蔡女:指蔡琰,通称蔡文姬,汉末文学家、音乐家蔡邕之女,曾流落南匈奴,后为曹操赎回,相传她在回汉地之时,作《胡笳十八拍》以抒发自己与在匈奴的丈夫、儿女分离,以及将归汉地的既悲且喜心情。别本作“汉女”。[5]古戍:指古代的戍楼(边防堡垒)。[6]大荒:指荒远的地方、边远地区。西晋左思《吴都赋》有“出乎大荒之中,行乎东极之外”句。[7]商弦:古人分音阶为五,即宫、商、角(jué)、徵(zhǐ)、羽。古琴七弦,分配五音和少宫、少商。[8]摵摵(sè):落叶声。[9]深松:别本作“深山”。[10]旋:返回。[11]嘶酸:意同酸嘶,苦楚地鸣叫。[12]乌珠:别本作“乌孙”,都是古代北方部族名。[13]逻娑:唐代吐蕃都城,即今天的西藏自治区拉萨市。[14]木末:即树梢。[15]呦呦(yōu):鹿的叫声。《诗·小雅·鹿鸣》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句。[16]东掖垣:指唐代的门下省。门下、中书二省分列皇宫东西两侧,门下在东,故称东掖垣。宫殿正门两侧小门为掖,垣是指墙。[17]凤凰池:指中书省。《通典·职官典》载:“中书省地在枢近,多承宠任,是以人固其位,谓之凤凰池也。”[18]青琐门:汉代的皇宫门,因为上面刻有连环文,涂以青色,故名。[19]脱略:指放纵不受约束。
【语译】
想当年蔡文姬把胡笳的悲声带入琴曲,创制了《胡笳十八拍》。听到这曲子,胡人的泪滴沾湿了边地的衰草啊,汉使面对即将归来的文姬,也不禁肝肠寸断。古老的边堡一片苍茫,寒气中烽火燃起,边荒阴沉沉的,大雪纷飞,映白了原野。那琴曲要先拨商弦,再转到角弦和羽弦啊,四周郊外的树叶如被秋风掠过,不禁簌簌落下。
董先生的技艺高深莫测,几可通神,他一弹弦,竟引得深密松林中的精灵都来偷听。不管是快拨还是慢弹,全都得心应手,将要放声,却又回还,如含深情。那琴音如同空旷的山野间百鸟分散,却又聚合,如同万里的浮云才待成阴,却又放晴。如同雏雁失群,在夜间苦楚地悲鸣,更如同即将失去亲人的胡人孩子依恋母亲的哭声。如此的哀伤,使得长河也波息浪静,使得鸟儿也停止了鸣叫。乌珠部落距离家乡是如此遥远,逻娑城的沙尘生出多少哀怨。那幽怨的曲子突然变调,音色弥漫开来,如同大风吹过密林,如同急雨打落屋瓦,如同泉水喷涌而出,直冲树梢,如同野鹿呦呦地鸣叫着走过堂下。
长安城的东面是门下省啊,中书省又正对着皇宫门,有位高人不受名缰利索的拘束,无论白天夜晚都希望您抱着瑶琴前来访问。
【赏析】
据说李颀是用这首诗向当时掌权的房琯推荐董庭兰,其后董庭兰即成为房琯门客。诗题殊不可解,而据施蛰存先生考证,当作《听董大弹胡笳,声兼语弄,寄房给事》,语指琵琶声,弄是琵琶曲式,是说董庭兰弹《胡笳十八拍》,其声兼有胡笳和琵琶的特色,李颀写诗赞颂,并将此诗寄与房琯。
音乐是很难用文字来描述的,而李颀独能为此,铺排得非常生动细腻。最大的特点是,他将乐曲的内容和弹曲的技法完美融为一炉,在读者面前所展开的是一幅由音乐所构成的奇特画卷。开篇先写曲调内容,说当初蔡文姬作此歌,胡人闻而落泪,来迎接她的汉使也听之断肠,感染力非常强烈。接着说边境和塞上风光,“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阴沉飞雪白”,然后笔锋突然一转,归为琴曲技法,就此引出董庭兰来。
诗人说董庭兰的技法高超,就连山林精怪也受到吸引,要来偷听。忽而急抹,忽而缓弹,高高低低,来来去去,深情无限。然后诗人用了一系列的比喻来描摹琴声,说这琴声似孤雁悲鸣,似胡儿哭声,似别乡千里的哀愁,似异域凄美的风光。“乌珠”也好,“乌孙”也罢,都和蔡文姬所失陷的南匈奴毫无关系,逻娑古城则更在十万八千里外,只是用来指代胡地异域而已,诗中常有此类指代,不可当作实地解。
前面说琴声幽怨,接着突然变调,变得急促激烈起来,如风吹林,如雨落瓦,如泉激涌,然后再次和缓起来,却似“野鹿呦呦”。鹿鸣之比喻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此语来自于《诗·小雅·鹿鸣》,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等语,是待客之诗,就此而引出结句。结句“长安城边”几句是写政府中枢,当时房琯做给事中,属门下省,位列中枢,乃有此语,其后“高才”即指房琯,自不待言。“脱略名与利”是恭维房琯,并言房琯希望董庭兰携琴而至,闻其妙奏,就起到了推荐之意。
【扩展阅读】
胡笳十八拍(节选)
东汉·蔡琰
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汉使迎我兮四牡,胡儿号兮谁得知?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归。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消影绝兮恩爱遗。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
身归国兮儿莫之随,心悬悬兮长如饥。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暂移。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自思。
这是《胡笳十八拍》的第十三和十四拍两段,述其别子之悲。蔡文姬在南匈奴育有二子,她本人虽然南归,但儿子从父,算匈奴人,不被放回,就此天涯永隔。李颀诗中“断绝胡儿恋母声”即言此。
听安万善[1]吹觱篥[2]歌
南山截竹为觱篥,此乐本自龟兹[3]出。
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
傍邻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
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4]风中自来往。
枯桑老柏寒飕飗[5],九雏鸣凤乱啾啾。
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
忽然更作渔阳掺[6],黄云萧条白日暗。
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7]繁花照眼新。
岁夜[8]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
【注释】
[1]安万善:观诗意当为凉州(唐代的凉州包括今天甘肃省武威、金昌、民勤等市县)胡人。[2]觱篥(bìlì):古代簧管乐器名,从西域传到中原,以竹为管,管口插有芦制哨子,有九孔,又称“笳管”、“头管”。[3]龟(qiū)兹:西域古国名,唐代安西四镇之一,又写作丘慈、邱兹、丘兹。[4]飙(biāo):暴风。[5]飕飗(sōuliú):象声词,指风雨声。[6]渔阳掺(càn):古代鼓曲名,也写作“渔阳参挝”,后讹为“渔阳三挝”。[7]上林:即上林苑,汉代离宫群,《汉书·旧仪》载:“苑中养百兽,天子春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离宫七十所,容千骑万乘。”[8]岁夜:指除夕之夜。
【语译】
从终南山上砍下竹子来,做成觱篥。觱篥之曲本来出自龟兹国,流传到了汉地以后,曲调越来越奇妙,我请凉州的胡人安万善为我吹奏。身边的人听到后大多叹息,离家在外的人们因曲调而思乡,也都落下泪来。然而世人大多只喜欢听觱篥,却不懂得欣赏这如同狂风中自在盘旋的曲调。我仿佛听到寒风凄雨吹动了枯萎的桑树和苍老的柏树,那声响仿佛是很多雏凤在杂乱地鸣叫着。一会儿又似龙吟虎啸同时迸发,天地之间所有声响都相杂,一起造就了秋天。忽然又变成《渔阳掺》一般的曲调,使得浮云昏黄、白日无光。乐曲再一变调,使我好像听到了春天的脚步,看到上林苑中繁花耀眼。除夕之夜啊,在厅堂上摆开了明亮的烛火,我们饮着美酒,听这觱篥之曲。
【赏析】
李颀善于用文字描摹音乐之美,此诗亦其名作,但与《琴歌》、《听董大弹胡笳兼寄语弄房给事》两首却又不尽相同。诗的起与结都很平缓甚至平淡,将重点放在中部对音乐的描写上——起首说明乐器来源和吹奏者身份,结句写吹奏时间、地点,是在除夕之夜的宴会上。中部乐声响起,先写“傍邻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表现音乐具有强大的感染力,但是随即笔锋一转,说“世人解听不解赏”,人们大多不了解觱篥真正的美妙之处啊。觱篥的音色,向来以凄厉著称,所以才会引人叹息、落泪,但是诗人却说,你们都理解错了,觱篥的音域很宽广,所能表现的内容很丰富,并非仅仅凄壮悲凉而已。
接着下面就用种种比喻来描摹觱篥的音色、曲调。忽而凄寒如风雨中“枯桑老柏”,忽而细碎如雏凤乱鸣(九非实指,以状其多),忽而雄壮如龙吟虎啸,忽而又似万籁齐响,有秋天的悲凉,忽而激烈如同鼓声,忽而昏沉沉似云遮日暗,忽而又似春天般繁花照眼。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用不同的韵脚来表现不同的曲调之幻象,先是舒缓的下平声十一尤,中杂入声“发”来突然高亢,然后转为沉郁的去声廿八勘,最后是清新的上平声十一真。用诗歌的声调来描摹音乐的曲调,配合默契,使人真如耳闻。
音乐是耳可闻眼不可见的,虚幻而难以捉摸的,所以用场景来比拟描摹音乐,最忌落在实处,也必须是半虚半实的。李颀深得此中三味,所比的风雨、凤鸣、龙吟虎啸、万籁百泉,等等,都是现实中不常见却可闭目想见的场景和似有所闻的音响。故而觱篥之曲在他笔下,显得是如此变化多端,引人入胜。
唐诗常识
《平水韵》按照字的声调,分为平、上、去、入四大部分,其中平声因为字数较多,所以分为两卷,也即上平声和下平声。比如此诗中的飗、啾、秋三字,就属于下平声第十一部“尤”,真、新两字,就属于上平声十一部“真”。上平共十五部,下平也是十五部,上声廿九部,去声三十部,入声十七部。
孟浩然 夜归鹿门[1]歌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2]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3]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注释】
[1]鹿门:指鹿门山,在今天湖北省襄阳市境内,孟浩然曾长期在此隐居。[2]渔梁:沔水上的沙洲名,在鹿门山附近。[3]庞公:指庞德公,汉末隐士,据说曾躬耕于岘山之南,后携妻子入鹿门采药不返。
【语译】
山间寺院已经响起了晚钟,白昼转向黄昏,看那渔梁渡口,人们喧喧嚷嚷地挤上晚归的渡船。他们沿着细沙的岸边航向江畔村落,我也乘船返回鹿门山啊。鹿门山上,月光驱散了树间的烟霭,突然之间,我就来到了当年庞德公的隐居之处。无论是岩间的大门,还是松边的道路,长久以来都是如此寂寥啊,只有我这种隐士独自来来去去。
【赏析】
此诗写归隐之趣,最大的特点在于对比。开篇写“山寺钟鸣”,自然产生清幽之意,但随即对比俗世,说“渔梁渡头争渡喧”,特著一个“喧”字,则种种人世纷扰、喧腾,使人厌烦处,便毕见于笔端。三、四句继续对比,本来俗人归而诗人亦归,即便并非一船,也近乎同路,却偏要用十四个字分开来写,因为前者所向的乃是红尘的归宿,诗人却航向鹿门山隐逸之所,同途而殊归。接着“月照开烟树”,气氛复归清幽,仿佛将诗人心中最后一点尘世的阴霾也扫荡一空似的。山间隐居生活颇为寂寥,但诗人不说自己寂寥,而说景物寂寥,最后结句“惟有幽人自来去”,这幽人既是指庞德公,也是诗人自况,是隐士这个群体的写照,他们自由来去,无拘无束,唯此才能忍受这种寂寥,更能体味寂寥中的真意。
不过最后还要顺带说明一下,孟浩然四十多岁时因无法得官才隐居鹿门山,但他真正的住家却在襄阳城南郊外,岘山附近、汉江西岸,名曰“南园”或称“涧南园”,鹿门山在汉江东岸,他一方面仰慕庞德公,一方面喜爱此地清幽,于是修建了一处别业,并非长居,只是偶尔跑去住住罢了。士大夫之所谓隐居,大抵如是。
李白 庐山谣[1]寄卢侍御虚舟[2]
我本楚狂人[2],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4]。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5]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6]光。金阙[7]前开二峰[8]长,银河倒挂三石梁[9]。香炉瀑布[10]遥相望,回崖沓嶂[11]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12]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13]流雪山。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闲窥石镜[14]清我心,谢公[15]行处苍苔没。早服还丹[16]无世情,琴心三叠[17]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18]。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19]。
【注释】
[1]谣:不合乐的歌,是一种诗体。[2]卢侍御虚舟:卢虚舟,字幼真,范阳人,唐肃宗时曾任殿中侍御史。[3]楚狂人:指春秋时楚国的隐士接舆,《论语·微子》记载:“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4]黄鹤楼:江南名楼,故址在今天武汉市武昌区的黄鹄矶上。[5]屏风九叠:指庐山五老峰东的九叠云屏,亦名屏风叠,因山丸叠如屏而得名。[6]青黛(dài):青黑色。[7]金阙:阙为皇宫门外的左右望楼,金阙即黄金门楼,这里借指庐山的石门。东晋高僧慧远的《庐山记》说:“西南有石门似双阙,壁立千余仞,而瀑布流焉。”[8]二峰:指庐山香炉峰和双剑峰。[9]三石梁:南北朝郦道元《水经注》引《寻阳记》载:“庐山上有三石梁,长数十丈,广不盈尺,杳然无底。”具体位置不详,一说在五老峰西,一说在简寂观侧,一说在开先寺旁,一说在紫霄峰上。[10]香炉瀑布:庐山上有瀑布,在香炉峰侧。[11]回崖沓(tà)嶂:指曲折的山崖和重叠的山峰。[12]吴天:吴地的天空,庐山三国时在吴国境内,故名。[13]白波九道:指九道泛着雪白波浪的河流。古人谓长江在浔阳(九江)附近分为九派,故称“九道”。[14]石镜:庐山山峰名,因峰上有圆石,平滑如镜,可见人影,故名。[15]谢公:指南朝诗人谢灵运,他曾游庐山,作《登庐山绝顶望诸峤》等诗。[16]还丹:道家炼丹,先将丹烧成水银,积久又还为丹,故称“还丹”。[17]琴心三叠:道家修炼术语,指达到一种心神宁静的境界。[18]玉京:道教称元始天尊所居之处为玉京。[19]先期汗漫九垓(gāi)上,愿接卢敖游太清:卢敖是燕国方士,秦始皇曾召为博士,使其往求神仙,卢敖逃亡不返。《淮南子·道应训》载:“卢敖游乎北海,经乎太阴,入乎玄阙,至于蒙谷之上,见一士焉,深目而玄鬓,泪注而鸢肩,丰上而杀下,轩轩然方迎风而舞……卢敖与之语……若士者齤然而笑曰:‘……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驻。’若士举臂而竦身,遂入云中。卢敖仰而视之,弗见。”九垓指九天之上,太清即太空,《楚辞·九叹·远游》有“譬若王侨之乘云兮,载赤霄而凌太清”句。
【语译】
我本是楚狂接舆一般的人物,敢于高唱“凤兮,凤兮”来嘲笑孔丘。我手持绿玉装饰的竹杖,早晨辞别了黄鹤楼。我这一生最喜欢游览名山胜景了,甚至不辞遥远,走遍五岳去寻访仙人。
却见庐山秀丽地耸立在南斗分野之侧,那九叠云屏仿佛是张开了彩云的锦绣,身影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发散出青黑色的光芒。石门如同黄金宫阙一般敞开,香炉、双剑两峰直插云霄,瀑布如同银河倒挂一般垂下三道石梁。香炉峰的瀑布和它遥遥相对,山崖曲折、山峰重叠,凌驾在苍天之上。翠绿的山峰映着朝阳,散出万道红霞,直接吴地的长天,就连飞鸟也难以抵达。登高而望,这天地间的景色真是太壮观了呀,山下大江苍茫,向东流去,不再西还,万里黄云使风势更改,九派白波仿佛雪山在流淌。
我喜欢为庐山而吟唱,兴致因庐山而激昂。闲来窥看石镜以清净我的内心,得知谢灵运曾来此处,如今遗迹已被青苔所埋没。我早就已经服食还丹,对世情毫无留恋了,今见此景,琴心三叠,大道已初步修成。我远远地望见仙人出现在彩云之中,手拈着芙蓉花向玉京朝拜。我已经和汗漫约好在九霄天外相见,也愿意接引卢敖去遨游太空。
【赏析】
这首诗作于李白晚年,他被放逐夜郎,遇赦东返,再次游览庐山。青壮年时代,他曾游历过庐山,当时卢虚舟也曾同行,所以想起往事,他就写了这首诗寄给卢虚舟。
前人评此诗,多说李白因为在政治上受到重大打击而被迫向现实低头,求仙学道之心大盛,恐怕不确。李白自小便受道教影响很深,也接受过道箓,在几乎任何阶段的诗篇中都蕴含着浓郁的神仙思想,非独老年为然。此诗纵横恣狂,气概雄壮,毫无哀伤颓唐之气,若说已决定放弃黑暗的现实,全身心以求仙道,恐怕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即便隐居遁世,或者求仙访道,也有消极和积极之分。所谓消极,便是对现实的一切都失望透顶了,只要能够加以摆脱,修行的孤寂、枯燥,种种皆可忍受,心如止水,波澜不兴。但很明显,李白即便到了老年也未曾堕入这般消极境地,就在写下此诗的第二年,他便毅然决然去参加李光弼东征叛军的队伍。李白的慕道、求道,其实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是为了追求超迈于现实之上的更自由、更无拘束的全新天地。因而他的诗篇中经常出现传说中的仙人形象,他仰慕那些仙人不受俗世羁绊,可以任意上天入地,饱览天上地下的美景,掌握宇宙万象的真谛。
所以诗的开篇便与寻常隐遁之作不同,自比“楚狂”接舆。接舆并非普通的隐士,他“佯狂不仕”,故此人称“楚狂”,他表面上歌唱“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似乎在恶意地嘲笑孔丘,其实是善意地提醒孔丘,人世混浊,你的理想是很难达成的啊。换而言之,接舆对待孔丘,并没有我醒尔醉的优越感,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很敬重孔丘的执着。李白以此为开篇,正说明他和那些遭受挫折便求隐逸、自欺欺人之辈不同。
接着,李白说自己到处游览名山大川,访求仙人,其中最让他惊艳的却在五岳之外,是那美丽的庐山。古代占星家为了用天象变化来占卜人间的吉凶祸福,将天上星空区域与地上的国州互相对应,乃有“分野”一说,其中南斗分野正在浔阳一带,庐山位于其中,故言“秀出南斗傍”。由此发端,诗人开始了对山胜景的备悉描写,用语雄奇,笔力苍劲,奇峰怪石不仅如图画般展现在读者面前,更使人感觉似乎天地之间别无它物,所柱唯有此峰,所垂唯有此瀑,所回环汹涌唯有山下滚滚长江而已。同样描写景物,有人写来素淡,有人写来秾丽,有人写来秀雅,但论起并兼飞逸、雄浑、昂扬、博大风味的,无人可及李白!
奇岩飞瀑、黄云白波写完,诗人突然将笔锋一收,原本飞扬恣意的格调陡然一变,转为清幽,始出修道之意。他特意点出“谢公宿处青苔没”,似有追慕先贤以隐遁之心,但是一收以后,却又突然扬起,自称自己已得大道,竟能得见仙人身影。“九垓”、“太清”等词一出,将视野几乎是无限制地放大,从庐山直至天地,从天地再到宇宙,飘逸绝伦,显出无比浑厚的底蕴。有人写诗能出隐士味,有人写诗能出道士味,但若论诗中能出神仙况味者,舍李白而再无第二人也!其眼界之开阔,思想之纵放,更无他人可比。
李白诗中好引神仙故事,结句即引用卢敖遇仙的典故,他自比为得道仙人,说要接引卢虚舟同登仙界(即将卢敖以拟卢虚舟),简单地认为是想与卢虚舟一起去隐居,恐怕太小看李白了。细品诗中意味,李白的精神还是激昂的,头颅还是昂起的,他似乎是在表示,自己永远也不会向现实低头,他永远都飘逸在俗世之上,是无事可以挫折,无人可以压抑的“谪仙人”。
梦游天姥[1]吟留别
海客[2]谈瀛洲[3],烟涛微茫信[4]难求。越人[5]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6]。天台[7]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8],一夜飞度镜湖[9]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10]。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11]。脚著谢公屐[12],身登青云梯[13]。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14]。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15]岩泉,栗深林兮[16]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17]霹雳,丘峦崩摧。洞天[18]石扉,訇然[19]中开。青冥[20]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21]。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22]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23]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x。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注释】
[1]天姥(mǔ):指天姥山,在今天浙江省绍兴市新昌县东五十里,东接天台山。[2]海客:指航海之人。[3]瀛(yíng)洲:传说中东海上的仙山,西汉司马迁《史记·封禅书》载:“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4]信:诚,确实。[5]越人:指绍兴当地人,绍兴本名会稽,是春秋战国时越国的都城。[6]赤城:即赤城山,在今天浙江省天台县北,为天台山的南门,因土色赤红而得名。[7]天台:山名,在今天浙江省天台县北。南宋王应麟《十道山川考》载:“天台山在台州天台县北十里,高万八千丈,周旋八百里,其山八重,四面如一。”[8]吴越:春秋时的吴国、越国,大致等同于今天的苏、浙两省,不过此处为偏义复词,仅仅指越地。[9]镜湖:一名鉴湖,在今天浙江省绍兴市南,因水平如镜而得名。[10]剡(shàn)溪:水名,在今天浙江省嵊州市南,为曹娥江的上游。[11]清猿啼:是“猿啼清”的倒装。l谢公屐:一种木屐,因谢灵运常穿而得名,《宋书·谢灵运传》载:“(谢灵运)常著木履,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则去其后齿。”[13]青云梯:指直插云霄的山路,源自谢灵运《登石门最高顶》,有“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句。[14]天鸡:传说中的异禽,南朝《述异记》载:“东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树……上有天鸡,日初出,照此木,天鸡则鸣,天下鸡皆随之鸣。”[15]殷(yǐn):原意为雷声,这里用作动词,指震动。[16]兮:文言语助词,相当于今天的“啊”、“呀”,楚辞中最为常见,或本为楚地方言。[17]列缺:即闪电。列通“裂”,缺指云的缝隙,闪电从云中决裂而出,故得此名。[18]洞天:道教语,指神道居住的名山胜地。[19]訇(hōng)然:形容巨大的声响。[20]青冥:青天。u金银台:指神仙居处,金银筑成的宫殿。郭璞《游仙诗》有“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句。v云之君:指云中神仙,楚人称云神为“云中君”,以此指代。w鼓瑟:弹瑟,瑟为传统弦乐器,似琴,古有五十弦,后改为二十五弦或十六弦。x嗟(jiē):叹息。
【语译】
航海的人谈到瀛洲仙岛啊,都说烟波缥缈,确实难以访求。越地的人说起天姥山啊,却说云霞闪烁,忽明忽灭,或许还能目睹。天姥山直插而上,连接云天,其势要凌驾五岳,并且压倒赤城山。天台山据传有四万八千丈高,可是面对天姥山,却显得如此矮小,仿佛要倾倒在天姥东南方似的。
我想要依据这一传说而梦见越地,一夜之间就飞渡了月下的镜湖。湖中明月照出我的身影,送我来到剡溪,当年谢灵运的宿处如今还在啊,只见绿波荡漾,又听得猿声清厉。我脚踩谢公的木屐,登上那直入青云的山路。在如壁的半山中看到大海,看到红日,空中还能听到天鸡的啼鸣。千重山岩、万般曲折,难以认清道路啊,我在花丛中迷失,倚靠着石壁休憩,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
突然间,野熊在咆哮,神龙在长吟,震响了岩石和泉水,密林都在颤抖,群峰也都惊惧。云色昏黑,仿佛将要降雨,水面上升起了淡淡的烟雾。天空中响起惊雷,划过闪电,劈开高丘,摧毁山岗,巨大的响声之中,石头大门打开,露出那洞天福地。青天啊,如此浩荡不见端底,日月啊,照耀着黄金宫阙,只见那些以彩虹为衣,以风做马的云中的仙人,纷纷从天上下来了呀。猛虎为他们弹瑟,鸾凤为他们拉车,仙人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那里。
我只觉得魂魄惊悸而摇动,突然惊愕起身,长长地叹息。这时候才发现身下是睡觉时的枕席,身边不再有刚才的烟雾、云霞。世间的行乐也和这个梦一样啊,自古以来,万事万物都如同东流之水。我此次与你相别,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还是暂且把白鹿纵放在青翠的山岩间吧,想要走了就骑上它,遍访各地的名山。我怎能低下眉头,弯折腰肢,去奉承那些权贵,从而使自己不能敞开笑颜呢?
【赏析】
唐殷璠《河岳英灵集》收录此诗,题名为《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别本还有直接名为《别东鲁诸公》的,据此,此诗题中“留别”二字也便得解了。天宝初,李白受召入京,却不得重用,只被看作是唐玄宗的文学弄臣,为此而深受打击,再加上高力士等权贵的陷害,被赐金放还。李白不欲回乡,只求仗剑而行,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先到洛阳,在那里遇见了杜甫,继而相约前往梁、宋(即今天河南省商丘市一带)。随即李白告别杜甫,东赴齐州(在今山东省济南市一带),得紫极宫清道士高天师如贵授以道箓,算是正式成为了道士。这一年的秋天,他再次和杜甫在东鲁会面,相谈甚欢,然后打算南下吴、越,就写了这首诗相赠包括杜甫在内的东鲁的友人。
李白很可能并没有真到过天姥山,诗中所写,都只是他的想象而已。他的想象极为雄奇:天姥山其实只是一座小山罢了,但在李白笔下却“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山号称一万八千丈高,本来就是夸张(一丈三米,即便古尺较今为短,也不可能有山峰超过万丈),李白更是大笔一挥,改成“四万八千丈”,并且说即便如此,也还比不上天姥山高峻。
事实上,诗中的天姥山只是李白幻想出来的仙山而已。他开篇就写海外仙山难以访求,人间天姥或可得到,因此而根据“越人语天姥”的种种夸张传言,就从梦中前往游览。梦中的李白,仿佛真是个仙人似的,竟能从东鲁之地“一夜飞渡镜湖月”,并且经过“剡溪”,看过了“谢公宿处”,然后爬上云雾纵横的天姥山。对于梦中天姥山的景致,李白是写得很含混、粗略的,只是用“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来突出其高,用“千岩万转”、“迷花倚石”突出山势险峻、山路曲折。但他真实的目的并非写山,于是突然笔锋一转,“忽已暝”,天色暗了下来,随即熊咆龙吟、天地震动,霹雳闪电、“丘峦崩摧”,天姥山不安地悸动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原来“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神仙福地就展露在他的面前。
道教与别的宗教不同,主修当世而少说来生,而且虽然也有天宫、“金银台”之类的传说,但神仙居所却大多还在世间,只不过是在海外,或者在深山人迹罕至之处。所谓“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都是人间仙境,大多依附于天下名山。所以李白想写神仙世界,就先以传说很多的人间天姥山为引,他梦游天姥,终于得见“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这些仙人“霓为衣兮风为马”、“虎鼓瑟兮鸾回车”,仿佛是从天上下来接引自己似的。
可是正当场面最宏大时,情感最激越处,诗人却突然将笔锋一收,说“惊起而长嗟”,自己从梦中清醒过来了,“向来之烟霞”全都消失不见。他为此而不禁感叹:“世间行乐皆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人间的快乐就如同这个美梦一般,倏忽而灭,又似江水东流,去而不返,没有什么可挂恋的啊。诗的前半部分写访仙、遇仙,表达了诗人想要摆脱坎坷黑暗的现实世界,追求自由自在的神仙境界,但到此一收,表明他也很清楚神仙之说虚无缥缈,是很难企及的。世间不愿留而不得不留,神仙不得见而亟欲一见,就在这种矛盾心理中,他提出“且放白鹿青岩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意思是我随时做好准备,一有机会还是要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追求自由恣意的神仙生活。
为什么那么希望访仙,求仙呢?直到诗的结末,诗人才终于揭开谜底。陶渊明曾任彭泽县令,到任仅八十一天,就因为不肯向督邮行礼,说“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于是去职,从此隐居山林。李白用此典故,发出鲜明而高亢的呐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追求的是内心的自由,是抱负的施展,他又怎肯为了功名利禄而向权贵低头,去迎合那黑暗的现实呢?止此一句,便足以震撼千古,士大夫的独立人格、自由精神,就此而冲出纸面,如诗中的天姥山一般直插云霄。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以当时的人们的眼界,要想追求光明和自由却不得其途径,被迫寻求且依附于仙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求仙访道,是李白诗的重要特色,正不应简单地加以贬低或排斥。
金陵酒肆留别
风吹柳花[1]满店香,吴姬压酒[2]劝[3]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4]。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注释】
[1]柳花:即柳絮。[2]压酒:指压糟取酒。古时新酒酿熟,临饮时方压糟取用。[3]劝:别本作“唤”。[4]觞(shāng):古代饮酒器。
【语译】
轻风吹拂柳絮,店中满是芬芳,吴地的酒家女榨出酒浆来请客人品尝。金陵的年轻人前来送我啊,我想要上路却又舍不得离开,只是和他们一杯又一杯地痛饮。请你试着问一下那东流的江水,我们离别的情意和长江究竟哪个更长啊?
【赏析】
此诗为李白漫游之中,在离开金陵时,写给年轻友人的诗作,诗的内容并不复杂,不外乎春光明媚、饯别欢宴、依依不舍、情深意长而已。但在李白笔下,这简单的内容,短短的六句诗,却写得顺畅而生动,兼有民歌风味。
起首便不同寻常,“风吹柳花满店香”,柳絮本无香,后人因此解释本句,有解为酒香的,但这样就不是高度精炼的诗的语言了。这里的“风吹柳花”只是指的季节特征,而店中之香当是指春天的气息,春的美好也包括了柳絮,所以春的气息中也包含了柳絮的气味,诗人热爱美好的春天,故觉柳絮亦香。第二句不言“斟酒”、“筛酒”,而独言“压酒”,是指酒新也。当时没有蒸馏酒,而只有酿造酒,酒不贵陈而贵新,因此用“压”字以言酒新酒好。“劝客尝”有别本或作“唤客尝”,不妥,如果客在店外,乃起而唤之,客在店内,自然是劝酒,这正说明乃是饯别之宴,非临时路过。一首好诗,每一字都有其解,也都不可附会强解,每一字都运用恰当,很难以它字易之。
“欲行不行各尽觞”是诗中之眼,以见依依不舍之情。结句则更言此情如长江般绵长,却又不直言之,而要以问句托出,一方面尽出民歌风味,同时也给读者留下悠长的回味余地。
宣州谢朓楼[1]饯别校书叔云[2]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3]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4],中间小谢[5]又清发[6]。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7],明朝散发弄扁舟。
【注释】
[1]宣州谢朓(tiǎo)楼:宣州即今天的安徽省宣城县,谢朓楼为南朝诗人谢朓任职宣州时所建,亦称谢公楼或北楼。[2]校书叔云:指李白的族叔李云,曾担任秘书省校书郎,故得此称。此诗《文苑英华》题为《陪侍御叔华登楼歌》,则所同登者为担任侍御的族叔李华,何者为确,不明。[3]酣:这里是畅饮之意。[4]蓬莱文章建安骨:蓬莱是指东汉政府藏书的东观。《后汉书》中有“是时学者称东观为老氏藏室,道家蓬莱山”语,李贤注:“言东观经籍多也。蓬莱,海中神山,为仙府,幽经秘籍并皆在也。”建安骨是建安风骨的简称,指汉末建安年间以“三曹”(曹操、曹丕、曹植)、“七子”(孔融、陈琳、王粲、徐幹、阮瑀、应玚、刘桢)为代表的遒劲诗文之风。[5]小谢:即谢朓,后人称谢灵运为“大谢”,与之齐名的谢朓则为“小谢”。[6]清发:清新秀发。[7]称意:适意,如意。
【语译】
离我远去的昨日的光阴已不可挽留,乱我内心的今日的光阴却多么令人烦恼啊。万里长风吹走送着秋天的大雁,面对此情此景,不禁使人在高楼上畅饮求醉。想那东观的文章如此精深,建安的风骨如此遒劲,再加上谢眺诗文的清新俊秀,他们都怀有超逸的兴致和雄壮的思绪,几乎想要冲上青天去摘下明月来了。然而抽刀断水,水却继续流淌,举杯消愁,愁绪却更加浓厚。人生在世往往无法称心如意啊,我明天还是披散头发,乘着一叶小舟去隐居算了吧。
【赏析】
李白的诗之超逸绝伦,能从古辞、民歌甚至散文中吸收营养,而不拘泥于传统格式,从这首作品中便可得到清晰的印证。开篇可作四、七、四、七形式的四句解,本来便已经是很活泼的句式了,但细读其意,也可以直作十一、十一双句解,则更超迈前人,别出机杼。两句相对,以昨日与今日相对,但其意则一以贯之,“多烦忧者”,绝非仅仅今日,正因为日日烦忧,重重无奈,才觉昨日之不可留,如弃我而去,思而至此,则今日之心便更觉紊乱。
诗题虽为饯别,但正不必开篇即言饯别(更何况还有《陪侍御叔华登楼歌》的异名)。此诗开篇托出自身之忧,此忧不仅仅从分离、送别而来,下文便可为证。继而言“长风万里送秋雁”,隐含分别之意,但也可以不作分别解,“对此可以酣高楼”,面对此景,欲待畅饮高楼,就字面上来看,是因为景致的旷阔使人心醉,其实是内心的隐忧使人想要借酒浇愁。
“蓬莱文章”几句,或谓是诗人以东观文章和建安风骨恭维李云,兼以谢朓自况,则“俱怀逸兴”两句的主语应该是“我们”,私以为不妥。此诗开篇即写忧,结尾亦写忧,中却杂以对自己和李云诗文的自傲,一气读下,颇有分断之感。这都是太拘泥于“饯别”二字所致。题虽饯别,所写正不必紧扣分别和相送,而可以只写自己在分手时的内心所感。那么李白当时内心何感呢?无疑正在“烦忧”二字,倘若过分拘泥于饯别,则此烦忧便只能从分离而来,理解的深度是不够的。
私以为,中间几句只是在写万古文章,前有东观藏书和建安风骨,后有南朝小谢——李白颇为仰慕谢朓,作诗地点又在谢朓楼,则以谢朓一人和东观文章、建安风骨并列,也是可以理解的。“俱怀逸兴”两句的主语应当是“他们”,指万古以来的诗文作者,逸兴云飞,似欲冲天而去,其中或有自况、自傲之意,但并不明显。“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诗人此意不外如是。
“抽刀断水”两句为千古名句,说愁绪隽永,难以割断,其原因便是“人生在世不如意”,此不如意当不仅指分别,而更大范围地包括了自己的坎坷遭际,壮志难酬。此诗作于天宝末年,李白欲仕而不得,政治理想难以实现,只得仗剑优游,则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为此他不禁发出了“明朝散发弄扁舟”——干脆去隐居算了的喟叹。倘若只有开篇和结句,则只是一首普通的因仕途坎坷而退缩求隐的作品,但中间杂以对万古文章的赞颂,则可见李白并非真正地向黑暗现实低头,并非真正的颓唐无奈,诗中真意就此全盘托出:对比可以流传千古的诗文,现实的坎坷遭际又有什么可烦忧的呢?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唐诗常识
李白这首诗,属于“歌行体”。“歌行体”本出乐府,因为乐府诗中以“歌”、“行”为名的颇多,故此得名。这种诗歌类型的特色是:韵脚和节奏非常自由;以七言为主,也可间以五言、杂言,诗句和诗篇的长短也都比较自由。比如李白此诗,有七言、有五言,有偶句、有奇句,常换韵,还有奇偶句全都押韵的情况出现,非常适合表现豪放不羁的风味。
岑参 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1]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2],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3]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4]草黄马正肥,金山[5]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6],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7]旋作冰,幕中草檄[8]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9]西门伫献捷。
【注释】
[1]封大夫:指封常清,唐朝名将,得高仙芝推荐为将,曾担任安西副大都护、北庭都护等职,协助高仙芝镇定西域,后临危受命,率军平定安禄山的叛乱,因一时战败即遭谗被处死。因封常清曾摄御史大夫职,故题中称为“封大夫”。[2]走马川:西域地名,具体位置不详,别本其下有“行”字,疑因诗题而衍,删去。[3]轮台:即今天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米泉县,唐代属北庭都护府管辖。[4]匈奴:匈奴又名胡,此时虽已灭亡,但后人常以其族来指代北方、西北方的游牧民族。后面的“汉家”也是指代“唐家”。[5]金山:即阿尔泰山。[6]戈相拨:武器互相碰撞,戈是古代长柄兵器,唐代已废弃不用,此处指代武器,非实指。[7]五花连钱:五花和连钱都是指马身上的花纹。[8]草檄:草拟檄文,檄文是古代用于征召、晓谕的政府公告或声讨、揭发罪行的文书。[9]车师:古国名,唐代其国已灭,其地属北庭都护府所辖,此处也是以车师指代西域某地。
【语译】
你不见那走马川,就在大海一般广阔的雪原旁边,平旷的沙原如此苍茫,沙尘染得天空都昏黄一片。九月的轮台狂风怒吼,川中的碎石大得像斗,随着狂风满地乱滚。这季节啊,游牧民族的草场才刚变黄,马儿正肥,于是从金山向西望去,便可见战火燃起,因而大唐的将军就要向西出兵了。将军的黄金甲胄,就连晚上也不肯脱卸,半夜行军,士卒的武器互相碰撞,狂风如同小刀一般,吹在脸上疼得像刀在割。战马的体毛盖上了飞雪,又被汗气一蒸,于是五花也好,连钱也罢,各种花纹转眼便结成了冰凌。在帐中草拟檄文,砚台里的墨汁都冻结了。胡人的骑兵听闻天兵到来,想必会觉胆寒吧,想来他们不敢短兵相接前来迎战。我在这古老车师国遗迹的西门伫立,等待着您凯旋献捷的时候。
【赏析】
岑参是盛唐最著名的边塞诗人,这首诗是他的代表作。盛唐重拓边,势力范围最西处超迈葱岭,直抵咸海,再加之文武分途并不明显,故而士大夫中憧憬“上马杀贼,下马草檄”的大有人在。岑参无疑是其中之一,他曾两度随军出塞,远游西域,题中所指为“封大夫”的封常清,也本为高仙芝记室出身。所以唐诗中的边塞风光非常浓郁,前有汉晋,后有宋明,皆难以相比,而岑参亲历其事,亲处其境,他笔下真实而生动的边塞风光,也非他人所可企及。
全诗奉送并预祝封常清得胜归来——有谓此诗所指,为封常清西征播仙,或谓征播仙在五六月间,与冬季,与诗中所言“九月”不合,但诗中字句自不应拘泥胶着,岑参并不按照寻常套路赞颂军伍如何严整,将军如何善战,却反极尽笔墨描写自然环境的恶劣和西征之苦。开篇“君不见”三字为唐诗中常用发语,并无实意,只是提醒读者关注,然后写走马川畔白雪霭霭,一如大海,黄沙苍茫,似卷入天,这是虚写。再写实景,风卷碎石,满地乱滚,以见风之烈而石之巨大,道路之难行。接下去写秋高马肥正用兵之时也,胡人侵扰边地一般选在此时,因此汉将才出师西征,说明这是一场带有抵御和反击性质的正义战争。
“将军金甲”两句,是说连夜进军,则更见艰苦卓绝,“风头如刀面如割”,再呼应前面所说狂风猛烈。写完风,复写寒,马汗沾雪,瞬间成冰,砚中墨汁亦都凝结,观察入微,抓住细节,则寒意毕现。以上几句皆出自作者的亲身经历,未曾在军伍之中生活过,或者未曾踏足塞外者,仅凭空想象是根本写不出如此细腻的词句来的。岑参高明处,正见于此。
写毕环境的恶劣,夜行的艰辛,诗人笔锋一顿,不言交战,而以“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来直言胜利。即由敌人之望风而逃,更进一步地承上以赞颂将士们历经艰险是如何可贵,在唐军面前,大雪也好、狂风也罢,种种艰难坎坷全都不值一提,则虽不明言,唐军之强盛、无敌便自然跃动于笔端。最后以“伫献捷”收束,完成对封常清旗开得胜的预祝。
这首诗除了对塞外风光的描写足够细腻生动,对唐军的强盛渲染含而不露外,在节奏、音韵上也颇具特色。古诗大多为上下两句起承,此诗全篇都三句一断,前人称之为“峄山碑铭体”。《峄山碑》是秦人所立,其铭文三句一断,如“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如“乃今皇帝,一家天下,兵不复起”,但与此诗给读者造成的节奏上的观感是截然不同的。四言偶句觉促,三句一断却觉舒缓,七言偶句则舒缓,三句一断反觉急促参差,所以施补华在《岘佣说诗》中评价说造成了一种“兵法所谓‘其节短、其势险’”的艺术效果。
再从声韵而言,此诗句句入韵,一断一转,也同样加强了急促效果,平仄韵之间有意的相互转换,则更增添了参差的效果。用这种形式来描写塞外风光、险恶环境,可谓是相得益彰,更见岑参功力之深。
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轮台城头夜吹角[1],轮台城北旄头落[2]。
羽书[3]昨夜过渠黎[4],单于[5]已在金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军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6]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7]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8]风急云片阔,沙口[9]石冻马蹄脱。
亚相[10]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注释】
[1]角:即画角,军中吹奏以报时的乐器。[2]旄(máo)头落:旄的本意是指用牦牛尾装饰的军旗,这里旄头指昴星。《史记·天官书》载:“昴星旄头,胡星也。”意为昴星象征胡人,旄头落即象征胡兵战败。[3]羽书:加急文书,因上插羽毛而得名。[4]渠黎:西域古国名,在轮台东南方,这里非实指。[5]单(chán)于:匈奴君主的称号,这里借指当时的游牧民族首领。[6]伐鼓:即击鼓。[7]阴山:山名,在今天内蒙古自治区境内,曾为汉军与匈奴的重要争夺点,以此指代胡地山川。[8]剑河:河名,根据《新唐书·回鹘传》记载:“青山之东有水曰剑河。”据考证在北庭以北甚远,当亦非实指。[9]沙口:对照上句,或亦应为地名,具体位置不详。[10]亚相:副宰相。秦和汉代初,御史大夫为丞相之副,故称亚相,这里是指挂着御史大夫头衔的封常清。
【语译】
轮台城头,晚间响起了画角之声,轮台城北,昴星已经缓缓落下。紧急军情昨夜已经传过了渠黎,报说单于已到金山之西。从堡楼上向西望去,敌军掀起了昏暗的尘烟,而汉军正屯扎在轮台北面。上将张起大旗向西面出征,天刚亮的时候就吹起笛声,催促大军行进。四面鼓声擂响,雪原如大海般翻涌,三军齐声高呼,震得阴山都晃动。敌军的要塞上兵戈之气直冲云霄,凝结不散,战场上白骨累累,缠绕着草根。剑河上狂风卷起,浓云密布,沙口旁冰冷的石路冻脱了蹄铁。
封大夫啊,您为勤劳王事而甘尝辛苦,发誓要报答君王的恩德,消弭边境的烟尘。古来有多少名垂青史的英雄受人们仰慕啊,如今将要见到您的功绩超迈古人。
【赏析】
读盛唐边塞诗,有两点需要注意。一是两汉和唐朝前中期都是中原王朝压过了北方游牧行国,汉伐匈奴、唐灭突厥,同样控制西域,威慑草原,所以诗人们往往将两者类比,以汉喻唐,以匈奴喻突厥、回鹘等北方行国,不可当作咏史来看。二是不仅仅在地名上也存在着类似的类比或借指,而且西域地名大多不为中原士大夫所熟知,因此也常常出现以古籍中出现过的地名来指代现实地域的情况出现,两地或许相隔十万八千里,但在中原士大夫看来,反正都是指的那片“蛮荒之地”,也并不值得深究,对此,后人不必考证过细,更不应按照实际地点来强解。
接下来再说岑参这首诗,诗的背景与《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相同,或许均指讨播仙一役,当时岑参被封常清奏调为安西北庭节度判官,成为封常清的幕僚,则封常清率军西出,他留守北庭相送赠诗,也便顺理成章。前一首诗写连夜行军,后一首诗则写平旦出兵,前一首诗重点落在对塞外恶劣环境的描写上,是侧面描写,此诗却增添了不少正面描写的词句。
开篇写“夜吹角”,即指连夜集合,天明西征,“旄头落”是诗人对胡军必败,唐军必胜的祝愿。接下去四句与前诗中“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相同,都是指唐军是被迫动兵,进行的是平叛之战,并非发动侵略。其后直言“平明吹笛大军行”,接着鼓声雷动,三军高呼,以状军容之盛,不仅雪海为之而涌,就连阴山也为之而动。如此强军,又何虏而不克呢?“战场白骨”云云,正是预想敌军将会伏尸满地,必败无疑。再两句描写前程险恶的环境,狂风漫卷,浓云滚滚,天气寒冷得“马蹄脱”——后一句尤佳,没有切身经历的人,是根本想不到会发生蹄铁冻落这种情况的。最后四句歌颂封常清,祝愿他旗开得胜,青史标名,虽非佳构,但考虑到作诗的背景、环境,赠诗的目的,以此为结却也正常。
此诗虽然纯为七言,又采用传统的两句一断形式,但与前一首诗相同,也是一断一换韵,并且平仄韵相间,自然产生出急促而参差的节奏效果,使人读来血脉贲张,塞外凛洌之气与内心热血交相冲突,感染力非常强烈。
白雪歌送武判官[1]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2]折,胡天[3]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4]不得控,都护[5]铁衣冷难著。
瀚海[6]阑干[7]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8]置酒饮归客,胡琴[9]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10],风掣[11]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注释】
[1]武判官:武姓的节度判官,名字不详,应为岑参在封常清军中的同僚。[2]白草:西北地区所产一种牧草,秋日干枯色白,牛羊嗜食。[3]胡天:胡指北方或西北方游牧民族,胡天即指游牧民族散居处(塞外)的天空。[4]角弓:两端装以兽角的强弓,属高级品。[5]都护:官职名,两汉和唐朝中期以前都曾在西域设置多个都护府,以都护镇守其地。[6]瀚海:指沙漠。[7]阑干:有两义,一是“栏杆”的异写,一是指栏杆状纵横交错,此处为后一义。[8]中军:古时军分上、中、下或左、中、右,以中军为主帅居处,这里是指帅帐。[9]胡琴:胡人的拉弦、弹拨两用乐器,据说出自奚族,也名奚琴。北宋欧阳修《试院闻胡琴作》有“胡琴本出胡人乐,奚奴弹之双泪落”句。[10]辕门:军营营门。古时军队扎营,以车环围,出入处以两车车辕相向竖立,状如门,故称“辕门”。[11]掣(chè):牵拉。
【语译】
北风翻卷着地面,白草纷纷被吹折,谁能想到塞外在八月间便天降飞雪了呢?就像是一夜之间,春风来到,千万株树木都盛开了梨花似的。白雪侵入珍珠帘幕,沾湿丝绸帐幔,就算裹着狐裘都无法感到温暖,更觉锦绣的被褥实在太单薄了。将军冻得都拉不动他镶角的强弓,都护的铁甲因为寒冷而难以穿着。沙漠上纵横着上百丈的坚冰,浓云如同愁绪一般遮蔽了万里天空。我们在中军帐内摆下酒宴,为即将回京的人饯行,有胡琴、琵琶和羌笛来伴奏。送行到辕门边的时候,只见大雪纷飞,狂风牵扯着红旗,但红旗却冻硬了竟不翻转。
我们在轮台东门送你归去啊,你离去的时候,大雪遮满了天山之路,山路曲折,很快就看不见你的身影了,只在雪地上留下一行骑马通过的足迹。
【赏析】
这篇作品作为一首送行诗,无疑是成功的,但更成功之处,却在于岑参对塞外风光尤其是雪景的描写,“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恐怕是诗歌史上描写雪景最著名的诗句之一。白色的梨花与雪片的类比,并非从岑参开始,南朝萧子显就写过“洛阳梨花落如雪”的诗句,但这是以梨花比雪,岑参却是以雪比梨花。我们不能忽视其中的感情色彩,换了一个身在中原的诗人,恐怕无法面对塞外酷寒的环境而产生出丝毫欣赏之感来,从而不会从落雪联想到梨花,更加“忽如一夜春风来”的铺垫。只有胸怀远大抱负,希望驰骋塞外疆场,为国效力的岑参,才会突然产生这般奇想。
此后诗人继续写雪,但却放弃了“春风”、“梨花”的欣赏语气,转而深入描摹雪天的寒冷。他用“散入珠帘湿罗幕”来说明寒冷无可躲避,用“狐裘不暖锦衾薄”来说明寒冷无可抵御,继而以“将军”、“都护”一联点明军旅生活。在如此寒冷的环境中,士兵们依旧苦守着祖国的西陲,虽未明言,但对军旅生涯的热爱、对戍边将士的颂扬之意,已力透纸背。
随即诗人利用“愁云惨淡”一句来烘托出淡淡的哀伤氛围,转向送别主题。他们在中军帐内设宴为武判官饯行,胡琴出自奚族,琵琶出自西域,羌笛出自羌族,这些都是来自于胡地的乐器,以胡乐佐酒饯行,加深了对军旅生涯(尤其是在西域的军旅生涯)的描绘。结尾送行之句同样精彩——“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武判官已经转过山坳,难以望见了,但诗人依旧恋恋不舍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眼中已无友人,但在雪地上留下了坐骑的足印仍历历在目。这一结句余味隽永,别离之哀、怀恋之情,就在这远远地凝望中显露无遗。
最后再说说韵脚,与《走马川行》、《轮台歌》相同,作品大部分诗句也是句句押韵的,并且一断一转,平仄韵互换,以达到急促而参差的节奏效果。只有两处不同,一是从“散入珠帘湿罗幕”到“都护铁衣冷难著”共四句,一是结尾四句,也就是说,在朗诵时,这两处的节奏相对趋缓,以给读者留下更绵长的思绪。由此可见,岑参对诗歌节奏感的把握是非常老练的。
唐诗常识
新乐府诗有很多形式,比如《走马川行》的“行”、《轮台歌》的“歌”,就都是诗体名称。《文体明辨》中说:“汉魏之世,歌咏杂兴,故本其命篇之义曰‘篇’,因其立辞之意曰‘辞’,体如行书曰‘行’,述事本末曰‘引’,悲如蛩螀曰‘吟’,委曲尽情曰‘曲’,放情长言曰‘歌’,言通俚俗曰‘谣’,感而发言曰‘叹’,愤而不怒曰‘怨’。”当然,此亦粗率而言,具体运用上没有那么严格。
杜甫 韦讽录事[1]宅观曹将军[2]画马图
国初[3]已[4]来画鞍马[5],神妙独数江都王[6]。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7]。曾貌[8]先帝[9]照夜白[10],龙池[11]十日飞霹雳。内府殷红玛瑙盘,婕妤[12]传诏才人[13]索。盘赐将军拜舞[14]归,轻纨细绮相追飞。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障生光辉。昔日太宗拳毛騧[15],近时郭家狮子花[16]。今之新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此皆骑战一敌万,缟素[17]漠漠开风沙。其余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动烟雪。霜蹄蹴踏长楸间[18],马官厮养[19]森成列。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借问苦心爱者谁,后有韦讽前支遁[20]。忆昔巡幸新丰宫[21],翠华[22]拂天来向东。腾骧[23]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自从献宝朝河宗[24],无复射蛟江水中[25]。君不见金粟堆[26]前松柏里,龙媒ヒ去尽鸟呼风。
【注释】
[1]韦讽录事:姓韦名讽,当时担任阆州录事之职。[2]曹将军:指曹霸,曹操后裔,是盛唐时的著名画家,官至左武卫将军,时人赞其“文如(曹)植,武如(曹)操,字画抵(曹)丕风流”。[3]国初:国家初建,这里是指唐初。[4]已:通“以”。[5]鞍马:国画术语,指马类绘画,与“山水”、“人物”、“翎毛”等同列。[6]江都王:指李绪,唐太宗之侄,封江都王,善画鞍马。[7]乘黄:传说中的神马名,《管子·小匡》有“地出乘黄”句,尹知章注:“乘黄,神马也。”[8]貌:这里用作动词,指描绘、写真。[9]先帝:指唐玄宗李隆基。[10]照夜白:唐玄宗的御马名,《明皇杂录》说:“上所乘马,有玉花骢、照夜白。”[11]龙池:地名,在唐宫南内,《雍录》载:“明王(明皇,指唐玄宗)为诸王时,故宅在京城东南角隆庆坊,宅有井,井溢成池,中宗时数有云龙之祥。后引龙首堰水注池,池面益广,即龙池也。开元二年七月,以宅为宫,是为兴庆宫……”[12]婕妤:后宫嫔妃的品级,在妃、嫔之下。[13]才人:后宫嫔妃的品级,在婕妤之下。[14]拜舞:臣子对天子的一种敬仪,且跪拜且手舞足蹈。[15]太宗拳毛騧(guā):騧本意为黑嘴的黄马。李世民曾将他乘骑过的六匹战马刻碑纪念,名字分别为拳毛騧、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青骓和飒露紫。[16]郭家狮子花:郭指郭子仪,狮子花别名九花虬,本为唐代宗李豫的坐骑,后赐郭子仪。[17]缟(gǎo)素:白色的丝织品,这里是指画布。[18]长楸(qiū)间:指道路,古时往往在大道旁种植楸木。[19]厮养:原意为佣人、杂役,这里是指养马之人。[20]支遁:字道林,世称支公,也称林公,别称支硎,东晋高僧、佛学家、文学家,好畜马。《世说新语·言语》载:“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耳。’”[21]新丰宫:即华清宫,唐代离宫,传唐玄宗常携杨贵妃往游。[22]翠华:天子的旌旗,以翠羽为饰,故名。[23]腾骧(xiāng):也写作骧腾,是指马匹奔驰、跳跃。[24]献宝朝河宗:传周穆王西巡,在燕然山会河宗伯夭,赐璧以祭河神,诗用此典,委婉地指代唐玄宗驾崩。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四月,楚州刺史崔侁向玄宗献宝,翌日,玄宗即崩,故以献宝事指代。[25]射蛟江水中:《汉书·武帝纪》载:“武帝元封五年冬行南巡狩,自浔阳浮江,亲射蛟江水中,获之。”[26]金粟堆:指金粟山,在今天陕西省蒲城县东北方二十五里,唐玄宗陵墓在此,名为泰陵。ヒ龙媒:指骏马,《汉书·礼乐志》有“天马徕兮龙之媒”句。颜师古注引应劭曰:“言天马者乃神龙之类,今天马已来,此龙必至之效也。”
【语译】
自从国朝肇建以来,绘画鞍马最为神妙的,曾经只有江都王李绪一人啊,直到曹将军出现,得享大名三十年,人间才终于又能见到惟妙惟肖的神驹图画。将军曾经描绘先帝所骑的照夜白,恰似龙池中连续十日霹雳震鸣,真龙出世。先帝取出内府中颜色殷红的玛瑙盘啊,派婕妤传诏,派才人亲至,向将军索要。于是将军接受赐盘,拜舞而归,还额外得到了很多轻薄、细腻的丝织品作奖赏。皇亲国戚、权贵官僚只有得到将军的真迹,才觉得自家的屏风、障幔熠熠生辉。
过去有太宗皇帝的拳毛騧,最近有赏赐郭家的狮子花,将军新近所画的这幅图中有这两匹骏马,使认识的人不禁久久叹息。这都是骑之作战,可以以一敌万的良驹啊,洁白的画布上仿佛扬起阵阵战场风沙。画上还有七匹马也都非同凡响,精神、俊逸得仿佛寒冷的空中有烟雾、雪花在飘飞。踏霜的马蹄在楸林间的道路上踩踏,马官和马夫都森然地排列成行。这可爱的九匹马啊,争相展现自己的神骏,顾盼之际格调清高,气度从容而稳健。
请问苦心爱马的都有谁呢?现在有韦讽,从前有支遁啊。回想当年先帝的翠羽旌旗直拂天宇,东来驾临华清宫之时,所乘骑、跟从的骏马足有三万匹,都和这幅图画上的九马精神、骨骼一样非凡啊。可自从先帝驾崩以后,不再有在江水中射猎蛟龙的宏伟事迹了。你看不到吗?在那金粟山上的松柏丛中,先帝陵前,骏马都已离去,只剩下鸟儿呼吸着孤寂的清风。
【赏析】
杜甫被后人赞誉为“诗圣”,是因为他深怀济世安民之心,此外他还有另外一个雅称,是“诗史”,因为他善写历史发展、时代变迁,从他的诗作中经常能够体味到一种沧海桑田的抚今追昔感。此诗也不能外。
这首诗大概作于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年),当时杜甫才从阆州返回成都,韦讽时任阆州录事,而其宅第在成都,杜甫在韦宅中见到曹霸所绘一幅《九马图》,深有所感,乃作是诗。诗的开篇缓缓而起,从容不迫,从同样善画鞍马的李绪引出曹霸,“国初”一句,看似平铺直叙,要待细读后文才知别有怀抱,暗线从发端便已伏下。诗人观画,而先不言画,先说画师,继而再言画师成名之绘照夜白事,全诗近乎过半,方才转入主题,写眼前的《九马图》,若不识其真意,确实略显赘冗,但当识其真意,才知道处处草蛇灰线,皆有所用。
用意何在呢?原来诗人见此图上神骏,不禁回想起盛唐时的辉煌景象,如今安史之乱虽已平定,但山河破碎,盛世难以复见,细细想来,令人唏嘘。有唐一代的高峰,在玄宗开元和天宝初年,此后便月盈则亏、盛极而衰,难以复振了。所以杜甫开篇即写“国初”,写江都王李绪,为的是说明从唐朝肇建到玄宗鼎盛时,大唐始终蒸蒸日上、步步向前,可惜今不如昔,往事都如流水,东逝不返了。所以全诗无论写曹霸的精妙技法,还是写图上骏马的“顾视清高气深稳”,抑或兼及已经驾崩的唐玄宗,其本意都是对美好过往的缅怀,从而引发对现实的哀伤嗟叹。
正因为如此,写曹霸技法才从“曾貌先帝照夜白”写起,用“龙池十日飞霹雳”引出唐玄宗——他原本不过宗室藩王之中的一人而已,一朝奋起,平定韦后之乱,辅佐睿宗复位,才得以身居东宫,继而如龙飞天,得登天子之位。继而将笔触转向眼前之画,九骏在上,他却只细写其二,一是“太宗拳毛騧”,一是“郭家狮子花”。唐太宗从马上得天下,他刻碑以资纪念的“昭陵六骏”,都是曾经骑以上阵的名驹,拳毛騧也在其中。郭子仪是唐代名将,是平定安史之乱的第一功臣,因为从吐蕃军手中收复长安,肃宗赐以所乘狮子花,骏马落于名将之手,可谓得其所用。所以诗人单举此二例,说“此皆骑战一敌万”,表面上是歌颂战马,其实是缅怀唐朝从前武功之盛。叹罢二马,再说“其余七匹亦殊绝”,也全都非同凡响,而“马官厮养森成列”,以人衬马,更见昔日辉煌。“借问苦心”两句,是顺笔赞扬韦讽,将其与著名的支遁并列,与主题并无紧密联系,但这也是唐人诗作中常见的手法。
此后,笔锋再又一转,直接缅怀开元、天宝盛世,说当初唐玄宗出游,如画图上九骏一般的良驹足有三万匹之多,言下之意,如今再思名马,却只能于画上见之了。自从玄宗驾崩以后,“无复射蛟江水中”,似汉武帝时代那般宏伟气魄的帝国辉煌,从此不可复见。最后慨叹,如今玄宗墓前,群马散去,鸟呼悲风,使人潸然泪下。其实唐玄宗既是开创盛世的英主,也是将大唐拖入战乱,导向衰败的昏君,安史之乱也爆发于玄宗仍然在世之际,盛极而衰,非从玄宗驾崩为始,在诗人笔下的玄宗,只是开天盛世那一个时代的代表而已,诗人所缅怀的是时代,而非先君,这一点对于身处局中的诗人来说,未必能够区分得那么清楚,但后人读诗、解诗,便需要严格界定了。
丹青引赠曹霸将军
将军魏武[1]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学书初学卫夫人[2],但恨无过王右军[3]。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4]上南薰殿[5]。凌烟功臣[6]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良相头上进贤冠[7],猛将腰间大羽箭。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先帝御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8][9]下,迥立阊阖[10]生长风。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11]惨淡经营中。斯须[12]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13]皆惆怅。弟子韩幹[14]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15]气凋丧。将军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途穷反遭俗眼白[16],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17]缠其身。
【注释】
[1]魏武:指曹操,其子曹丕称帝后,追尊他为魏太祖武皇帝,俗称魏武帝。[2]卫夫人:即卫铄,字茂猗,李矩之妻,是晋代有名的书法家,相传王羲之曾向她学习过书法。[3]王右军:即王羲之,字逸少,曾担任过右军将军,故俗称王右军,他是东晋最伟大的书法家,世称“书圣”。[4]数(shuò):屡次,经常。[5]南薰殿:长安南内兴庆宫的内殿。[6]凌烟功臣:凌烟阁为唐宫内三清殿旁一小楼,贞观十七年(643年),唐太宗为怀念随同起兵的开国功臣们,命阎立本绘制了二十四位功臣的图像,褚遂良题记,挂在阁中。[7]进贤冠:也叫梁冠,古代一种重要冠式,原为儒者所戴,唐代成为官员朝见皇帝时戴用的一种冠帽。[8]褒公鄂公:褒公指褒国公段志元,鄂公指鄂国公尉迟敬德,都是李世民麾下猛将。[9]赤墀(chí):皇宫中的台阶,因以赤色丹漆涂饰,故名。[10]阊阖(chānghé):传说中天宫的南门,后指皇宫的正门。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有“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句。[11]意匠:指诗文、绘画等的构思布局,西晋陆机《文赋》有“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句。[12]斯须:一会儿、少顷。[13]圉(yǔ)人太仆:都是掌管御用马匹的官员。《周礼·夏官》载:“圉人,掌养马刍牧之事。”《汉书·百官公卿表》载:“太仆,秦官,掌舆马。”唐代亦有太仆寺。[14]韩幹:唐代著名画家,善画鞍马,初师曹霸,后自成一家。[15]骅骝(huáliú):传说中周穆王八骏之一,色赤,后用来指称好马。[16]俗眼白:遭到世人轻视。白眼之典源自《晋书·阮籍传》,载:“(阮)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17]坎壈(lǎn):困顿,不如意。《楚辞·九辨》有“坎壈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句。
【语译】
曹将军是魏武帝曹操的后裔,但到了今天已经成为普通寒门了。英雄割据的史事虽然已成陈迹,但文采风流却一直遗传到如今。将军最早学习卫夫人书法,只可惜还不能超过王羲之。他热爱绘画,不知老之将至,世俗的富贵对于他来说,也如同天边浮云一般。开元年间,他经常受到天子召见,承受恩泽,多次前往南熏殿见驾。因为凌烟阁上的功臣画像已经褪色,所以请将军大笔一挥,使功臣们得以回复原有面貌。良相头上的进贤冠、猛将腰间的大羽箭,全都历历如新,褒国公、鄂国公这些猛将须发如在飘拂,仿佛英姿飒爽地正在酣战。
先帝有一匹御马名叫玉花骢,画工很多,可是描绘起来竟然全都不同。那一天把玉花骢牵到宫殿台阶之下,精神抖擞地站立在宫门之前,先帝下诏命将军拂拭素绢,写真画像,于是将军费尽心思仔细布局、详细描绘,转眼画成,仿佛九天上真龙就此出现,把古往今来的凡马全都压倒。玉花骢就像是重现在御榻上的画卷之中,于是御榻和庭前,两马遥遥相对。天子露出微笑,催促下人赏赐将军金帛,使得那些养马的官员全都怅然若失。将军有个弟子名叫韩幹,很早就已经登堂入室了,他也善于描绘马匹的各种形象。可是韩幹画马喜欢画肥壮肌肉,却忽视骨骼的精奇,白白使得好马丧失精神和气概。
将军的绘画能够描出神韵来,所以遇见风采俊朗之士,也必定要为之造像。然而在如今这刀兵四起的时代,将军只能四处漂泊啊,只能多次给寻常路人绘像,以此维生。处境艰难,更遭俗人白眼轻视,世上几乎没有人比将军更贫困了啊。但请看自古以来那些享有盛名的人物,谁不是终年累月坎坷遭际缠身呢?
【赏析】
这首诗和《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出于同一时期、同一背景,而其用意也非常相近——缅怀盛世,作今昔对比,感慨今不如昔。从诗的整体结构、遣词造句,以及韵味深意来说,比前一首更为杰出,从而也更为著名。前者写画,此诗却是写人,在其中运用了多重对比,对主题的烘托显得更加成功。
唐诗常识
唐人写诗,所依据的是《切韵》、《唐韵》等书,与后世总结归纳而成的《平水韵》不尽相同,此外,部分韵部因为读音近似,诗中也允许通押。比如杜甫此诗的最后一部分,宫、东、同、中押上平声一东,而中杂一宗字,则押上平声二冬。一般情况下,这种通押都出现在韵律要求并不严格的位置,比如此处宗字,出现在奇数句尾,可押韵,也可不押韵。
首先第一重对比,是曹氏的今昔。曹霸乃曹操后裔,据说是高贵乡公曹髦的子孙,祖为割据雄,孙为庶寒门,正是今不如昔。这一重今昔之别与开天盛唐无关,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引子。接着诗人赞美曹霸,先说他书法乃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其实是夸张说其仅次于“书圣”而已。先言书法,再言曹霸最擅长的绘画,却不言师承、来历,换一种手法,说他热衷此道,竟不知老之将至,也并不在乎于富贵权势。然后回忆开天年间,曹霸多次被召,深受宠信,遥遥的和他凄凉晚景相对比。
第三重对比,是言及曹霸重修凌烟阁功臣像事,以太宗时代良相如云、猛降若雨以比开元时期渐趋文弱,开始由盛转衰——昔日功臣像“少颜色”,必须“将军下笔”才能“开生面”。成语“别开生面”即由此而来,可见诗人笔力是如何苍劲,遣词是如何生动了。第四重对比,言及绘玉花骢事,画工皆不能状其真貌,唯曹霸能“意匠惨淡经营中”,最终画出马来如龙升空,“一洗万古凡马空”,乃至与真马竟“榻上庭前屹相向”,真伪难辨了。以凡匠之无能对比曹霸之技艺超群——曹霸善画鞍马,前仅言绘人修画,此即确言鞍马。
第四重对比,是将曹霸与其弟子、同样为鞍马名家的韩幹对比,韩幹喜画肥壮的西域马,杜甫认为是“画肉不画骨”,其马皆似厩中物,失去了神骏的灵气。也就是说,他认为曹霸之画马能得其神,正象征着开天时代的奋发向上的精神,而韩幹画马仅得皮毛,象征着当今世道的衰败、颓废,表面似尚光鲜,其实内囊已空。笔锋因此而转,托出曹霸如今的落拓飘零来,昔日“逢佳士”才为写真,如今却“屡貌寻常行路人”,绘画不再是爱好和追求,而变成维生的手段了。即便如此,他还因为贫穷而屡遭俗人白眼,不禁使诗人夸张地慨叹道:“世上未有如公贫。”一代名家,落到这般境地,不也是最鲜明的今昔对比吗?
最终,诗人安慰曹霸,说“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自古以来,能成大器者无不历经坎坷啊。然而诗人的本意仍在对比,倘若盛世不衰的话,想必曹霸这种必得盛名之人,也未必会如今日一般“坎壈缠其身”吧。沈得潜在《唐诗别裁集》中评价此诗,说:“画人画马,宾主相形,纵横跌宕,此得之于心,应之于手,有化工而无人力,观止矣!”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也称赞说:“此诗处处皆有开合,通身用衬,一大法门。此与上《曹将军画马图》,有起有讫,波澜明画,轨度可寻,而其妙处在神来气来,纸上起棱。凡诗文之妙者,无不起棱,有汁浆,有兴象,不然,非神品也。”
寄韩谏议注[1]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2]足洞庭望八荒。
鸿飞冥冥[3]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4]凤凰。
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
星宫之君醉琼浆[5],羽人[6]稀少不在旁。
似闻昨者赤松子[7],恐是汉代韩张良[8]。
昔随刘氏定长安,帷幄[9]未改神惨伤。
国家成败吾岂敢[10],色难腥腐餐枫香[11]。
周南留滞[12]古所惜,南极老人[13]应寿昌。
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14]。
【注释】
[1]韩谏议注:指韩注,生平、字号均不详,可能居住在岳阳,谏议指谏议大夫。[2]濯(zhuó):洗。[3]鸿飞冥冥:典出西汉扬雄《法言·问明》,有“鸿飞冥冥,弋人何篡”句,意为大雁飞向远空,猎人怎能捕取,实指贤人避祸。[4]翳(yì):遮蔽。[5]琼浆:玉液,指美酒。[6]羽人:穿着羽衣的人,指仙人。[7]赤松子:上古传说中的仙人,《列仙传》载:“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服水玉以教神农,能入火自烧。往往至昆仑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8]韩张良:张良字子房,为汉代开国功臣,因为他本是韩国公族,故称韩张良。《史记·留侯世家》载张良“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耳”。[9]帷幄:指军帐,《史记·太史公自序》有“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句。[10]国家成败吾岂敢:化用诸葛亮《出师表》中“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句意。[11]餐枫香:指归隐,因为道家习以枫香就丹药而服。《尔雅》注:“枫似白杨,叶圆而岐,有脂而香,今之枫香是也。”[12]周南留滞:周南即洛阳,《史记·太史公自序》载:“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指司马谈)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13]南极老人:传说中的仙人,即后来所谓的寿星,据说见此星则天下太平。[14]玉堂:汉代宫殿,在未央宫内,这里是指朝廷。
【语译】
今天我不快乐,因而想念起了远在岳阳的你来,身体想要腾飞而起,前往岳阳,奈何却病倒在床上。你便似那窈窕的美人,与我相隔秋天的江水,你在洞庭湖中洗涤双足,眼望着四野八荒。如同鸿雁飞向远空啊,日月是如此的清白,青色的枫叶已经变红了呀,天上开始降霜。
群仙汇聚在北斗星畔,朝拜玉京,有的骑着麒麟,有的骑着凤凰。描绘着芙蓉花的旌旗在烟雾中飘扬,群仙的倒影在潇水和湘水中荡漾。星宫中的君王痛饮琼浆玉液而醉倒,身披羽衣的侍从稀少啊,并不在他身旁。恍惚听闻过去的赤松子,他所带走的是汉代的韩人张良。张良当初跟随刘邦平定天下,定都长安,决胜千里的军帐仍在,功臣却已不见,怎不令人神色凄惨、哀伤?他不敢妄议国家的未来,只是厌恶那腥臊腐臭的现实,宁可退隐去服食枫香。
想当初太史公司马谈滞留洛阳,不能参与封禅,为此而千古惋惜,和你的遭遇不是很相似吗?为了国家继续太平下去,仿佛美人的你为什么要远远相隔秋天的江水呢?要怎样才能让你继续为朝廷出力呢?
【赏析】
唐朝自玄宗天宝年间由盛转衰,安史之乱是社会矛盾的一场总爆发,并非偶然现象,因而动乱虽被平定,国家政治、经济却持续地滑坡,肃宗、代宗皆中平之主,也根本无力扭转颓象。杜甫此诗就写于这一背景下,他借着对好友韩注的思念和祝愿,委婉地表达出对现实的不满,以及对国家前途的忧虑。
此诗有两大特色,一是继承楚辞以来的香草美人之喻,诗的第三句即将韩注比为美人,以其“濯足洞庭望八荒”的形象,赞颂他品格高尚,志向高远,结尾倒数第二句再用此喻,遥相呼应。二是中段突然跳脱,铺排游仙之语,以此来暗喻朝廷的昏暗,群小聚集,正人去职。“玉京群帝集北斗”,北斗所在为传说中的天之正中、天之极,古人观星,觉北斗自旋,而群星皆围绕北斗而转,所以常将北斗比拟为人间天子。后句“星宫之君”当即指北斗星君,暗喻时君(唐代宗),这位君王只知醉饮,身旁都是些“或骑麒麟翳凤凰”的倖进小人,作为贤臣代表的“羽人”不仅稀少,而且还“不在旁”。那么“羽人”哪里去了呢?诗人说正如当年跟随赤松子而去的张良一般,是因为“色难腥腐”,所以才“餐枫香”,隐居去了呀。此亦暗指韩注,说他有张良一般的才能和功绩,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不是觉得国家没有前途才去隐居的,而只是看不惯那些小人嘴脸,才最终飘然而去。
诗人在赞颂了韩注的才能和气节之后,笔锋却突然一转,反而规劝起韩注来。他用当年司马谈“周南留滞”,作为史官没能赶上国家重典的封禅大礼,从而引发后人的惋惜为例,提醒韩注,你既然有此才能,当此危局,又怎能撒手不理呢?将来会不会因此而后悔呢?“南极老人应寿昌”,旧谓指国运未衰,所以希望韩注可以再次出山,但观其上下文,以及杜甫对现实的鞭笞,恐怕含义正好相反。杜甫认为,国运已衰,但作为忧国的志士,却希望它“应寿昌”,为此我们必须付出自己的努力,而不应如美人般远离朝廷,远涉江湖。所以前面才会化用诸葛亮《出师表》中所言,大有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的决心和正气。全诗严缜细密,似乎写得隐晦曲折,其实直坦胸怀,而且格调清新激昂,铿锵有力,读来使人热血如涌。
我们更深一层地去考虑问题,写此诗时,杜甫也已弃官而退,飘零江湘,而且“病在床”,他鼓励韩注为了理想去继续奋斗,再次出山为朝廷贡献心力的同时,也是以此在激励自己奋发向上吧。
古柏行
孔明庙[1]前有老柏,柯[2]如青铜根如石。
霜皮[3]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
君臣[4]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
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
忆昨路绕锦亭[5]东,先主武侯同閟[6]宫。
崔嵬[7]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8]空。
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
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工。
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
苦心[9]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注释】
[1]孔明庙:指夔州的诸葛亮庙,诸葛亮字孔明。[2]柯(kē):草木的枝茎。[3]霜皮:别本作“苍皮”。[4]君臣:指刘备和诸葛亮,也即后文的“先主武侯”。[5]锦亭:成都有锦江,杜甫曾在其上建亭,即名为锦亭。[6]閟(bì):紧闭。[7]崔嵬(cuīwéi):高大貌。[8]户牖(hùyǒu):户为门,牖为窗,合指门窗,此处借指屋内。[9]苦心:指柏树心苦。
【语译】
夔州诸葛亮庙前有一株古老的柏树,枝干似青铜般苍劲,根脉如巨石般坚硬。仿佛挂霜的白皮润滑得雨水都难留住,有四十围粗,青黑色的浓阴密布,直耸入天,有两千尺高。刘备、诸葛亮应缘际会,君臣相遇,成就宏伟事业,就连他们庙前的树木也因此而被后人爱惜。古柏之气连接着巫山而来的漫长云雾,古柏之寒连通着雪山升起的皎洁明月。
想起我曾经从锦亭东面绕路而来,看到先主刘备和武侯诸葛亮被合祭在同一座庙宇当中。庙前古柏的枝干崔嵬,郊外原野深有古意,庙内深幽的彩绘啊,却空荡荡的无人观赏。古柏虽傲然得到了庙前的土地,但孤高地直入苍天,却难免招惹狂风。它至今安然无恙是靠神明在庇护,它如此正直是大自然所造成的。如果大厦将倾需要栋梁之材,这株一万头牛都拉不动的如山般重的古柏正能建功。不必显露纹彩,自然举世皆惊,它不推拒砍伐,但谁又真正重视呢?柏心虽苦,也难免蝼蚁的侵蚀,柏叶芬芳,终究会吸引鸾鸟前来寄宿。志士和隐者都不要叹息啊,自古以来,巨大的良材就难以得到重用。
【赏析】
此诗约作于大历元年(766年),杜甫游历夔州诸葛亮庙,见庙前古柏葱郁挺立,遂有感而发。首句开门见山,随即描写老柏形貌,“霜皮溜雨”一联极佳,虽夸张而有章法,不过不失。随即从古柏联想到诸葛亮,因为受到刘备重用,才能开创事业、流芳千古,正因如此,后人爱乌及屋,才会爱惜这株老柏。诗人忽而写柏,故而写庙,忽而联想到庙中祭祀的“先主、武侯”,将这三点完美地联成整体,因为他的慨叹和联想,也便由此三者间的关联而来。
“云来气接”一联,亦不逊色于“霜皮溜雨”联,则古柏郁郁葱葱,参天而立,皮白若霜,干直如柱的形貌便如妙笔绘于纸上,几可目见,杜甫遣词造句之功力实在非凡,而又自然得不见一丝斧凿痕迹。继而说自己从成都而来,那里刘备、诸葛亮君臣合祀,正见“与时际会”,而此处更见古柏森森、祠堂空旷,一派沉重、抑郁的历史感便扑面而来。经此联系后,复将笔触仍归于老柏,说老柏得神明扶持,得造化孕育,正直高大,可谓难得的栋梁之才,而老柏自己也并不惮于遭到砍伐,若能得其所用,即便抛弃生命又有何憾呢?这既是在说老柏,也是暗指诸葛亮。杜甫非常仰慕诸葛亮,他在川中隐居期间,曾经写下过大量歌咏赞颂诸葛亮的诗篇,在杜甫看来,这老柏正是诸葛亮“鞠躬尽悴,死而后已”精神的化身。诸葛亮曾隐居隆中,“不求闻达于诸侯”,正如参天老柏之“不露文章”,但一旦刘备来访,君臣际遇,诸葛亮立刻“未辞剪伐”,成为了大厦的栋梁。
可是老柏终究还是和诸葛亮不同,诸葛亮有人重用,老柏却“谁能送”,虽然“香叶终经宿鸾凤”,如今却只“苦心岂免容蝼蚁”。诗人为此不禁发出慨叹:“古来材大难为用。”表面上,他是在为老柏而喟叹,是为了似老柏一般具有大才而又无诸葛亮一般际遇的“志士幽人”而喟叹,其实他是在为自己的遭际而慨然叹息。杜甫深怀忧国忧民之心,具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伟志向,但却一生沉沦下僚,难得重用,正如眼前这株老柏一般,空有栋梁之才,却始终无人能用。“古来材大难为用”,这一结句透露出的是无奈的苦笑和深深的叹息,杜甫借老柏而抒发壮志难酬的苦闷,最终点明“冥冥孤高多烈风”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