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笔尖下的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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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西藏

裘山山

艳遇

今天早上,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女人在电话里跟我说,她从老家给我带了石榴,想送过来。我连连说不要,可她说她已经到成都了,马上就坐车过来。我只好答应在办公室等她。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作者找的话,出于责任还不敢推辞,读者则能推就推了。但这个女人说,她是专程来成都找我的,让我不好意思推托。后来我忽然想,这个女人,是不是就是那个丈夫在西藏的女人?如果是的话,我们应该见过的。我的心态因此有所改变。

2004年6月,我和作协几个同志去某一个小城讲课。讲完下来,有个年轻女子找到我,跟我说她看过我的小说《我在天堂等你》,很喜欢。喜欢的原因与其他读者不太一样,是因为她嫁了个西藏军人。因此对有关西藏的作品都非常热爱。她还说她和丈夫的恋爱史就像故事一样。她很想讲给我听。可当时时间紧,我有些顾不上。离开那里后,我也很快把这事忘了。

没想到三年后,我们再次相遇。

当她走进办公室时,我马上就确定是那位我见过的女士了。看她提着两盒那么沉的石榴,我真觉得过意不去,反反复复的说,你真不该带东西来,多沉啊。她笑笑说没事的,她丈夫今天到成都办事,她就跟着一起来了,就是想见见我。她还说她早就想来了,但因为一直生病,最近刚刚好一些才能出门。她拿出一本在网上买的《遥远的天堂》,让我签字。

我心里真是惭愧,赶紧放下手上的一大堆稿子,按下烦躁的心情,和她一起聊天。于是,在推迟了三年之后,我听到了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一个在我看来最美好的艳遇。

10年前,有个年轻姑娘只身一人去了西藏,她在西藏跑了近三个月,几乎看遍了所有的美景,但离开西藏时,却带着一丝遗憾。因为藏在她心底的一个愿望没能实现,那就是找一个西藏军人。

也许是因为出身在军人家庭,这个姑娘从小就有军人情结,曾经有一次当兵的机会错过了,于是退一步想,那就嫁给军人,当个军嫂吧。周围的女友开她玩笑说,我们这个小地方可实现不了你的理想,你要嫁,就到西藏去找一个吧。她马上说,去就去,你们以为我不敢吗?就真的一个人进藏了。

西藏归来,仍是只身一人,家人和朋友都劝她,不要固执了,年龄也不小了,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吧。可她就是不甘心。于是三年后的2000年春天,她又一个人进藏了。这一年,她已经年近30。

也许是感动了月下老?在拉萨车站,她遇见了一个年轻军官。年轻军官其貌不扬,黑黑瘦瘦的。他们上了同一趟车,坐在了同一排座位上。路上,她打开窗户看风景,那个解放军不让她开窗。她赌气非要开窗,他就一次次的给她关上。后来,她开始头疼,不舒服。解放军说,看看,这就是你不听话的结果。这是西藏,春天的风不能吹的,你肯定是感冒了。她没话说了。解放军就拿药给她吃,拿水给她喝,还让她蒙上脑袋睡觉,一路上照顾着她。他们就这么相识了。

到了县城,解放军还要继续往边境去,他们就分手了。分手时,彼此感到了不舍,就互相留了姓名和电话,表示要继续联系。

可是,当她回到内地,想与他联系时,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她无数次的给他打电话,却一次也没打通过。因为他留的是部队电话,首先接通军线总机就很不容易,再转接到他所在的部队,再转接到他所在的连队,实在是关山重重啊。她终于放弃了。

而他,一次也没给她打过电话。虽然为了等他的电话,她从此没再换过手机号。但她的手机也从来没响起过来自高原的铃声。

一晃又是三年。这三年,也不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也不断有小伙子求爱,可她始终是单身一人。

2003年的4月1日这天,她的手机突然响起了,铃声清脆,来自高原。她终于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你还记得我吗?她说,怎么不记得?他说,我也忘不了你。她说,那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来电话?他说,我没法给你打电话。今天我们部队的光缆终于开通了,终于可以直拨长途电话了,我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你的。她不说话了。他问,这几年你想过我吗?她说,经常想。他问,那你喜欢我吗?她说,三年前就喜欢了。他说,那可以嫁给我吗?她笑了,半开玩笑的说,可以啊,你到这里来嘛。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好的,你给我4天时间,4月5日,我准时到。

她把他的话告诉了女友,女友说,你别忘了今天是愚人节!他肯定在逗你呢。他在西藏边防,多远啊,怎么可能因为你一句话就跑到这里来啊。她一想,也是啊。但隐约的,还是在期待。

4月5日这天,铃声再次想起。他在电话里说,我在车站,你过来接我吧。她去了,见到了这个三年前在西藏偶遇的男人。她说,你真的来啦?我朋友说那天是愚人节,还担心你是开玩笑呢。他说,我们解放军不过愚人节。

她就把他带回了家。家人和朋友都大吃一惊,你真的要嫁给这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吗?你真的要嫁给这个在千里之外戍守边关的人吗?她说,他说话算话,我也要说话算话。

最后父亲发了话。父亲说,当兵的,我看可以。

他们就这样结婚了。

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的婚姻,但他们生活得非常幸福。

这种幸福一直延续到今天。

我那年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结婚一年多了,还没孩子。

为了怀上孩子,她专门跑到西藏他所在的部队去探亲,住了整一年。可还是没有。部队领导也替他们着急,就让她丈夫回家住了半年时间,一边养身体一边休假,可半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问题来。

丈夫很喜欢孩子,但还是安慰她说,不要孩子也行,就咱们俩不是也很幸福吗?后来,丈夫因为身体不好,从西藏调回了内地,就调到了她所在的城市的军分区。也许是因为放松了?也许是因为离开了高原?她突然怀上孩子了。这一年,她已经35岁。

怀孕后她反应非常厉害,呕吐,浮肿,最后住进了医院,每天靠输液维持生命。医生告诉她,她的身体已不宜生孩子,有生命危险,最好尽快流产。但她舍不得,她说她丈夫太想要个孩子了,她一定要为他生一个。丈夫也劝她拿掉,她还是不肯。一天天的熬,终于坚持到了孩子出生。幸运的是孩子非常健康,是个漂亮女孩儿。但她却因此得了产后综合症,住了大半年的医院。出院后一直在家养病,孩子是姐姐帮她带的。

她就那么浅浅的笑着,给我讲她这两年的经历,讲她的他,她的病痛,她的孩子。

忽然她说,今天是我女儿一周岁的生日呢,就是今天。一想到这个我觉得很幸福。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们一家三口都健健康康的,在一起生活。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里有了泪水。我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说,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吧。她说不了,得马上走,要抓紧时间上街给孩子买生日礼物去,明天好带回家。

我送她下楼,在心里默默的祝福她,还有他,还有她和他的孩子,愿他们一家三口,都能健健康康的活着。

她走后,我把两箱石榴分给我们编辑部的每个人,大家都说石榴很甜很甜。我没顾上吃,赶紧打开电脑,写下这世上最美的艳遇。

午后拉萨:邂逅感动

5月7日,是我在拉萨的最后一日。

这最后一日,我与感动不期而遇。

我是4月25日进藏的,此次进藏是我第10次进藏了,仍是为了工作,所以在我来讲很平常。从进藏的第二天起,我就一直在边防上跑,10天中行程近3千公里。5月6日晚上我们回到拉萨,打算修整一下,8日出藏。7日中午,我和同去的女友岩,还有在西藏认识的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席间,西藏著名摄影家车刚,忽然滔滔不绝地和我们说起了他一直关注的“西藏盲童学校”,立即引起了我和岩极大的兴趣。虽然我已去过西藏那么多次了,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所学校。我们当即表示下午不逛八廓街了,跟车刚去学校看看孩子们。

路上,车刚给我们简约的讲了讲这个盲童学校的故事。

1997年(一说98年),27岁的德国姑娘萨帕瑞娅(Sabriye)杵着拐杖来到拉萨。萨帕瑞娅从小向往西藏,可在她12岁时,由色素性视网膜病变导致了失明,从此生活在了黑色的世界里。但失明后的萨帕瑞娅对西藏向往依旧,在德国举办的西藏博览会上,她曾用一双小手一一触摸过藏民族的服装,藏民族的首饰和用品,她向往着西藏的蓝天,雪山,经幡,更渴望见到那个生活在高原上的神奇民族。后来,萨帕瑞娅依靠布莱叶盲文,学习了英语、计算机、历史和文学等课程,又在波恩大学学习了藏语。1997年5月,萨帕瑞娅终于来到她向往已久的西藏。怀着梦想,杵着拐杖。

萨帕瑞娅到西藏,不仅仅是为了旅游,更是怀着一个心愿:她得知在西藏,由于种种原因,像她一样失明的孩子特别多,有的是雪盲,有的是强烈紫外线造成的白内障,还有的是家族遗传,等等。她想申请经费资助,在拉萨办一个盲童学校,帮助那些和她一样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为了方便调查,萨帕瑞娅没有坐车,而是租了一匹马骑行,不断的与当地藏民交谈。在调查旅途中,她认识了来自荷兰的保罗(Paul),保罗被她的行动深深感动了,当即表示说,如果你申报的项目能得到批准,我就来做你的助手。一年后,萨帕瑞娅的申请得到了德国政府和“盲文无国界组织”的支持,有了第一笔资金,保罗真的立即辞掉工作来到了西藏,和萨帕瑞娅一起,创建了西藏第一所盲童学校(也称“西藏盲人康复及职业培训中心”)。

保罗是个拥有机械工程、计算机技术和商业技术等4个学位的明眼人,曾在荷兰参特帕克公司从事计算机软件开发和基本数据等服务项目。一直有着良好的生活环境,保罗放弃了这一切,坚定地来到西藏,和萨帕瑞娅一起开创向往光明的事业。他们从招收6名学生开始,到今天,已经培养了近50名盲童。这些盲童第一次开始认识自身,第一次开始拥有梦想,第一次能摸到一种有“色彩”的生活。他们大都可以读、写、使用盲文打字机和盲人电脑。他们甚至尝试推着车子快跑、踢毽子、爬树和踢足球。他们是西藏历史上第一批能够阅读的盲人。而为他们引路的,竟是位同样失明的女子。

2002年,萨帕瑞娅和保罗结婚了。如今,他们仍继续在西藏全心全意的为西藏盲童服务着。

在午后的拉萨,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就像听到一个童话。

在午后的拉萨,去这样一所学校看孩子,就像去天堂。

我们的汽车开进拉萨市江苏路和平饭店旁边的一条小巷内,向左拐弯后,就见到了一扇红色的藏式木门。车刚向我们介绍了木门上刻着的凹凸符号,那就是萨帕瑞娅沿用布莱叶盲文方式创造的藏盲文:西藏盲人培训中心。我们摇响门铃,一个盲童为我们打开了大门。

刚进院子,孩子们就听出了车刚的声音,哗啦一下围上来,大声喊着:“叔叔车刚!叔叔车刚!”车刚快乐的伸开臂膀,一下搂住四五个孩子。胖胖的脸庞在阳光下舒展着快乐的笑容。我简单说说车刚吧。

车刚22年前从北京到拉萨援藏工作,一下爱上了西藏,援藏两年后自己申请调进西藏。20年后年,他年逾不惑。结婚成家,有了儿子,调回了北京。但一年后,他又重回西藏。“没办法,我离不开西藏了。”

现在,拉萨的大饭店大酒店里,几乎全部都挂着他的摄影作品。

我是四、五年前认识他的,一天前在日喀则与他邂逅的。当我们一起坐下来吃饭时,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掏出钱包来给我看他儿子的照片,大约有四五张,儿子虎头虎脑,憨态可鞠,表情不一,很可爱。而他爹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幸福的傻笑。

在盲童学校,我又看见了车刚幸福的傻笑。

车刚从几年前知道了盲童学校后,差不多就成了这所学校的专业摄影师,学校一有活动,他就会赶来,拍照片,也拍录像。除此外,他每年拿出自己的稿费,为每个孩子做一套衣服。妻子从北京来看他时,他也带着妻子去学校看孩子们。

我拿起数码相机对着院子和孩子刚拍了两张照片,几个稍有些视力的孩子就立即围上来争着要看。他们把眼睛紧紧贴在我的相机上,以至小鼻尖都压扁了。当他们认出照片上的自己时,兴奋得用藏语大喊:我!我!(可惜我在汉字中找不到一个能为藏语“我”注音的字,只能说与“啊”接近。)然后他们争相站到我面前,让我拍他们。为了满足他们的好奇,我几乎挨着拍了他们,然后让他们在相机里找到自己。

那天的阳光特别好。丁香花盛开,是明朗的丁香。

院落很干净,一座两层高的小楼,还有十来间平房,几间下沉的房子。我们一一看了孩子们的宿舍,教室,“听”电视的娱乐室,伙房,等等。目前学校里有37个孩子,最大的19岁,最小的3岁。有7个老师,5个保育员和工作人员。老师中有一位藏族小伙子,原来是个导游,遭遇翻车事故失明了,便来到这里教英语。车刚说他很快乐,常逗得孩子们开怀。可惜因为五一假期,他不在。这些年,一些外国游客知道了这所学校后,常主动来这里做义工。一位叫莫瑞卡的瑞士老太太,每年夏天都要进藏,来这里义务教孩子们欧式按摩。还有一位越南青年,常来这里教孩子们泰式按摩。保罗的妈妈也专程来过。她带孩子们去过林卡(藏族的一种游乐方式,在公园里野餐唱歌跳舞),发现草地上有游客摔碎的啤酒瓶,生怕伤着那些盲孩子,就趴在地上一点点的抠出来,放在草帽里带走。

这些盲孩子在这里学习藏语,汉语,英语,算术,还有按摩等技能。一共分三个班,分别由三个动物来代表。老鼠是小班,兔子是中班,老虎是大班。三个动物的头像木刻挂在教室门口,孩子们摸到门上的动物,就不会找错自己的班级。

车刚对孩子们说,这两个阿姨来看你们,你们给她们唱个歌歌好不好?孩子们立即就唱了起来,唱的是眼下拉萨最流行的歌曲《卓玛》。

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拉

你有一个花的笑容,美丽姑娘卓玛拉

你像一只自由的小鸟,歌唱在那草原上

你像春天飞舞的彩蝶,闪耀在那花丛中

啊,卓玛,草原上的格桑花

……

老实说,在此之前,我们也曾在旅途上也听过这首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当孩子们唱起来时,竟是那么动听。看着孩子们大声歌唱的脸庞,想着他们是在黑暗中大声歌唱,我的眼泪便汹涌而出。据车刚介绍,孩子们曾自己演出过一出藏戏《卓瓦桑姆》。是不是失明的缘故?孩子们的音乐感觉特别好。

我看见有个孩子唱得非常投入,舞着手臂。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达娃,我说,达娃,你是月亮啊?(达娃在藏语里即月亮。)达娃点点头,说“moon”(月亮),他有一点微弱的视力,所以最喜欢看我的相机,不仅在里面找他自己,还找别的同学。他一把搂过4岁的女孩儿丹增仓决,让我给她也照一张。

我看见车刚一直搂着一个男孩子,还叫他儿子。问起,原来这个孩子叫班丹久美,完全失明,一点儿视力也没有。但是歌唱得很好。他为我们唱了一首腾格尔的《蒙古人》,嗓子虽有些沙哑,乐感极好。车刚告诉我们,有一次他给久美拍了照片。走了以后久美总问老师,叔叔车刚什么时候来啊?可不可以让他送一张照片给我啊?后来车刚把他的照片送来给他,他欢喜地在脸颊上贴了很长时间,然后捧在胸前到处跟人说,看,这是我,这上面是久美。

我给久美剪指甲时,一个叫顿珠的孩子反复拿着我的相机贴着眼睛看,看见了我们,高兴得直笑。我就教他按快门,他按了下去,照片上有大半个我,小半个久美。我没舍得删,还在电脑里存着。

在后院,我看见一个很小的孩子,一直拖着板凳在那儿独自玩耍。原来他这就是目前学校里年龄最小的孩子尼玛平错,3岁。刚来不久。显然他还没能融入这个集体里,我走过去想和他说话,更想抱抱他,他一抬手,扬了我一把土。看来对所处的环境还缺乏信任和安全感。我只好远远看着他了。

那些大孩子们已经很熟了,打打闹闹的,但很友好。毕竟看不见,磕磕碰碰的事难免发生。我注意到有两三个男孩子额头上贴着创可贴。

女孩子则斯文多了,也不往我们跟前凑。有两个女孩子自己摸索着在洗头。还有几个躲在屋子里说话。

遗憾的是我们没能见到学校的创办者,萨帕瑞娅和保罗。据工作人员说,夫妻俩利用五一假期到日喀则去了,那里有他们刚刚创办的农场,也是为这些盲童办的。一是为了有些收入,二是为了这些孩子将来离开学校后,有个落脚的地方,有个适应他们生活的环境。

我只好拍了一张萨帕瑞娅和保罗的照片。

萨帕瑞娅将自己来西藏的经历写了一本书:《我的道路通往西藏》。在德国很畅销。但至今没有中文版。不知何故。我想要一本拿回内地找出版社联系看看。可工作人员说他们没有多的。

我们在学校呆了两个小时,车刚建议我们去盲人诊所看看。萨帕瑞娅和保罗为了让孩子们能自食其力,还办了一所盲人按摩所,目前已经有5个学生成为按摩师,在那里工作了。我们来到北京中路四巷的一所藏式楼房里,看到了盲人按摩所。一进门,车刚就把一个女孩子拥进怀里,说,我知道你妈妈去世了,我刚去你家看过爸爸和哥哥。话未说完,车刚和那个女孩子都哭了,背对我们向隅而泣。

后来车刚给我们介绍,女孩子叫吉拉,吉拉11岁到盲童学校学习,和她的两个哥哥一起,她家很不幸,三个孩子失明。学习5年后,两个哥哥回去了,一个在家种地,一个在当地旅馆当翻译。吉拉留了下来,她聪明努力,身体也好。(去年曾跟随一个盲人登山队登珠峰,爬上了海拔7千米的北奥。)现在她是诊所的骨干。今年秋天萨帕瑞娅要送她去英国学习,学成归来后,将负责诊所项目。吉拉的母亲前不久病故。车刚去她家乡拍照时,专门去看望了吉拉的哥哥和父亲。

说话间,来了两位顾客,是两个白发苍苍的外国妇女,吉拉马上去招呼她们。与她们用英语交谈。我真为吉拉感到高兴。

走出诊所,已经是下午5点了。阳光依然很热烈。那一刻,我的心情如这阳光一样,没有一点阴影。我忽然想起,光顾着给孩子们拍照,忘了与孩子们合影。

不过不要紧,所有的孩子都已留在我心里了,达娃,顿珠,丹增仓决,班丹久美,尼玛平错,还有吉拉。我一定会再去看他们的。

作为女性,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对萨帕瑞娅的敬意和钦佩,我想我做是不到像她那样无私奉献的,也许可以做一些,但让我放弃一切到这里来工作,我承认我做不到。

作为母亲,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对这些盲孩子们的爱,我为他们心痛,为他们难过。也为他们感到幸运。可我做不了他们的母亲。

作为一个卑微的普通人,我只有用捐钱的方式安抚自己的良心。

工作人员让我留言,我只写了四个字:祝福你们。

离开拉萨的第二天,我收到车刚的短信,他说萨帕瑞娅和保罗回到学校了,他们让他代向我们致谢。我感到非常不安,因为在我们之间,应该致谢的永远是我,或者说,是我们所有愧疚的中国人。

2005年5月10日,拉萨归来第三日

油菜花开

人们一想到西藏,就会想到冰雪,总觉得那里与鲜花无缘。实际上西藏不仅有花,且大而艳。在灿烂的阳光下,那些花朵会呈现出你所想象不到的鲜艳和美丽。我有个感觉,任何生命在西藏都是极端的,要么不能成活,一但成活了,就会比别处的更茂盛,更顽强。

当然,在西藏更多的地方,在那些绵延无尽的亘古荒凉的山峦中,是没有花和树的,甚至没有草。所以,当我们一行作家从拉萨出发,沿雅鲁藏布江到日喀崐则,再到江孜,看见沿途的河谷中时时闪现出那纯净的柠檬黄的油菜花地时,就忍不住欢呼起来。如果不是它们的身后站立着雕刻般的山峦,我们会误以为自己来到了川西平原。那一片片的黄花在群山之下显得那么娇小而鲜艳,让人心疼。

后来我们中终于有一位忍不住了,采下一束拿到上车来,立即被几位女作家小心地养到了矿泉水的瓶子里。

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岗巴某边营,那的海拔是4700米。曾在那儿当过兵的一位西藏军区作家给我们解释说,岗巴的汉语意思是雪山脚下的村庄,是个寸草不生、没有一棵树的地方。我们听了,就下决心要把这鲜艳的油菜花带到岗巴去,让那里的干部战士也欣赏到这份美丽。

为了这一愿望,一路上,无论车子怎么颠簸,我们都小心翼翼地护着瓶子,不让它倒下。后来索性轮流把它捧在怀里,像呵护着孩子。随着海拔的不断增高,窗外的景色果然越来越荒凉,起初还有些绿色的草皮,后来就只剩灰色的石头,褐色的山峦和蓝色的天空了。

好在瓶中的油菜花儿不负厚望,在矿泉水的滋养下鲜艳无比。

到达岗巴某边防营时已是黄昏。匆匆吃过晚饭后我们就来到营部会议室,想听营领导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但由于高原缺氧,一行的十来个作家很快就顶不住了,仅仅十多分钟后,他们的头就一个个地垂了下去,笔尖也停在本子上不再移动。

唯有那束油菜花,在暗淡的灯光下依然鲜亮。

会议之后,作家们梦游般地离开了会议室。我回头,发现那束鲜黄的油菜花被遗忘在了会议室的桌子上,孤伶伶的。我回转身去把它捧起来,追上那位营长。我解释说,这是我们特意从江孜带过来的油菜花,想让你们看看。营长笑笑,说谢谢了。但我听出他并没有特别高兴的意思。

我想大概男人对花总是无所谓的。

第二天我们去参观大棚蔬菜。

在此之前,我早已听说岗巴种出了蔬菜。我知道对一般人来说,这样的事没什么可新鲜的,毕竟人类种植蔬菜的历史已很长很长了。但对于一个对西藏有些了解的人来说,他一定会为此兴奋和激动的。我就是如此。因为直到90年代初我进藏采访时,西藏的许多部队仍是顿顿见不着绿色,靠罐头、脱水蔬菜或者粉条海带之类度日。可就在这几年里,奇迹被西藏官兵们创造出来了。我想这奇迹的诞生足以写一部长长的报告文学,我这里就不详说了。

我想说的是,当我真的亲眼在岗巴见到鲜活的蔬菜时,我的心还是被强烈地撞击了一下,以至心跳加速。我是个热爱植物的人,喜欢花,更喜欢树。但在岗巴,我忽然明白了,蔬菜才是最美丽的植物。当你看到在海拔4700米的高地上,在从来没有树没有花草的雪域中,在风吹石头跑的荒凉山脊里,生长着那样翠绿那样茂盛的蔬菜,你会觉得它们实在是太美了,你会觉得种菜的官兵实在是太了不起了,你的心里除了感动还是感动,感动得直想流泪。

这些美丽蔬菜的呵护者,是一个朴实腼腆的云南兵,叫李伟。人们称他为种菜大王。他的连长告诉我,刚开始的时侯,菜是长出来了,可豇豆只爬藤不结豆,西红柿结了却不是红的,卷心菜个个敞着胸膛,茄子们都跟石头一样又小又硬……后来,李伟就开始琢磨这些蔬菜,天天往大棚里跑。一天天,一年年,终于,蔬菜们的心被悟热了,样子越长越漂亮了,最终长成一片绿色的奇迹。

我在大棚里转来转去,无端地兴奋着。因为兴奋,就总想和人说话。在其中一个大棚里,一位作家指着一畦蔬菜秧苗问我,这是什么?我看了一眼马上自以为是地说,这是萝卜嘛,你怎么连萝卜都不认识了?他疑惑地说,是吗?这是萝卜吗?这时种菜大王李伟弯腰钻进棚来,听到我的话纠正说:这不是萝卜,这是油菜。

这是油菜吗?这真的是油菜吗?

我先是为自己的错误感到不好意思,但马上,我就为油菜激动起来。原来岗巴也有油菜,原来岗巴已经种出了油菜!难怪岗巴的官兵们看到油菜花儿不再稀奇,他们已经看到了从他们自己土地上长出来的油菜。那油菜花一定比别处的更鲜艳更美丽呢。

我一下为我们带来的油菜花失宠而高兴了。我怎么早些没想到呢?

我立即要求跟蔬菜们合个影。因为油菜还只是秧苗,李伟就向我推荐了一位藏在茂盛藤叶下的大南瓜。那南瓜青油油的,胖乎乎的,让人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它出生在这海拔4700米的雪域。

我想如果有一天,人们告诉我岗巴种出了玫瑰,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因为驻守在那儿的,是些善于创造奇迹的官兵。

飞进墨脱

直升机“轰轰隆隆”地发出巨大的声响,盘旋着升上了天空。然后一转头,向墨脱的方向飞去。我坐在机仓内的大米袋上,兴奋不已地望着窗外。终于要进墨脱了,终于要亲眼看见孤岛了。

此时正值冬日。

早在1989年夏天我第一次进藏时,就几次听人说起或描述过墨脱。它是西藏东部林芝山区的一个县,海拔仅800余米(和成都差不多)。对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西藏高原来说,它似乎显得过于幸运了。但大自然这个上帝是很会搞“平均主义”的,它在赐予了墨脱足够的氧气、湿润温和的气候和青山绿水的同时,也赐予了它孤独、封闭和啃噬人灵魂的寂寞。墨脱,这个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不要说汽车,就是自行车也无法行驶。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人的两条腿。周围高耸着的雪峰像一个巨大的屏障,将它与世界隔开了。“墨脱”这两个字,在藏语中意即“孤岛”。

那年夏天,当我听当地人说,从林芝走进墨脱,要步行五天五夜,且一路上只能餐风露宿时,立即失去了进墨脱去看一看的勇气。我自知体单力薄不能胜任。这一次,算我运气好,搭乘上了为墨脱驻军空运粮食和物资的直升飞机,才使多年的夙愿得以实现。

天空很晴朗,一片云也没有。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听说飞进途中半小时内就可以看见几个季节的变化和几种地貌。

果然,先是如林芝一样的丘陵,草枯叶黄,寒风瑟瑟。很快就出现了沙地。那沙地因处于完全封闭、未被人侵入的状态,所以显得光滑而又柔和,一道道被风吹出的水波纹一样的图案,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沙漠的恐怖。沙丘中夹着一条碧绿的小河,我猜想那河水一定很深,否则怎么未被沙地吞没?

几分钟之后,我看见了雪山。群峰巍峨,十分壮丽。在蓝得耀眼的天空的衬托下,那份儿宁静和洁白真令人如走进神话般的境界。我坐在机舱内,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份儿冷硬,和千年不化的寒冷。

然而,飞机刚刚越过雪山,瞬间之内,一片郁郁葱葱的亚热带丛林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内。真是奇迹啊。密密匝匝的绿树夹着一条白色的溪流连绵不断地在我们的身下起伏。太不可思议了,刚才还是白雪皑皑的冬季,转眼就变成了郁郁葱葱的夏天。

正在我惊叹时,有人说,到了到了!我低头,见一山洼中有一片绿色包围着巴掌大的平地,四周排列着火柴盒一样的房屋。那就是直升机将要降落的地点——墨脱县,背崩乡。

飞行仅半小时,目的地就到了。

飞机在巨大的声响中平稳的降落了。下飞机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自己身上的羽绒服——真是热,至少有25℃。放眼望去,满目绿色,营房门前还有一丛丛开得红艳艳的蔷薇。如此美丽的花朵在冬天的内地也很难见到了。真让人难以相信这是西藏,且是冰天雪地12月里的西藏。

其实你只要了解了墨脱的地理位置就不会奇怪了。它的北面是海拔4000多公尺的多雄拉山,如一道坚实的屏障,挡住了所有来自西藏高原的严寒和冰雪;而南面,又与印度接壤,孟加拉湾的热气流则使它具有温暖、湿润的亚热带气候。因此它既是孤岛,也是边境线。

在营区不远处,有一座钢索桥。当年解放军进军墨脱时,被这道深涧阴拦。后来就用迫击炮将54根钢缆打到对岸,才得以将索桥架起。故此桥名为“解放桥”。

我们步入营区。刚一坐下,主人就拿出许多芭蕉桔子请我们吃,说是才从山上摘下来的。我马上尝了一根,味道好极了。从窗口望出去,漫山遍野果然有芭蕉丛丛。

营长为我们介绍说,这里一年四季如春,可以种水稻、种菜、种水果。空气又湿润又温和,唯一的缺点就是闭塞。且不说走出孤岛,就是从这儿走到县城也要整整3天。多雄拉山在挡住严寒的同时,也就挡住了整个世界。当地的绝大多数人一生都没有走出过孤岛,他们没有见过汽车,没有见过宽阔的街道和楼房。

但最难忍受这种封闭和孤寂的,还是从有汽车、有楼房的外部世界走进这个孤岛的官兵们。为了守住这条边防线,他们只能忍受。每年有长达8个月的封山期,收不到外部世界的只言片字。到了开山季节,牦牛队才能将一捆捆一袋袋的报纸信件驮进来。当然,全都是过了期的。

匆匆吃了饭,我们就在一个会讲门巴族的战士的带领下上了山。山上的背崩乡是门巴族人聚居的地方。村里很安静,但静中亦充满了生机。房子全是木头盖的——反正满山都是树。由于我们这些陌生人的闯入,山上的猪、狗、牛、鸡都热热闹闹的叫起来。孩子们也看稀奇似的跟在身后跑。

我们先到了乡政府。乡长来了,一开口说话,竟令我吃惊,一是讲汉语,二是满嘴报纸上广播上的词儿。说起“中心工作”,竟也和内地没什么两样。看来孤岛在信息上还是不封闭的。毕竟已是90年代。后来得知乡长原来是个“人物”,去过不少大地方参观。难怪讲起来一套一套的。我们又去参观了门巴人的家,看了他们酿制包谷酒和挂在墙上的一串串腊肉。看来生活挺富足。这毕竟是块富饶的土地。

因时间紧迫,我们只能走马观花。下山的路上,我发现了许多柠檬树,上面结的柠檬又大又黄。据说当地人不知怎么吃它,就任这些美丽的果实自生自灭了。我摘了3个像萝卜那么大的,一边嗅着芬芳的气息一边想,倘若墨脱与外界能相通,它的潜力能挖掘出来,那么,孤岛就会变成宝岛的。

遗憾的是我要离开这个神奇的孤岛了。

由于住宿不便,我只能搭乘最后一趟直升飞返回林芝。下午4点,最后一趟飞机起飞了。到我上飞机为止,我在墨脱只困了5个小时。飞机又盘旋着升上了天空,向多雄拉山口飞去。我望着身下越来越远的青山绿水,不由地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让墨脱的公路早日修通吧,让孤岛与世界溶为一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