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沙漠书
1.河流的支撑和不朽运载
三年之后,我才知道了这片地方的名讳,它叫巴丹吉林,蒙语中的绿色深渊,古称“流沙”。“《山海经·海内西经》云:‘国在流沙外者,大夏、竖沙,居月支之国’;《高僧传》卷三载晋时法显赴天竺等地时说:‘发自长安,西渡流沙’。”《神仙传》载彭祖终老于此,老子驾鹤西游“没入流沙”;周穆公乘八骏驰骋千里,“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
在史前甚至不远的十七世纪,这里草场茂密,风吹草低,牧人的鞭梢儿撩起云彩。但诗意的名字并不可以阻挡沙漠的进攻。疯狂的沙漠风云怒卷,摧枯拉朽,聚起黄沙和硬石,日日推进,强大的攻势使巴丹吉林所包含的绿洲逐渐缩小。沙漠的力量总是强大的,它决不雷同于我们的期待和想象。绿洲千百年来的顽强坚守和无奈溃退让我感到了时间的强悍和傲慢,嗅到了自然与自然对抗的弥天血腥。
但是,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额济纳绿洲和北部边缘的鼎新绿洲并没有真正消退,被流沙掩埋,成为浩瀚沙漠之下的沉沉亡灵和腐烂尸骨。弱水河自古至今都在它的身体之内发出嘹亮的歌声,以清洁的水质营养并支撑着巴丹吉林沙漠和它体内体外的两片绿洲。《淮南子·地形训》上说:“弱水河发源于穷石山,流到合黎,弱水的余波流入流沙”。所谓的穷石山,大概就是今天的祁连山莺落峡了。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弱水河,今天的巴丹吉林沙漠将会是怎样一幅黄沙汹涌的样子,它的苍黄颜色、美丽陷阱、浩瀚凶猛的多重性格都将不会被我看见和识破。
我甚至想,弱水河对巴丹吉林的光顾、滋润和穿越更像是上帝的安排。我始终坚信,每一个生命都有着自己与生俱来的生存能力和适宜环境,哪怕是一株毫不起眼的青草、藤萝和水藻。因此,我总觉得巴丹吉林沙漠是幸运的,它的幸运当然就是源于弱水河了。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了,在干燥的沙漠,如果没有水,没有河流,我们的生命怎么会如此葱茏浓郁呢?而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忽视,当今天的生活平安而优裕,我们就不会为明天表示忧虑。长期的安适直接造成的结果是,我们不知不觉地丧失了应有的天性和本能。
我后来知道的,弱水河其实就在身边。可是我最初爬上围墙,并没有发现它的踪迹,只是隐隐地感觉到,在近处或远处的苍茫之中,总有什么在沉默,在隐藏,在呼吸,在奔走。但也正是我所忽视了的弱水河,它不事声张,它知道自己的意义和方向。
而当地人习惯将它称作黑河。两者比较,我倾向于前者,古典,精美,悠远并张力四溅。相比起来,黑河太俗了,坦白得让人掀不起一丝想象的波澜,轻率、功利、直奔主题、剥离意义,省略过程,简单得只剩下目的的生命和梦想,我一直极其憎恨这种单调而可鄙的面孔。
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生活,长期伏案和没完没了的“任务”让我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部坏了多处的机器。是的,当一个人的生命只剩下了无意识的按部就班,当个人的锋芒被锋利的镰刀削做整齐点头分子,那么,我们就少却了青草的茂绿和阳光的直接光芒。
夏天的一个傍晚,我走了出来,骑着单车,行在满是粗大石粒的乡间公路上。夕阳在祁连雪山的头颅上耀着碎金,细微的东风带着细微的黄尘,沿着寂静蛇一般急速游走。当然,它们也擦过了我的身体,进入到我的肠胃,但长久的沙漠生活,已使我逐渐习惯了尘土满面和充斥呼吸的憋闷感觉。公路两旁的白杨紧密相挨,一棵接着一棵,它们的枝桠相互挽着,形成了一个强有力的整体。在沙漠当中,任何集体里的一个或是多个人的独立都有可能导致一个整体的衰败和崩溃。
那些树们似乎比人更清楚这一道理,它们对生存环境的了解和参悟令人敬佩。再庞大的树林也是一棵一棵的树组合起来的,每一棵树的生长就是树林的生长,一棵树的死亡也是一个生命的死亡。不但人类需要尊重,树还有我们身边更多的事物,我相信它们都有自己的个性、生命和尊严。
村庄的炊烟像蛇,扭动着向更高处的云彩靠拢。炊烟的呛人气息令我咳嗽几声。农人们仍在村庄附近的田地里忙碌着,他们夕阳下的背影诗意盎然。挎篮走动,挥动铁锨,或是埋身庄稼,他们的身子和头颅与庄稼一起晃动,仿佛在说着什么。田地边儿的水渠里浊水涌动,咕咕的声音很是好听。河水尽管污浊,但它是干净的。它的浑浊其实是携带了沿途的太多的浮尘和干渴。
我想到:这渠水的响声其实也就是祁连山雪花融化和弱水河的响声。
我们都在水、泥土和空气中活着,河流的存在我们就存在,河流支撑并运载着我们的一切。在鼎新绿洲,弱水河的流动舒展着人的生命,也舒展着树木、花草和鸟儿们的生命。
村庄的远处是泛着雪一样盐碱的草滩,数匹马、驴子和黄牛在上面脚步缓慢,它们落在夕阳下面,低头吃着弱水河赐给它们的青草。如果舍却作为背景的村庄,落日余辉照耀的草滩就隐现出了中世纪牧场的恬静景象。再往远处,就是戈壁滩了,稀疏的骆驼草摇着绿色,它们带刺的身体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身体内那些来之不易的水分。它们比人更懂得珍守自己。
而戈壁是干燥的,它满身的沙砾像是巴丹吉林松动的皮肤,一波一波的流沙犹如大地的皱纹。它朝向天空张开巨大的喉咙,春秋季节连绵的风暴仿佛一声声震天动地的嘶吼。上帝和我们都看见了,可是上帝睡着了,上帝无动于衷。我们只能看着,听着并忍受着,我们的力量小得出奇。
再往远处,就是黄沙涌动的沙漠了。一色金黄的沙漠仿佛不确定的陷阱,一阵狂风就又是一幅模样,一阵风后,一座沙丘堆在这里,张开眼睛之后,就不会再是原来的沙丘。沙漠的变化比人脸的变化更为迅速和隐秘。当年的彭加木从这里走过,唐僧、法显、张骞、李广、班超和苏武,声声悲歌会不会被黄沙沉埋?还有作为后来者的我们,当沙漠战胜河流,当风暴袭击我们的身体和灵魂,我们究竟会不会像河流那样默默伸出自己的肉体,随着无力的河流走进死亡和朽腐的冷清殿堂?
至少,现在是不会的,弱水河就在我们的左侧,它的影子在巴丹吉林的每寸肌肤上缭绕,河流的影响其实就是生命的影响。河流和它运载的水滴,构成了巴丹吉林沙漠和两片绿洲的血液和骨髓,生生不息,活跃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每一寸肌肤。它让我们心存感激!
2.弱水河故事
源自祁连山青海境的弱水河到金塔县境内,形成两面水泊,字母相环。三墩乡的人说:很早之前,这里的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恋爱,不被允许,两个人就化作了鸳鸯,以水的形式,完成了尘世夙愿——这故事让我觉得老套。去了几次鸳鸯池,湖光之间,荒山枯燥,风吹之下,涟漪繁多。我端详了好久,也没有觉得一点爱情的味道。附近的村庄,杨树环绕,鸡鸣狗叫之间,有一些马匹或者驴子,漫步在鸳鸯池边的草滩上。日暮时分,夕阳残照,牲畜的身子被镀成金黄色,连同背后的阔大戈壁,恍惚看起来,充满了天堂的味道。
另一个故事饶有意味:唐朝的时候,弱水河泱泱而流,从祁连山南麓的璎珞峡谷,携带积雪、黄土和草屑,从甘州辗转而向居延海。玄奘一个人负笈西行,到巴丹吉林,趟涉弱水河的时候,一个趔趄,一页经卷飘落水中。水流迅速,玄奘嗟叹。数十年后,弱水河天仓流段岸边,长出了一大片胡杨树。
这些胡杨树至今还在,每年秋天,叶子金黄,笼罩四野,即使暗无星辰的夜晚,缓步其中,眼前也明亮无比。附近很多村庄有人去世,便将尸骨葬身于胡杨林周围,泥土因为水流的漫洇,时常芬香。年代久长之后,坟茔逐渐成为平地。远看的胡杨林依旧幽深静谧,金黄的叶子粲然于枯燥戈壁边缘,似乎匈奴的黄金甲帐。
最后一个故事是现在的。一个女人,婚后,丈夫死了,带着十岁的女儿转嫁。后夫想和她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但又怕计划生育。有一天中午,到学校叫出女儿,用摩托车带到弱水河边废弃的肩水金关(西汉居延都尉所在地),把女儿打晕后,浇了汽油,点燃。等人发现,只剩下一具焦黑的尸体了。
在此之前,我去过两次肩水金关,残破的城垣,只剩下两面土墙,拱门的木板被风挖出来,横在两墙之间,似乎是悬吊的时间,从下面经过,只觉得脖颈发凉,似乎那不是木头,而是俯冲的剑刃。站在高墙之上,看到的弱水河蜿蜒如蟒蛇,白色的水花连续向北。远处的戈壁上沙丘连绵,缓慢的红色骆驼夹杂其中,看得久了,只觉得整个沙漠都在晃动。
3.冯胜、居延汉简和骊靬
春天早些时候(2007年),在嘉峪关长城博物馆外,我意外见到了冯胜的头像。看到的刹那,内心的滋味很复杂。怔了一会儿,走近,拍了一张照片。冯胜这个名字,八年之前,我就熟记于心了。那时候在上海读书,没事时候,就到图书馆,蓦然翻到《中央蒙古和西藏边区》一书,作者好像是俄罗斯人,名字不大记得了。书上说:明朝初期,大将冯胜出师西北,剿灭元朝旧部,在弱水河下游的黑城(曾为西夏陪都,蒙语称之为哈拉浩特)遭遇到蒙古大将卜颜铁木尔的坚决反抗。冯胜令军士将弱水河改道,卜颜铁木尔守军及城中百姓饥渴难耐,突围激战时,卜颜铁木尔被明军斩杀。
改道了的弱水河,将繁华一时的黑城弃之不顾,沿着新开的人工河道兀自北流。狂风黑沙之后,哈拉浩特的命运即是废弃和淹没。十九世纪末,俄罗斯的科兹洛夫、瑞典的斯坦因等人先后来到,在漫漫黄沙之中,挖出了许多汉代和西夏文物。近年来,考古工作者在黑城发现了大量汉简,其中一部分与唐朝在西域经商的欧洲人有关。资料说:公元前323年,希腊王亚历山大猝死巴比伦,盛极一时的帝国瞬间土崩瓦解,疆土被其部将所瓜分。其中一个叫托斯密的,在埃及建立了新王朝。
张骞副使出使安息、奄蔡、骊靬、身毒、条枝之后,将托斯密王国商人带至长安。此后,该国商人的足迹遍布中国西域的各个地方,香料玉器、茶叶绸缎,往来不绝。他们的聚居之地,被汉王朝称为骊靬。近年来出土的居延汉简当中,有数枚提及“黑皮肤的西域人”。其中一枚编号为334.33的过所文书称:“骊靬万岁里公乘儿仓三是卅,长七尺二寸,黑色,剑一,已入,牛车一辆。”
我对冯胜心有成见,但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将军以赫赫武功拓疆殖土为要,疆土之上,兵戈之毁,是再正常不过的……尽管如此,在嘉峪关长城博物馆外看到冯胜的塑像后,仍是不大舒服。我想到,就是这个人,一声号令,使得弱水河改道的。自此,《马可·波罗游记》中所载的繁华黑城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在浩大的巴丹吉林沙漠。
每每想到这里,总是伤感,或许,冯胜没有想到后人,想到步其后尘来到巴丹吉林沙漠的我,乃至以后更多的人。有几次,听朋友们说,到黑城之后,随便一挖,就是一件文物。也曾多次观看朋友们拍回的照片,残垣断壁的城池,如今倒成为了观光旅游的胜地。
我也想去,但几次都没去成。后来在资料上看到居延汉简,尤其是骊靬这个名词,心里是欣慰的。可以想到,在很多年前,西域就是繁华的了,那么多异族的商贾、官员和流人,从不同地方聚集在河西走廊的城市和乡村,穿梭一时或者终老于此——这样的一种景象,是极具有张力和诱惑力的。常常想:要是我生在唐代,也像现在一样,从戎西北,边关守城,该是一件多么令人鼓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