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传家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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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田野风车转

导读

社会现代化进程中城市与农村之间显而易见的尖锐矛盾和相互作用,一直是文学作品热衷述写、思考的题材。《传家宝》便是反映这一题材的作品,很好地观照了这种社会急剧变革中的代际关系。在被道德捆绑一生的父亲身上,我们读出了人性的质朴、宽厚和温暖,而儿子则以看似“叛逆”的方式消解了日积月累附着在这道德和善意身上的沉重和压抑。

回到家,娘刚蒸出一笼馍,有花卷,有菜包,有蒸馍,冒着袅袅的热气和丝丝的香气。家的味道,年的味道,一下子把春子包围了,心里的不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传家宝

春子往火里添了两根柴,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过后,伴随着一阵火星子的飞舞,火苗比原先灿烂了,映照着父亲的脸,黑红中泛着一层光彩。春子掏出纸烟递过去。吸不惯,还是这个有劲。父亲晃了晃手里的烟袋。父亲把烟袋伸进烟包挖了满满一勺,用拇指按了按,然后歪着头就着盘旋的火焰点燃了。

村里不时传来炸响的鞭炮,年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过罢年,我就整整撑了40年。父亲吧嗒了一口烟,很享受地“呲溜”了一口。

春子低着头,怔怔的样子。

我老了,干不动喽。父亲一直看着春子,眼光里有疼爱,有欢喜,有期待。

春子瞅着升腾的火苗,没有说话。

因老家遭了大水,你老爷(曾祖父)带着一家老小落脚到这里。感念这里的人好,你老爷会些木工手艺,就造了一条小船,摆渡,不取分文报酬。老人家临死立下遗嘱,子孙后代义渡乡亲……父亲不像是自言自语,像是说给春子听。

春子的目光溜出门外,望着眼前缓缓流动的小河,心里生起无端的怨恨。

你老奶(曾祖母)去世时,你老爷上午忙完丧事,下午就到渡口去了……到你爷爷这一辈,他结婚那天,拜了天地后,直奔渡口……轮到我,那就多了。有一年,我下河救人,上岸后发起了高烧,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才出院。你打工没回来,我就掏了1000元雇人摆渡了半月……说到这里,父亲的脸上有了神采,连那一道道皱纹里都放出光来。

乡亲们的情啥时候才能还完?春子忍不住说道。

还不完!咋能还完呢?若是当年他们不收留你老爷,只怕早就变成孤魂野鬼了,哪会有我?更别说你了。说到这里,父亲指了指墙角的蓑衣和竹篙,说,还有外面的船,这就是咱的传家宝。从你老爷到我这一辈,先后渡坏22只木船,撑破一百多把竹篙……到你这里,不能断了,还要传给我的孙子。

这有什么可骄傲和自豪的?春子又带气又带笑。他在外面打工,每月四五千块的收入,实在不愿意回来。

这时候,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凌乱的脚步声。有人过河!父亲站了起来,要去拿墙角的竹篙。

“大叔,过年了,陪你喝两盅。”随着话音,门口一暗,进来几个村民。一个个手里都不空,提溜着水果,还有酒和菜肴。春子认得,其中一个是老村长。

看到春子,老村长说道:“春子也在啊,啥时间回来的?过罢年不走了吧?”

不等春子说话,父亲呵呵一笑,豪气地说,不走了,不走了,该接班喽。

春子站起来给老村长打过招呼,回家了。娘还在家忙年呢。

春子的家就在渡口不远的山坡上。

回到家,娘刚蒸出一笼馍,有花卷,有菜包,有蒸馍,冒着袅袅的热气和丝丝的香气。家的味道,年的味道,一下子把春子包围了,心里的不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子刚要伸手抓个花卷吃,娘拍了一下他的手,说还没敬河神呢,等会儿吃。

听说要敬河神,春子心里又生出隐隐的不快。

娘似乎知道春子的心思,说你爹让你回来就回来吧,有地,饿不死,挣那么多钱干嘛?人这一辈子,名声比啥都重要。

娘,别说了,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春子看到娘的头上一片雪白,心里动了一下。

过罢年,春子真的就接替了父亲摆起了渡。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春子破例收取费用,每人单程两元钱。

父亲说,你不是我的儿子。

春子说,是不是要问问我娘。

龟孙!父亲火了。你死后也不能进祖坟。

春子说,进不进咱们说了不算。

你到底要干啥?父亲强压住心头的火气。

春子说,我收钱,乡亲们就没有亏欠感了。

放屁!是咱欠乡亲们的!有好多天,父亲都不敢出门,不敢面对乡亲们。

其实,父亲的猜测和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对于春子摆渡收费,有不少村民倒还是理解的。老村长知道父亲的心思,还特意赶来安慰他,说收费是应该的,早就应该收费了。

私下里,有人曾给春子算过一笔账,一个人一次两元,一船按10人计算,每天大概30个来回,每个月至少有两三万的收入。乖乖,春子要发大财了。

父亲再出门时,明显感觉到了乡亲们的目光跟先前有很大的不同,见了面也没有过去的热乎劲了。

春子也有类似的体会,乡亲们的眼神。较之以往,少了温度,少了情谊,多了冷冰冰,多了敌意。有时当着他的面,指鸡子骂狗,话也说得难听。

报应,报应啊。父亲没少这样哀叹。儿大不由爹,父亲干生气也没办法。

一年后,村里来了一支建筑队,在小河上架起了一座桥。

没有人再坐船了。春子的小船、竹篙和蓑衣真的成了文物。有村民还幸灾乐祸的,见到春子,还假惺惺地关心,说有了桥,春子要失业了。春子淡淡一笑,没有说话,没有一点失落的样子。

当桥竣工那天起,春子又到外地打工去了。

那天,父亲忍不住告诉老村长,说那座小桥是春子出资修建的。

老村长的嘴巴半天没合拢,末了说了一句,狗日的春子。

你这货咋拐弯骂我呢?父亲不愿意了。

老村长哈哈一笑,拿手捋了一下父亲的头。

狗日的春子。父亲自言自语重复了一句,然后嘿嘿呵呵地笑了,眼角里,皱纹里,都塞满了骄傲和自豪。

在老贵看来,郝乡长的脸皮还真厚,隔三差五都要到靠山屯来看一看,走一走。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不管怎么着,老贵就是不给郝乡长送礼。

送礼

郝乡长到任后的第二天,就来到了靠山屯,说是调查也行,说是考察也中。村主任老贵带着郝乡长四处溜达,这边看看,那边走走,一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问话,无非是村里多少口人,多少亩土地,村民的收入如何,等等,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儿。但老贵心里明白,郝乡长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此行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弄一些“怀药”(即山药、地黄、牛膝、菊花,因此地过去属于怀庆府管辖,所以俗称怀药)而已。

由于这地方气候异常,春不过旱,夏不过热,秋不过涝,冬不过冷,加之特有的土壤条件,造就了怀药独特的药性和极高的保健价值……因此,家家户户都要种植一些怀药。乡里的几任领导都喜欢吃这玩意,只要来靠山屯,不管什么借口,临走没有不捎带怀药的。有时来不了,一个电话,老贵就得乖乖地送过去。

郝乡长看着不少村民在地里刨山药,兴致勃勃地问道:“老贵,老百姓种植怀药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吧?”

“只能换个零花钱,补贴家用。”老贵叹了口气。

“为什么?”郝乡长追问道。

老贵叹道:“老百姓不懂技术,种植的面积少,产量低,小打小闹,形不成气候。”

郝乡长看着远处,若有所思。

老贵想了想,终于鼓足勇气说道:“郝乡长,您今天来我们靠山屯,本打算给您送一些怀药的,但是,您知道,送礼都是对别人美好的祝福,送药却是忌讳的,会让人觉得送礼人有盼着人家生病的嫌疑,不尊重对方……所以呢,就没法给您送了,请多多谅解。”

郝乡长闻听,笑了笑,没有一点不高兴的表示。

老贵心说,你郝乡长就是不高兴,也得打掉牙往肚里咽。老贵心里清楚,如果这次送,还会有再二再三再四的,没完没了,倒不如一下子把口闸死,让郝乡长断了念想。

郝乡长走后,老婆埋怨老贵:“这下好了,你得罪了郝乡长,会有咱靠山屯的好处?”

老贵冷冷一笑,说:“过去哪一任我没送?都说要支持靠山屯,扶持靠山屯,结果呢?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等于嘴上抹石灰,白说!得罪他郝乡长又咋?大不了把我撤了!”

在老贵看来,郝乡长的脸皮还真厚,隔三差五都要到靠山屯来看一看,走一走。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不管怎么着,老贵就是不给郝乡长送礼。

后来,郝乡长给靠山屯领来了一个戴眼镜的技术员,指导村民科学种植怀药;

后来,郝乡长给靠山屯申请了一笔无息贷款,鼓励村民扩大种植怀药面积;

后来,郝乡长牵线搭桥,一家加工怀药的公司与靠山屯签订了合作意向……

转眼间,郝乡长的届期满了,要调走了。老贵闻听,忙自掏腰包组织了一批怀药送给郝乡长。

郝乡长呵呵一笑,说:“老伙计,这怀药是名贵中药材,送人不合适吧?”

老贵脸一红,愧疚地说:“郝乡长,我有眼不识泰山……您为了靠山屯费尽了心思,想尽了办法,再说,我、我这次给您送的不是中药材,是含多种营养的膳用食品。”

“老伙计,你送的不是山药、地黄、牛膝和菊花吗,怎么成了食品?”一时间,郝乡长也给搞糊涂了。

老贵狡黠一笑,说:“郝乡长,我给您送的是薯芋、地髓、牛磕膝、菊花啊,它们可都是滋补品,这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我没欺骗您啊郝乡长。”

郝乡长恍然明白过来,山药古称薯芋,地黄又名地髓,牛膝又叫牛磕膝,还有菊花,它们既是中草药,又是滋补品。他知道,他要是不收下,老贵是不会答应的,于是,就看着老贵把那些包装精美的怀药装进了小车的后备箱。

直到送郝乡长的车绝尘而去,老贵才满意地返回靠山屯。

老贵哪里知道,郝乡长走到半路,又让司机调头,把车上的怀药都送到了乡敬老院。

牛乡长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他拿出手机给石岭村的村主任老贵打了个电话,询问他昨天是否见到有陌生人进村。

微信

周一早上一进办公室,倒了杯水,小张就捧着手机,进朋友圈逛。别以为小张不务正业,上班时间玩微信,其实小张也是在工作——他是靠山屯乡党政办公室的一名干事,牛乡长交给他一项任务,时刻关注微信,看看有无影响当地形象的负面消息,有无关于当地领导的八卦新闻。如果有,及时跟进解释,赢得众人的理解,最后也就不了了之。这年月,一个个忙得拿裤子往头上套,谁会去较真八竿子打不着自己的事啊?譬如最近那个傻根明星离婚案,大家哈哈一笑,没有人真正关心的。

连上wifi,小张的嘴巴就合不拢,微信里什么都有,太搞笑了。如“隔壁老打孩子,老王心事重重”的微小说;如“男同事中午把手机忘办公室了,老婆打电话吵醒了女同事,女同事生气地说,烦不烦啊,我们正在睡觉”的笑话;“办公室的鱼缸里养了几只透明虾。领导看了半天没看出来。小刘说,虾啊领导。领导气呼呼而去。小刘忙追赶着分辩,领导真是虾啊”的段子……忽然,小张的眼睛瞪圆了——《为冒雨私访的县长点赞》!小张急忙点开,微信的内容不长,全文转载如下:昨天,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刚上任的马为民县长到靠山屯乡石岭村调研。尽管通往村里的小路是“水泥”路,马县长不管不顾,冒着雨,踩着泥,独自一人进了村。为这样的领导干部点赞!文字后面还附了一张只有下半身、没有上半身的特写——挽着裤腿、双脚深陷泥汪的泥腿子。

小张不敢怠慢,忙把这一情况汇报给牛乡长。

发生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居然不知道!牛乡长不敢擅自做主,忙把这条微信转给了黄书记。黄书记放下手头工作,开始研究这条微信。微信后面点赞、评论的有好多,当然,转发的也不少。黄书记发现,点赞、评论的人群当中,有县委县政府的领导,有机关干部,有学校老师,有普通百姓,各色人等都有。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点赞的就不说了,评论的都是溢美之词,什么“当代焦裕禄”,“又一个孔繁森”,等等。

牛乡长说:“要不要跟马县长打个电话,检讨一下我们工作不到位,没有亲自陪同……”

黄书记摆了摆手,打断牛乡长的话,说:“这个电话不能打,谁知道马县长是去干什么的?若是他去找风水大师算卦?若是他去山神庙烧香磕头?等等,这些事都是人家忌讳的。”

牛乡长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他拿出手机给石岭村的村主任老贵打了个电话,询问他昨天是否见到有陌生人进村。

老贵在电话里说:“昨天下雨了,我躺在被窝里做美梦,没留意啊。”

牛乡长挂了电话,给黄书记解释:“我是想证实一下这条微信的真伪。”

黄书记说:“谁吃饱了撑的会弄这个假新闻?没有什么意义。如此看来,肯定是私事,千万不能再追问了。”

“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牛乡长懵懂地问道。

“先点个赞!”随后,两个党政一把手就先后在这条微信在后面点赞。

点过赞后,黄书记思索片刻,然后说道:“牛乡长,当务之急,是务必把石岭村的路修一修。”

“黄书记,乡里没钱啊,您不是不知道。”一谈到钱,牛乡长的脸就一下子成了苦瓜。

黄书记说:“机关干部捐一点,找当地企业赞助一点,到上面再要一点,这么一倒腾,估计也就差不离了。”

“高!”牛乡长翘起了大拇指。

说干就干,两个人按照拟定方案分头行动。值得一说的,在靠山屯乡机关干部捐款活动中,黄书记捐了2000元,牛乡长捐了1800元。

两个月后,困扰石岭村村民出行难的“水泥路”真正变成了一条宽阔平整的水泥路。

公路开通的当天晚上,石岭村村主任老贵给小张发了一条微信:“张干事,谢谢你啊,要不是你编造的那条微信,石岭村的路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修!”

小张没有说话,回复了个笑脸。

事后没多久,小张去给黄书记道歉,说他不该欺骗领导,用女朋友的微信号制造了那条假新闻。

黄书记笑了笑,拍了拍小张的肩膀,感慨地说:“小张,应该感谢你才是。那条路早该修了……要不,老百姓会骂娘的。”

“黄书记,您早知道是假的?”小张惊讶地问。

“微信,微微信。”黄书记淡淡一笑,一脸的宽容。

小张紧绷着的脸一下子舒展了。

钟鸣抽出一根烟递给爹,爹看了看,没接,掏出自己的旱烟袋,吧唧一声,一团烟雾把自己核桃般的脸淹没了。

家训

嗨,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当官不知事儿多。钟鸣坐上县环保局局长的宝座不到一个月,才知道宝座上也有蒺藜,官不是那么好当的,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么容易。譬如,南岭化工厂废水排放不达标,周围村民意见很大,钟鸣调查后得知情况属实,要求南岭化工厂立即停产整改。这边刚放下电话,那边电话又响了,是县里边一个领导打来的,说南岭化工厂是县里的纳税大户,不能停产。官大一级压死人,钟鸣不能不听。当天晚上,他还接受了南岭化工厂厂长的宴请,收取了一个五万元的红包。红包现在就躺在钟鸣办公室的抽屉里,一直没动。在他看来,那红包就是个定时炸弹,不定什么时候炸响呢。他心里边乱得像一团麻,理不出个头绪。他推掉一切应酬,这个周末,就是明天,打算回老家一趟,放松放松。

电话打通了,是爹接的电话:“鸣,明个儿回来?啥事?没事?别忘了,七不出门,八不回家……就这,我挂了。”爹的话音里透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钟鸣哭笑不得,心说我的娘哎,都啥年代了,还这么迷信。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教育他,七不出门,八不回家。说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话,要他铭记终生,传给下一代。长大后,钟鸣才明白,这就是他们家的家训。平时在单位,好多同事都晒他们的家训,说是晒,其实是炫耀。对于他们家的家训,钟鸣一直羞于启齿。心说老祖宗真是没文化,要制订家训也得有点档次啊。看看人家曾国藩留给后人的家训:家俭则兴,人勤则健;能勤能俭,永不贫贱;再看郑板桥的“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祖宗,不算是好汉”;再看纪晓岚的四戒四宜:一戒晚起,二戒懒惰,三戒奢华,四戒骄傲,一宜勤读,二宜敬师,三宜爱众,四宜慎食。……哪一家都比自家的强啊。

钟鸣还有一点不明白,自家的家训有什么好?村里好多人咋都拿来用呢?记得邻居一位大爷是这样解释的,阴历逢“七”的日子,如初七,十七,二十七,家人是不能出远门的;阴历逢“八”的日子,如初八,十八,二十八,常年在外的人是不能回家的,要错开这个日子,否则,家里会遭不测的。至于什么根据,那位大爷也说不清。钟鸣曾问过娘,娘也闹不明白。他没敢去问爹,他自小就怕爹,有事都给娘叨咕。

钟鸣看了看日期,明天是六月初八。他想好了,不管家训那一套,回家。常回家看看不是随便唱唱就得了,要付诸行动。

第二天,钟鸣开上车直奔老家。

见到钟鸣,爹阴着脸,没有理睬他,反倒是娘,有一点小激动,更多的是不自在。

钟鸣抽出一根烟递给爹,爹看了看,没接,掏出自己的旱烟袋,吧唧一声,一团烟雾把自己核桃般的脸淹没了。

“爹……”钟鸣期期艾艾叫了一声。

“不让回来,咋回来了?”爹闷声闷气地说。

娘看了看儿子,看了看老头子,说:“鸣儿难得回来一趟,别……”

“你知道啥?!”爹横了老伴一眼。

娘不吭声了。在爹面前,娘就是老鼠遇到了猫。

钟鸣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道:“爹,七不出门,八不回家,都是老黄历了……”

“放屁!”爹挥了下烟袋,差点打到钟鸣头上。

钟鸣吓了一跳。小时候,他没少挨过爹的烟袋。自从他考上大学,直到参加工作,爹没有打过他。今天是怎么啦?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气?

娘瞪了老头子一眼:“有话好好说,别犯驴脾气。”

钟鸣也说:“爹,我有啥做得不对,您说嘛。”

爹喘着粗气,不满地瞟了钟鸣两眼,说:“七不出门,八不回家,是咱家的家训。以为你知道其中的意思,看来你还是糊涂。七指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在过去,办这七件事,完全靠家里的男人。就是说,你要出门可以,必须先把这七件事办好,否则,就不要出门。八指的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八件,是做人的根本,人生的八德。这八件事没有做好,是极不光彩的,就不要回家丢人现眼、连累家人……你想想,我为啥不让你回来。”

钟鸣恍然大悟,这才明白家训的含义,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爹都了如指掌。

爹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当官就得心里有百姓,那个化工厂效益再好,若对老百姓造成危害,就得治理,就得关闭!”

钟鸣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嘿嘿,爹向来反对我赌博,反对我开赌馆,今天是怎么啦?他要跟我赌博。

打赌

一进入腊月,本来就不冷清的大街这下更喧嚣了,处处洋溢着喜庆的味道。虽然禁放鞭炮了,还是偶尔会响起一两声;店铺里的音响里播放的全是“恭喜发财”“新年到”之类的欢快歌曲;大小门口也都是大红灯笼高高挂……我心里也莫名地兴奋起来,因为过年,我的生意要红火一段时间。我在城里开了一家麻将馆,越是逢年过节,生意越好。这不,刚迈过腊月的门槛,往常只有晚上才热闹的麻将馆,大白天也有人进进出出了。

我正在玩微信,手机蛐蛐似的叫起来。我一看是陌生号码,随手挂断了。我刚挂断,那个电话又固执地打过来。我按了接听键,刚要爆粗口,电话那端急促地说道:“狗蛋,我是二娃,你爹给你说话呢。”

我立即回应道:“二娃,咋说话呢?你爹给你说话哩!”二娃是我老家的邻居,平时没给我开过玩笑,今天是吃了耗子药,脑子给烧出毛病了?

“狗蛋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你爹在我身边,他要给你说话呢,不是我要给你说话。”

我心里的火气这才下去了些。爹有什么事?他一般不联系我的。是不是缺钱花了?我上个月刚给他打了二百。有病了?不会。半年前我回家那一次,问他身体咋样。他说别看我七十多了,身体跟牛似的,结实着呢,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二娃的声音消失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狗蛋啊,我是你爹。”

真的是爹!我说:“爹,有事?”前几年,爹没少给我找事。二狗家的孩子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爹让二狗来找我;栓柱的媳妇去镇上赶集,被一辆小汽车撞了,大腿断了三处,肇事车主跑了,爹让栓柱来找我……类似的事情好多,在爹眼里,好像我是市长,啥事都能管得着。岂不知,我在城里也得夹着尾巴,混得连孙子也不如。后来,他们知道我有几斤几两,也就不再麻烦我了。

爹在电话那端默了片刻,又说:“我、我也没啥事,想跟你打个赌。”

嘿嘿,爹他向来反对我赌博,反对我开赌馆,今天是怎么啦?他跟我赌博。真的赌起来,他能赢?难道真像人家说的,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跟孩子一样。想解闷了,拿我寻开心不成?我今天心情好,就陪他老人家开心一下吧,于是爽快地说:“爹,我答应。”

“不能反悔?”

“绝不反悔。”

“不管输赢,都不能耍赖。”

“不耍赖。我要是耍赖,还咋在赌界混呢?”

“我赢了,你要给我个奖品。”

“奖品?好!”

“啥奖品我说了算。”

呵呵,没开始呢,爹就相信他会赢?我说:“爹,只要我能办到,绝对答应您。您说吧,赌什么,怎么个赌法。”爹能要什么?电视机?家里有。电冰箱?家里有。按摩椅?家里有。电动车,家里没有,我前几年想给他买个,他不会开,也不想学,这事就搁浅了。难不成要个老伴?不会,二十多年前娘去世后,他都一直没找,现在土埋到脖子那儿了,还会再找?不可能。那会是什么呢?反正不会是天上的星星水中的月亮。不管咋说,爹是不会难为儿子的。

可能是我打了包票,爹在电话那端开心地说:“我赌你今年过年又是不回来。我赢了,你给我的奖品,是过年回家;我输了,我给你做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萝卜扁食。”

好久没流泪的我,一下子泪流满面。

十月一,十月一,家家户户送棉衣;送来紫袍棉窝窝,惟愿亲人暖和和……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更像是说给栓柱听的。

送寒衣

栓柱到山外赶集,看到不少乡亲都买了“十月一”上坟用的祭品,也赶过去凑热闹。往常,这些东西都是爹操心的。栓柱心疼爹腿脚不便,出山一次不容易。

栓柱选了冥币(除了国内发行的,还有美元呢)、线香、纸箔,还有冥界流通的银行卡。啧啧,现在的生意人真精明,给死人考虑的也恁周到。栓柱不住地赞叹。卖东西的是一个小学生,今天是周末,可能是临时过来给父母帮忙。小学生提醒栓柱,还有送寒衣呢。

送寒衣?栓柱愣怔了一下。

小学生像个久经沙场的生意人,拿出几件纸做的衣服,说“十月一”上坟主要是送这个,天冷了,那边的人也要穿衣服呢。

栓柱说,能便宜不?

小学生撇了撇嘴,都是给自己的亲人用的,还好意思搞价?

小学生这么一说,栓柱反倒不好意思了,忙拿了几套,坟上除了娘,还有爷爷、奶奶。

回到家后,爹看了看栓柱买的东西,说,衣服不合适,重新买。

栓柱惊讶地合不拢嘴巴。有什么不合适的?不管合适不合适拿到坟上不都一把火烧了?!这话栓柱没有说出口。祭奠的是他的先人,他不能不敬。

想到这里,栓柱说,爹,衣服我重新买。

爹摆了摆手,说,我去吧,你不知道号码多大。

谁的号码不合适?爷爷的?奶奶的?还是娘的?肯定是娘的。平时,没事的时候,爹没少给栓柱念叨娘的好处。娘都死去十五年了,爹还对娘念念不忘,如此痴情,着实让栓柱感动。

第二天,爹起了个五更出山了。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栓柱看到爹买回来一件紫色的羽绒服和一双黑色的棉靴。

十月一,十月一,家家户户送棉衣;送来紫袍棉窝窝,惟愿亲人暖和和……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更像是说给栓柱听的。

栓柱的脸一下子红了,心里很是羞愧,好像是自己买的是纸糊的,哄骗了老娘似的。

爹似乎察觉到了栓柱的不安,拿出自己买回来的纸糊的小轿车,说你娘,还有你爷爷奶奶,一辈子没出过门,给他们买个小汽车,也到处走一走,看一看。

栓柱哭笑不得,爹是糊涂了还是咋的,真真假假的,算是怎么回事?又一想,也就释然了,若是汽车也买真的,最便宜的,也得好几万呢。

十月初一到了,爹带上祭奠用的东西去了坟上。栓柱跟着要去,爹没让。

临近年关,爹让栓柱去给张大娘收拾灶火。山里人的灶火都是泥土盘的,每年都要用胶泥里外糊一边。张大娘的老伴死得早,还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城里,平时家里的活计都是栓柱帮助做的。

栓柱在盘灶火的时候,无意间发现,张大娘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的棉靴,跟爹那天买回来的一模一样。难道是巧合?仔细想想,又不像是巧合。

当天晚上,栓柱特意让媳妇张罗了两个菜,拿出一瓶酒,跟爹边喝边聊。聊来聊去,聊到了张大娘身上。栓柱仗着酒胆,试探道,爹,娘去世多年了,您岁数也大了,张大娘孤身一人,不如你们两个搬到一起?

爹盯着栓柱的脸,看了半天,最后,一仰脖把一杯酒干了。

栓柱说,爹,我没醉,我是真心实意的。

咱山里人,唉,有些事不是电视里演得那么简单。爹叹口气,摇了摇头。说罢,端起杯又干了。

看爹的意思,是根本不可能了。栓柱心里有几丝高兴,又有几丝难过。这种感觉连栓柱自己也感到奇怪,觉得有点对不起爹。

过年的时候,张大娘被女儿接走了,再也没回来。张大娘走的那天,穿的是一件紫色的羽绒服。

栓柱发现,爹常常望着张大娘的篱笆院发呆,一望就是半天。

因为小蛋的“天眼”,村里谁也不敢干坏事了,打架斗殴的没有了,小偷小摸没有了,民风十分淳朴,几乎达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境界。

老家旧事

在我农村老家,有好多事情解释不清。如谁家的孩子磕了碰了或是摔了,吓得哇哇直哭,夜里还常抽搐,通常是家人拿上孩子穿过的衣服赶到出事地点,一边挥舞着衣服一边呼喊孩子的名字。假若孩子叫狗蛋,则会这样叫喊:“狗蛋,回家穿花袄哩。狗蛋,回家穿花袄哩……”如此叫上一阵,孩子就会很快好起来,称之为“叫魂”;再譬如,哪个有个头疼脑热,也不去看医生,到山上的庙里,在供桌上放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然后跪在地上磕两个头,给神灵念叨念叨自己的病情和苦处,最后爬起来,把那张纸包好(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若是有,也是庙宇里落下的灰尘),回到家把纸里的东西当做是“药”,佯装倒进嘴里,喝上两口水顺到肚里,病就会痊愈,这个做法唤作“拜药”。等等,类似的稀奇古怪事,多着呢。

记的小时候,大约是我三四岁的时候,邻居小蛋跟我一般大,我们俩是跳蚤不离虱子,常在一起玩。有一阵子,大约有一两年的时间,小蛋的“天眼”开了,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小蛋的爷爷是我们村里年龄最大的,有一百多岁了,几乎村里大多数人都叫他爷爷,我叫他老爷爷。他说过,人来到世上,要干好事,不能干坏事。我小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别人不敢质疑他,我敢质疑他。我说:“老爷爷,为啥?”老爷爷捋着胡子呵呵一笑,说,干好事,头上会发光,干的好事越多,头上的光越多,妖魔鬼怪看见了就害怕,就不敢吃他,他就能长命百岁。若是干了坏事,头上会冒烟,干的坏事越多,冒的烟越多,妖魔鬼怪见了,以为是怪物,就把他给吃了。

小蛋的爹,文玉,论辈分我该叫他叔,他是生产队的队长,掌管着大伙儿的吃喝拉撒。有一天,我在他家院子里和小蛋玩泥巴。好像是后半响,文玉叔从外边回来了,喝得晃晃悠悠的,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小蛋看着文玉叔,忽然说道:“爹,你头上冒烟了。”

文玉叔以为头上着火了,忙用手胡乱抓擦。

我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哪里冒烟了,心说小蛋咋连你爹也骗呢?

当时,老爷爷也在院子的一把破藤椅上躺着,用烟袋锅指着文玉叔:“说,是不是没干好事?”

文玉叔吓坏了,酒似乎也醒了,忙说:“栓柱手头有点紧,想上山砍一棵树,他请我吃酒,我、我……”

没等文玉叔把话说完,老爷爷把烟袋甩了过去,文玉叔头一偏,烟袋飞走了。

老爷爷说:“山林是公家的资产,谁也不能胡来!”说罢,好一通咳嗽,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是,是,是。”文玉叔忙不迭地答应。

老爷爷说:“你头上冒烟多了,命都保不住。”

“爹,我再也不敢了。”

后来,小蛋没再看到文玉叔头上冒烟,反而好几次看到他头上发光。大人们都说,很灵验的。因为这几次都是文玉叔干了好事之后出现的事,就连他给孤寡老人大毛爷挑了两担水,回到家,小蛋都看到了他头上发光。

那段时间,搞得村里的人都不敢出门,真害怕小蛋说他(她)头上冒烟了。

当然,小蛋还能看到其他东西。有一次,他对花花说:“我看到你爷爷了,在你家院子里转悠呢。”花花的爷死去好多年了。花花很害怕,回家告诉她娘。她娘害怕得不行,忙带上供品去给花花的爷烧香磕头,自从花花爹去世后,她从没有去给花花爷上过坟。

总之,因为小蛋的“天眼”,村里谁也不敢干坏事了,打架斗殴的没有了,小偷小摸没有了,民风十分淳朴,几乎达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境界。

我悄悄问小蛋:“你能看见,我咋看不见?”

小蛋头一歪,故作神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我的好奇心太强了,许诺了小蛋很多,他才给我说:“我有天眼啊。”说罢,他用指头戳了戳鼻梁骨的上方,就是两道眉毛中间那个位置。

我歪着头,左看右看,啥也没看出来。

小蛋眨巴了两下他的小眼睛,说:“你是凡人,当然看不出来。”

你瞧瞧,这话说的,当时真吓我一跳。回到家后给娘说,娘说小蛋怕是神仙附体了,不得了。

后来,我和小蛋一起上学,读书。我们大学毕业后,一起分到了老家的县城,我进了一家企业,小蛋进了县财政局。由于都有各自的工作,各自的圈子,各自的家庭,虽在一个县城,联系不多。但我却一直关注着小蛋,当地的各种媒体上不断见到他的名字看到他的影子,从一个小科员一步步走上局长的位置,成为全省行业系统的劳模。

我干了这么多年,还是一线员工一个,免不了羡慕嫉妒恨,甚至还有一丝龌龊的想法,心说常在河边走,淹不死你小蛋,起码弄得你两脚湿!

直到小蛋退居二线,还真没“湿脚”,我俩这才又联系起来。

那次在酒桌上,我问他小时候开“天眼”的事情,他这才说了实话,当时他什么也没看见,是爷爷告诉他的。爷孙两个私下约定,爷爷的烟袋朝上指,就是头上发光,反之,则是冒烟。

小蛋说,但他相信爷爷的话,相信有一双“天眼”始终在盯着他,所以他不敢有任何的不光彩行为,他才能全身而退走到今天。

看到红彤彤的山楂果齐整地串在竹签上,外面裹着晶莹剔透的糖稀,煞是诱人,好看。拿鼻子使劲去闻,还能扑捉到一股淡淡的味道,酸酸的,甜甜的。

冰糖葫芦王

老人制作冰糖葫芦时,选取的山楂都是当年的,新鲜,色相好,无虫眼,无疤痕,个头大,外面均匀地裹了一层糖稀。酸甜可口,老少皆宜。当地人称他“冰糖葫芦王”。老人年纪多大,没人清楚;老人姓甚名谁,也没有人知道。只晓得他是小日本打进中国那一年,从外地流落来的。说是家人都被日本人杀了,无家可归,四海为家。

山本一郎占领县城后的第二天,“冰糖葫芦王”背着根插满冰糖葫芦的特制木棒,远远一看,像是背着一株结满红果的小树,来到了鬼子驻扎的据点。他一边走一边哼唱:“冰糖葫芦甜又甜,红红山楂圆又圆。一排排,一串串,尝一尝,眨一眼,不用说话先点头,你说喜欢不喜欢……”

日本人围拢过来。他们没见过冰糖葫芦,也没吃过,甚至不知道叫什么。看到红彤彤的山楂果齐整地串在竹签上,外面裹着晶莹剔透的糖稀,煞是诱人,好看。拿鼻子使劲去闻,还能扑捉到一股淡淡的味道,酸酸的,甜甜的。

有个鬼子狗一般贪婪地凝视着,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冰糖葫芦。山本一郎用鼻孔哼了一声,那个小鬼子吓得一哆嗦,伸出来的手又缩回去了。中国人太聪明了,山本一郎担心冰糖葫芦里有毒。

“冰糖葫芦王”忽然明白了似的,拿起一根冰糖葫芦自己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夸张地吧唧着嘴巴。

除了山本一郎,小鬼子们一个个馋涎欲滴。

“冰糖葫芦王”把冰糖葫芦从棍子上“拔”出来,热情地分给小鬼子们。

山本一郎这次没阻拦,对“冰糖葫芦王”翘起大拇指:“你的,良民大大的。”

小鬼子们忙不迭地吃着冰糖葫芦,一个个叽里咕噜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是对“冰糖葫芦王”和冰糖葫芦的夸奖。

就这样,“冰糖葫芦王”隔三差五要到据点走一趟,给小鬼子们送冰糖葫芦。一来二去,“冰糖葫芦王”就和小鬼子们混熟悉了。

县城的老百姓恨透了“冰糖葫芦王”,说他掰着狗屁股亲嘴,不分香臭。心照不宣地,见面对他吐口水、翻白眼,也都不去吃他的冰糖葫芦了。

“冰糖葫芦王”无奈,只好到城外去兜售。

八路军藏在县城东南的青龙山上。小日本围剿了几次,都扑了空,反而损兵折将,有不少伤亡。山本一郎怀疑城里有八路的内线,偷偷给山里的八路送情报。

山本一郎气急败坏,要求城门口的鬼子严加盘查,有可疑人物即可抓起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这天,“冰糖葫芦王”背着一棍子冰糖葫芦要出城,守门的小鬼子认识他,例行公事似的,胡乱身上摸摸,就放他出城。

恰好山本一郎到城门口巡视,心中一动,拦住了“冰糖葫芦王”。

“冰糖葫芦王”被拦下后,慌忙从身后的木棒上拔了一个冰糖葫芦,刚要往嘴里填,山本一郎眼疾手快,一把夺了过来。

山本一郎的猜测没有错,“冰糖葫芦王”要吃的那串冰糖葫芦里,其中一个山楂里裹着一张蜡封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八月十五晚慈云寺。

慈云寺是青龙山上的一座寺庙。始建于永平七年,是印度僧人摄摩腾和竺法兰为了传播佛教在中国建的第一个寺庙,有“释源祖庭”之说。四面环山,环境幽静。因为地势险要,当初建造寺庙时,颇为不便,据说砖瓦椽子都是山羊从山外背进来的。

山本一郎把“冰糖葫芦王”带回去,严刑拷打,质问他打算把纸条送到什么地方。

“冰糖葫芦王”被逼不过,最终说出了实话,说把纸条送到城外的歪脖子柳树的树洞里,到时自会有人来取。

闻听此话,山本一郎挥刀过去,一道寒光闪过,“冰糖葫芦王”直挺挺地躺到地上,当即就没了气息。

之后,山本一郎亲自把纸条送到了歪脖子柳树的树洞里。

第二天就是中秋节。当天晚上,山本一郎率领他的精锐部队,沿着崎岖小路来到了慈云寺。大雄宝殿,禅房,藏经楼……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查找,除了那些要么慈眉善目要么凶神恶煞的神像,空无一人。

就在山本一郎疑惑之际,四面山上火把通明,人声鼎沸。山本一郎这才发觉上当,刚要原路返回,来时的路已被火力封锁。就像进了一个口袋,被人扎住了袋子口,用瓮中捉鳖来形容更恰当一些。

这场战斗前后持续了半个小时,八路军就把小鬼子全部消灭干净。就在同一时间,县城里的鬼子据点也被一支八路军的小分队给端了。

解放后,当地的烈士纪念碑上,刻着众多的名字,其中一个名字很特别,在画着的一串冰糖葫芦上,刻着“冰糖葫芦王”几个字,火红火红的,一如当年老人制作的冰糖葫芦,耀人的眼目。

五魁首啊。六六顺啊。哈哈,老杨,你输了。老五魁会中?老杨你喝。你不会?大过年的,喝吧。喝不了,我等下替你。

门卫老张

老张是个门卫。准确地说,是在银河建筑公司的工地看大门。比起工地上那些搬砖、和砂浆的活路,这个算是比较轻松的了,也不需要什么技能。好多人争抢这个岗位,公司老一焦大头似乎认准了老张,谁也不给。老张虽不知道士为知己者死,却也很珍惜这份工作,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守在那个房子里,多年来,半块砖头也没少过。

老张有一个爱好,喝酒。酒,几块钱一瓶的就中,菜,一盘咸菜也能将就,真没有,也无所谓。焦大头数落他几次,他嘴上答应戒酒戒酒,私下还偷偷喝。要不怎么说“狼改不了吃肉,狗改不了吃屎”呢。有天晚上,他的酒瘾犯了,偏偏屋子没酒,他知道哪轻哪重,没敢跑出去买酒,就把床底下的酒瓶子拿出来,兑了少半瓶水,挨个瓶子涮了涮,最后把涮的“酒水”倒在酒杯里,硬是一口一口地抿了。当时您要在现场,看他那陶醉的样子,你还以为他喝的是茅台呢。

还别说,老张真有喝茅台的机会。有一次,工地周边,也就是城中村的一个村民,其实人家更愿意别人说他是市民,答应给老张弄两瓶茅台,交换条件是,老张晚上听到响动,要装聋作哑。老张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了。焦大头知道这件事后,给老张提了两瓶茅台。老张没要。焦大头说,这酒不假。老张说,我怕喝出甜头来,买不起啊。不过最后,老张还是接受了这两瓶酒,他一直没舍得喝,说再回家时,要给乡下的老爹捎回去。

一起出来的工友说,老张因为爱喝酒,受不了老婆的唠叨,才出来打工的。有一回他在外面喝酒了,老婆吵他,说又喝得半醉吧。他说,是,是,是,今个儿我没喝到位,明个儿继续喝。还有一回,他喝多了,老婆不让他进门。他信誓旦旦地承诺,保证以后手不再碰酒杯了,老婆才放他进屋。第二天晚上,老张又喝上了。老婆说,说话咋跟放屁似的,你不是说手不碰酒杯了?他狡黠一笑,朝老婆招了招手,老婆这才发现他戴着手套呢。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这天晚上是大年三十,工地上的人都放假了,只有老张一个人坚守着岗位。大约晚上九点钟,两个黑影悄悄靠近了工地。他们白天已经踩好点了,看到老张一个人从外面掂了两瓶酒,提溜了几个菜。两个人猜测,晚上老张肯定要喝酒,打算趁老张喝晕乎的时候,进去行窃,即便一旦被老张发现,他们也不怕——两个人还对付不了一个人?

两个黑影踅摸到门口,由于屋里拉着窗帘,看不清屋内的情形,只能听到屋内的声音,除了春晚的声音,还有“画外音”:五魁首啊。六六顺啊。哈哈,老杨,你输了。老五魁会中?老杨你喝。你不会?大过年的,喝吧。喝不了,我等下替你。开始,满堂红啊。四季财啊。哥俩好啊。哈哈,老杨,这回我输,我喝。咱们今天就一瓶,不能多喝。来,继续。好上好啊……

两个黑影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屋里的人在划拳行令——当地的喝酒风俗,即一个人伸出几个手指,另一个人同时也伸出手指,两个人伸出手指的同时,各自叫出一个数,两人伸出的手指数叠加起来后,跟哪个报的数一致,算哪个赢,一般是输的一方喝酒。若是不一致或是都一致,继续往下进行。举个例子,譬如你猜测对方要出三个手指,你也出三个手指,嘴里肯定叫的就是“六六顺”,假如对方出三个手指,叫的是“六六顺”,算是平局;若是他叫的是“五魁首”或是其他数,他就输了;如果他出的是四个手指,叫的是“七星照”,输的就是你。

听着屋里热闹的声音,两个黑影傻眼了,门卫室明显是两个人在喝酒——除了老张,还有老杨!两个黑影不敢轻举妄动,犹豫片刻,便悄悄撤退了。

两个黑影不知道,屋子里就老张一个人,桌子上放两个酒杯,老张左右手同时出拳,因为是一个人,出手的同时,只能叫一个数,他把左手算是老五魁(一直按五计算),嘴里叫的其实是右手的数。不管哪个输赢,都是他自己喝了。老张这样做,一来是图的热闹,大过年的,没点气氛会中?二来,他也是想老伴了,他嘴里叫的老杨就是他的老伴。

从监控中看到两个黑影远去,老张呲溜了一口酒,说鳖孙,我喝多了都比你们清醒。不怕打折你们的狗腿就来试试。说罢,瞄了一眼墙角竖着的那根钢筋。

迎春花开了,一小朵一小朵的,黄灿灿的,煞是好看。媛媛走到竹林前,竹子一如既往地青枝绿叶,她左瞅右寻,瞅不到花蕾在哪里。

竹子开花

过了破五,爸爸就要出门了。

媛媛和妈妈送到大门外,三个人的脸上一律挂着依依不舍的表情。媛媛知道,爸爸这一出门,好长时间才能回来,她牵着爸爸的衣角,小声问道:“爸,你啥时候回家啊?”

怕啥来啥,爸爸最怕她们问这个话题了。他心一酸,轻轻抚摸了一下媛媛的头发,抚摸到媛媛头发上别的牡丹头花,瞅着院子前面的竹林,说:“等、等到竹子看花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听到这话,妈妈嗔了一眼爸爸,动了动嘴唇,却又什么也没说。

媛媛兴奋地跳起来。她知道,年过完,春天马上就要到了,爸爸很快就会回来。因为,好多好多的花都是春天开的,竹子也一定是。

爸爸走后,媛媛就天天去竹林里看,看看竹子有没有开花。

看着看着,春天就到了。迎春花开了,一小朵一小朵的,黄灿灿的,煞是好看。媛媛走到竹林前,竹子一如既往地青枝绿叶,她左瞅右寻,瞅不到花蕾在哪里。妈妈正在竹林里砍竹子,说,媛媛,早着呢,好多花都还没开呢。

媛媛就四下看看,果真是这样,山坡上,地堰边,只有一丛一丛的迎春花,她的心思也就不那么急躁了。

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梨花开了,槐花开了……竹子还是没有开花。媛媛就急得问妈妈,妈妈,竹子咋还没有开花?

看着媛媛要哭的样子,妈妈就柔声说道,菊花不是还没开?还有腊梅?都还没开呢。

媛媛还小,不知道菊花开在深秋,腊梅开在冬天,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媛媛怕错过了竹子开花的时辰,还是坚持每天到竹林前观看,一天,一天,觉得日子是那么地漫长。实在闲得无趣,媛媛就去看妈妈编制竹筐,农闲时节,妈妈就干这个,遇到集日便挑去兜售。妈妈先把竹竿劈成一缕一缕的竹条,然后再用竹条编制竹筐。那些竹条在妈妈手里来回摇曳,左转右旋,蜿蜒迂回,不到半天功夫,一个棱角分明的竹筐就编好了。妈妈的手有时会被竹刺扎破,鲜血直往外冒。妈妈也不哭,用吐沫吐两口,粘些泥土,然后继续编筐。

看着媛媛惊讶的样子,妈妈说,泥土就是药。这话媛媛相信,因为爸爸出门是曾挖了些院子的泥土,说是治病用。

到了秋天,菊花开了,竹子还没开花;到了冬天,腊梅开了,竹子还是没有开花……媛媛说不出有多沮丧,觉得妈妈骗了自己。

这时候,媛媛收到爸爸给自己寄来的一包头花,好多个呢,有牡丹花,有菊花,有荷花,多啦。若在往常,媛媛会高兴地大呼小叫,这次没有,她知道,爸爸肯定是不回来了。不但妈妈骗了自己,爸爸也骗了自己。她咧了咧嘴,哇地声哭了。

妈妈觉得不能再继续欺骗媛媛了,就给媛媛说了实话。她说,媛媛,竹子很少开花的。竹子若是开花,就说明它就要死了。

媛媛眼泪也顾上不上擦,瞪大眼睛瞅着妈妈。

妈妈说,你爸在外也不容易,工资开的不及时,我要是不编筐,平时的零花钱都没有。这片竹林就是咱家的摇钱树,你希望它们开花吗?

媛媛就使劲摇了摇头。妈妈用竹子编筐,换来的钱给她买衣服,买玩具,买饼干。有时,妈妈还用竹笋炖肉给她吃呢。

妈妈叹口气,把媛媛揽在怀里,拿手轻轻去拭她眼角的泪花。

第二天,因为天冷,妈妈就在屋子里编筐。忽然听到媛媛在院子里叫道,妈妈,妈妈,你快出来,竹子开花了。

妈妈心里一惊,忙跑了出来,到了竹林前,她看到竹枝上果然有不少花——牡丹花,菊花,荷花,等等,那是爸爸给媛媛买的头花。

妈妈憋着眼里的泪,连接了几次,才接通爸爸的微信,把手机的摄像头对准了那片竹林。

看到竹子上飞舞的头花,爸爸身子一颤,差点从脚手架上歪下来。

老贵还开玩笑地对兰花说,这下你心疼了吧。兰花恨恨地说,我心疼哪个龟孙,你心里没数?老贵就跟醉酒了似的,嘿嘿呵呵地笑了。

老贵和村里的孩子们

靠山屯的男人们都外出打工了,这可忙坏了村主任老贵。用村里的粗鲁话说,那是忙得脱裤子放个响屁的工夫都没有。村里的青壮劳力都走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哪个不需要老贵操心?吃喝拉撒睡,样样都离不开老贵。有一次,青山爷便秘,大便不畅,肚子憋得难受,老贵弯腰撅臀下手疏通了半天。还有,村里那些留守儿童,更是没少让老贵费心。

菊花的女儿兰兰考上了大学,第一期的学费就得九千元。菊花给男人打电话。男人说,工地上没开工资,他也没办法。菊花知道男人的心思,他不想出这个钱,他早就吹过风,说女儿早晚是人家的人,上学有啥用?生为女人,只要会做饭,会生儿育女就成了。菊花想想,也就是这个道理,也就有了不让兰兰上学的念头。兰兰当然不愿意,使性子,哭鼻子,胳膊哪里扭得过大腿?兰兰也没办法,只能从其他地方出气,去地里除草,故意装作不小心把蜀黍苗锄掉;菊花让她去喂猪,她故意把猪食倒在猪槽外面,气得猪直哼哼。

老贵听说后,知道数落菊花也不济事,跑上跑下给兰兰申请了助学贷款,还把自己看病的三千元都给了兰兰。前段时间,老贵时不时地胃疼,媳妇兰花塞给他三千元,让他抽空去医院看看。老贵嘴上答应,一直没有去医院。

桂枝的儿子豆豆上小学三年级,桂枝是个睁眼瞎,没上过学,辅导不了豆豆的家庭作业。学校通知桂枝到学校去,她推辞着不去。为此,豆豆没少挨老师和桂枝的训斥,去学时,脸上印着两道泪痕;放学时,脸上依然印着两道泪痕。

老贵知道这个情况后,懊悔不已,好像是自己的错。坚持每天晚上去给豆豆辅导作业。有了老贵的家教,豆豆的成绩突飞猛进。每次放学回家,脸上都挂着开心的笑容。

类似豆豆的,村里有十多个。几乎天天晚上,老贵回到家时,都是深夜十二点了,两眼熬得跟熊猫似的。

秋芬家的院子里有棵大柿树,结满了红澄澄的柿子。越是那些熟透的红柿子,都炫耀似的挂在枝头。秋芬的儿子小宝嘴馋,趁着秋芬不注意,猴子上树般窜了上去。秋芬瞧见后,下意识地一叫。这一叫不当紧,小宝从树杈上摔了下来,当即昏迷不醒,头发窝里流血不止。秋芬吓得哭爹叫娘,哇哇大叫。老贵闻讯赶到现场,抱起小宝就往村口跑,然后截了个过路的三轮车就往镇医院赶。等到秋芬和其他村民随后赶到,老贵撸着胳膊正在给小宝输血呢。

不知道老贵给小宝输了多少CC的血,反正事后兰花把家里的两只老母鸡都给老贵炖了。那两只母鸡可是生产标兵,蛋嬔得正勤呢。老贵还开玩笑地对兰花说,这下你心疼了吧。兰花恨恨地说,我心疼哪个龟孙,你心里没数?老贵就跟醉酒了似的,嘿嘿呵呵地笑了。

有一次村里开会,不知道怎么又扯拉到了娃子们的身上,老贵瞧着那些低头玩手机的娘儿们,气哼哼地说:“有玩手机的时间,管教管教孩子也好,好像他们都是我老贵的娃子。”

这话像捅了马蜂窝,那些婆娘们你推我搡,嘻嘻哈哈地都乐了。桂枝说:“村长,是不是你心里还不清楚?”

这下,那些个婆娘们的笑声更高了。

村里有个光棍叫富有。这家伙平时像苍蝇见血似的好往女人堆里钻,大伙儿都挺烦他。老贵也没少日骂他。此刻富有也在现场,心里蓦然一动:难道那些娃子们真的都是老贵的种?若不是,会资助上学?若不是,会输血?若不是,会辅导功课?……富有越琢磨,心里越酸,像是喝了山西老陈醋。

富有首先想到的是去给兰花说道说道。但是,兰花对他一直不感冒,会相信他的判断吗?老贵常常出这家跑那家,兰花不是不知道。富有想到了乡政府。老贵是乡人大代表,三个月后就要召开乡人代会了,如果到时放上一炮,对老贵的打击不亚于原子弹爆炸!想到这里,富有心里乐开了花。

富有没有等够三个月,仅仅过了两个月,老贵就出事了——胃癌晚期,医治无效,死亡。

在老贵的坟墓前,那些娃子们一个个“老贵爹,老贵爹”地叫着。闻听这些哭喊的声音,富有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当地政府打算给老贵追认为“优秀共产党员”称号,号召基层领导干部都要向老贵学习。

富有得知后,悄悄写了一封告密信,说老贵生前作风腐败,靠山屯的娃子们都是老贵的种。

县领导很重视,派纪委书记明里暗里调查此事。兰花知道有人栽赃陷害,气呼呼地说,平安都不是老贵的种,那些娃子们会是?

平安是老贵的儿子,在省城一家师范院校上学。

闻听兰花的话,纪委书记一下子傻眼了。

兰花哽咽道,老贵是抗美援朝下来的老兵,受过伤,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平安是他们收养的弃儿。

大伙儿都说说,我当村长这么多年,收过谁家的东西?怕是一个鸡蛋,一根鸡毛也没有,最多喝个小酒。

五福临门

每到年终,靠山屯都要进行表彰奖励,搞一些“五好家庭”、“好儿媳”、“好少年”、“好妯娌”之类的名目。其中还有一项给死人评的,就是“五福临门”,即“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村支书老贵与时俱进,今年把“五福临门”的评比内容改为“富强福”、“和谐福”、“友善福”、“爱国福”、“敬业福”,这一改就把“死人”改为“活人”了,谁够得上五福的条件,谁就能得到靠山屯村支两委颁发的“五福临门”奖牌。这年头,不缺钱,要的就是面子。有了好名声,没有人敢小瞧,走路腰板挺直,说话粗门大嗓,办啥事都顺顺溜溜的。因此,此举一出,得到村里老少爷们的积极呼应。

初评有自荐和推荐两个环节。刚开始,大家都跃跃欲试。认真对比一下条件,便像经霜的花朵,蔫了,不是缺这个福,就是少哪个福。后来,不知道谁率先提议,大伙儿一致推荐了王坤,望峰息心,觉得王坤才是“五福临门”的最佳人选。

王坤也觉得自己的把握性比较大,就没好意思自荐。

王坤是靠山屯的首富,人缘也好,方方面面处理得也到位,按说这是板上钉钉,瓮中捉鳖,没跑的事。不料想,民主过后,到老贵那里集中时卡壳了。老贵说,王坤的条件还不够,差那么一点点。

不只是王坤,靠山屯的老少爷们都不理解,包括村支两委的班子成员。秘书小李说,王坤要是不够条件,村里就没人能拿到“五福临门”的奖牌了。

老贵也不解释,召集大家在一起讲评。

小李忍不住,放了第一炮:“王坤经营一个采石场,每年赚几十万,当地有名的企业家,‘富强福’和‘敬业福’是不是就算有了?”

老贵点点头:“继续说。”

小李说:“王坤从不拖欠税款,除了积极上缴外,遇到抗洪抢险之类的事情,带头捐钱捐物。”

老贵接上话茬:“‘爱国福’有了。”

小李说:“王坤家庭和睦,不光是对待左邻右舍,对待村里人都没的说,大伙儿都在他的石场干活,工资按时发放。遇到哪家有困难,甩手三千五千的是常事……这算不算‘和谐’和‘友善’?”

老贵接上话茬:“老张住院,王坤拿了一万元;大周养蘑菇,王坤借给他十万,一分钱利息没要。还有大伙儿那些万儿八千的欠款,王坤都没让还。这些我心里都有数。”

“那你怎么还说王坤不够条件呢?”小李脖子一梗,气呼呼地说。

王坤也在场,当时憋不住了,说:“老村长,我开石场那年,念你跑前跑后帮了不少忙,石场开业时我给你送了个两万元的红包,你说啥都不要。当时是不是嫌少?是不是因为这个?”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议论纷纷,都用异样的眼光去看老贵。假如那些眼光是锥子,这会儿老贵身上早成筛子眼了。

老贵似乎罩着金钟铁布衫,根本没感觉。他说:“大伙儿都说说,我当村长这么多年,收过谁家的东西?怕是一个鸡蛋,一根鸡毛也没有,最多喝个小酒。你王坤办厂子不容易,我跑前跑后是应该的。啥子多了少了,全是屁话。”听话音,老贵好像生气了。

王坤觉得自己话重了,忙歉意一笑,客客气气地说道:“老村长,我哪点做的不到位,请您指出来。”

老贵笑了笑:“其实你的问题我也有责任,当初没有意识到,也是近来才觉察出来。你的‘和谐福’和‘友善福’不到位,存在一个共性问题,就是没有友善自然,没有达到与自然的和谐。开采矿石,树没有了,山上的兔子也跑了……”

王坤的脸一下子红了,没待老贵说完,忙说:“老村长,我知错了。其实,我已经打算明年停止开采矿石,在山上植树,种植果树,养殖山猪和野鸡……到时,大伙儿不会失业,还会有干不完的活。”

老贵站起来率先鼓掌叫好。顿时,掌声一片,现场冷冰冰的气氛一下子热腾起来。

“另外,我已经给镇里提议,我年龄大了,下一届坚决辞职不干。候选人吗,我定好了,到时请大伙儿投票就是。”老贵说罢,用意义深长的眼神看了王坤一眼。

尽管八字还没一撇,王坤心里还是热乎乎的,更为刚才刺激老贵后悔不迭。

大年初一这天,王坤刚要去给敬老院的老人们拜年,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滴滴答答”的唢呐声。他忙跑到大门外。一个唢呐队在吹吹打打。小李和大周抬着一个“五福临门”的匾额。老贵也来了,他后面跟着一群瞧热闹的乡亲。

“这……”王坤给搞糊涂了,“老村长,我、我不是不够格吗?”

老贵呵呵一笑,指着“五福临门”的匾额说:“你看看这个‘福’字,跟正常的字有什么不一样?”

王坤看了半天,吭哧半天才说道:“我不懂得书法,‘福’字好像少一点。”

“这就对了。”老贵狡黠一笑,说,“你还差那么一点点。要不,我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那个叫石头的孩子不理会老贵,继续对我说:“叔叔,我的石头会唱歌。”说着话就把鹅卵石放在嘴边吹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仔细听,能听得出是《好大一棵树》。

精美的石头会唱歌

靠山屯的北边,不到两公里,便是咱们的母亲河,黄河。

伊南到靠山屯当第一书记的第一天,村主任老贵就陪他来到了黄河边。伊南发现,黄河的河滩上有好多兜售鹅卵石的村民。那些鹅卵石只有鹅蛋大小,滑溜溜的,有的上面还有天然的图案,花草,动物,世间万物,应有尽有,似像非像,全靠你的想象。这些村民当中,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引起伊南注意的是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大约七八岁,正是上学的年龄,当天还不是周末,怎么也来浪费时光啊?

伊南正要向老贵打听,那个孩子也发现了他,三步两步跑到他面前,举着手里的一枚石头,喘了几口气,然后朝他叫道:“叔叔,买一个吧。”孩子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布兜,里面装有不少,看样子沉甸甸的,他努力挺着脖子才不至于脖子被压弯。

老贵厌恶地挥着手:“石头,去,去,去。”

那个叫石头的孩子不理会老贵,继续对我说:“叔叔,我的石头会唱歌。”说着话就把鹅卵石放在嘴边吹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仔细听,能听得出是《好大一棵树》。伊南接过鹅卵石一看,原来鹅卵石上有人为凿的孔洞。

“你凿的?”伊南问石头。

石头点点头,看了一眼远处的老人,说:“他们卖的石头不会唱歌。”

老贵说:“石头这孩子聪明,可惜没用到正经地方。”

伊南把鹅卵石交给石头,转身走了。石头继续跟着,不屈不挠的样子:“叔叔,买一个吗。叔叔,买一个吗。”

伊南问石头:“石头,你卖鹅卵石干吗?”

“攒钱。”

“攒钱干吗?”

如果石头说,他要攒学费上学,伊南会二话不说把他手里的鹅卵石全买下。

不料想,石头说:“盖房。”

伊南说:“然后娶媳妇,然后生孩子,孩子长大再卖鹅卵石,是不是?”

石头两眼放光,使劲点了点头。

伊南摇摇头,转身走了。

老贵以为伊南身上没带钱,正要打算掏钱,伊南拦住了老贵。

石头见状,失望地扑向其他来这里观光的客人。

走出好远,伊南对老贵说:“不能这样,如果这样帮助他,他就以为兜售鹅卵石就能赚钱,就会没有了其他梦想。”

老贵叹口气,没再说话。

后来,伊南没少往黄河滩上跑,每次去都能遇到石头。他知道伊南不买他的鹅卵石,见了伊南也不说话,拿出鹅卵石有模有样地吹起来。嗨,你别说,这小家伙吹得还挺像回事,会吹的曲子也不少,《你家在哪里》,《谁不说咱家乡美》,等等。突然,伊南有了一个想法。

这天,伊南把石头叫过来,问他:“你喜欢唱歌吗?”

石头点点头,说:“我都是跟电视学的。”

“你想不想当明星?”

石头眼里的闪过一丝光亮。

“我只问你想不想?”

“想。”

伊南说:“只有好好上学,将来才能唱歌,才能当明星。”

“家里没钱,上不了学。”石头耷拉着头。

伊南说:“只要你愿意上学,我资助你到大学毕业。”

石头的眼睛又跟通了电似的,亮闪闪的。

伊南又说:“不过,你的这些鹅卵石我不要,没有一点用处,真的一点用处都没有。”

听到这话,石头转身就跑了,把他的鹅卵石分给了那些老人。

那一刻,伊南觉得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

此后,老贵,还有石头的父亲问伊南为什么这样做时,伊南说:“因为,精美的石头会唱歌。”

喂鸡子时,娘一边撒粮食一边咕咕地叫着,等到鸡子都围拢到她跟前,娘骂开了:“瞧瞧你那样子,你以为你是凤凰啊?”

小玉

小玉是个文静的姑娘。怎么说呢,路上见了人,脸一红,头一低就过去了。若是遇到熟人跟她说话,她的脸就如晚霞一样了,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说话也跟蚊子哼似的。即便和娘在家,话也不多,都是娘在说,她在听。娘说她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虽是气话,娘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自豪。在农村,这样的女孩稳重,不惹事,招人待见。

小玉跟别的农村女孩不一样,爱看小说。初春的时候,没有农活,做罢家务,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把书放在并拢的膝盖上,静静地看。看着看着,脸忽地就灿烂了,有时还轻轻叹息一声,吓得盘旋在她牡丹发夹周围的蝴蝶都倏地飞走了,看到小玉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就又围着小玉的发夹舞姿翩翩。

有一次从姥姥家回来,小玉就变了。变得不爱看书了,喜欢一个人发呆,有时盯着天上漂泊不定的白云,有时低头看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往往一看就是半天。做事时,也跑神。有一次,切着面条,不知道她在想啥,只顾一刀又一刀反复地切着,等到娘发现,小玉已经把面条切得不像样子了,像腌制的萝卜丝一样,又细又短,没法下锅。娘拿起擀面杖在小玉的屁股上狠狠杵了两下。

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结怨仇。娘以为小玉害心病了。小玉今年19岁,该找婆家了。娘托媒人说了七八个,小玉一个没看上。这几个人还都属于成功人士,有车有房,其中,有经商的老板,有学校的老师,有机关的干部,啥样儿的人都有。

娘不乐意了。喂鸡子时,娘一边撒粮食一边咕咕地叫着,等到鸡子都围拢到她跟前,娘骂开了:“瞧瞧你那样子,你以为你是凤凰啊?”喂家里那头花猪的时候,娘的嘴也不闲着:“别想着自己身上有几道白,就当是大熊猫?认命吧你!”类似种种,都是小玉在家的时候。小玉呢,装聋作哑,任由娘指鸡子骂狗。

村子躲在偏僻的大山里,民风淳朴。打个比方,农忙时节,你需要什么家具,知道谁家有,这家人又不在家,你只管推开虚掩的门,直接拿走就是,即便忘了归还,等到主家用时,站在院子里吆喝几声,你应个声,主家就会直接上门来取,绝对没有不高兴的表示。再如,家里来了客人,需要烹制几个时鲜的菜肴,若是自家菜地的菜不全或是不多,到邻居家的菜地拔就是,甚至招呼都不打一个。若是哪家办喜事,全村老少就都到了,不用主家安排,都知道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择菜的择菜,剥葱的剥葱,会厨艺的就系上围裙到灶台前去忙活,肚里有点墨水的就开始裁纸写对联……那场面,热闹又温馨,像是一家人。

忽然有一天,村里的宁静给打破了。五婶家的菜地被人糟蹋地不成样子,番茄滚了一地,给踩得稀巴烂;黄瓜也一样,连架子都被弄塌了。五婶心底善良,骂不出口,只会嘤嘤地哭。左邻右舍轮番前去劝慰。小玉没跟娘商量,就自作主张把自己菜地的黄瓜和番茄摘了半篮子给五婶送去。

这事过后没几天,又出事了。六奶家的鸡窝被人下了毒,八只母鸡两只公鸡都难逃一劫,死了。

小玉见不得六奶难过,央求娘,抓了自家两只母鸡送给了六奶。

有人说这事不能算完,如不查清楚,往后去说不定出人命案哩,于是就报了案。警车呜呜叫着进村了,来了两名警察,一个高的,一个矮的。高个的叫大卫,矮个的叫小军。

听了五婶和六奶的哭诉,听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大卫和小军开始忙碌开了,现场查勘,挨户调查。由于村民住的稀疏,两个人分头行动。

大卫来到小玉家。娘一点也不害怕,反而高兴得跟来了客人似的,忙着去灶火炖荷包蛋了。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呢。

小玉在院子里陪着大卫。

大卫还没说话,一直低着头的小玉突然抬起头,红着脸对大卫说:“都是我干的。”

大卫吃了一惊,眼光里充满了疑问。在前期的走访当中,大家都提到了小玉,说她有菩萨心肠,就是全村人都有可能干坏事,小玉是个例外。

小玉看看周围没有人,慌乱中把手里团着的纸条递给大卫。大卫展开纸条才知道真相:那天大卫在小玉的姥姥所在的村里办案,小玉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却不知道如何找到他。想来想去,想到只有干点坏事,才有可能见到大卫。

娘端着荷包蛋出来了。大卫把纸条窝在手心,低声对小玉说:“这事谁也别说。”

接下来,东南西北地聊了一会儿。大卫留给小玉一个电话,说有事联系他,还开玩笑地重复了一句,有事找警察。

警车呜呜叫着走了。临走前,大卫声称因自己失职导致村民受损,要自掏腰包赔偿五婶和六奶的损失,她们都拒绝了。大卫还跟村民保证,事情已经过去,再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娘发现,此后,小玉恢复到先前的样子,嘴里也有话了,有时还会莫名地笑一下,一脸的甜蜜。

人吗,都喜欢被表扬,曲直也一样,像被摸顺了毛的猫,心里有一种被抚摸的酥麻,美滋滋的。

孝子

曲直的老娘去世后,就把老父亲接到了自己家里。

曲直对待父亲真是没说的,所作所为比《弟子规》里规定的还到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一天三顿饭变着花样做,每天晚上给父亲洗脚,每周带着父亲去洗洗澡,亲自给父亲搓背,隔三差五带着老人家到外面的酒店大快朵颐一次……父亲爱听戏,给父亲买了个随身听,下载了不少经典曲目。到了节假日,还带着父亲到北京、海南等地旅游。曲直的妻子利娟待公爹像亲爹一样,有时曲直晚上回来的晚,她亲手给公爹洗脚、剪脚趾甲。公爹嫌买的衣服不合身,都是她领着公爹到裁缝店订做的。说话和声细语的,像是幼儿园的老师,没有黑过脸,发过脾气。

知道的人都对曲直伸大拇指,称赞曲直是个孝子。曲直所在的小区居委会打算推荐他参选该年度的道德模范。

人吗,都喜欢被表扬,曲直也一样,像被摸顺了毛的猫,心里有一种被抚摸的酥麻,美滋滋的。对待老父亲,那是无微不至,让人挑不出理来。譬如,父亲说我的脊梁痒痒了,虽然家里痒痒挠,曲直也会放下手头的工作,把手穿过父亲的衣服,五指张开,像是耙地似的,轻轻地挠着。

史非是曲直的好朋友,他却不这样认为。心里憋了许久,才对曲直说:“你这样做,就认为老伯过得幸福吗?”

曲直打了个愣。平时他也发现,老父亲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一呆就是老半天;有时候,还莫名地叹气。总之,老父亲的生活总有种苦大愁深的气息。追根究底,他总说没啥,没啥,挺好的。在曲直看来,老父亲可能是思念死去的母亲吧,也没有多想。想到这里,他说:“我还有哪些地方做的不到位,请给我指出来。”

曲直向史非讨教,不仅因为两个人关系铁,更重要的是史非是当地有名的孝子、连续多年道德模范。当年史非的情况跟曲直差不多,也是母亲去世得早,留下老父亲一个人,他尽心服侍老父亲二十多年,端吃端喝,捶背逗乐,其中许多细节比“二十四孝”中的还催人泪下……直到老人家去年去世。

史非说:“要我说实话吗?”

曲直说:“是哥儿们就应该说实话……可别让外人捣我的脊梁筋,咱丢不起那人。”

史非说:“你应该找个后妈,就是说,给你父亲找个老伴。”

曲直一下子睁大眼睛,不相信似这话是从史非的嘴里出来的,待回过神来,他气呼呼地说:“史非,你还算人吗?当年你怎么不找个后妈?你当孝子可以,我当孝子就不可以吗?”

史非没有反驳,也没有不高兴的表示,黯然着脸说:“当年,老父亲说晚上一个人孤单,我就晚上陪着他老人家睡觉;父亲说老想听人说话,我下了班就往家里跑,放弃所有的应酬机会和节假日,陪老父亲说话……用小说家的语言来形容,那是整天忙得小便都尿不净,裤裆里老是湿的。我自以为我很孝顺,其实狗屁不是!”说到这里,史非的眼泪出来了。

“……”曲直傻眼了。

史非揩了揩眼角的泪水,继续说道:“当年我父亲去世后,我整理他老人家的遗物时,才发现我的所谓的孝可能是错的。老父亲的一个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孝子莫如恶妻!我真混蛋,怎么没早发现这个本子呢?!”

孝子莫如恶妻!细细品味这句话,曲直心里边五味杂陈。

事后,曲直想来想去,打算给父亲找个老伴,心里又没底,曾征求不少人的意见,结果遭到大多人的反对。有的说,假如后娘虐待你父亲怎么办?有的说,假如你后娘有个三长两短,你管不管?有的说,假如你父亲先走,后娘给你争财产怎么办?有的说,百年后,把你后娘埋在哪个坟头?……丽娟也不同意,说:“曲直你傻啊,若是给父亲找个老伴,别人会怎么想?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咋说咋说,说你不想养活老人,说我把老人撵出家门……”

闻听这些话,曲直像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成了一只落汤鸡,蔫了,多天都打不起精神。

当电脑屏幕上出现连长的照片时,爷爷啪地一个标准的敬礼,强忍着泪水,大声说道:“连长,你说人在阵地在,阵地我守住了!”

爷爷的故事

爷爷八十五之前,几乎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发呆,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以为奶奶去世得早,他想奶奶了,其实在奶奶生前,他也很少说话的。自从过了八十五生日后,变得爱唠叨了,嚷嚷着要去找连长。在家里嚷嚷,到外面也嚷嚷,不论见到谁,不管认识不认识,爷爷都要打听连长的下落。

都把爷爷当成了疯子。

家里人也说爷爷糊涂了,没人拿他的话当回事。那天,爸爸不知道在说哪件不愉快的事,扯到爷爷身上,说爷爷的脑子进水了。这话偏偏被爷爷听到了,他不但没生气,反而认真地说,我的脑子没进水,我的脑子进了弹片。

爷爷说得没错,他上过朝鲜战场。战争结束后,不知道什么原因退伍了,也没见当地民政部门找过他,发放抚恤金什么的。对于战场的事,爷爷从来没有讲述过。

我私下揣测,爷爷有可能在战场上犯了错误,如虐待俘虏,或是当逃兵,等等。

今年暑假我回来了,爷爷缠着我要找连长。我预感到爷爷是个有故事的人,决定一探究竟。我答应帮助爷爷。他像个孩子似的笑了。接下来,他跟我讲述了发生在上甘岭的事情:

连长受了重伤,刚被担架抬下去不久,班长也牺牲了。此时,山头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反倒不害怕了。看到敌人还没攻上来。他把枪支全都捡拾到掩体里,包括那些手榴弹、手雷。他知道,要想坚守阵地,没有子弹是不行的。躲进掩体里,眼睛死死地盯着山下。看到几个敌人端着枪、猫着腰上来了。他也不慌张,等到敌人靠近,他忽地站起来,左手一甩,一个手榴弹飞了出去,右手一甩,一个手榴弹飞了出去,“嗵”、“嗵”两声过后,大多都被炸死了,有一个没死,但被炸伤了,他端起枪扣动扳机送这个敌人回了老家。硝烟过后,看看没有什么动静,他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慢慢爬出掩体,去捡拾敌人的子弹。只要有子弹,他就什么都不怕。过了片刻,又有几个敌人上来了。他一点也慌张,等听到敌人的脚步声了,他故伎重演,甩出两个手榴弹就把他们报销了。就这样,他打死一拨,又上来一拨。眼前都成了敌人的尸体。直到天黑,敌人没再攻打阵地,枪声逐渐停了下来。他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嗓子眼那里似乎要冒烟。他捡过来一个敌人的钢盔,把自己的尿存起来,偶尔湿一下嘴唇。那时,他真想一口喝下去,又怕喝下去,没有了尿液,再渴时熬不过去。他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但不敢睡觉,他怕半夜敌人攻上来。他就用手掐自己的大腿,拿钢盔帽敲打自己的头……天刚一放亮,敌人又攻上来了。他采用的还是老战术,等到敌人到了眼皮子地下,没有手榴弹了,他就甩手雷……

爷爷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我听得惊心动魄,目瞪口呆。

这段往事,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说到激动处,爷爷从沙发上站起来,挥舞着手臂,比划着手势,嘴里边一会是机枪的声音,一会是手榴弹的声音,一会是冲锋号的声音……

爷爷喘了口气,说战争结束后,上级安排他进军校学习,他以没有文化为借口,申请了十多次,才把机会让给战友。

爷爷说的是真的吗?怎么之前他一直没说过?爷爷似乎窥探到我的内心世界,他走进卧室,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旧箱子,取出一个黄缎子包裹。打开层层包裹,当我看到一枚枚军功章时,我的眼睛湿润了,同时为自己妄加猜测感到深深的自责和羞愧。

我说,爷爷,您咋都没说呢?

爷爷说,战友的命都没了,我能活下来,还不知足吗?有啥好念叨的?

我心里一热,感觉心里堵得慌。我没敢说话,我怕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

爷爷说的有部队的番号,有连长的名字,应该能够找到。根据爷爷提供的线索,我就在网上发布了寻人启事。

还真就有了消息。

连长的家人在网上给我回复说,连长已经在多年前病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爷爷的眼里一下子汪出了泪,自责道,我真是糊涂了,为啥不早点找连长?为啥不早点呢?

连长的家人把连长的照片发了过来。当电脑屏幕上出现连长的照片时,爷爷啪地一个标准的敬礼,强忍着泪水,大声说道:“连长,你说人在阵地在,阵地我守住了!”

说罢,爷爷捂着自己的脸,呜嗬呜嗬哭起来。

我上前拥抱着爷爷,动情地叫了声:“爷爷!”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我再次感受到爷爷是那样的可亲,可爱,可敬。

没过多天,爷爷无疾而终。

祖孙两个返回家里接着玩,奶奶丢掉拐杖,点着小脚往商店移动。尚光的眼睛被布蒙着,便用心倾听奶奶的脚步声,然后一步一步来到了商店。

捉迷藏

在尚光的记忆里,小时候做的最多的游戏就是捉迷藏。最初的原因是他闹着要爸爸妈妈。那一天,尚光的脑子不知道挂了哪跟弦,哭着,叫着,闹着,嘴里不停地叫着“我要爸爸,我要妈妈”。奶奶把留着过年的核桃给他拿出来,奶奶要趴在地上给他当马骑,奶奶要给他做好吃的……无论奶奶玩什么花样,耍什么花招,统统都不济事。

奶奶给尚光擦着眼泪,自己的眼泪也不住地往外涌。

奶奶灵光一现,有了主意。她对尚光说:“光,咱们两个玩捉迷藏好不好?”

“不,不。”尚光使劲晃着自己的脑袋。

奶奶说:“光,你学会了捉迷藏,就能找到爸爸妈妈。”

“真的?”

“奶奶不骗你。”奶奶说。“我藏,你找。”

尚光愣了一下,说:“奶奶,我藏,你找。”

“不中。”奶奶拒绝了尚光。

尚光无奈,只好答应了。

奶奶就把尚光的眼睛用黑布蒙上,先是藏在厨房了,等到她藏好后,然后大声说道:“光,我藏好了,你找吧。”

奶奶真傻!尚光心里暗自一笑,循着声音摸索着来到了厨房,摸了好几把才抓到奶奶。

奶奶说:“这次不算,你刚才碰到门了,找的时间还长。”

接下来,奶奶还藏在厨房,让尚光去找,等到尚光能够熟练地出入厨房后,奶奶就换了个地方,藏在厕所里,然后让尚光去寻……等到尚光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能够准确、娴熟地摸查到,他没忘初衷,天真地问奶奶:“奶奶,爸爸妈妈藏在哪里呢?”

奶奶说:“傻孩子,他们怎么会藏在家里呢?他们在外边。咱还得继续捉迷藏。”

于是,奶奶就把尚光的眼睛蒙上,然后捣着根棍子在前面走,来到村口,走进村里唯一的一家商店,尚光循着奶奶棍子敲打地面的声音,走进了商店,找到了奶奶。奶奶开始耍赖,说不行,你听到拄棍的声音了。于是,祖孙两个返回家里接着玩,奶奶丢掉拐杖,点着小脚往商店移动。尚光的眼睛被布蒙着,便用心倾听奶奶的脚步声,然后一步一步来到了商店。

有一次,奶奶在做饭,酱油没有了,让尚光去打,尚光转身就走,奶奶说等一等,就把尚光的眼睛用布蒙上,打发他去了。尚光一点也不害怕,这条路他已经走了无数次。果然,他很顺利地打回了酱油。

尚光找爸爸妈妈的念头一点也没断。奶奶继续跟尚光玩捉迷藏的游戏,不过,她藏身的地点换到了镇上。

等到眼睛蒙着布的尚光自己一个人也能摸到镇上的时候,奶奶对尚光说:“孩子,你的爸爸妈妈可能就在镇上,但是在哪里奶奶并不知道,你必须天天呆在镇上,说不定哪天就能遇到他们了。”

尚光傻愣愣地说:“奶奶,我听您的。”

奶奶说:“孩子,奶奶年纪大了,身子骨越来越不方便,不可能养活你一辈子……你就在澡堂里跟人学搓背吧,不要多高的学问,也没有是技巧,只要用心就中。”

尚光说:“奶奶,只要能找到爸爸妈妈,让我干什么都中。”

就这样,尚光到镇澡堂当了一名搓澡工。等到他的眼睛彻底失明,他已经是一个很熟练的搓澡工了。这时候,他已经知道,爸爸妈妈是永远找不到了,因为他有眼疾的时候,他们抛弃了他。这时候,他才明白奶奶跟他捉迷藏的原因。可惜,他再也找不到奶奶了,她老人家已经去世。

再后来,据说尚光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

伊南苦笑不得之余,找到牛主任。他故作神秘地说,老村长,我找风水先生看了,牛村之所以穷,问题出在“牛腿”上。

精准扶贫

精准扶贫来到牛村后,全村八十五户人家,家家都有人承包脱贫。伊南高兴得差点去买挂鞭炮“噼里啪啦”一下。他是牛村的第一书记,任命没半个月,正琢磨着怎么给牛村脱贫呢,精准扶贫来了,正想瞌睡哩给个枕头,能不乐得蹦起来?

牛村属于穷乡僻壤,传统的农耕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典型的贫困村。除了穷之外,牛村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名副其实”,整个村落的形状像一头牛:当地居民的先辈凿清泉为池塘,成为“牛胃”;通过纵横交织的渠道,池塘里的水流向村里的家家户户,渠道被称为“牛肠”;渠道的水经过使用之后,全部汇聚到村南形成一个湖泊,称之为“牛肚”(根据牛有两个胃才能“反刍”的说法,这个湖泊也作“牛胃”);民居建筑为“牛身”;村里的两棵古树为“牛角”;四座木桥作为“牛腿”通往外界。如果鸟瞰的话,“牛”的形状惟妙惟肖,真的是“山为牛头树为角,桥为四蹄屋为身”。

精准扶贫实施一段时间后,伊南发现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回事。

牛大家,帮扶他的人经常来,每次都送来不少衣服,顺便带点水果,还有米面油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

伊南说,这样也好,省得你买衣服穿。

牛大鼻子一哼,冷冷地说,衣服都是穿过的,谁知道有没有传染病?说不定是从火葬场捡来的呢。

牛二家,帮扶他的人来过一次后,再没来过,倒是每月寄五百块钱过来。

伊南掰着指头算了算,牛二家五口人,每人每月一百块,这也达不到脱贫标准啊。再说,这钱也没保证,不定啥时候就断了。

牛三家,帮扶他家的人可能手里有点关系,安排牛三家的四口人都进城打工了,牛三和他老婆到某医院做保洁,就是打扫厕所卫生,两个孩子当保安,说白了,看大门。按说,这也不错,可是,这些工作都是临时的,一旦帮扶的人退休了或是调走了,牛三一家是不是有下岗的可能?不好说。

牛四家,帮扶的人没有一官半职,只是一个小科员。这个小科员每星期都要来,到家后,给牛四家扫地,帮助烧火做饭、洗衣服,若不是他叫牛四“大叔”,不知道的人真以为他是牛四的儿子呢。弄到后来,牛四反倒不好意思了,对那个小科员说,小伙子,我不当贫困户了,我脱贫了中不中?

还有真脱贫的。牛九,孤寡老人。帮扶他的人是某单位的老一,认牛九作干爹,给牛九过了个生日,牛九就收了几万元的红包。

伊南回城后,从当地的电视新闻里发现,牛村还有三户也脱贫了,一户是牛五家,从家里的摆设上足可以看出来,五十吋液晶电视、真皮沙发、多开门冰箱等新潮家具家电应有尽有;一户是牛六家,被记者采访的小伙子自称是牛六的儿子,亮了亮手腕上的名表,拿出几万元的手机,抽的烟也都是中华烟,还对着镜头乐呵:“脱贫了,脱贫了。”一户是牛七家,从各种表格和数据上,还有主人按的指印上,看出牛七已经奔上小康了。

伊南感到疑惑,当即电话打给牛村村委会牛主任。

牛主任吭哧半天才说实话,说都是唬人的。牛五家的家具录过像后就被拉走了,牛六压根就没娶老婆,哪来的儿子?牛七家,那些表格都是胡球填的。

我说,牛七都按指印了。

牛主任说,牛七说只要不是枪毙他,按指印没啥大不了。看着人家大热天跪在地上填表格,怪可怜的,牛七说,咱权当积德行善了。

……

如此看来,猪八戒啃猪蹄,还得依靠自己才能不被饿死。伊南回到牛村后,通过深入了解,他发现,牛村贫困的症结在于牛村的道路,就是那四座木桥,这几座桥年年都要被洪水冲垮,一旦垮掉,村民就得集资修桥。也正是因为年年集资修桥,使得村民的日子愈加难过,愈加贫困。他还得知,当地流传一个说法,四座桥相当于牛的腿,腿要走路,不能修成死的。

伊南苦笑不得之余,找到牛主任。他故作神秘地说,老村长,我找风水先生看了,牛村之所以穷,问题出在“牛腿”上。

牛主任不明就里,惊诧地看着伊南。

伊南说,风水先生说,天机不可泄露。我好说歹说,他才吐露实话。他说,牛本身就不如骡马走得快,牛腿老是断,那就更慢了。

牛主任眨巴着眼睛,眼光一下子明亮了许多。

看到牛主任的表情,伊南心里有了底,继续“忽悠”牛主任,说细想想,风水先生说得不无道理,不如把木桥换成钢筋水泥的。要想富,先修路。路通了,什么都好办。

钱从哪里来?比不得修木桥啊。牛主任说着说着皱起了眉头。

伊南说,只要作通村民的思想工作,钱吗,我想办法。

原先也有一些年轻人提过修桥的事,一直没付诸实施。牛主任说罢,又给伊南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就地取材,修成石桥咋样?山上石头多,不少村民闲在家没事……给他们找点活儿,也可以补贴家用嘛。

伊南心里豁然一亮,说石桥好,与古村落协调。老村长,咱兵分两路,您负责做村民的思想工作,我回城找有关部门筹措资金。

事情比想象中的要顺利。

短短三个月后,木桥换成了石桥。

记者报道牛村修桥的新闻后,外界人被牛村纯朴的民风、古朴的建筑所吸引,来牛村的人日渐多起来。

后来,牛村就成了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

这下,牛村算是彻底脱了贫,伊南呢,据说也被提拔了。他要离开牛村时,村民还舍不得他走呢。

他藏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一直盯着的那个地方,红灯笼蓦地亮了,他的心随之跳动了一下,有种暖暖的感觉。

大红灯笼

夜幕把村子遮挡上了,只能看到个大致轮廓。不时有炸响的鞭炮响起,偶尔有一两柱礼花呼啸着刺破天空,夜的颜色变得多姿多彩起来。家家户户大门口挂的大红灯笼也都闪闪烁烁地亮了,红彤彤的,年的味道扑面而来。

强知道,今天是大年三十,即便是光景再恓惶的人家,也要挂大红灯笼。他藏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一直盯着的那个地方,红灯笼蓦地也亮了,他的心随之跳动了一下,有种暖暖的感觉。他知道,这个家并没有败。他看到妻子桂出来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跟在后边。这个孩子是谁?难道是柱子?他还活着?

五年前。柱子得了一种罕见的肾病,手术费就得十万元,这对于强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强把亲戚朋友找了个遍,只借到几千块钱。他想到了老安。老安是个包工头,强就在他的工地干活。强模仿电视里那些情节,把老安三岁的儿子亮亮骗到一个桥洞下,然后打电话给老安,让他送十万元钱到某地方,否则就杀了亮亮。老安满口答应。这边呢,强给亮亮买了不少好吃好玩的东西,亮亮不知凶险,玩得很开心。强买的食品当中,有桂圆。亮亮囫囵吞枣了一个,不上不下,卡在喉咙那儿,登时憋得脸色乌青,哭都哭不出来。强吓坏了,撒腿就跑。在跑的时候,强没忘打120电话。打完电话就把手机甩了。他不傻,知道警察能通过手机信号找到他……这一跑就是五年。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飘起雪花,到处一片模糊的白。

桂和那个孩子在放炮仗。桂蹲在地上,伸出胳膊用点燃的线香去燃炮竹,那个孩子捂着耳朵,躲在桂后面。炮竹“嗵”地响了。地上可能有点湿滑,桂一转身墩坐在地上,那个孩子跑远后又回来扯她。

雪花舞得更欢快了,地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

桂和孩子进屋了,虚掩上了大门。

强四下看了看,确信没有什么异常,这才急匆匆推门而入。

桂吓了一跳。待看清进来的雪人是强时,她忙用毛巾去扑打他身上的雪,说:“死鬼,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我不是想你吗。”强咧了一下嘴,看了一眼到呆在一边的孩子,“桂,这是不是柱子?”

桂点了点头。她寻出衣服让强换,说:“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包饺子去。”

在包饺子的时候,桂一边包一边给强讲述过往的事。强这才知道,亮亮因为抢救及时,转危为安,并无生命危险。老安知道柱子的情况后,特意捐了十万元给桂。柱子及时得到救治,病也一天天好起来。

强的脸放出光彩,伸手去拉柱子,柱子不情愿地躲在桂身后。

桂说:“猫狗识温存,何况是个人?”

强放过柱子,问桂:“老安当时没报警?”

“报了。前几年,警察没断来找你。”桂哀怨地看了强一眼。

“我、我明早还得走!”强的脸又阴下来。

桂冷冷地说:“这些年你在外过得不错吧?”

“好个屁!连个要饭的都不如,像个老鼠似的,东躲西藏,担惊受怕……”

“那你还走?”

“我、我不是怕警察吗,虽说没出人命,毕竟我是敲诈勒索。”

“我咨询过律师,你犯的事可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假如你当初投案自首了,也就三年有期徒刑,早出来了。”

“那我现在该咋办?”

“如果你心里还有我们娘俩,还想过上先前的日子,就去自首……你不同意,我就跟你离婚!”

强犹豫了好久,点了点头。

雪,一夜未停。第二天,强和桂就趟着一尺多深的雪,相互搀扶着去了镇派出所。

两年后,强出狱了。接他的那天又是大年三十。

看着一街两行的红灯笼,强说:“家里挂红灯笼了吗?”

桂点了点头。

强说:“柱子呢,你咋给他说的?”

桂说:“我就说你外出打工了……对了,老安前些日子回村,说过罢年你要是找不来活,还去他的工地吧。”

强叹了口气,没说去还是不去。

桂对他说:“告诉你个秘密,当时我已报了警,若不自首,你也跑不掉的。”

“我知道。”强深情地看了桂一眼。

“你知道?”桂一脸惊讶。

强说:“大年初一咱们出门时,我看到雪地上隐约有两行深深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