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姐妹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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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有的婚姻,在恶毒的语言和可怕的咒骂中结束;有的,在泪水涟涟和喃喃的道歉声中结束。各种方式不尽相同。唯独不变的,只有悲伤。无论输、赢还是平局,当法官的法槌敲在木台上的时候,梅格安总是会感到浑身冰凉。女人的梦想破灭,是一件非常非常冰冷的事情。在家事法院广为人知的一个事实就是,一个经历过离婚的女人,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看待这个世界——或者爱情。

“你还好吗?”梅格安问玫。

她的当事人坐得浑身僵直,双手紧紧搂着自己的膝盖。在外人看来,她可能显得很平静,似乎对刚才在法庭上上演的悲剧无动于衷。

但梅格安知道实情。她知道,玫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她是在用意志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尖叫起来。

“我很好。”玫气息微弱地答道。事实上,这很正常。在这样的时候,女人们往往会需要好好呼吸一下,让自己平静下来。

梅格安扶着玫的胳膊,“我们去隔壁弄点吃的,好吗?”

“吃的。”这就是玫的回答,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

法庭前面的法官站了起来,她微笑着看了一下梅格安及对方律师乔治·格特森,然后离开了法庭。

梅格安扶着玫站了起来,紧紧扶着她的手臂稳住她,向门边走去。

“你这个婊子!”

梅格安听见玫尖锐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她的身体都绷紧了。玫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

戴尔·门罗向前冲来,满脸猪肝一样的颜色,额头中间爆起了青筋。

“戴尔,”乔治说着向他的当事人伸出手去,“别干傻事——”

戴尔甩开他律师的手,继续向前。

梅格安从容地侧跨一步,挡在了戴尔和玫之间,“退后,门罗先生。”

“是门罗医生,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婊子!”

“真会用词啊,你上的一定是一所很好的文科大学。现在,请退后。”她能感觉到玫在她身后颤抖,呼吸得非常急促,“让你的当事人从我面前闪开,乔治。”

乔治掌心向上地举起双手,“他不听我的。”

“你夺走了我的孩子!”戴尔目光正对着梅格安说道。

“你是说,是我在背着我的妻子做欺诈性的财产转移……还是说我在偷家里的钱和股权?”她向他走了一步,“哦,等一下。或许你是在说,是我每个星期二的下午,跟我女儿的钢琴老师在一起鬼混?”

他的脸唰地一下白了,脸上的青筋爆得更为突出。他向旁边歪了一下,试图同他的妻子——前妻——发生眼神接触。

“玫,好了,”他说道,“你总该了解我的,那些事不全是我干的。我已经给了你想要的一切,但是孩子们……我不能只是在周末或者是暑假的两个星期里才能见到他们。”

他听起来很真诚,真的。要不是梅格安见过那些黑纸白字的丑陋真相的话,她可能都会相信他的确是因为失去了孩子而伤心。

她赶紧开口,这样玫就不用了,“你们的财产分割是完全公平和公正的,门罗医生。监护权问题也解决得公平合理。等你冷静下来后,我相信你会同意的。我们都看过反映出了你的生活方式的那些证言:每天早上六点你就出门了,孩子们还没醒来;你很少在晚上十点前回家,孩子们都已经睡了;周末的时候,你会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度过,打高尔夫或是打扑克。现在,你又会比之前你们一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有更多的时间看孩子了?真是见了鬼了!”梅格安露出了微笑,终于出了口恶气!这一番精明的、深思熟虑过的抢白,他无从辩解。她瞥了一眼沉默地站在他当事人身边的乔治,这位律师看起来面如土色。

“你以为你是谁?”戴尔恶狠狠地叫着,向她迈了一步,双手在身体两旁攥紧了拳头。

“你想打我吗,戴尔?来吧。你会连探视权都失去。”

他犹豫了。

她也向他走了一步,“还有,如果你再打一下玫,甚至是碰她碰得太重了,你就会发现,你又回到了这个法庭。那时候,就不只是钱的事情了,那将会事关你的自由!”

“你在威胁我吗?”

“我有吗?”她盯着他的眼睛,“对,我就是在威胁你!现在你明白了吗?你他妈的离我的当事人远点,否则我会把你的生活变成监狱风云!我可不是说着玩的。每隔一个星期五,你可以把车停在房子门前,等孩子们出来。你得按照规定的时间,准时把他们送回来。这就是你可以跟玫的所有接触。你明白的,对吗?”

玫拉着她的胳膊,凑近低声说道,“我们走吧。”

梅格安从玫的声音里听出了满腔的疲惫,这让梅格安想起了自己离婚的时候。她曾那么努力地去坚强,可是当她走出法庭的那一刻,她就像一座老吊桥一样地垮掉了,就那样崩溃了。从很大程度上来说,她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真正站直过了。

她从橡木书桌上抓起自己的公文包,伸出另一只胳膊搂着玫的腰。肩并肩地,她们走出了法庭。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你这个婊子!”戴尔冲着她们的背影大叫道。然后,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

梅格安猜想是另一张橡木桌子。

她没有回头。相反,她把手稳定地放在玫的腰上,带着她走进电梯。电梯里,她们肩并肩地站着。

门关上的那一刹那,玫号啕大哭。

梅格安拉着玫的手,轻轻捏着,“我知道现在发生的事看起来不可思议,但生活会变得更好的,我保证。不会立刻,甚至不会很快,但一定会变得更好的。”

她带着玫走下法庭的楼梯,来到外面。天空中布满了沉重的铅云,一场恼人的雨自顾自地洒落在那车满为患的街道上。太阳已无处可见,毫无疑问,它已经跟大雁们一起飞向了南方,到佛罗里达州和加利福尼亚州那样的地方去了。在独立日到来之前,它不会回来整日地照耀着华盛顿州西部。

她们沿着第三大街走向法庭附属咖啡馆,这是在家事法院工作的人们最喜欢的午餐地点。

走到门口的时候,梅格安的衣服已经被淋得很湿了。她的白色丝质衬衣领子染上了灰色的条痕。如果说有一个本地人不会随身携带的小物件的话,那就是雨伞。

“嘿,梅格。”在她穿过餐厅走向后面的一张空桌子时,几个同事向她打着招呼。她为玫拖出一把椅子,然后坐在了她对面。

不一会儿,一个一脸苦相的女服务员来到她们旁边。她从马尾辫里扯出一支铅笔,“今天是香槟日,还是马天尼日?”她问梅格安。

“当然是香槟了。谢谢。”

玫从桌子对面望着她,“我们不是真的要喝香槟吧,是吗?”

“玫。现在,你是个百万富翁了。只要你的孩子们愿意,他们可以在哈佛大学读到博士去。你在麦迪那有一个漂亮的海滨之家,而且没有房供需要付。另外,戴尔住在柯克兰的一座1300平方英尺的公寓里。而且,你得到了孩子完全的监护权。对呀,我们是得庆祝!”

“你是怎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

“我的生活中了一枚飞毛腿导弹,我爱的人离开了。现在,我发现无论如何,他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了。我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不只是我的孤单,而且很显然的是,我也干了件蠢事。我的孩子们都不得不过上那样的生活,知道他们的家庭破裂了,明白了爱是无常的,还有最重要的:承诺一文不值。他们会没事的,当然。这就是孩子们和女人们——总会没事的。但是,我们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家了。我会变得有钱,非常有钱。我猜,你也是个有钱人,但是你会每天晚上和钱睡觉吗?当你从噩梦中惊醒时,钱会抱着你吗?”

“戴尔会吗?”

“很久以前,他会。不幸的是,我记在心里的人,正是这个他。”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盯着手指上的结婚戒指。“我感到我的心在滴血,而你却坐在那里,喝着香槟。”她又抬起了头,“你是有什么不对头?”

“这可能是一个残酷的职业,”她如实回答道,“有时候,我能扛过去的唯一办法是——”

餐厅里爆发了一阵骚动。一个杯子打碎了,一张桌子倒在地上,一个女人尖叫起来。

“哦,不。”玫无声地说道。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梅格安皱眉道,“有什么——”她坐在椅子上转过身。

戴尔站在开着的门上,左手拿着一支枪。当梅格安看见他时,他笑了笑,跨过了一把倒下的椅子。但这笑容里没有任何幽默的感觉,事实上,他看起来像是在哭。

或者,可能那只是雨水。

“放下枪,戴尔。”她吃惊于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现在轮到你吃不了兜着走了,律师。”

一个穿着黑色细条纹套装的女人爬过地板,慢慢地爬着,直到门边,然后站起来跑掉了。

戴尔要么是没有注意到,要么就是毫不在乎。他的双眼,只紧盯着梅格安。“你毁了我的生活!”

“放下枪,戴尔。你不会想做蠢事的。”

“我已经做了蠢事了。”他的声音哽咽,梅格安看出来他是在哭。“我有了外遇,变得贪心,也忘了有多爱我的妻子了。”

玫开始打算站起来。梅格安抓住她,强迫她坐下,然后自己站了起来。

她把手举在空中。她的心狂跳着,都快要从胸口蹦出来了。“来吧,戴尔。放下枪,我们可以帮到你。”

“当我在试着告诉我的妻子我有多愧疚的时候,你们帮的忙在哪里呢?”

“我犯了个错误,我很抱歉。这次,我们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已经把事情搞得有多不可收拾了吗?相信我,女士,我知道的!”他的声音又哽咽了,眼泪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老天,玫,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戴尔,”梅格安用一种平静而沉稳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我知道怎么——”

“闭嘴!都是你的错,你这个婊子!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他举起枪,瞄准,然后扣动了扳机。

乔在高烧,从喉咙的刺痛中醒了过来。他还没有完全睁开眼睛,一阵猛烈的干咳让他直立着坐了起来。咳完后,他坐在那里,睡眼惺忪,急切地需要喝水。

他的睡袋上蒙上了一层闪闪发亮的霜,这是一个海拔高度的证明。在这个州的这个地方,虽然白天热得像地狱,晚上却很寒冷。

他又咳嗽了一阵,然后爬出睡袋。当他在卷起睡袋并将之绑在他的背包上的时候,他的手指在发抖。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仍然黑暗的森林,鼹鼠一般地探出头来,在艳阳天里眨着眼睛。明晃晃的太阳已经高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上。

乔从他的包里掏出牙刷、肥皂和牙膏,蹲在急流着的冰冷溪水边,开始了这一天的洗漱。

到他快结束的时候,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就好像刷牙需要用到的力气,可以和跑一场马拉松相提并论似的。

他盯着溪水里面的自己。虽然面前的影子在晃动着,清澈的溪水仍然让他的影像清晰得令人吃惊。他的头发实在是太长了,跟他前两天晚上睡觉的那个灌木丛一样乱。一层厚厚的胡子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像一床被子似的,混杂着灰色和黑色。他的眼睑耷拉得很低,似乎陷入了被打败的疲惫之中。

而今天,是他的生日。他的第四十三个生日。

在另一个时间——在他的另一个生命里,这将是一家人一起庆祝的一天。戴安娜总是很爱派对,动不动就会办一个。在他满三十八岁的那年,她包下了太空针高塔[19],雇了一个布鲁斯·斯普林斯汀[20]的模仿者来唱他们青春年代的那些歌。那里曾挤满了朋友,每个人都想和他一起庆祝生日。

然后……

叹了口气,他站了起来。快速检查了一下钱包和口袋后,他发现自己又接近破产了。上个星期修剪草坪赚来的钱,几乎已荡然无存。

背好背包,他沿着蜿蜒的河流向国家森林外走去。到达2号公路的时候,他已经汗如雨下,不停地擦着眼睛。他的额头烫得像火一样,他知道自己在发烧。至少38摄氏度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通往莱文沃斯小镇的黑色沥青路。道路的两旁,林立着高瘦的青松。

离小镇只有一英里左右的路程。在这个距离,他可以看见那些巴伐利亚风格的建筑,还有红绿灯和广告牌。他知道,这是那种小镇:常年出售着手工圣诞饰品,到处都有各种有趣的家庭旅馆。这是一个会张开双臂欢迎任何旅行者和观光客的地方。

然而,自己这副造型,身上的气味……恐怕不会受到欢迎。

不过,他太累了,已经无力上山,所以他向小镇走去。他的脚很痛,胃也很疼。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一顿了。昨天,他吃了些还没成熟的苹果,还有他最后的一点牛肉干。

当他到达小镇的时候,他的头已经痛得几乎让人无法忍受。他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挨家挨户地去找临时的活干。

什么也没找到。

最后,他在雪佛龙加油站花掉自己最后两美元买了阿司匹林,在公共卫生间里那锈迹斑斑的水槽处接了水,把药吞了下去。之后,他站在走道上,漫无目的地盯着那些商品。

现在,玉米果就很好了……

或者是烤土豆片。

或者——

“你得走了,先生,”坐在收银台后面的年轻人说道。他穿着一件破旧的棕色T恤,上面写着:为了让你们猎鹿,我们婚都不结了。“除非你还要买点别的东西。”

乔看了一眼时钟,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在这儿待了一个多小时。他向那孩子点点头,拿起他的水壶到卫生间装满了水,然后上了厕所,走了出来。在收银台处,他停了下来。他小心地不跟这孩子做任何眼神接触,问了一下这里是否有地方能让他去打个零工。

“‘达林顿’农场有时候会雇短工,通常是在收获季节,现在我不知道。还有,‘威士忌小河’旅馆在三文鱼洄游的季节需要维护人员。”

采摘水果或者剖鱼。过去的三年里,这两种工作他干过很多。“谢谢。”

“嘿,你看起来好像生病了。”那孩子皱起了眉头,“我认识你吗?”

“我没事,谢谢。”乔不停走着,担心自己如果停下太久就会跌倒,然后躺在地上。那样的话,他就会在医院的床上或是监狱的床上醒来。他不知道哪种方式会更糟,每一种都会带来太多可怕的回忆。

他站在一个小便利店外面,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满心希望着服下去了的阿司匹林会生效。这时,第一个雨滴击中了他。那是一个又大又肥的雨滴,正好啪地打进他的眼睛里。他扬起下巴,看见头顶的天空突然之间已变得漆黑。

“糟糕。”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暴风雨就打了下来。雨重重地捶打在他的脸上,好像是要把他钉在这个地方似的。

他闭上眼睛,收起了下巴。

现在,他的感冒就可能会升级成肺炎了。要是再穿着湿衣服在外面待一夜,那就是板上钉钉了。

突然间,他再也无法这样生活下去了。他已经彻底厌倦了这种疲病交加的日子。

回家。

这个想法就像一阵温和的微风涌上了他的心头,带他远离了这个瓢泼大雨里的丑陋之地。他闭上眼睛,想着他在那里长大的那个小镇。那里,他曾在当地球队做游击手;每年夏天放学后,他都会到一个汽车修理厂打工,直到他离开,去上大学。如果说在他做了那一切之后,还有某个小镇可以接受他,那就非那个小镇莫属。

也许吧。

动作非常缓慢,害怕和期待的情绪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他走向电话亭,走进那安静的小隔间里。现在,雨只剩下声音了。就像他的心跳一样,飞快,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然后拿起电话,按了“0”,拨了一个对方付费的电话。

“嘿,小妹妹,”当她接起电话后,他说道,“你好吗?”

“哦,我的天哪!这么长时间了。我都担心死你了,乔伊。你有多长时间没打过电话了——什么?八个月了?而且那时候,你听起来很糟糕。”

他记得那个电话。那时候,他在塞多纳。整个镇子看起来都好像是披着水晶,等待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联络。在那里时,他多么希望能听见戴安娜的呼唤。但是,当然,她没有。那里,也不过是另一个他会途经的小镇而已。在他妹妹的生日那天,他给她打了电话。当时,他以为随便哪天他都可能会回家。“我知道,我很抱歉。”

她又叹了口气。他完全可以想象出现在的她是什么样子:站在她的厨房操作台旁,多半在做着一张待办事项列表——购物,拼车,上游泳课。他知道这三年来她不会改变多少,但他希望能确定一下。对她的想念已经成了一种生理上的疼痛,这就是他从来不打电话的原因。太疼了。“我漂亮的侄女怎么样?”

“她很好。”

他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些什么,“有什么事吗?”

“没事。”她说。然后,她更轻柔地说道,“从现在开始,我终于又有哥哥了。就是这样。时间过得够久了吧?”

又是那个问题。在此之后,一切都停滞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累了。人们都忘记了吗?”

“现在,没那么多人问我了。”

所以,是有些人已经忘记了,但不是所有人。如果他回去了,那些记忆也会跟着回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足够坚强到可以直面自己的过去,因为他还没有在大家面前出现。

“回家吧,乔伊。现在必须是时候了,你躲不了一辈子。还有……我需要你。”

他听到了她的哭声,又小又哽咽,牵动了他。“别哭。求你了。”

“我没有。我在切洋葱准备晚餐。”她哼了一下鼻子,“你的侄女这段时间只吃意大利面,别的什么也不吃。”她在尽力让自己笑。

乔很感谢她这种改变话题的举动,虽然有点勉强。

“给她做些妈妈做的那样的意大利面,她就会不喜欢吃了的。”

她大笑起来,“天哪,我都忘了!她做的可真是很难吃。”

“比她做的肉糕要好点。”

之后,电话线上传来一阵沉默。她轻轻地说道,“你得原谅你自己,乔伊。”

“有的事情,是无法原谅的。”

“那么,至少要回家。这里的人都在关心着你。”

“我想回家。我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

“我希望这就是你打这个电话的意义所在。”

“我也希望是这样。”

在西雅图的市中心,今天这样的天气是很罕见的:炎热潮湿。烟雾缭绕的雾霾笼罩着整个城市,提醒着大家,在整个国家,这个一度清新的角落里,公路太多了点,堵在路上的车也太多了点。一点儿风都没有,普吉特海湾就跟夏天的湖一样风平浪静。甚至连山峰都显得要小了些,仿佛它们也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浪打败了一样。

如果说外面是炎热,那么法院里面就是酷热。一个旧空调机尴尬地挂在开着的窗口,发出轻轻的、呜咽的噪音。拴在出风口的一根白色丝带,时不时地飘动一下,有气无力。

梅格安低头盯着眼前的黄色便笺簿。便笺簿的一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黑色的钢笔。桌面上布满了数十年来当事人和律师们留下的刮痕,桌子四脚不稳、摇摇晃晃。

她一个字都还没写。

这让她很吃惊。通常,她手上的钢笔,是唯一一个能运转得跟她的脑子一样快的东西。

“唐特斯小姐,咳咳,唐特斯小姐。”

法官对她说道。

她慢慢地眨了下眼睛,“抱歉。”她站了起来,无意识地伸手去把头发从眼前拨向脑后。但她今天早上,已经把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法式发髻了。

法官是一个瘦瘦的、长得像一只苍鹭的女人,穿着一件无领的法袍,正皱着眉头。“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梅格安的心头闪过一丝担忧,甚至是恐慌。她又看了看那个空白的便笺簿,右手开始抖了起来,那支昂贵的钢笔从她的手上啪嗒一声跌落在桌子上。

“请走近法官席。”法官说道。

梅格安没有向她的左边看。她不想和对方律师做眼神接触。现在,她很脆弱——她在发抖,老天——所有人都知道。

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充满着自信,或许这起到了作用。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她能听见每一步自己的高跟鞋在木地板上撞击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是在她的每一次呼吸后面打上的感叹号。

在高高的橡木法官席旁,她停下,抬起了头。很用了点意志力,她才让自己的双手分开,放在了身体两旁。“好的,法官大人?”谢天谢地,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很强劲。

法官向前俯身,轻轻地说道:“我们都知道上周发生了什么事,梅格安。那颗子弹只差几英寸就打中你了。你确定你已经没事,可以继续开庭了吗?”

“是的。”现在,梅格安的声音要弱些了。她的右手在颤抖。

法官皱着眉头看了一下她,然后清了清嗓子,点点头,“请回。”

梅格安向座位走去。约翰·瑞德站到她身旁,他们两个已经作为对手一起打过数十场官司了。常常在法庭经过漫长的一天后,他们会一起喝一杯酒、吃一盘生蚝。

“你确定你没事吗?我愿意把这个案子推后几天。”

她没有看他,“谢谢,约翰。我很好。”她回到桌旁,坐到座位上。

她的当事人,一个觉得每个月一万九千美元让她过不下去的、来自默瑟岛的家庭主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发生什么事了?”她用口型无声地问道,一边扭着她香奈儿手袋上的金链子。

梅格安摇摇头,“别担心。”

“我要重申,法官大人,”约翰说道,“我的当事人想让这些程序暂停很短一段时间,这样他和米勒太太就能去做心理咨询。毕竟,有小孩子牵涉其中,他想尽最大的努力让这段婚姻维持下去。”

当梅格安把手放在桌子上慢慢往起站的时候,她听见她的当事人低声说“不可能”。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她想不出任何辩词来。当她闭上眼睛想要集中精力的时候,却听见了一个不同的声音,一个粗暴而绝望的声音。“都是你的错,你这个婊子!”然后,她看见枪指着她,听见了回荡的枪声。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瑟缩过或者是叫出来过吗?见鬼,她不知道。“我的当事人认为他们的婚姻已经无可挽回地破灭了,法官大人。她觉得做心理咨询毫无裨益。”

“毫无裨益?”约翰争辩道,“很显然,经过了十五年的共同生活后,再给心理医生花上几个小时,不会有任何坏处。我的当事人认为,孩子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他只不过是在请求一个挽救他的家庭的机会。”

梅格安转向她的当事人。“这是一个合理的要求,赛琳娜,”她低声说道,“如果我们在法官面前争论这个,对你不会有好处。”

“哦,我想……”塞琳娜皱起了眉头。

梅格安让她的注意力回到法官席上,“我们会要求一个时间限制,现在就要定好下次开庭的日期。”

“我们可以接受,法官大人。”

梅格安站在那里。在讨论细节问题的时候,她感到有点站不稳了。她的右手仍然在颤抖,左眼皮也开始跳。自顾自地,她收拾起自己的公文包。

“等等,刚刚发生什么事了?”塞琳娜低声问道。

“我们同意了去做心理咨询。几个月的样子吧,不会更长。或许——”

“心理咨询?我们已经试过心理咨询了,难道你忘记了吗?我们还试过催眠疗法、浪漫假期,甚至是一个星期长的夫妻自助研讨会。一切都没有用。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梅格安已经忘了这一切。这些她应该如数家珍的信息,她都忘了。“哦”是她能做出的唯一反应。

“这些都没有用,是因为他不爱我了,”塞琳娜的声音变得沙哑,“我们的软件工程师先生,喜欢找男妓,还记得吗?在天桥下面,或是在色情影院里面口交!”

“对不起,塞琳娜。”

“对不起?不好意思,我的孩子们和我需要的是重新开始,而不是再次体验那些一模一样的狗屎事!”

“你是对的,我能补救的。我保证我会的。”她的确可以。给约翰·瑞德打个电话,威胁要公开米勒先生最喜欢的性伙伴是些什么人,这件事就会立即解决。神不知鬼不觉。

塞琳娜叹了口气,“听着,我知道上个星期发生了什么事,每个频道都在讲这件事。我为那位女士——还有你,感到非常遗憾。我知道那个男人试图杀了你。但是,这一次,我需要担心的是我自己。你能明白这一点吗?”

有那么一个可怕的时刻,梅格安觉得自己会把这件事搞砸。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觉得看着塞琳娜·米勒,看到的只不过又是个娇生惯养、被宠坏了的家庭主妇呢?“首先,你该照顾好你自己。在这里,我帮了你的倒忙。我搞砸了。但是,我会补救回来的,否则你不用为这个离婚官司付一个子儿?好吗?你能再相信我吗?”

塞琳娜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信任一个人,对我来说总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现在,我会去找约翰。明天,我们再谈我的新方案。”

塞琳娜强撑着露出了笑容,“好的。”

在她站在那里看着她的当事人走出法庭的时候,梅格安伸出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支撑着自己。等塞琳娜走后,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都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憋着一口气。

她伸手去拿她的黄色便笺本,注意到自己颤抖着的手指,心想:我这是怎么了?

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被吓了一跳。

“梅格?”

是朱莉·葛赛特,她的搭档。

“嘿,朱尔斯。告诉我你今天没在法庭上。”

朱莉悲伤地看了她一眼,“我在。而且,我们需要谈谈。”

晴朗的夏日里,帕克市场里总是人山人海。现在,在夜晚时分,这里很安静。身着薄衫、大汗淋漓的小贩们,正在匆匆忙忙地打包着他们的手工艺品,并装上停在外面鹅卵石街道上的卡车。送货车挂着倒挡叮叮叮的声音飘荡在夜空中。

梅格安站在雅典娜酒吧开着的门前。酒吧里弥漫着香烟的烟雾,看起来一片朦胧;透过人群仅有的几个缝隙,可以依稀看见波光粼粼、广阔浩瀚的普吉特海湾。酒吧里至少有二十几个人,毫无疑问,他们正在吞生蚝——从一个小玻璃杯里直接把它们生吞掉。这是本酒吧的一项传统。

她一桌一桌地看过去,这里面有着无限的可能性。穿着昂贵西服的单身男人们,以及穿着短裤露出格子内裤、秀着精壮身材的大学男生们。

她可以到那里面去,脸上浮着诱人的微笑,找个人和她待在一起。她可以和某人一起成双成对、愉快安宁地待上几个小时,无论那样的配对有多虚伪和脆弱。至少,她不用去想,或是去感觉。

她开始向前迈步。脚尖刚挨到门槛,她就跌向一侧,滑到了门旁。

突然间,她满脑子能想到的,都是真正会发生的事情是什么。她会遇见某人,名字是什么都不重要。她会让他抚摸她的身体,然后爬到她身上,进入她……然后,剩下的孤独,会比她刚开始的时候还要多。

她的左眼皮又开始跳了。

她把手伸进包里,拿出手机。她都已经准备好在伊丽莎白的电话答录机上用绝望的声音留一条“给我打电话”的消息了,这时才想起来,她的朋友现在在巴黎。

没有别人可打电话了,除非……

别这么做。

但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她按下了电话号码,拨通后,她咬住了嘴唇。她正要挂掉时,听见了接电话的声音。

“喂?喂?”然后,“梅格安,我认得你的手机号码。”

“我要去控告发明了来电显示的那个人。这发明毁掉了历史悠久的可以随便挂别人电话的传统。”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哈丽特问道。

“我的左眼皮跳得厉害,像独立日的旗子一般地翻腾。我需要个放松肌肉的处方。”

“我们讨论过‘延迟反应’的,还记得吗?”

“是啊。创伤后的压力所致。我想你的意思是说,我可能得抑郁症了,但这说不通为啥我的眼皮像是要从我的脸上飞走啊。还有……我的手也在发抖。这个星期,我可不怎么适合去缝被子。”

“你在哪儿?”

梅格安想过撒谎,但是哈丽特的耳朵就像猎狗一样灵敏,她肯定能听见酒吧的噪音。“在雅典娜酒吧外面。”

“你当然会在那里。我三十分钟后到我的办公室。”

“你不必这么做,如果你可以打电话给个处方——”

“到我的办公室来,三十分钟后!如果你没来,我会过来找你。没有什么比一个愤怒的、名叫哈丽特的心理医生更能吓坏那些喝醉了的大学男生了,明白吗?”

老实说,梅格安松了一口气。哈丽特可能是个讨厌鬼,但至少是个可以说话的人。“我会去的。”

梅格安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包里。不到十五分钟,她就到了哈丽特的办公室。门卫让她进去,做了个简短的例行询问,然后指向电梯。她坐到四楼,站在了办公室的玻璃门外。

九点整的时候,哈丽特出现了,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打扮得很潦草。她那一贯梳得很整齐的黑头发,现在只是用一根细细的发带扎在脑后;一张粉红色的脸,没有化妆。“如果你敢嘲笑我的发带,我就收你双倍的价钱。”

“我?会这么挑剔?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哈丽特对此笑了笑。过去,她们常常把酷爱批评作为梅格安众多的缺点之一来讨论。“我必须在准时和体面之间做出选择。”

“显然,你选择了准时。”

“进来吧。”哈丽特开了锁,把门推开。

即使是现在这样的夜深时分,这间办公室里闻起来仍然是鲜花和旧皮革的味道。这种熟悉感,立即让梅格安自在了起来。她穿过接待区,走进角落上哈丽特的大办公室,在窗前站住了。在她下方,移动的车灯和街灯交织成了一个城市网格。

哈丽特坐在她的老位子上,“所以,你觉得一个处方会帮到你。”

梅格安慢慢地转身,她的眼皮跳得像个节拍器一样。“否则,我就得找只导盲犬。如果另一只也开始跳的话,我就会瞎了。”

“坐下,梅格安。”

“我必须坐吗?”

“好吧,不用。我可以回家,继续看《老友记》。”

“你看《老友记》?我还以为你只会看公共电视台,比如探索频道。”

“坐下。”

梅格安应声坐下了。椅子包裹得她很舒适。“我还记得,以前我很讨厌这把椅子,现在看起来,这把椅子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哈丽特搭起手指,从她那光亮的短指甲上方细细地看着梅格安。“那是一个星期前的今天,对不对?你的当事人的丈夫想杀你的那天。”

梅格安的左脚开始在灰色的毛绒地毯上打着节拍,虽然发出的声音让人听不见。“是的。可笑的是,舆论居然变得对我不利了。好像是一个女人找了个把她的男人逼疯了的律师。”她尽力微笑。

“我告诉过你,你需要好好处理一下这个事情的。”

“是的,你告诉过我。记得提醒我,我该好好感谢你的。”

“你睡得着吗?”

“不行。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一切。枪声在我耳边呼啸……后来他放下枪跪下去的样子……玫冲向他,抱着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会一直支持着他……警察给他戴上手铐,把他带走了。今天,我在法庭上又想了起来。”她抬起头来,“顺便提一下,那场面可真好看。”

“这不是你的错,他才是那个该被谴责的人。”

“我知道。我也知道,我把他们的离婚案处理得很糟糕。我已经失去了真正去为人着想的能力。”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胜任这份工作。今天,我完全搞砸了一个案子。我的搭档让我——实际上是命令我——去度个假。”

“这未尝不是个好主意。去过一种真正的生活,又不会对你有坏处。”

“在伦敦或罗马,感觉会好些吗,就我……一个人的话?”

“你为什么不给克莱尔打电话呢?你可以去她的度假村待一段时间。也许可以试着放松一下,去了解她。”

“就这样去探亲是很可笑的。你需要得到邀请才行。”

“你是在说,克莱尔不想你去吗?”

“当然,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两个谈不到五分钟,就会吵起来。”

“你可以去看看你的母亲。”

“我宁愿去感染西尼罗河病毒[21]。”

“伊丽莎白呢?”

“她和杰克都在欧洲,正在庆祝他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我不认为他们会愿意让人打扰。”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你已经无处可去、无人可见了。”

“我的意思是,我该去哪儿?”到这里来真是个错误。哈丽特让她的感觉更糟糕了。“听着,哈丽特,”她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也有些嘶哑,“我正在倒下,就像是我正在失去我自己一样。在你这里,我所想要的,只是找种药物来缓解一下。你知道我的,过一两天我就会好的。”

“你就是个拒绝女王。”

“如果一个东西对我有用,我就会坚持。”

“现在,光拒绝再也没用了,是吧?这就是为什么你的眼皮在跳,你的手在抖,而且无法入睡。你正在崩溃。”

“我不会崩溃的,相信我。”

“梅格安,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之一。或许是太聪明了。你成功地处理过自己生活中的很多伤痛,但是你不能一直逃避自己的过去。总有一天,你得去解决和克莱尔之间的问题。”

“一个当事人的丈夫想打爆我的脑袋,而你却试图把问题的根源归咎于我的家庭。你确定你真的是个医生吗?”

“我只不过是提起了克莱尔,以及那正在变深的隔阂。你为什么有这样的反应?”

“因为这根本和克莱尔无关,见鬼!”

“迟早你会发现,梅格,总是和家庭有关的。你的过去,总会无可奈何地变成你的现在。”

“我曾得到过一块幸运饼干,上面也这么说。”

“你又在逃避了。”

“不,我是在拒绝。”梅格安站了起来,“这是否意味着,你不会给我开肌肉松弛药的处方?”

“那治不了眼皮跳。”

“好吧。我会戴个眼罩。”

哈丽特慢慢地站了起来,她们两个隔着桌子面对着面。“你为什么不让我帮你?”

梅格安用力吞咽了一下。她已经将这同样的问题问过自己一百遍了。

“你想要什么?”哈丽特最终问道。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

“好吧,如果你知道答案,你还问什么呢?”

“你想不再感到这么孤独。”

梅格安浑身一阵战栗,让她通体冰凉。“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我已经习惯了。”

“不。不是一直。”

梅格安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些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她和克莱尔形影不离,是最好的朋友;那时候,梅格知道该如何去爱。

够了。这样对梅格毫无用处。

哈丽特错了。这跟过去无关。梅格对自己遗弃妹妹的负罪感是那么深;当克莱尔拒绝了她而选择了山姆的时候,她又很受伤。那又怎么样?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六年了,如同桥下的流水一般。她不可能现在还沉沦其中。“好吧,我现在很孤独,不是吗?而且我他妈的最好是找到个方法让我自己振作起来。顺便,谢谢你的帮忙。”她从地上抓起她的包向门口走去。“把今晚的账单发给我的秘书。你想收多少都可以。再见,哈丽特。”她说的是“再见”而不是“晚安”,因为她不打算再来了。

当她走到门口时,哈丽特的声音让她停下了。

“小心点,梅格安。尤其是现在。别让孤独耗尽了你。”

梅格安继续走着,右拐出门,走进电梯,走出大厅。

到了外面,她低头看了一下手表。

九点四十。

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让她去雅典娜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