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童年时起,朱迪对圣诞的记忆就很少。她记得的只有这些:在马格诺利亚断崖上的大宅里安静的早晨,一棵由专人装饰的假树,壁炉架上挂着的一只由设计师特制的袜子。早餐是现成的。当然,有拆礼物的环节——一件短暂且沉默的事情:卡洛琳坐在昂贵的镀金椅子上,她的脚紧张地拍打着硬木地板,朱迪盘着腿坐在地上。一些严肃的“谢谢你”来回传递着,然后整个折磨就结束了。当最后一份礼物被打开时,她妈妈真是迫不及待地逃出房间。
她爸爸还在世时,她记得自己有次写了封信给圣诞老人……但是那种奇思妙想随着爸爸的去世也死亡了。
朱迪在自己家里过圣诞的方式稍微有些不同。自从她惊讶于当妈这件事所具有的强大力量之后,她变成了一个节日迷。她装饰了家里的每个角落,直到整个房子看起来像一个摊开的商品名目册。但是她真正期盼的是圣诞节的早晨,家人聚到一起拆礼物,他们的脸颊因为刚睡醒还有些痕印。在这些清晨时光中,她睡眼蒙眬中咧嘴笑着的孩子们围在她身边,她可以看到自己努力的成果。她的一双儿女会满怀喜爱地回想起这些时光。
现在,盒子啊包装纸啊饰片啊都放到了一边,他们在桌上吃着传统的节日大餐——佛罗伦萨鸡蛋、新鲜水果和自制肉桂卷。
昨晚,在节日的欢呼声中,西北部下雪了,窗外的景色是一幅白蓝交织的壮丽画卷。
朱迪一直都很喜欢下雪天,当节日下雪时,真是双重奖励。今天,在早午餐后,全家将要去米勒路的池塘上溜冰。她想,这是个好时机,可以跟孩子们严肃地聊一聊那晚派对的事情。真是要像超人那么努力才能忍住不去责骂他们,但是她努力做到了。尽管如此,还有一些谈话工作要做,她需要重申高三的一些基本原则。
她深思着如何进行这次谈话,她要对他们说什么,以至于她几乎没听到扎克刚刚对她说了什么。
她转向她的儿子,他正忙着给一根肉桂卷上涂抹黄油。“你刚说什么?”
扎克笑了。她的目光越过宽大、铮亮的正式餐桌,投向对面的他,他刚起床,一头金发乱糟糟的,看起来像十三岁一样。“一枚誓盟戒指。”
沉默笼罩下来。甚至连迈尔斯都皱起了眉。他半伸出去的手停住了动作。“什么?”
扎克看着桌子那边的妈妈,她挺直了身子。“什么,你说戒指?”
“它真的很漂亮,”米娅边说边将肉桂卷上的糖霜部分扯下一块,丢进嘴里。“妈妈?你中风啦?”
朱迪不得不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她的儿子——还不到十八岁,就给他的女友买了枚戒指当圣诞礼物。“你到底要给莱克茜承诺什么?”她感到迈尔斯向她靠过来,他的手指抓住了她的手腕。
“意思是,我有一天会和她结婚。”
“哦,看,水果吃光了,”迈尔斯平静地说,“过来,朱迪,我帮你再多弄点水果。”在她还没能抗议前——她仍然呆坐在那里——他拉着她出了餐厅,进了大厨房。
“什么——”
“嘘,”他将她拉到电冰箱后面,“他们会听见的。”
“不,该死的,”她说,“我希望他听见。”
“在这件事上我们不能猛烈批评他。”
“你觉得我们的儿子给约会了三个月的女孩送誓盟戒指,没问题吗?”
“我当然觉得有问题。但是这事已经发生了,朱迪。已经是既成事实了。”
她将他的胳膊推开。“你真是个好爸爸啊,迈尔斯。什么都不管不问。如果我们发现他是在逞英雄呢?”
“这不是逞英雄,朱迪。”他疲惫地说。
“对,不是。这是爱。或者他认为是爱。”
“这是爱,朱迪。你从孩子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
“哦,我的天啊,算了吧。”
“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个。如果你想把自己扔在刀刃上,尽管去,但是当你流血时别指望我给你缝针。”
“但是——”
“不要小题大做。他不过是在一家珠宝商店给他的女朋友买了个礼物,他被浪漫冲昏了头。仅此而已。男人们也会这样,我们没进化好。”他将她拉向他,“不幸的是,我们的儿子是个傻瓜。当他出生时他们就该告诉我们的。那样的话我们就会降低期待了。”
“你居然还逗我笑。我对他很生气。”
“今天是圣诞节,”他说,“他们离家前跟我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
“卑鄙勾当。”
她任由他抱着她:“我们别毁了这个节日,好吗?”
“瞧瞧,这个傻小子,承诺要娶一个女孩——”
“总有一天——”
“——我是那个危害到圣诞节的人。”
“扎克和莱克茜不会一起上大学,朱迪。别担心了。这没什么的。我向你保证。”
“行吧,”她最后说,“我持保留意见。”
“太好了,”他宠溺地笑着说,“你很擅长这一点。”
朱迪叹了口气:“我尽量。但是我告诉你,迈尔斯,他们最好各上各的大学。”
朱迪格外僵硬地走回了大厅,回到她桌尾的位置。迈尔斯为她拉开椅子,在她坐下后捏捏她的肩膀。
气氛变了。没错,气氛突然变得十分安静。米娅和扎克带着小心和内疚的神情看着她。
她试着紧绷绷地笑了下说:“圣诞节下雪了,不正是你们喜欢的吗?”
有人接话了——坦诚地说,她都不知道是谁接话的。也许她的妈妈,也说过一些关于天气的话。
朱迪的手有一些颤抖,如果她是个患高血压的女人,现在她就该担心发病了。她突然理解为什么那么多朋友警告她要小心高三这一年的压力。这才十二月,他们的生活已经失常,好像总是托着他们漂浮的暖流突然间开始排空。在浅水区有危险,有看不见的浅滩——就像爱情、派对和对你撒谎的孩子。
“我需要退还那件粉色毛衣,”米娅一度说,“它实在太大了。我希望周六提米的派对上有衣服穿。你想跟我一起去商场吗,妈妈?”
朱迪抬起头:“提米的派对?”
“周六。还记得吗?”米娅说。
“你们周六不许去派对。”朱迪说,震惊于他们竟然还敢开口提这事。
扎克抬起头犀利地看着她:“你说过我们可以去的。”
“那是在你凌晨1点20醉醺醺地打电话让我来接你们以前。”
“你说过我们应该给你打电话,”扎克说,“我就知道这事要给我们惹麻烦。”
“你让他们参加了派对?”朱迪的妈妈扬起了仔细描画过的弯弯眉毛说,“提供酒水的派对?”
朱迪深吸了一口气再呼出来以保持平静。现在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她妈妈的育儿经验。因为她对待这件事就像处理放射性废弃物一样。“你们打电话是对的。我很高兴你们打了电话。但是你们喝醉了,那是不对的。我们谈过这点。”
“我们吸取教训了,”扎克说,“我们不会再喝酒了。但是——”
“没有但是。这是圣诞节假期的最后一周,我希望我们一家人共同度过。明天我们要去茉莉和提姆家,你们外婆的画廊周一晚上有个特别的展览。如果你们想要泰勒和莱克茜过来,欢迎他们来,但是周六不许去派对。”
扎克想要从椅子里跳下来。迈尔斯将一只手放在他儿子的肩膀上,让他坐回去。
“我就知道。”扎克咕哝着,闷闷不乐地坐好。
朱迪想要再微笑一下,但是笑不出来。也许老天设计高三,就是为了让她这样的妈妈们能放手让孩子离家自立。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会比她想象的更容易。
一月里,在圣诞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先是下起了雾蒙蒙的冰雨,很快变成了花边的白色雪花,给篱笆桩和电话线都镀上了冰霜。不一会儿,厚厚的新雪覆盖了道路,在陡陡的小山底部,摆上了红色的安全锥。孩子们穿得厚实,去设了路障的小山上滑雪,他们的妈妈三五成群地站在旁边,相互交谈着,给孩子们拍照。
扎克待在莱克茜的家里,两人依偎着睡在那张单人床上。床头柜上,一只熏香蜡烛明亮地燃烧着,驱散了微微潮湿的气味——在窗户紧闭的活动房屋里,总有这种湿气。
“我姨婆很快就要回来了。”
“肯定很快就到了。”
她冲他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翻身下了床。“你答应你妈妈今天要完成大学申请的,她最近都很生气,我可不想再火上浇油了。所以快点。”她穿好衣服向卧室门走去。她本想直接走出卧室,径直去厨房整齐摆放着大学申请资料的桌子边。
最后关头,她的意志力又薄弱下来,转过了身。
他赤裸地躺在她的床上,她破旧的蓝色被子盖在他的屁股上,他光着的脚伸在被子外。他的微笑就像有魔力,她向他走去。当她走近时,他伸出手来,将他暖和的手环抱在她的颈后,将她拉过来亲了一下。就在他的唇要碰到她的唇时,她听见他说:“我深爱着你。”她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没又爬回床上。
“你是个性欲狂。”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一会儿,他的笑容里有什么东西,或是他的绿色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还有她看到的爱,总之,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心。她怎么能让他去上大学,就那样离开她呢?
“起来吧。我希望你妈妈继续喜欢我,我向她保证今天会监督你完成南加州大学的申请。你知道她要检查的。”
“要是我错过了截止日期呢?”他说。
“你不会的。现在快滚起来。你需要把这些材料都完成。”
“圣诞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们还要做这摊愚蠢的破事。”扎克边抱怨边掀开了被单。他看到她对他赤身裸体的反应,贪婪地笑了,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莱克茜已经离开卧室,在厨房桌子前坐好了。
扎克坐进她旁边的椅子里,手肘支撑在桌子上。“莱?”
她看着他。“什么?”
“你去哪儿我就想去哪儿。真的。”
他倾身向前吻了她,她想象着让他走、跟他道别是什么感觉。他说想和她一起当然好,不过那不意味着真的能做到。跟莱克茜一起,他将不得不抵抗他的父母,让米娅失望,而米娅不仅仅只是他的妹妹。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所以也没有必要幻想。
“快点吧,”她最后说,“我不想再惹你妈生气了。让我们填完申请表,准备出发吧。米娅说大家都在特纳山上滑雪呢。”
二月里,扎克和米娅十八岁了。这个神奇的数字标志着他们长大成人了,突然他们开始质疑一切的规矩和约束。现在他们不在乎宵禁了,认为那是毫无必要的。他们经常挑战限制,想要更多的自由。
随着天气变暖,班级派对像路边的蘑菇一样层出不穷,迅猛发展。只需一个电话和某个人手里的一张假身份证,派对就能办起来了。“我爸妈不在”成了班级格言,等同于部落号召。孩子们带着五六包大麻去空房子、海边或树林里开派对。一些家长选择自己主办派对,严格地收走车钥匙,即使找不到“酷”爸妈,派对也要继续开。
整个情况让朱迪筋疲力尽。她感觉自己更像一个学监而不是一个家长。与一对儿女持续的斗争,关于安全、妥协、好的选择削弱了她的精气神。他们说不会再喝酒,她已经不再相信他们了。一开始她施加压力,拒绝他们,但是这样只会促使他们偷偷溜出去,导致她施加更多的压力——然后是他们更愤怒的叛逆。每天都像要翻山越岭一样,他们留在家里的每一个夜晚都像一场胜利。
重中之重,还是上大学的压力。这已经变成了一口关着所有家长和孩子的大汽锅,水加热得很快。一个问题被反复问及:你收到消息了吗?这个问题在妈妈们之间传递,在喜互惠超市里,在邮局排队时,在轮渡上。
坦白地说,朱迪像她的孩子们一样紧张。
甚至现在,在这个美好的三月下午,她本该开始进行园艺活,却站在窗子前,盯着私家车道。现在快到3点半了。孩子们刚从学校到家。他们会像蝗虫一样吃空厨房,然后上楼去。
“你都要把地板压出凹槽来了。”迈尔斯从客厅里说。他今天有台手术取消了,从医院回来得早,现在正坐在客厅看报纸。
她看见一抹白色。
邮件到了。
她抓起外套,套上走廊里的洞洞鞋,走向碎石私家车道。在小山顶部,她打开邮箱,看到了她久等的邮件。
那里躺着一个漂亮的厚信封,左上角印着南加州大学的徽章。
当然,信件的厚度并不是绝对的证明,但是大家都知道一般几页纸的是欢迎学生入学的,一页纸的是拒信。
然后她遭到了打击。只有一个信封。
她长长叹了口气,伸手去找其他邮件。
真的还有。在一堆邮件的底部。
第二个厚信封,上面是一样的徽章。
朱迪匆忙沿着私家车道走回来。一进门,她就大喊孩子们过来。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到了?”迈尔斯摘掉他的阅读眼镜问。朱迪将一堆信件扔在门口的桌子上,向他展示了两个特殊的信封。“邮件点名。”她说,突然觉得很紧张。她不得不叫了两次——其实是吼了两次——然后孩子们才匆匆忙忙地跑下楼梯。
朱迪将写着扎克名字的信封递给他。
米娅一把抓过另一个信封,边走开边撕开。没走出十步,她旋转了一圈。“他们录取我了!”她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然后她看着她的哥哥,笑容又消失了。
“扎克?”她紧张地说。
老天爷求求你了,朱迪祈祷着,让他们两个都被录取吧。
扎克打开信封读着信。“他们录取我了。”
朱迪的尖叫简直能震碎玻璃。她冲向前一把抱住扎克和米娅。
“我太为你们骄傲了!”她等着扎克来抱她,但是他震惊得呆立在原地。最后,她后退了一步,愉快地看着他们。
“你们都进了南加州大学。你们的梦想成真了。”
“我们必须给莱克茜和小泰打电话。”米娅说。她抓住扎克的手,拉着他往楼梯跑。
“这群人疯啦。过来吧,熊妈妈。”迈尔斯边说边走到她身边,“我给我们倒杯香槟。”
朱迪抬头看着空空的楼梯。“为什么我们是唯一庆祝的两个人?”
“我们不是,他们上楼去给他们的朋友打电话报喜去了。”
“真扫兴。”她双臂环着他的腰说,抬头看着他。
“的确。大部分家长都这么觉得。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庆祝一下。”他轻轻地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也许现在你可以松一口气了。”
前段时间过后,莱克茜去了顾问办公室。那是一个狭窄的小房间,四壁都是书架。那些书架上放着成千上万本大学手册。
她坐在一把蓝色的塑料椅子上,等待着。
刚过3点半,接待员从她的桌子上抬起头来。“莱克茜,莫福德太太现在可以见你了。”
莱克茜点点头,将沉重的背包挂在肩膀上。她走过贴满了大学海报的狭窄走廊,进入里面的房间。透过窗户,她看到体育馆,还有两个瘦瘦的孩子——很可能都是新生——正在玩沙包球。
一张棕色大桌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莱克茜坐在桌前,她的顾问莫福德太太坐在桌后。
“你好,莱克茜。”
“你好,米兹·莫福德。”莱克茜伸进书包里掏出两个厚厚的信封。里面分别是华盛顿大学和西华盛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将信件交给她的顾问,莫福德太太读完信后将它们放下来。
“祝贺你,莱克茜。那么,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呢?”
“两个学校都给我提供奖学金。两千美元。但是……看看花费。华盛顿大学的学费是5300美元,住宿费6200美元,书本费又是1000。这都超过13000美元了。我怎样才能获得更多帮助呢?”
“上学期你成绩下降时我们就谈过这点,莱克茜。华盛顿大学和西华盛顿大学都是竞争很激烈的学校。你可以申请一些派因岛的奖学金,也可以贷款。他们有一些非常好的教育项目。”
“我每年需要借10000美元。即便这样,读书期间我也必须打工。到我毕业时仍然会有欠债。”
“很多人都是贷款上大学的,莱克茜。这是拿你自己的未来打赌的方法。”
莱克茜叹了口气。“我想社区大学也不是那么糟糕。我可以两年之内去上华盛顿大学。”
莫福德太太点点头。“这是省钱的好办法。两年会过得很快的。没多久你又能跟你的朋友们一起了。”
但不是重要的那几个人。
莱克茜谢过了顾问,走向公交车站。在回家路上,她一直反复计算着开销,试图神奇地想出一个可行的办法。
但是没有。如果不借一大笔钱,她就去不成四年制的大学。
等到家的时候,她彻底沮丧了。她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是派因岛上的外人。她愿意放弃一切来换得岛上孩子视为理所当然的选择。
进了家,她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扑倒在床上。
电话响了。
她接起来。“喂?”
“莱克茜!扎克和我被南加州大学录取了。我们两个都是。泰勒进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是不是棒极了?今天你能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我们要庆祝一下!”
“太好了。”莱克茜将头抵在床头板上。她真想淹死自己。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并不为自己感到遗憾,但是人生为什么就不能有一次如她的意?“当然我会过来和你们一起庆祝。”
米娅开始讲其他人都上了哪所大学,但是莱克茜无法忍受了。她含糊地找了个借口挂掉了她最好朋友的电话。
几分钟之后,一阵敲门声惊到了莱克茜。“请、请进。”她在床上坐直了说。
伊娃走进这个狭窄的小房间。墙壁上贴满了照片:扎克踢足球的、米娅滑水的、他们三人在返校节舞会上的。“这些墙壁像纸一样薄。我听见你哭了。”
莱克茜擦擦眼睛:“我很抱歉。”
伊娃坐在床边:“你愿意跟我说说出了什么事吗?”
莱克茜知道她看起来很糟糕。她的眼睛因为哭过而发肿。“扎克和米娅进了南加州大学。”
“你不希望他们被录取?”
“不是。”光是说出这句话就让她感到自己悲惨又渺小了。“我很害怕他走以后……”
“你知道么,我遇见我的奥斯卡时,我才十六岁,他二十八岁。简直是一团糟,我可以这么说。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还不清楚她想要什么,一个那个年龄的男人也不该想要她。”她叹了口气,笑了,“如果他敢在我们家附近露面,我爸爸简直会一枪毙了奥斯卡,所以我们等待着。奥斯卡在服兵役,走了好几年。我们给彼此写信。然后,等我十八岁那天,我嫁给了他。在越南战争期间,我们又分开了。”
“你怎么挺过那一切的?”
“这与在同一个学校上学,或在同一个城市,甚至在同一个房间无关,莱克茜。这只和在一起有关。爱是你的一个选择。我知道你还年轻,但是没什么关系。你相信你感觉到的东西吗?那才是关键。”
“我想去相信。”
“这是一回事吗?你好好想一想。”伊娃拍拍莱克茜的手,站起来,“好了。如果我现在不动身,上晚班就要迟到了。今晚你有什么计划吗?”
“法拉戴一家今晚想庆祝一下。他们邀请我去吃晚饭。”
“那可真是我听过的最敏感的一件事了。你能接受吗?”
“我必须接受。”莱克茜说。当她的姨婆走到门口时,莱克茜说:“谢谢你,伊娃。”
伊娃挥了挥一只粗糙的手,似乎是在说,别客气!然后她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又剩莱克茜一个人了。她看着墙上的照片和剪报。然后,她疲惫地叹了口气,起身,收拾好床,穿过走廊。
四十五分钟后,她已经准时坐在客厅里等着了。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又花了一些时间弄头发和化妆。当一切就绪,她的情绪崩溃已经一丝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外面,一辆汽车开到门口。车灯照进客厅又灭掉。
她想要站起来,但似乎无法动弹。
敲门声让整个活动房屋“咯咯”作响。
最后,她终于让自己站起来,走过去开了门。扎克和米娅站在门外。
“真不敢相信!”米娅冲向前拥抱住莱克茜说,莱克茜也尽自己最大努力拥抱了她。
莱克茜越过米娅的肩头看了看扎克,他看起来像被击垮了一样,跟她的感觉一样。
“恭喜。”她木然地说。
他点点头。
莱克茜感到米娅拉住了她的手,她任由好友牵着她走下木头台阶,穿过潮湿的草地,走向等在那里的凯雷德汽车。他们三人坐进车后座,像往常一样,莱克茜坐在中间。
“你好,莱克茜,”迈尔斯从后视镜里看着她说,“我们很高兴你愿意加入我们的庆祝。”
“我绝不会错过这样的庆祝的。”她挤出一个微笑说。
“我们都值得庆祝,”米娅说,“莱克茜获得了华盛顿大学和西华盛顿大学的奖学金。梦想成真啦,是不是,莱克茜?”
“梦想成真。”莱克茜疲惫地附和道。
在接上泰勒之后,他们谈兴愈浓了。去餐馆的路上,米娅和朱迪一直谈论着南加州大学和洛杉矶,以及在南加利福尼亚州的海滩上逛会是什么感受。每个句子都以类似“这一定会很棒……”这样的话开头。
扎克握住了莱克茜的手,紧紧攥着。
当他们终于到达餐馆停好车后,莱克茜才敢看他。
我不想去,他用口型说。但他还是会去的,他俩都心知肚明。
五月像人们最爱的亲戚一样来到了西北太平洋,带来了阳光。经常出现的灰色天空和滴滴答答不停歇的雨水走了。似乎一夜之间,色彩回归到这片雾蒙蒙的大地上。整个岛上,人们拉开了长期被忽视的帘布,从车库隐匿处推出了烧烤设备,掀掉了露台家具上的罩布,将它们擦干净。五月总是一个美妙灿烂的月份,是黯淡忧郁的六月前明媚的缓冲期。今年的五月特别热。明晃晃的太阳和惊人的温度让孩子们涌入海滩公园和自行车径。
周六,十五号,莱克茜早早醒了。整个焦躁不安的夜晚全是关于飞机在跑道滑行和起飞冲入云霄的噩梦。她拖着脚步走出卧室,穿过走廊。
伊娃已经在厨房里等她了,她穿着白色绒线旧浴袍,戴着一顶尖顶的金属帽子。她旁边的桌子上有两个油亮的甜甜圈,盛在黄色的纸盘子上,其中一个甜甜圈上插着一支弯弯扭扭的蓝色蜡烛。“生日快乐!”她说,然后吹响了一个小喇叭。
莱克茜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在为了上大学的那些跌宕起伏中,她忘记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但是伊娃还记得。
“今年我有两个礼物送给你。”伊娃撇撇头,示意桌上两个包装好的包裹。
莱克茜忍不住想起她跟伊娃生活之前的生日来——漫长、沮丧的日子,独自等待一个从不露面的妈妈。她吻了吻姨婆满是皱纹的柔软脸颊,然后在桌边拉开椅子坐下来。
“打开看看。”伊娃边说边拿了把椅子坐在莱克茜对面。
莱克茜兴致勃勃地撕开包装纸。盒子里面是一件镶着银色小纽扣的天蓝色棉毛衫。她拎起衣服,欣赏着它。“很好看。”
“如果不合身,我们可以去商店换个号。”
莱克茜绝不会把它退回商店的,即便它小了两个码。这件衣服会一直放在她抽屉的第一层,和那件她已经穿不进去的印有炫目蝴蝶的粉色运动衫放在一起。“它太完美了,伊娃。谢谢你。”
伊娃点点头:“再打开那个盒子。”
另一件礼物大约是一小张纸那么大,比较轻。莱克茜小心地打开了它,掀开盖子。
最上面的是一本佛罗里达州波姆庞帕诺滩公寓大楼的四色小册子,“享受阳光之乐”,上面用大大的粗体写着这句话。下面是布劳沃德社区大学的班级课程表。
“那是芭芭拉的公寓大楼,”伊娃倾身向前,“我也考虑了你的未来。我想,哎呀,你为什么不能跟我搬到佛罗里达州去呢?芭芭拉有两间卧室,我和她之前也住一间屋。你可以有自己的房间,白天去上课,不需要付任何房租。”
莱克茜看着桌子对面的这个女人,她为自己付出了如此之多,她的喉头收紧了。“看起来很棒。”
“我早该明白你不想去美容学校。芭芭拉跟我聊了许多。你是我们当中第一个上大学的。大学,”伊娃虔诚地说出这个词,“我们太为你骄傲了。你需要认识你的另一个姨婆。她的孩子和孙子都很想认识你。”她拍拍莱克茜的手,“我知道你还要考虑你的男朋友,但是他和他的妹妹要去别的地方上学。因此,我希望你知道,我也为你考虑过。你不再是一个人了,亚莉克莎,除非你想一个人。好了,让我们吃掉这些甜甜圈吧。我很快要去上班了。许个愿,吹蜡烛吧。”
一个愿望。
莱克茜盯着在那支弯弯扭扭的蓝色蜡烛上舞动的小小火焰。她只有一个愿望,而且它不会实现,但是,她还是许了这个愿。
“祝你好运,莱克茜。希望你的生日愿望成真。”
之后,她们吃掉了甜甜圈,以牛奶代酒,举杯为这个生日祝福,然后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伊娃去沃尔玛超市上周六班,莱克茜去冰激凌店。接下来的时间里,莱克茜一直都在忙活。像这种阳光明媚的周末,店里非常忙。
直到晚上扎克和米娅来接她下班时,她才放松下来。
在他们两人面前,莱克茜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表现得兴高采烈。在晚饭桌上她笑着、开着玩笑、聊着天,但是当朱迪端出插着蜡烛的生日蛋糕时,她脆弱的伪装有了一丝裂痕,她用尽了意志力才没哭出来或跑开。
明年,她就要独自一人过生日了。米娅和扎克会在阳光明媚的南加州,生活在大学的美梦里。她想为他们高兴,她也确实为他们高兴。但是她老是去想像暴风骤雨一般即将来临的未来。哦,他们谈论着保持联系,将他们的生活缠绕在一起不分开,他们的想法也像他们的情感一样真挚,但是这还不够。当她告诉他们要跟伊娃搬去佛罗里达州的事情后,两人都大声抱怨着,恳求她不要去太远的地方。他们想在学校放假时可以见到她。
他们这么请求多容易啊。但是,她也想能见到他们。
“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啊?”那天晚上,他们三人躺在沙滩的毯子上时,米娅问。这是他们之中第一次有人敢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他们手拉着手,仰望着星空。
“我梦想这一切太久了,”米娅说,“现在它真的临近了,我却很害怕。”
莱克茜听见扎克在她身边叹了口气。因为她爱他,她知道他的这声叹息是什么意思:他卡在了中间。他爱莱克茜——她知道这点,她灵魂里的每一部分都对此深信不疑——但是他和米娅不仅仅是彼此联结着。他们是双胞胎,这个词所包含的深意都在他们身上体现出来。他们可以彼此读心。真的,莱克茜最爱扎克的一点就是他非常在乎他所爱的人。他讨厌伤害任何人,尤其是米娅。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去南加州大学。不管他多爱莱克茜,他更爱米娅和他的父母。他无法让他们失望。他担心米娅因为太胆小而无法独自度过在南加州大学的四年。
“我们永远都是朋友。”莱克茜说。她希望这是真的,也需要这是真的。
她听见身边的米娅吸了一口气,安静地哭起来了。
“别哭。”扎克说。
悲伤也在莱克茜心中泛起,在她意识到之前,她也哭了。“我们……我们是笨蛋,”她擦着眼睛说。尽管这份情谊是真的,让她可以会心微笑,但她还是无法停止哭泣。她爱他们两个,但是不久后他们都要走了。
“我会想念你的,莱克茜。”米娅说。她翻过身抱了下莱克茜,然后又翻身躺回去。
他们的头顶上,夜空朦朦胧胧,像他们的未来一样不可捉摸;夜空之下,莱克茜知道他们有多渺小。
扎克把他的手从莱克茜紧握的手中抽出来说:“我去去就来。”然后他起身匆匆返回了屋子。
“你会给我打许多许多的电话的,对吧?”莱克茜问。
米娅握紧了她的手:“我们会像詹妮弗·安妮斯顿和科特妮·考克斯[15]一样,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山姆和佛罗多。哈利和赫敏[16]。”
“莱克茜和米娅。”米娅说。“只要想想:有一天我们会一起老去,我们会笑着回忆自己当年多害怕上大学。”
“因为我们到那时还是朋友。”
“对。”
莱克茜陷入了沉默。她很久之前就明白了,世上有她想要但是永远不会拥有的东西,如果她不去想获得那些不可企及的东西,就不会那么受伤。这份友谊也像那样吗?它是不是就是高中同学之间青涩的初恋,随着时间和距离消减为一段美好的回忆?
扎克跑回来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站在她们前面,在月光照亮的海浪的衬托下,变成一道剪影。“起来。”
“干吗?”米娅问。
莱克茜没问为什么,她立即起身,拉住他的手。她爱他温暖而有力的手指包裹着她的手指的感觉。
他递出一个忍者神龟保温杯。“我有一个主意。快起来,米娅,不要再问问题。”
“有人认为他是我的头头。”米娅边说边站起来,拍掉她屁股上的沙子。
扎克带她们走到守护着这片沙滩的大雪松树下。
月光下,他看起来苍白和像鬼魂一般,但那绿色的眼睛里有一丝明亮的东西,像泪光一样闪烁着。
他递出保温杯,打开盖子。“我们放一些东西进去,然后把它埋起来。”他盯着莱克茜,“它会是……就像……我们的约定。”
“只要这个时间胶囊还埋在这里,我们就会是最好的朋友,”米娅严肃地说,“上大学不会改变这一点。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一点。”
“我们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莱克茜说。她希望她的话听起来不像个问句,但是即便是现在,这个庄严的时刻,她也不太敢相信。对扎克和米娅来说,一切都太容易了。“我们永远不会真的说再见。”
“只要这个还埋在这里,就不会。”米娅点点头。
扎克将开盖的保温杯递过来。月光在它银色的内边上闪过,杯子熠熠生辉。“放点什么进去,作为证据。”
要是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这也许很可笑、很夸张或很愚蠢,但是在这里不是,现在不是,在这种因为未来而倍感沉重的黑暗中,未来像十八轮大货车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们身上。
“我爱你,莱克茜,”扎克说,“上大学不会改变这点。我们会继续相爱的。一直。”
莱克茜凝视着他。感觉就像他们相互联结着,一同呼吸着。
米娅将一对昂贵的金耳环丢进了保温杯里。
扎克摘下他一直戴着的圣克里斯托弗勋章,丢进瓶中。
莱克茜只有她十年级时米娅送的这串友谊手链。米娅老早就弄丢了莱克茜为她做的那串,但莱克茜从未把米娅送的这串拿下来过。她缓缓地摘下它,丢进保温杯里。当手链触底时,她的纪念品没有发出声音,这让她很担心,好像她是三人中唯一一个没有留下印记的人。
扎克将盖子拧紧。
“我想我们不会再把它挖出来了。”米娅说。她的身后,一阵风越过海浪吹来,拂起了她的头发。“把它挖出来就意味着……再见,我们不想那样。只要它在这里,就意味着我们仍然爱彼此。”
莱克茜想说出得体的话来。这个时刻似乎富有魔力,饱含深情;她将永远记得这一刻。“不要说再见。”她说。她真心希望如此。
他们脸上的神情跟此时的感情一样沉重:他们的眼睛里传递着那个悲伤的事实——他们不久后就要分开了,他们爱着彼此;还有那个甜蜜的真相,或称之为希望;在即将到来的未来里,有些事情会继续下去,这三个少男少女站在月光下,发誓他们永远是朋友,并将信守这个誓言。
他们跪在沙地上,远离涨潮线,在老树根下冰冷的灰沙中挖了很深的坑,埋下了他们的时间胶囊——忍者神龟保温杯。
莱克茜希望一切继续,信守承诺继续寻求一个感觉难以抓住的未来,但当时间胶囊被埋好后,沙地看起来完好如初像没被动过一般,那个时刻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