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绿色大有夺回大地主色调的趋势。白色的番红花和雪花莲布满绒毛的纤细花茎从尚未消融的晶莹积雪下钻了出来,花朵一夜之间尽数开放。
梅瑞狄斯每天都发誓要和杰夫谈一谈他们亮起红灯的婚姻,可每次她向自己立下保证后又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冒出来搅局。但老实说,对于谈话一事她心里是抵触的,她并不想谈。母亲莫名的怪异举动和突然失神的状况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这就够让她吃不消的了。一个新婚不久的人还有可能不明白,婚姻中出现的很多问题都是可以无视的,但任何一个结婚超过二十年的女人都知道,只要不提,假装看不见,那几乎所有的矛盾都可以当作不存在。
只要一天接一天地熬过去就好了。好比一个有酒瘾的人,只要忍住不去喝第一口酒,就不会有往后的麻烦,而一对夫妇只要不开口挑起某些话题就能相安无事。
但问题始终还是存在,像悬在空中消散不去的有毒二手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你身体里种下了癌症的种子。
最终,梅瑞狄斯还是下定决心正视这个问题,把话说开。
这天刚到五点,她提早收工下班,本来计划在回家途中要做的事也暂时先放一放。送去干洗的衣物可以晚点再取,食品杂货什么的就算一天不买也能应付。离开公司后她就直接驱车去母亲家。
不出所料,母亲又没有好好待在屋里。她坐在冬季花园里,身上只穿着两件套的睡衣,披了一条毯子。
梅瑞狄斯扣上大衣的纽扣也走进花园。靠近她的时候,梅瑞狄斯听到母亲用近乎哼唱的语调低声地自言自语,说的好像是饥饿的狮子还是什么的。
又是那个童话故事。母亲一个人来到外面,给她爱的男人讲故事。
“妈妈。”梅瑞狄斯唤了她一声,大胆地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最近发现了,这种时候母亲不会抗拒她的触碰;有时候这样的接触甚至能减轻她的困惑和不安。“外面那么冷,而且马上就要天黑了。”她对母亲说。
“不要让阿妮娅一个人走。她会害怕。”
梅瑞狄斯叹了口气。她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一瞥眼看到花园里多了点东西。在原来那根生锈的铜柱旁边多了一根闪亮的新铜柱。“妈妈,这根新柱子你是什么时候弄起来的?”
“要是我有糖可以给他就好了。他最喜欢糖了。”
梅瑞狄斯扶起母亲,领着她回屋。走进温暖明亮的厨房,她给母亲倒了杯热茶,又热了一碗汤给她喝。
母亲蜷缩着坐在餐桌旁,身上抖得厉害。梅瑞狄斯切了片面包,抹上厚厚的黄油和蜂蜜递给她。接过面包她抬起头来看了梅瑞狄斯一眼。
“你爸爸最喜欢面包涂蜂蜜了。”
听到这话梅瑞狄斯既吃惊又伤心。父亲一直对蜂蜜过敏,这么重要的事母亲竟然忘了,看来她的问题已经比先前的“搞不清楚状况”更严重了。“我真希望可以跟你好好聊聊他。”这句话更像是她对自己说的。最近梅瑞狄斯感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父亲。她想跟他倾吐婚姻的问题,也只有对着父亲她才可以畅所欲言。要是他在这里,就会拉起她的手,和她一起到果园里散步,跟她讲她需要听的话和劝解。“他会告诉我该怎么办。”
“你知道该怎么办,”母亲一边说,一边撕下一块面包装进口袋里,“告诉他们你爱他们。这才是重要的。然后把蝴蝶给他们。”
这也许是梅瑞狄斯这辈子感到最孤独的一刻。“你说得对极了,妈妈。谢了。”
接下来母亲安静地吃晚餐,她就在厨房里忙着干家务。等母亲吃完后就领着她上楼回卧室,她得亲自动手帮母亲刷牙,就像曾经照顾年幼的女儿那样,而母亲也像一个听话的小孩,顺从地照她说的去做。可是在梅瑞狄斯给她脱衣服的时候,两人的拉锯战又开始了。
“拜托,妈妈,你该上床睡觉了。这身睡衣已经脏了,让我给你换一身干净的吧。”
“不。”
这一次梅瑞狄斯受不了了,她太累了,不想同她没完没了地争执下去,于是她放弃了,任由母亲穿着脏兮兮的睡衣上床睡觉。
安顿好母亲后她走出卧室,守在门口,一直等着母亲睡着,轻轻打起鼾来才下楼。离开前她替母亲锁好了大门。
开车回家的路上她仔细回想母亲跟她说的那些话。
你知道该怎么办。
告诉他们你爱他们。
这也许只是母亲没头没脑的几句疯话,但现在回想起来倒不失为一个好建议。
上一次对杰夫说这句亲昵的话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原本是他们随时挂在嘴边的话,最近一段时间已经从他们的对话中消失了。
既然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补救他们的婚姻,要跟杰夫敞开心怀谈谈,那“我爱你”这三个字无疑是最好的开场白。
进家后她叫杰夫,但没人应答。
他还没有回家。这样她就有时间做准备了。
想到这她笑了笑,然后上楼洗了个澡。她拿起刮毛刀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修整下了。怎么可以任由自己邋遢成这样?
吹干头发,再用卷发器把头发弄卷,接着化了点妆,换上一条好多年都没穿过的丝绸睡裤。她赤脚走下楼,闻到自己身体上还留着沐浴露的栀子花香。她打开一瓶香槟,给自己倒了一杯。走进客厅,她给壁炉生上火,然后坐下等候丈夫回来。
靠着沙发柔软的垫子,把脚抬起来搁在咖啡桌上,她闭上眼睛,心里琢磨着待会该跟他说些什么,尽量把要说的话组织成段。
是狗叫声把她吵醒的。听到门外的动静两只狗蹿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冲到门口。
杰夫一进门立刻就被狗热情地包围住,狗尾巴甩打在硬木地板上砰砰直响,两只狗都争着想欢迎杰夫,但还是尽力克制着没有跳起来。
“你回来了。”他一进门梅瑞狄斯就打了个招呼。
杰夫在挠莱娅的耳朵。“嗨,梅。”他没有抬起头来看她。
“想喝一杯吗?”她继续说,“我们可以,你知道……坐下来聊聊。”
“我今天头疼得要命。我想去洗个澡,然后早点休息。”
其实她大可以提醒他,有必要把该说的话敞开来说一说了,想必他也不会拒绝。他会走到她身边坐下,然后开始这个一直让她害怕的对话。
她也许应该强硬一点,只是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做好了准备,不论他说什么都能心平气和地聆听。早一天晚一天又会有多大区别呢?况且看他样子确实是累了,这种感觉她再清楚不过了。等以后再告诉他她有多么爱他也可以。“那好吧,正好我今天也挺累的。”
两人躺下后,梅瑞狄斯紧紧依偎着杰夫。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睡得那么沉,并且没有做梦。
清晨五点四十五分时,她被电话铃声吵醒。她头一个反应是出事了,于是她猛地坐起来,心狂跳不止。
她一把抓过电话接起来,“喂?”
“梅瑞狄斯吗?我是埃德。很抱歉那么早把你吵醒。”
她打开床头灯,朝杰夫比了个口型,向后靠在床头板上,“埃德,出什么事了?”
“是你母亲。她跑到果园里去了,在A区。她还……还拖着你那副旧雪橇。”
“该死。拦住她。我马上过去。”梅瑞狄斯说着掀开被子跳下床,然后在卧室里转来转去,手忙脚乱地翻找合适的衣服穿。
“怎么回事?”杰夫也坐了起来。
“我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一个人拖着雪橇跑出去了。看来是我想错了,她不是什么老年痴呆,她就是伤心。”
“是啊,你说得对。”
“我跟吉姆说了,”她终于从衣柜的最底层翻出一件运动衫套上,“上个月我带她去找吉姆看了三次,每次她脑子都清楚得不得了。吉姆说她就是伤心过度。她把不正常的一面全部留给我了。”
“她需要找专业的人看看了。”
她抓起放在床脚长凳上的钱包,飞快地跑了出去。走时也没有说再见。
到了春天时,梅瑞狄斯和杰夫彻底陷入沉默。这段婚姻已经明显陷入了困境,他们不是不知道,每一次眼神交换,每次无意间的触碰,还有每一次敷衍的假笑都在向他们传达这个信息,只是他们谁都不提罢了。他们白天的工作时间变长,到了晚上也只是睡前亲吻对方,互道晚安后便再无下文。天亮后又分开做各自的事。近一段时间母亲突然陷入混乱的状况发作次数少了一些,看她有所好转,梅瑞狄斯也开始相信伯恩斯医生的判断是对的,她终究会走出悲伤好起来的。
这天快到中午时,梅瑞狄斯合上了公司的分类账簿,把自动铅笔收进抽屉,接着按下电话上的内部通话键通知黛西,“黛西,我回庄园吃个午饭。大概一个小时后回来。”
“没问题,梅瑞狄斯。”
她拿起连帽风雪大衣去停车场开车。
已经到三月末了,晴好的天气让她的心情也为之一振。就在上周,一道暖风掠过山谷,将还在垂死挣扎的冬日严寒赶到了一边。阳光在大地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道路两边,沟渠里解了冻的水欢畅地流着;闪着光的水珠从逐渐苏醒过来的苹果树上滴落,在树脚残留的雪泥堆上留下了一片网眼状的图案。
梅瑞狄斯将车停到庄园前的车道上。走到门口时看到一个穿工装服的男人在果园里检修烟熏炉,一阵阵黑色的浓烟飘了过来,她朝工人挥了挥手,然后忙掩住口鼻穿过浓烟。
进屋后她脱下外套,一边唤了一声,“妈,我来了。”
走进厨房,眼前的一幕让她一下子愣住了。母亲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和一卷胶带,爬上了厨台。
“妈,你在干什么?快从那上面下来,”梅瑞狄斯回过神来,立刻冲上前去,伸出手想扶母亲下来,“快,抓着我的手。”
母亲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头发凌乱不堪。衣服也是乱穿的,仔细一看她在身上裹了至少四件完全不搭调的衣服,但两只脚却光着。她身后的炉子上不知炖着一锅什么东西,现在已经煮沸了,水不停地往外扑,发出嘶嘶的声音。“我要去银行,”母亲恍惚地说道,“趁还来得及,得赶紧把钱取出来。我们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拿去交换了。”
“妈妈……你的手流血了。你到底干了什么?”
母亲往餐厅的方向望了一眼。
梅瑞狄斯迟疑地朝餐厅走去,一边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厨房的情况,萨摩瓦尔茶壶没有开着,现在已经冷透了,厨台上放着一个空的水果篮子。
走进餐厅,她看到那副巨大的“日落下的涅瓦河”油画已经从墙上取了下来,摆在餐桌旁。墙纸被剥去了一大块,梅瑞狄斯注意到裸露的白色墙壁上有几块深色的污迹。是干掉的血迹吗?是不是母亲发疯似的剥墙纸时擦破了指尖?扯下来的墙纸被撕成条,装在餐桌上的一只小碗里,乍一眼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怪异的干花桌饰。
厨房炉子上的那锅东西还在继续沸腾,水溅得到处是,不断地发出嘶嘶声。梅瑞狄斯又忙冲回厨房关掉炉子。等沸水落下去后她才看清里面煮的东西,竟然是撕成一条一条的墙纸。
“这到底是搞什么鬼?”
“我们总会肚子饿的。”母亲回答。
梅瑞狄斯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拉起她流血的手,“来,妈妈,我带你去把手洗一洗,好吗?”
母亲好像根本听不到她讲话,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银行里的钱,现在急需把钱取出来之类的话,但还是任由梅瑞狄斯牵着她走上楼。在二楼的浴室里,梅瑞狄斯翻出急救包,扶母亲坐在马桶盖上,自己则跪在她跟前帮她清洗包扎。洗去血迹后梅瑞狄斯才看清楚母亲手上的伤,指尖上的伤口平整利落,看起来不是剥墙纸时擦破的,而是利器割伤。梅瑞狄斯疑惑地问:“妈,你是怎么受伤的?”
母亲左顾右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有烟。我还听到枪声了。”
“是果园里的烟熏炉在检修,你是知道这事的。你说的枪声大概是麦尔文车子回火的声音。他就是来检修烟熏炉的。”
“烟熏炉?”母亲不解地皱起眉。
处理好母亲的伤口,梅瑞狄斯扶她躺到床上,帮她盖好被子。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床头柜上摆着一把沾有血迹的美工刀。母亲就是用它故意割伤自己的。
老天。
梅瑞狄斯守在床边,看着母亲闭上眼睛才走开。回到楼下,她看着满屋子的狼藉——煮在锅里的墙纸,被毁的墙壁,还有餐桌上恐怖的“桌饰”——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这时麦尔文开车离开了,她走出门站在门廊上。是身体里残存的意志力在支撑着她没有失声尖叫出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正在上班的杰夫打了个电话。
“你好,梅。有什么事吗?我正准备……”
“杰夫,我需要你。”虽然语气很平静,但事实上她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会崩溃。她尽了全力去兼顾和做好所有的事,也努力去完成对父亲的承诺,但现在看来,她终究还是失败了。她感到孤立无助,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了。
“出什么事了?”杰夫在电话那头问。
“妈妈又发疯了,这次情况格外离谱。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我十分钟后到。”
“谢谢。”
接着她又给伯恩斯医生打了个电话,请他立即过来一趟。她毫不犹豫用了“紧急状况”这个词。在她看来这件事绝对属于“紧急”的范畴。
听到伯恩斯医生答应立刻过来,梅瑞狄斯没再多说什么,立刻收了线,接着拨通了妮娜的号码。她不知道博茨瓦纳或者津巴布韦现在是什么时间。不管妹妹现在身在何处,她只知道等妮娜一接起电话,她就马上告诉她,我再也没办法一个人面对这些事了。
妮娜没有接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是电话留言的录音,妮娜用活泼的语气说:“嗨,感谢你的来电。我这会儿在哪儿还不一定呢,请留下口讯,收到后我会尽快联系你。谢谢。”
哔。
梅瑞狄斯没有留言,默默挂断了电话。
留言有什么意义?
她手里握着电话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慢慢散去的浓烟。烟雾熏得她眼睛疼,但此刻这不是她要在意的事。她已经哭了出来,并且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这一次,她不在乎了。
杰夫没有食言,不到十分钟就赶了过来。下了车他便急忙朝她跑来。走上门廊,他张开双臂拥抱梅瑞狄斯。有了他怀抱的支撑,她才逐渐平静下来。
“她怎么了?”拥抱了片刻后杰夫问道。
还没等她回答,俩人便听到厨房里传来一声巨响。
梅瑞狄斯来不及细想,忙转身冲回屋里。
母亲身体扭曲地趴在餐厅地板上,一只手里抓着一条墙纸,另一只手握着自己的脚踝。她旁边倒着一张椅子,想必她就是从上面摔下来的。
梅瑞狄斯赶到她身边,弯下腰试着摸了摸她肿起来的脚踝。“杰夫,帮我把她抱起来,让她躺到客厅的软榻上。”
杰夫也走过来弯下腰,他先跟母亲打了个招呼:“嗨,阿妮娅。”他温柔的语气让梅瑞狄斯想起,杰夫一直是个很好的父亲;在两个女儿伤心流泪时,他总有办法让她们破涕为笑。而这些年来母亲待他如何,梅瑞狄斯是看在眼里的,尽管母亲一直冷落他,但他还是关心她,足见他的善良和宽厚。“我抱你去客厅,好吗?”
“你是谁?”母亲盯着杰夫的灰色眼睛,仿佛想从中找到答案。
“我是你的王子,你忘了吗?”
母亲听到这话立刻平静了下来,“你给我带什么来了?”
杰夫对她微笑,“是两朵玫瑰花。”说着将她抱了起来。他抱着母亲进了客厅,将她放到软榻上。
“躺下,妈妈,”梅瑞狄斯说,“我去拿冰袋敷在你的脚踝,好吗?你把脚抬起来,搁在这个枕头上。”
“谢谢你,奥尔嘉。”
梅瑞狄斯朝她点点头,跟着杰夫走进厨房。
“她是从椅子上摔下来的吗?”杰夫瞥了一眼被弄得乱七八糟的餐厅问道。
“我猜是这样的。”
“老天。”
“是啊。”梅瑞狄斯看着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过了片刻,她听到伯恩斯医生车子的引擎声,心里才略微松了口气。
他进屋时手上还抓着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一脸不堪其扰的表情。“二位好啊,”他边往里走边同梅瑞狄斯和杰夫打招呼,“出什么事了?”
“我母亲无故把墙纸撕得乱七八糟,刚才还从椅子上摔下来了。现在她的脚踝肿得像个气球。”梅瑞狄斯向伯恩斯解释情况。
伯恩斯医生点点头,顺手把三明治放在玄关的小茶几上。“带我去看看。”
可是等他们走进客厅的时候,母亲已经坐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打着毛线,好像之前把墙纸拿去煮还有割伤自己的事统统没有发生过一样。
“阿妮娅,”吉姆走上前去,“今天是怎么了?”
母亲对他灿烂地一笑。她蓝色的眼珠此刻澄净无比。“我是想重新装修一下餐厅来着,没想到摔了一跤。是我太笨了。”
“重新装修?为什么偏偏选这个时候呢?”
她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女人的心思谁说得准呢?”
“让我检查下你的脚踝好吗?”
“麻烦了。”
伯恩斯医生小心地查看了母亲的脚踝,然后找来布绷带帮她包起来。
“这点小伤小痛算不得什么。”母亲说。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又查看了母亲指尖上的伤口,“看样子这是你自己割伤的吧。”
“瞎说。我跟你说了,是装修时弄伤的。”
伯恩斯又仔细观察了母亲脸上的神色,然后温柔地笑了笑。“来,让我和杰夫扶你回你的房间。”
“好的。”
“梅瑞狄斯,你就在这等吧。”
“好的。”她听话地没有跟上去,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缓缓走上楼,一直到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梅瑞狄斯焦躁地踱来踱去,她不停地啃着大拇指的指甲,一直到指头流血都没有察觉。
终于等到杰夫和伯恩斯医生下楼了,她忙迎上去,看着医生的脸,“怎么样?”
“脚踝扭伤了。休养几天就会好了。”
“我不是问这个。你知道我在问什么,”梅瑞狄斯说,“你也看到她指头上的伤口了。而且我还在她床边发现了一把美工刀。我想她是故意弄伤自己的。她一定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要不就是某种痴呆症。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吉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显然是在考虑该怎么回答。“韦纳奇有个地方可以让她去住上半把个月。以养伤的名义住进去。你们的保险是包含了这一部分费用的,而且她这样的年纪,恢复会比较慢一些。虽然不是长远的解决办法,但好歹可以给她,也是给你一点时间来调整。也许离开贝耶诺奇和这里发生的事一段时间对你们能有帮助。”
梅瑞狄斯的心揪紧了,“你是说送她去养老院?”
“没人喜欢养老院,”伯恩斯医生说,“但有的时候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你别忘了,这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
“你可不可以去告诉她,去那里只是为了让她养伤?”听杰夫这么说,梅瑞狄斯直想上去咬他一口。他明知道做这样的决定对她来说有多难。
“当然。”
梅瑞狄斯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这一刻的决定日后将会在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回放,也许每回想一次,她就会更厌恨自己一点。她也知道如果换作父亲,是一定不会做出这个选择的,也不会同意她就这样把母亲送去养老院。但是不可否认,这个决定确实是她需要的。
她跑到花园里睡觉……撕墙纸……从椅子上摔下来……天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上帝啊,帮帮我吧。”她轻声说道,尽管杰夫就站在身边,但她却有种彻头彻尾的无助感。她以前从没想过,原来一个简单的决定所带来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它可以将一个人推出人群,站在一个孤立的境地。“好吧。”她最终回答。
那天晚上,梅瑞狄斯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时钟的数字每分钟跳动的声音清晰入耳。
关于白天的那个决定,她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这是个自私的决定。而最后这件事终将会有一个定论——这是她的决定。
她强迫自己待在床上,试着放松下来;一直到深夜两点时,她终于放弃装睡,起身下床。
来到楼下,她在昏暗寂静的房间里徘徊,四处翻找能帮助入睡的东西,或者干脆找点让她分心的事做:看电视,看书,泡一杯茶喝……
当她的目光落在电话上时,心里一下子有了主意,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了:她要妮娜来当她的共犯。如果妮娜也赞同养老院这个决定,那她便可以卸去一半因愧疚而造成的负荷。
她按下妹妹国际手机的号码,坐在沙发上等电话接通。
“你好?”接电话的人说话带着很重的口音,大概是爱尔兰,或者是苏格兰的口音,梅瑞狄斯暗自猜想。
“你好。我找妮娜·惠特森,我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没错,这是她的号码。请问你是哪位?”
“梅瑞狄斯·库珀,我是妮娜的姐姐。”
“啊,太棒了。我叫丹尼尔·弗林,你应该听说过吧?”
“没有。”
“太叫我失望了,不是吗?我算是……你妹妹的好朋友吧。”
“敢问是哪种程度的好朋友呢,丹尼尔·弗林?”
他在电话那头大笑了起来,笑声低沉,性感得一塌糊涂。“丹尼尔是我那老爹的名字,他是个恶毒的老混蛋。还是叫我丹尼吧。”
“我想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丹尼。”
“在一起差不多四年半了。”
“可她从没有提起过你,也没带你回来过。”
“是挺遗憾的,对吧?和你说话很愉快,梅瑞狄斯,只是你妹妹一直在旁边恶狠狠地瞪我,我还是把电话交给她吧。”
梅瑞狄斯说完再见,听到听筒里传来一阵沙沙声,大概是丹尼和妮娜在那头争抢电话。
妮娜接了过来,听她的声音还有些气喘吁吁的,“你好啊,梅。有什么事吗?妈妈怎么样?”她笑嘻嘻地说。
“我给你打电话就是因为这个。妈妈她不太好,最近总糊里糊涂的。有时候会叫我奥尔嘉,而且经常念叨那个该死的童话故事,也不知道那故事有什么意义。”
“那伯恩斯医生怎么说?”
“他不觉得妈妈有什么问题,只是悲伤罢了,可是……”
“没事就好。真不希望看到她落得跟朵拉姑姑一样的下场,可怜巴巴地待在养老院里,吃着果子冻看竞赛节目,每天就那么熬着。”
妮娜的话刺痛了梅瑞狄斯,“她今天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踝。幸好当时我在场,可我不能保证一直都在那守着她。”
“梅,你是一个圣人,我说真的。”
“我不是。”
“特蕾莎修女也这么说。”
“我不是什么特蕾莎修女,妮娜。”
“你就是。你那么尽心尽力地照顾母亲,打理果园。爸爸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别这么说。”梅瑞狄斯的声音低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此刻她真的希望没有打出这个电话。
“听我说,梅,我不能跟你聊了。我们正准备出门。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吗?”
这一刻全取决于她:她可以将真相一股脑地倒出来,任由妮娜来评判(圣人梅,决定要将母亲扔进养老院里)或者什么也不说。要是妮娜不同意该怎么办呢?梅瑞狄斯之前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现在她算是看清楚了。妮娜是不会支持她的,告诉她只会让情况更糟。她不能忍受被妮娜指责自私。“没了,我没什么要紧事。我自己能解决。”
“那就好。别忘了,爸爸生日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好的,”梅瑞狄斯无力地说道,感觉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到时见。”
妮娜说完“再见”就立刻收了线。
梅瑞狄斯挂上电话。她叹了口气,关了灯,然后回到楼上,轻轻爬上床躺到丈夫身边。
……可怜巴巴地待在养老院里……
圣人梅瑞狄斯。
黑暗中,她躺在床上努力不去回想很久之前去探访朵拉姑姑的情形,那几次的经历实在叫人太不舒服。
梅瑞狄斯确信自己没有睡着,但她确实是被早上七点的闹铃声震醒的。
杰夫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你还好吗?”他问。
她想说不好,而且是尖叫着吼出来,甚至想放声大哭,但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最糟糕的是杰夫太了解她的心思了。他又用那副悲伤的表情看着她,那副“我在等着你向我求助”的表情。如果向他说真话,他大概就会走上前来握住她的手,亲吻她,然后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那样的话她就真的会彻底迷失了。“我没事。”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了,”他说着向后退了两步,“我们大概一小时后就得出发。我九点钟约了人谈事情。”
她点点头,拨开散落在脸上的乱发,“好的。”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像平常一样收拾妥当准备出门,可当她坐上多功能车的驾驶座的那一刻,突然就失去了伪装的能力。她所做的那个选择的真相在拷打着她,让她心生寒意。
杰夫发动了停在她前面的一辆小货车,两人各开一辆车,一同向贝耶诺奇庄园驶去。
母亲在客厅里,定定地站在“朝圣角”旁。她穿一条黑色的羊毛长裙,脖子上围了一条白色的丝巾,她在尽力营造一个既优雅又坚强的形象。笔挺的背,紧绷的肩膀,雪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朝脑后,当她转头看向梅瑞狄斯的时候,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彷徨。
梅瑞狄斯的决心消失殆尽;进门前的坚定被满满的怀疑取代。
“我要把‘朝圣角’带去我的新家,”母亲说道,“蜡烛得一直燃着才行。”她抓起伯恩斯医生给她送来的拐杖架到胳膊下面,一瘸一拐地走向梅瑞狄斯和杰夫。
“你需要人照顾,”梅瑞狄斯看着慢慢向自己走来的母亲说道,“我没办法一直待在这里陪你。”
然而梅瑞狄斯完全看不出母亲有没有听到她的话,或者她是不是在意。她只是慢腾腾地绕过梅瑞狄斯,向大门口走去,“我的包在厨房里。”
梅瑞狄斯早该明白,想从母亲这里得到赦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其实不管她想从母亲身上得到什么,统统是没有希望的,她很清楚。也许这才是让她下定决心的主要原因。她赶到母亲前头,走进厨房。
不是这个包,头天晚上梅瑞狄斯亲手帮母亲收拾好随身物品,装在一个大大的红色行李箱里,现在却换成了这个小行李包。她蹲下来打开包检查。
母亲在里面装了满满的黄油和皮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