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人经常会说:“野草攻上来了。”野草逼得人们不得不将它铲除掉为止。
他这个仅仅只有一千多平方米土地的“美的农民”,夏秋之际,也遭到了野草的猛烈进攻。起床后,连脸都顾不上洗,就到田间踏着露水除草了,一直干到日落。有时除不完,中午也不休息。好不容易除完一处了,另一边又长起来一片。他常常抱怨说:“如果没有野草和害虫,田园的夏天该有多美呀。”这草长那么多有什么用处呢?人为何要成为除草机器呢?除草真是愚蠢的行为,还不如放任不管,任凭它与农作物竞争,农作物总不至于全灭吧,剩下多少就收成多少不就行了吗?然而,即便这样想,但见到眼前跋扈的野草,又不得不想除掉它。再看看邻家的田里,草除得干干净净的,想想如果让自家田里长满野草,以至于野草种子飞到别人的田里,那也于心不安,他不想给邻居添麻烦。
于是,他又鼓起勇气开始除草,一根又一根,拔掉一根便就少一根,尽管野草的种子是无限的,但总会越拔越少。他的手在除着田里的草,心也在除着心田里的草。心便如田,田便如心,都是易生野草之地。稍稍疏忽,田地里便会杂草丛生,心田里也会杂草丛生,甚至连周围的社会也会杂草丛生。我们无法除尽世界上的草种,即便是除尽了,或许这也并非是人类的幸福。然而,如果放任不管,那么我们又将被野草淹没。因此,我们要除草,为了自己而除草,为了生命而除草。如果没有敌国入侵的外患,国家便会消亡;同样,如果没有野草,农家也将堕落。
(二)
他这个“美的农民”为了美观而除草,可一旦除起草来,又认真得想要一根不留地除干净。农家则更加聪明,用草来肥田。他们把除的草就地埋在土里,或放在烈日下干燥,然后烧成灰,再堆起来发酵,两种办法都可用作农田的肥料。所谓化敌为友,驯服的敌人可以成为朋友。“年年落花肥樱树。”不仅美丽的落花可以成为树木的肥料,连无用的杂草枯死后也能肥沃土地。“水至清则无鱼。”不长杂草的土地看上去悦目,或许会变成没有生命力的脊土。本能是不应该消灭的。我们要切记,不能将不良青年置于死地,而是应该加以诱导。试想想,有谁的心中不长几根杂草呢?
田里的草形形色色。有一种草轻轻一拔,便可连根拔起,而且这种草还散发着一股清香。这一带还有一种草,当地人叫它“碱草”,长得低矮,茎呈红色,看上去很顽固,盘根交错地长在一起,可草根却很浅,稍稍动手便可除掉。另有一种无名草,无叶、无花,在一尺地下蔓延一两丈长,此草专以谷物蔬菜为敌。尤其令人伤神的是爬山虎,开着单瓣的黄花,如同小菊一般楚楚动人,它无限地蔓延,像线一般的蔓藤用手一掐便断了。残留下来的草根,哪怕只有一寸长,不到十日就会长出一片,这种草得用铁锄深挖,小心翼翼地把根捡起来,不然便无法除尽。人们的生活中也时常会遇见到此种野草。
除草的最佳时机是在朝露未干之时,镰刀所到之处,刚刚在露水中醒来的湿漉漉的野草便嚓嚓倒下。想要一举消灭野草,最好在夏季伏天里,选用一种俗称“懒惰镰”的长柄拱形镰刀,依次嚓嚓地一砍而光。梅雨季节除草,草会沾在镰锋上,但如果是伏天,草一个小时就干枯了。
夏天的野草虽然长势迅猛,但只要多用点心,还是容易制服的。
最麻烦的是秋草。秋草虽然生长期较短,但只要种子散落,便会发芽,小小的幼草也会开花结籽。对草而言,种子落地的速度,就像是眼泪滴下来一般快速,稍稍不留神,种子便会落地。一旦种子落地,就很难清除了。在田间漫步,偶尔可看见平整得十分整齐的耕地,然而,田里却杂草丛生,庄稼长势不良。这种田多半是年前秋季,因家中遇到病灾等,来不及除草的农家的。
除草吧,除草吧。
美的农民
他是一名“美的农民”。他做农民,不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兴趣。然而,对于一个为兴趣而生活的人而言,为了兴趣做农民,也可以说就是为了生活。
北美的大牧师皮切尔曾经用几块马铃薯款待别人,他说:“这是我亲手栽培的马铃薯,一块一美元,请尝尝吧。”不是夸口,“美的农民”手艺要比皮切尔好得多。不过,对于一切都缺乏热情的他,到底不能像在那须野种稗子的乃木翁,成为一个“好农民”。川柳氏歌曰:“文王走近问,鱼儿已上钩?”“美的农民”先生所谓的农民,也不过如同姜太公钓鱼罢了。姜太公钓出了文王,“美的农民”挖掘出了兴趣,手上却长满了水泡。
作为农民,他归根到底是不合格的。他曾经撒下三升荞麦种子,收获了两升荞麦。奇怪的是,他撒下的种子入土后会像雪一般消失。
他种的菜多半吃起来是苦的。他种的西瓜,得到了九月秋分之后才能吃到;他种的萝卜会长出两三道岔,要么像正月里做装饰的稻草绳一样拧成几股,要么像章鱼一样奇形怪状。他作的文章虽然不入流,但他种的萝卜却极富艺术性。
他身穿劳动服,工作鞋,像奔赴战场一样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勤快地下地干活。可稍稍一动手,就大汗淋漓。他站立田间,手扶锄柄,似乎想要诉说:苍天呀,大地呀,人呀,快来看看我这个地道农民的风采吧。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歇了口气。此时,阴沉的天空中,一阵凉风迎面拂来,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呀。他不由得眯起那双大眼睛,满面喜悦。
对面的田里,真正的农民正抡起锄头后退着耕作,他久久地凝视着,欣赏那耕作中的美妙节奏。细雨霏霏,云雀欢歌,满眼碧绿的麦田里,系着红袖带、头戴白毛巾的姑娘们正安静地干着农活。他感动得煞费苦心地想要将此情此景写成歌,作成诗。有时,他自己挑着粪桶,看见真正的农民从身边走过,便会露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来。农妇们夸奖他“干得真棒”时,他就越发扬扬得意。正在田间劳动中,如有打扮入时的城里女士来访,他就更加得意忘形了。
偶尔来访的城里人,看见他那副像模像样的农民装束,倒真以为他已经精通此道了。然而,村里人早就看穿了他的本来面目。水田对面的阿琴婆说:“先生您还是另谋职业的好呀,那样的话,赚的钞票会多得发霉,需要拿出来晾晒的。”他倒真想有一张百元大钞拿出来晾晒晾晒。总之,他另有职业这事他是无法欺骗自己的,他虽做农民,却一次也未参加过农业讲习会。
“美的农民”的家,距东京仅仅三里远,向东眺望,可看见目黑火药厂与涩谷发电厂的浓烟。顺风时,可听见东京的午炮声,听罢东京的午炮声,马上又能听见横滨的午炮声。夜间,还可看见东京、横滨城市上空反射出的红光。东南面吹来都市的风,北面则是武藏野,西面可望见武相山峦和甲州山峦,西北面则有田野的风、山谷的风吹来。他的书房面朝东京,堂屋和客厅面对横滨方向。他平时喜欢在廊檐下读书、写作,廊檐的玻璃窗则正好面对甲州的群峰。他的心境就如同他的居所一般,时而挂念着这边,时而又牵挂着那边。
从前,他曾尝试做过耶稣教的见习传教士,也尝试过英语教师、报纸杂志记者一职;后来,还尝试做渔夫;而今,又在模仿农民。
模仿终究不是真的,他归根到底只能是个“美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