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宍户被带到一块寒风凛冽的空地。
不到十岁的幼童们与牛马一起被关在围栏里。围栏外边的草丛里,墓标般到处乱插着折断的枪头和旗杆之类,野犬和狼发出奇怪的嚎声,钻进草丛寻找食物。
野犬们抬起头,口中叼着的不是人的手臂吗?
有很多大人,他们看着牛马的骨骼肥瘦,专心交涉着买卖价格。
宍户迷迷糊糊地听着大人喊的大大小小的数字。
“下边该这些小崽子了。站一排,站好!”
讲好家畜价格后,这些人的头目喊道。
这个头目脸的下半部分长满黑魆魆的大胡子,好似一只狗熊。宍户周围的幼童们都战战兢兢地赶紧站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一般,围栏周围落下几只乌鸦。
“听好!自报姓名和年龄。会写字有知识的老实说,还能卖个好价钱。不准胡说。谁胡说便把谁扔了喂乌鸦!”
好似听懂了大胡子头目说的话,乌鸦们一齐聒噪起来。停在围栏上的乌鸦,不知从何时起已增加到十几只。乌鸦们以贪婪的眼神,看着年幼的宍户等人。
一阵烈风吹过,宍户剧烈颤抖了一下。他冷得牙关咯咯响,流下的鼻涕弄湿嘴唇,口中满是咸味。
“听着,不要想着被卖了便难受!”
大胡子头目站在记录幼童姓名年龄的手下身旁喊道:
“羽柴筑前大人(丰臣秀吉)幼时也是以两贯文(两千文)被卖掉的。赶紧找到好买主,你们便可像羽柴筑前大人那样出人头地。”
听到头目的玩笑,只有喽啰们干笑了几声。
“认字吗?在这儿写几个!”
一个干瘦的少年按要求用手指在地上画了几个什么字。
“哦,算你走运。要是不会写字,像你这般瘦弱便没人要,原本是要扔掉喂乌鸦的。嗯,算七十文吧。”
站在后边的宍户听得害怕。他低头看自己干柴般的手臂,跟这个少年差不多,而自己个子更低。他最害怕的是自己不认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好,下一个!”
宍户脊背被人猛推了一下,走到队前。手拿账簿的喽啰脸抽搐了一下。
“咋一个个都是萝卜干?抓时也不想想还得喂到卖出手呢。”
“有啥办法?”
头目向喽啰吐了一口唾沫。
“这些崽子不是咱们抓的。找南蛮人[1]买硝石,南蛮人硬要搭卖这群饿鬼。他们知道咱们不买不行,硬把这群出不了手的饿鬼塞给咱们。”
头目这么说,喽啰们只能点头。
喽啰皱着眉头,又来看宍户。
“算了,会写字吗?在地上写两个会写的看看。”
宍户摇摇头。
“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那人问,宍户点头。
“数字呢?也不会写?”那人再问,宍户惊恐地“嗯”一声。喽啰手往旁边一指道:
“那边去!可怜见的。”
喽啰手指的那边躺卧着一匹老马。看似有病,全身到处毛都脱掉,露出皮肤。
最后只剩下宍户和那匹老马。宍户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贩子们的身影越来越小。他瘦小的身子剧烈颤抖,关节好似都要脱节一般。天上开始飘下草灰般的大雪。全身脱毛的老马慢慢没了声息。
宍户不由得蹲下。他用颤抖的手指在地上画线。他画南蛮人教画的动物。假如不这样,他觉得恐惧心一定会把自己瘦小的身子压垮。
“站住!”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号。
宍户急忙抬头看。从那团变小了的人群中,有一个小身影跑过来。能看到长长的头发在脑后飘动。
“停下!不停就开枪了!”
喽啰们举起了火枪。但跑向宍户的少女并没停下。枪声雷鸣般响起。宍户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那少女也向前扑倒。
喽啰们拿着枪口冒白烟的火枪跑过来。少女慢慢爬起来,挪动着膝盖渗出血的双腿,走到宍户身边。
少女右眼下有一颗泪痣,下巴轮廓柔和纤细,宍户觉得很漂亮。她的个子比宍户高出两个头,可能也大一两岁。
“来吧!”少女伸过手。宍户不解地凝视着她雪白的肌肤。
“想逃?”宍户问道。少女悲哀地摇摇头。
“逃了也活不了。一起跟他们走吧。”
少女拉住宍户的手,以大人的口吻说。冻僵的身体,只有被少女捏住的手感到温暖,宍户不由得大声吸了一下鼻涕。少女无意间看了一眼脚下,看见了宍户画的画,问道:“这是啥?”
地上画着一个鼻子很长,耳朵很大的动物。
“大象嘛,还没画好呢。”
少女好像并不知道大象是什么,她歪了歪头。
一只木桩般的大脚踩到宍户的画上。宍户惊恐地抬起头,大胡子头目露出酱色的牙床嘲笑。
“我要把他也带走。”
少女紧紧抱着宍户道。
“想说你不是要逃吧?行,饿鬼也会捡只野猫野狗回来。反正都一样。”
头目摆一下头,命令回去。
“但没吃的给他呀!把你自己的分给他吃吧。”
头目向少女脊背唾骂道。
“行吗?”宍户问。少女点点头。
“哎,回去了再画刚才那个画啊!”
宍户回头看刚才画在地上的画。画已被头目的大脚踩乱,几乎看不见了。
只要画那动物便可吗?其实宍户也想不出自己还会画什么。
宍户轻轻点头。
“真的?太好了!哎,你叫啥?我叫千春。千百万的千,春天的春。”
少女说得如何详细宍户也不知是什么字。但宍户感到被少女抱住的肩膀和脊背像春天的阳光一般温暖,他觉得“千春”实在是个好名字。
(二)
宍户钻进还未抽穗的稻田里,烂草鞋吸进泥水,一下变得很重。个子很小的宍户弯下腰,全身几乎便被青稻遮住。他手摸到绑在腰上的绳子和镰刀。他拔出镰刀,刚要弯下腰去割青稻,突然响起撕裂天空的笛鸣。
是箭矢划过天空的声音。
宍户知道已被敌人发现。他从青稻上抬起头看,许多士兵从寨子中跑出来,射出无数箭矢。箭在宍户前后左右乱飞。
“别怕!”
听到怒号,宍户回头一看,那个大胡子头目抖动胡须站在远处。
“你们跟大人不同,你们人小,箭射不中。想吃饭便赶紧割!”
宍户们被买来做杂役,让他们割敌人领地还没有抽穗的青稻。事情简单但极端危险。
“不行了,不能再往前割了!”
一个小伙伴趴在泥地里喊叫。再看周围,已有人被箭射死,倒在田里。那是一个月前刚被人贩子送来的新人。
宍户强忍着恐惧喊道:
“俺去!俺再往前去,俺去割前边的青稻。”
头目说只有割青稻才给饭吃。不能老吃千春的饭。宍户也想两个人都吃饱饭。他用发抖的手捏着镰刀,脸贴近泥水往前爬。有几支箭擦身而过。他不顾一切往前爬。前后左右飞来无数箭矢,但宍户只顾拼命挥动镰刀割青稻。
割完青稻时,宍户全身都是肮脏的泥水,边走边往下滴。他跨过插着箭头的幼童尸身往回走。
终于看到头目与骑在马上的武士在欢笑交谈。武士身穿豪华锦袍,手指玩弄着丝线般细细的胡须。他看到宍户只皱了皱眉,又回头与头目继续谈笑。
“干得好!多亏你们,我们不用牺牲士兵便割掉了青稻。”
玩弄胡须的手伸进怀里,武士掏出一个钱袋。
“今日你助我一臂之力,往后在城里人市上我给你行个方便。”
武士把钱袋扔给头目。头目数了数钱袋里的钱,咧开了长满浓黑胡须的大嘴。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武士蛮横地问,头目咧开长满黑魆魆胡须的嘴巴,露出酱色牙龈和白牙道:
“明白明白!今晚一定送过去。请在帐中静候。”
留着细胡子的武士和头目一起猥琐地笑出声。
宍户走在猫头鹰咕咕叫的夜道上。他要去千春和同伴们住的小屋。挂在腰间的镰刀一下一下刺在大腿上,但双手忙着,他无法拨开镰刀。宍户左右两手各端着一个碗。
碗里满满盛着冒着热气的稀饭。宍户因为割稻卖命,第一次得到一碗稀饭。他右手端着自己的稀饭,左手端着给千春的稀饭。稀饭的热气令他心暖,大腿被镰刀刺也感觉不到痛。
只要像今天这般卖命干,总会找到买主。
头目这样对自己说。而令宍户更高兴的则是从此不用再吃千春的饭。
“千春!千春!”宍户边走边叫着少女的名字。
不知为何,小伙伴们住的小屋里只有少年们。宍户徘徊在士兵们的阵中找千春。
端在手中的碗已慢慢变凉。雇宍户们干活的藩国将士们围在一堆堆篝火前痛饮着美酒,嘲笑敌人无能,竟被一群小孩割掉青稻。宍户要避开士兵们的谈笑,走到阵外。
他看见一个营帐,里边的篝火照出一个武士的身影。
“救命啊!”宍户听到悲鸣声。
绝不会错,这是千春的悲鸣。
宍户“千春!”的叫声,与连声的“别……别……”重叠在一起。
宍户定睛看营帐里边,武士身影旁还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瘦小身影长长的头发左右激烈摇动,定是在拼命抵抗。
“不要……”在千春的悲鸣进入宍户鼓膜的同时,宍户已冲进营帐。他手里已没有了稀饭碗,取而代之的是紧握在手中的沾满泥水的镰刀。
宍户掀起营帐,看见武士裸露的脊背,旁边是脱下来的锦袍。武士趴着,身下不知压着什么。
听到从武士腋下漏出哭声时,宍户幼小的心灵被激怒了。
当恢复神志时,宍户手中的镰刀已深深扎进武士的后颈中。从歪倒下去的武士肩下,露出了少女的脸。少女流下的眼泪,沾湿了眼睛下边的黑痣。
红色的液体,不断滴落到少女扁平的胸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大人,没事吧?听见什么声响了。”
有人向营帐走来。
宍户回过神来。
“快跑!”耳边有人小声道。
宍户回头,千春双唇颤抖,小声道:“快跑!”
宍户急忙拔出插在武士后颈上的镰刀。被镰刀一带,死尸头部翻过来,露出那个细胡子武士的脸来。
“千……千春!”
宍户抱住还有血温的镰刀。
“快跑!人来了我想办法。”
宍户浑身打战,点点头掉转身便跑。冲出营帐,刚要逃跑,脚趾碰上什么。盛着稀饭的碗摔在地上,煮熟的米粒撒了一地。
宍户刚想趴到地上掬起来吃,但当即停住。大人们的喊声越来越大,怒号和叫声钻进了宍户的耳朵。当听到“看见了!”的喊声时,宍户又跑起来。
他脚踩熟软的白稀饭,跑进黑魆魆的森林。
(三)
鹭鸶爪足般干瘦的手脚,虽还不粗,但也渐渐变得健壮有力。握在手中的镰刀把柄上连着铁链。宍户手持铁链挥舞,铜砣在头顶呼呼旋转。
“不想活啦?一个百姓出身玩链镰的,还想跟我一刀流传人赤井十兵卫过招?”
与宍户对峙的武士倏地拔出长刀。
鼻孔朝天,长得像头野猪。宍户不屑地想。把长长的刀刃对准自己,显然是想吓唬自己吧。
可笑!杀死你定比杀死山中的野狼容易。
从人贩子那里逃出来已过了二十余年。
为了不被人贩子抓住,宍户一直徘徊在山里。保护自己不被野狗野狼吃掉的是带在身上的镰刀。不知从何时起,为了扔出去打野兔野鸟,镰刀把柄上拴上了绳子和铜砣。他从未想过下到山脚下的村子里去偷菜和食物。他怕被人贩子发现抓走。
不过有一次却被村人发现。那次他刚用带着铜砣的镰刀杀死了围攻自己的十几只狼。宍户看见人想逃,却被村人叫住:“求勇士帮帮我们!”村人求他帮忙赶走赖在村里不走的浪人武士。
自那以后,宍户便给村人当起了保镖,与来村里骚扰的浪人武士和山贼对决至今。此时立在对面的便是这样的一个贼人。看样子是个浪人武士,详情并不清楚。杀死后村人自会处理死尸,而宍户则能得十几枚铜钱做酬金。
“咿呀……”
宍户没理会武士发出的怪声,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镰刀的回转上。
感觉不错。
前几天用积攒的一半钱,找村人买了一条铁链,换掉了一直使用的绳子。今后不用害怕被刀切断了。
那人跨出一步动手开打。宍户松开拿在手中的铁链,旋转的铜砣像飞镖一般飞出,瞬间缠住浪人手中的长刀。
浪人表情一下紧张起来。
宍户拉送摆摇,随心所欲地操使铁链。
因为害怕长刀脱手,浪人跟着铁链左晃右摆。他已如被绳子拴住的丧家犬。宍户忽然松开手,浪人狼狈地仰面朝天,倒向后边。
宍户顺势抽回铁链,浪人手中的长刀犹如从土里拔出的萝卜一般飞向空中。
宍户握住拿在手中的镰刀的把柄端部,手指拔掉连接铁链和镰刀的插销,铁链与镰刀分离。宍户急进一步。
正起身的浪人头部正好到膝盖高低,宍户只要像割青稻般挥动镰刀,浪人的头便会掉下。
“别,别杀!给你钱。壮士手下留情!”
正要割到浪人颈动脉的镰刀停下。
“哼,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说!”
浪人一脸惊恐,不停哀求。朝天的鼻孔哼哧哼哧地颤动。
“你……你是村里的保镖吧?他们一次给你多少钱?我多给你一倍!”
想想也是,自己从未夺过山贼和浪人武士的钱。
“因时而异,有时十几文。”
浪人睁开眼道:
“真……真的?哈哈哈,别逗我。”
“本人从不虚言。上次杀死一个流浪武士,拿到十五个铜钱。”
浪人觉得不可能,把头使劲左右摇晃。
“他们骗你!”
“骗?”
“对!不如咱俩合伙吧!败了的给胜了的当弟子,不是对决的规矩吗?”
宍户歪歪头。他一直在山里长大,从不知“弟子”是什么意思。
“铁链镰刀、链镰,好!你定能打赢京都的吉冈和大和的柳生。”
宍户当下没有回答,因为他对赢谁没有兴趣。他把镰刀刀刃贴住浪人的颈动脉。自称赤井十兵卫的这个浪人脸上瞬时煞白。
“只靠杀人混饭吃你便满足吗?不想扬名天下吗?”
“不想!”宍户冷冰冰地回道。
“啊,你……难道啥都不想吗?”
啥都不想吗?宍户停住镰刀,视线在空中游移起来。沉默片刻后,他嘀咕了一声:
“想要两贯文!”
“两……两贯文?两贯文钱?只是钱吧?你想要钱?”
“嗯。若有两贯文钱便能把人赎回来。”
那个叫作羽柴筑前的人,后来成了名震天下的太阁。几年前死后,发生了大战。宍户也知道猎杀流浪武士,保护村人不是易事。但既然在人市两贯文钱能买到天下人,那千春也定当……
这个叫作赤井十兵卫的浪人武士咧嘴露出白牙。额头汗如雨淋,眼神惊恐战栗,强作笑脸道:
“好哇!咱们一起干!两贯文很快便能攒够。”
抵在颈动脉上的镰刀稍微松开一点。
“俺不骗你。你看,先给你五十文。五十个铜钱呢。比你现在挣得多吧?”
浪人手指的地方是他的包袱,能看到钱袋子里的铜钱串。宍户用镰刀钩住钱袋子,拿过铜钱串,在手上掂掂,很重。
两贯文钱,到底要多少串铜钱哪?
(四)
宍户坐在中间,赤井十兵卫坐在左边,其他近三十个手下坐在周围后便开始大吃大喝。
跟赤井十兵卫合伙后,宍户的生活发生了极大变化。原本村人一天给他只送一碗饭,现在每日早晚各送一次,还有山菜等下饭菜。村里来了流浪武士和山贼虽还是要打,但他不随便夺命了,大多是打败收服后交给赤井十兵卫。
其中一半成了宍户的手下,另一半……宍户也不知去向。重要的是驱逐一次的报酬增加到上百文了。
每次打完后便如今晚这样一起吃喝。不过宍户原本不会喝酒,他手中的酒碗盛的只是井水。听说世上有一种叫作茶的东西能喝,但赤井十兵卫说有毒,不能喝。
“我说嘛,宍户师父的功夫最为了得!”
一个喝红脸的男人拍了一下膝盖道。
“哦,最近哪,宍户师父的名声连旁边的旁边的旁边的村子都知道了。”
“俺看哪,不用多久,咱师父便能杀死那京都的吉冈、大和的柳生!”
最近刚收服的一个大汉拔出刀喊道,手下们随声附和。
“杀了吉冈和柳生便能攒够两贯文吗?”
宍户的问声使手下们一齐闭口无语。他们大眼对小眼,视线彷徨不定。
宍户看了一眼背后。背后有一个满是裂纹的陶壶,陶壶里有两串一千枚铜钱的串子。那是迄今为止用命换来的所有钱。听赤井十兵卫说还不够两贯文。把这个陶壶装满,才有一贯文。若那样,还得多少年,还得杀多少浪人才能攒够两贯文呢?
赤井十兵卫跪着挪到宍户对面。
“宍户师父,若能与吉冈和柳生对战,挣的钱定能装满陶壶。”
赤井像要故意给人看他的朝天鼻似地仰脸道。
“但时机未到。眼下最好多找浪人武士对决,多练武艺,多收弟子。如此,他们自会找上门来。”
众人一齐点头,表示同意赤井十兵卫的意见。如此一齐点头,反倒给人感觉好似想遮掩什么。
“是啊,宍户师父所言也有道理。最近不仅吉冈和柳生,还听到其他武艺家大名。”
赤井十兵卫叫来的一个亲戚说道。他身材高大如熊,胆子却细小如鼠,每次宍户与人对战时他都吓得躲在人后全身哆嗦。
“嗯,确实如此。特别是有一个叫作宫本武藏的家伙,不容小觑。”
那个举着长刀新来的,神情有些懊丧地说。
“那厮的名字俺也听说过。镇上人都说他武功不在吉冈和柳生之下。”
镇上?宍户嘴里嘟囔着。他只知道村里和山里。
“听说与大和的宝藏院也拼了个平手。下次要对战京都吉冈。听说他住在附近的镇子上,正为上京做准备。”
手下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有关宫本武藏的各种传言。但如此有名的武艺家,据说弟子却只有不到十人。据传是因为他每次出手都太过厉害,对手几乎皆被他一刀砍死,仅有极少数逃脱一死的手下败将成为他的弟子。
赤井十兵卫干咳一声,喝止手下们的议论。
“宫本某某的话不要再说了。看,酒都没了。谁去叫村人给送来!”
一个新来的赶紧答应一声,走出小屋。
“少啰唆!赶紧拿酒来!下酒菜也没了!”
外边当即传来骂声。还传来什么破裂声和人的悲鸣声。宍户刚想起身看个究竟,却被赤井十兵卫用手挡住。
“最近村人也渐渐放肆起来,对我们这些拼着命保护他们的人越来越不敬了。不用,这点小事不劳师父出面。”
赤井十兵卫脸上露出好似第一次跟宍户对决时那种粗俗的笑容,让宍户坐下。
(五)
宍户迷迷糊糊地躺在干草上看着天空,蔚蓝的天空中有一朵白云。
宫本武藏……他嘟囔着,想起手下们说的那些话。如此武功高强之人,要是我打败他,应能挣到几百文钱吧?但那人此时却住在镇上。
镇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想到此,宍户莫名其妙地感到胸闷心疼。
“这些狗东西!”听到有人骂人,宍户抬起头,看到干草堆后边有村人边走边说话。
“这些狗东西,胡作非为,为非作歹!”
“长此以往,咱们要被这些家伙吃穷啦!”
到底说谁呢?该不是又有野狼或野狗来糟蹋庄稼了?
听着村人边走边说,宍户又倒下头继续迷糊。微风轻拂着面庞,阳光温暖如春。
“如此绝对不行。实在受不了了!”
似与村人充满悲怆的话音呼应一般,宍户眼皮越发沉重。
“雇一个……更厉害的,赶走……”
进入梦乡的宍户,早已听不懂村人说的话的意思。
他醒来时,天空已被染成猩红。
从未见过的一轮落日正要沉下山去。宍户看着落日,迷迷糊糊地坐着发呆。
他朦朦胧胧地想着名震京都的宫本武藏。同时他也想起自己这个宍户的名字连旁边的旁边的旁边从未谋面的村人都已知道。
不可思议。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并不坏呀。
还是先到镇子上去吧!宍户下定决心。
不知道为什么。
只是想见更大的世面。与其说这是他的愿望,还不如说是他焦躁的心情。
(六)
宍户孤身一人走在山中的路上。他把积攒的一半钱,一串千枚铜钱缠在腰上,把链镰插在钱串子和腰之间。
走了一阵,看到插在地上缠着红布头的木棍。这是宍户等人逗留的村庄的界标。宍户回头看,梯田看起来很小。远处有一处石崖,石崖背后便是宍户等人一直吃住的小屋。留下一半钱,是要让赤井十兵卫们知道自己还会回来。宍户不会写字,他只能这样做。
宍户深深吸口气,跨过缠着红布头的木棍。缠在腰间的铜钱响了一下,给他带来勇气。
路两边都是房子,宍户停住脚步,不知该往哪儿走。
房顶都整齐铺排着黑亮亮的瓦,每家都像寺庙的宝殿。更令宍户惊奇的是所有的人家都做着生意。卖的不仅是稻米蔬菜或鱼虾,刀剑、铠甲、衣服、点心、碗碟等都快摆到店铺外边了。
宍户探头看碗碟陶瓷器皿,夺目的色彩令他着迷。
走在路上的人也非同一般,每个人都穿着讲究。
“啊,美呀,真美呀!”宍户边走边赞叹,忽然看到一只雪白的手在阴影处向自己招。他走近一看,一个涂着口红的女人在对自己微笑。
“大哥,从哪儿来的呀?瞧这身板,不来玩玩吗?”
女人说话时并没看宍户的脸,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宍户缠在腰间的铜钱。宍户也不知道玩是什么意思,便跟在女人后边走。过了一座桥,进到一堵围墙内,里边有二十来间房屋。
他不知这都是些卖什么的店铺。
面朝道路的铺子里坐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来往的汉子们以淫荡的目光伸头朝里看,对她们评头论足。
宍户被一个年轻人的背影吸引,停下脚步。这个年轻人与其他汉子不同,目不斜视走在路中间,完全无视周围女人的浪声。他身材并不魁梧,但从走路的样子便能看出,全身都是柔韧强健的肌肉。腰间插着长短两把常用的刀。
“哎!别走!去哪儿啊?”
一个女人拉住宍户的袖子不让他走。宍户甩开女人,跟在那个年轻人后边。年轻人的长发胡乱扎束在脑后,随风轻轻摇摆。
“那边都是有病的女人。难道你要找那些没人要的女人吗?”
宍户不理,继续往前,走到一块小空地,看见那个年轻人蹲在中间,用树枝在地面画着什么。
周围围了一圈女人。
哦,真的都是有病的。宍户心里想着。
头发脱掉一半的女人,瘦成皮包骨的女人,全身长烂疮的女人等围在年轻人周围。
“那里是染上唐疮(梅毒)的女人住的小屋。”
拉着宍户袖子的女人说。宍户虽不懂“唐疮”是啥意思,但想起小时看到的病马,大约也能想象是怎么回事。
可那年轻人跟这些病人在做什么呢?
“哎、哎,再画个蝴蝶吧!”
一个干瘦的女人央求,年轻人便在地上用树枝画。
“哦,画得好!下边该给我们画了。”
秃了半个头的女人抱着身旁用头巾包住头的女人的肩膀。包着头巾的女人精瘦,好似一不小心身子便能折断,怀里还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动。哦,是一只黑猫。黑猫伸出红色的舌头,伸了一个懒腰,很灵巧地用后腿搔脸颊,左后腿爪子是白的。
“哎,千春,你想让他给你画个啥?”
脱了发的女人问头巾包住脸的女人,包脸女人犹犹豫豫地说“大象”。
抱在怀中的黑猫似乎不高兴地叫了一声“喵”。
“没见过吗?听说是天竺的一种鼻子很长的动物。知道吗?”
秃头的女人摸着黑猫对年轻人道。
那年轻人不解。他没说话,歪头想了想,便在地上画起来。
“哈哈哈,这是啥呀?这是大象吗?还有这么滑稽的动物呢!”
头巾包脸的女人和秃头女人抱在一起大笑。别的女人也被逗得大笑。
不知从何时起,拉住宍户袖子的女人不见了。
这年轻人到底画的是什么呢?想到此,宍户便不愿走开。
突然有事发生。
宍户后颈上的毛发倏地竖立起来。
背后有人。宍户刚要伸手抓腰间的镰刀,背后那人却说话了。
“弁助,你在这儿干啥呢?”
一个留着灰色髭须的壮年汉子站在身后训斥道。面部表情貌似思虑深沉,身体极为健壮,脖子手臂等处皆有刀伤。腰上插着一把长刀和形状好似十字枪的古流十手。
叫作弁助的少年停住手中的树枝,回过头来。
好年轻!怎么看都没有二十岁。眼角上翘,浓眉如画。
“青木,我不是跟你说过别叫我小名了吗?”
年轻人严厉地责问,仿佛面对敌人,吓得周围那些女人脸色突变,不敢吭声。叫作青木的壮年武士却手摸髭须,满不在乎。
“哼,俺是无二师父的掌门大弟子,师父让我来照顾你。一个在游女小屋混当的小师弟,叫你弁助有啥问题!”
叫作弁助的年轻人舌头轻啧一声,站了起来。
“哎,明日还来吗?大象还没画好呢。”
半个头都秃了的女人问道。年轻人眉头轻皱一下。
“不知道。”
“不知道是啥意思?为了她,你还是来画完嘛。”
女人抱着脸上包着头巾的女人的肩膀,靠近年轻人。黑猫从女人怀中跳下,脸在弁助左腿缠的布上蹭。
沉默片刻后,年轻人嘴唇动了动:
“若还活着,一定来!”
年轻人好似要摆脱什么一般,转身背对游女。
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叫青木的武士身后站了几个年轻壮士。他们束腰缠带,头裹布条,一副当下便要去袭击谁的神气。看样子,应是这个弁助的弟子们。
“久等了!”听到弁助开口,弟子们破颜一笑。然后他们背对宍户等人,大步走过细长的小路。
“杀吉冈前热热身,先把危害村人的那些山贼都杀了吧!”
身影虽越来越小,可威风凛凛的话音却传到空地。
弁助等人走后,围观的那些女人便东一个西一个地都不见了。宍户一直想知道弁助画的是什么画。他缓缓走近,刚要凝视画在地面上的画,却有个人影,似要故意挡住宍户视线一般挡住地上的画,使他不能看清。
宍户抬头看,原来是那个用头巾包住脸的女人。头巾缝隙露出女人冰冷的眼瞳,宍户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
那女人紧盯宍户,或因有病,手脚轻微发抖。紧盯宍户的眼瞳逐渐湿润,最后竟滚出水滴般的泪珠。
“有啥事儿吗?”
宍户问道。那女人听到宍户问话后退几步,慌忙转身。女人转身时,从包脸的头巾缝隙,宍户看到女人的右眼,眼下有一颗黑星般的黑痣。
“你……你是……?”
宍户张口结舌。此话与其说是用嘴说的,还不如说是从心里自然发出。女人转身要走。
“且等!”
还没走的几个女人怒视宍户。黑猫也倒竖黑毛,威胁宍户。
宍户脑中浮现出记忆中的少女。长长的头发和右眼下那颗宛如还没有掉下的眼泪般的黑痣。
“千春!”
要走开的女人肩膀剧烈晃动。
没错,如何能错!
宍户想追上去,但脚下绊了一下,向前扑倒在地。没走的几个女人和听到闹声过来的几个汉子挡住了宍户,千春的身影很快便从宍户的视线中消失。
(七)
“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小时候竟被同一个人贩子买卖!”
汉子从嘴唇耷拉的口中拿开烟管,吐出的白烟飘到宍户脸前。正襟危坐的宍户摆手挥走烟,坐在旁边的保镖狠瞪了他几眼。
抽旱烟的这个汉子虽没长髭须,但怎么看都像小时候那个人贩子头目。听说是围墙里这些小屋里人的总头目。
宍户大口咽下唾沫,取下缠在腰间的钱串,递给头目。头目和保镖眼神当即大变。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汉子们的视线往返在宍户和钱串之间。
“用这钱,我买千春!”
头目和保镖双眼大睁。
“哈哈哈哈……”保镖首先大笑出声。
“你,傻子是吧?竟然出钱买长满唐疮,脸都溃烂的游女!”
大头目瞪了一眼得意傻笑的保镖,大吼一声:“住口!”喝住了保镖的话。他缓缓转过脸,一脸微笑,与刚才的笑容完全不同。
“大哥,”口气也大变,“我也想把那个女人卖给你,但已有一个贵客说好要买那个女人了。不好办哪!”
保镖刚啊了一声,看到头目瞪自己,当即捂住口。
“啥?求你了,卖给我吧!钱还有,我还有这么多。回到村子马上便能拿来。”
头目耷拉的嘴唇两端上吊,口中冒出白烟。
“嗯,好吧。既然大哥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便不为难大哥了。不过大哥你要是反悔了,我也没脸面,明日正午一定把钱拿来。钱拿来了我便把那女人卖给你。”
考虑到来回距离,没有时间与赤井十兵卫商量了。没办法。“一……一定!”宍户弯下腰,额头挨在榻榻米上大声答应。
(八)
宍户在满天的繁星下急跑。一只草鞋快要跑掉也来不及蹲下系上。插在腰间的链镰左右摇摆,几次差点落下。
看见那根木棍的影子了。繁星的微弱亮光,照在那片红布条上。当他觉得快到木棍时,蓦地看到两个酩酊大醉般摇摇晃晃的人影。人影碰到标志着村界的那根木棍,木棍被碰歪。
已跑得快要破裂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宍户知道那个很大的人影是赤井十兵卫的那个亲戚。
宍户跑过去。那人额头喷出鲜血,轰然倒下,倒在宍户身上。
“怎……怎么啦?”
倒下的人用被血遮住的眼睛看着宍户。
“完了,全完了!村里那些混账,把咱们出卖了!”
嘴里说着话,额头还在不断喷血。能把如此坚硬的头盖骨敲碎,需要多大力气?唯一能确定的是,村里的百姓绝不可能有此力气。
“谁?谁干的?”
“宫……宫本武藏!”
宍户的呼吸一下停住。
一个有着吉冈柳生般功夫的武艺家突然来袭,为什么呢?
他抬起头往村子方向看。黝黑的梯田挡住了视线,看不到村子。他想站起来,有一只手搭到他肩膀上。
“不能去!”
不断流出的血,浸湿了脖颈。
“那些家伙虽不到十人……但师父你也打不过!”
快要耷拉下来的手死命抓住宍户。
“利用师父套村人的钱,报应来了。师父快跑!”
手下嘴里冒着血泡继续道。
“不能去,钱……钱也死心吧!”
听到钱字,宍户全身一震。
他放下渐渐没有气息的手下,看了看腰间的链镰,用手拿住把柄,一把拔出来,把铁链缠到手上。
他看着村子方向。
虽知无人能听见,他还是大喊:
“不管你是宫本武藏,还是什么天下大侠,我都不管。那是我的钱!是我赎千春的钱!”
他趿拉着快要跑掉的草鞋,直奔死地而去。
(九)
漆黑的小屋里没有人。宍户沿着土墙,悄悄走到陶壶那里,手伸进去,摸到了冰凉的铜钱。
还好,他想。宫本武藏定以为赤井十兵卫们在的房子是头目住的,所以没来这里。他取出钱串子,刚要缠到腰上,忽听到一声:“喂!”
宍户惊恐地回头看,一个汉子站在门口。右手提着长刀,左手握着一个十字形奇妙武器,好似一个使十手和大刀的二刀流武家。下垂的刀尖和十手尖一滴滴流下的,应该便是血滴。
此时眼睛已习惯黑暗,他看清此人星光下的脸。这是一个留着髭须的壮年武家,容貌端庄,但眼神却如恶煞般吓人。
这汉子知道宍户。
“你是宍户吧?嗯,咱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这个叫作青木的武士在小空地见过宍户,但他也仅是稍做回想。
“嗯,记不起来了。弁助,哦不,宫本武藏正在恭候。望堂堂正正对决一次!”
青木摆一下头,命宍户走。
宍户老实走出门实是因为他知道小屋屋顶极低,根本抡不开链镰。他警惕地跟在青木背后。当下前后左右全被武藏的弟子们围得水泄不通,宍户插翅难逃。青木带他走去的,是赤井十兵卫们的小屋。
看到赤井十兵卫们的小屋时,宍户痛苦出声。地上东倒西歪着三十多具尸首。青木却像什么都没看见一般,跨过尸首,径直往前走。
宍户绕过一个个尸首,小心不要踩着。脚下这些尸身都是自己的手下。他们都被一刀砍掉头颅,切开肚腹。宍户看见了赤井十兵卫的头颅,不由得停住脚步。
“武藏,带来了!”
青木对站在小屋前的一个汉子说。
是他,不会错。宍户绝对不会忘记这个刚柔相济、长身健体的年轻人。束在头后部的乱发被夜风吹动,毫无依凭地摇动。对,他便是那个给千春画大象的年轻人。
此人身旁还放着一个陶壶,满满一壶钱,快要漏出来。这应是赤井十兵卫们的,远远超过宍户的积蓄。
好似要找什么,武藏形状优美的眼睛犹豫了一瞬,便开口道:
“嗯,你……便是宍户?”
从此人的话语中,宍户听出来他还记着小空地上的事。
宍户胸中涌出奇妙的感慨。但武藏并不理会宍户此时的心情,他毫不犹豫地接着道:
“切望一对一决战!生死不论!”
青木和其他弟子们警惕地围在宍户周围。宍户拿起镰刀对住周围人,准备杀退他们。
“一对一?笑话!他们是干啥的?等我胜了便来杀我吧?”
武藏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谁先笑喷出声,然后其他人便像单等这声号令般,哄堂大笑起来。
“笑话!还有这等傻货!”
站在宍户背后的青木发出怒号。
“胜了武藏我们会杀你?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若要胜了这武藏,明日起我们便称你为师父。”
宍户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直愣愣地看着青木。
“你若能胜武藏,我们便给你当弟子。意思是我们的命都是你的。”
围在周围的手下们一齐深深点头。
“你让我们剖腹自戕,我们一眼不眨便剖腹;你让我们脱光蹦跳,我们当下一丝不挂便蹦跳。你要知道,若能打败武藏便能如此号令我们!我们便把自己的命运和荣誉尽皆交给你。”
宍户此时才发现周围人看着自己的视线并不冷酷。
“这不是决斗的成规吗?你不也是这样纠集同伙的吗?”
青木用拿在手中染血的刀,指着散倒在周围的尸首道。
“哼,我们师父武藏可不一般!”
看起来与武藏年龄相当的弟子们喊道。
“要与吉冈一比高低的宫本武藏只有我们这么几个弟子。你可知道为啥这么少?因为跟武藏对决,只能是你死我活。”
青木解释道:
“要是你命大,败了还能活命,那便收你为徒。只是这种侥幸,十不足一。你看我们这几个人便知道了吧?”
听青木们如此一说,宍户下定了决心。
宍户对准武藏,拿起铁链,扭动手腕,使铜砣在头顶快速旋转起来。
武藏并没摆出对决的架势,他单手提刀,还是悠然地站在原地。
此人难道不是青木那样的二刀流吗?嗯,事已至此,是或不是都无所谓了。
宍户首先尝试的是在脑里把武藏的额角和某个东西连成一线。
他知道要把此人用铁链缠住极不容易,用一般的方法绝不可能。
当宍户脑里闪出从左肩往右胯一刀劈下的袈裟大斜劈法的瞬间,他松开了握在手中的铁链。
沿着铁链,铜砣飞出。
武藏轻松避开,但这其实是在宍户预料之内的。从宍户手中飞出的铜砣,直飞向一个东西。那个东西便是武藏身旁装铜钱的陶壶。
像被火枪打中一般,陶壶的破片和铜钱瞬间四散飞起。
几个飞起的破片打中了武藏的脸颊。
看到武藏抬起空着的手挡破片的瞬间,宍户咆哮起来。
他使出全身力气拉回铁链。
铜砣重又获得生命力。宍户闭上双眼,咬紧牙关,抡动手中的铁链。
有感觉。
宍户睁开眼,看到铁链缠住了武藏手中的大刀。
“哦,好哇!”
武藏的弟子们大声喝彩。
“有两下子啊,宍户!”
“使的是障眼法呀,了不起!一直在山里当山贼真可惜呀!”
几个人兴奋地议论宍户。
如此关头竟还谈笑!宍户边想边集中精力操动链镰。
必赢无疑。
只要铁链缠住刀,便能打赢他。
只会耍刀的武士,刀被缠住了还会有啥能耐?
宍户正要用力拉回铁链,便在这个瞬间,武藏却做出了一个惊人举动。他竟然用空着的手一把抓住铁链,把铁链缠到自己手腕上。
这蠢货,竟把铁链缠到自己手上,难道不想活了?
宍户运一口气,用力拉铁链。但拉铁链的手却传来从未体验过的冲击。
原本对方定会被斜拉过来。但手腕被铁链缠上的武藏却纹丝不动。
宍户拼命往左拉,往右拉,不行再往前拉,往后摆,想把武藏拉倒。可是每次都感到强烈的反作用力。宍户的拉力被武藏完全化解。
不知从何时起,宍户已开始大口喘气。
而武藏却似毫不在意缠在手上的铁链。他把缠在刀上的铜砣解开,一下扔到地上。
武藏双手开始回拉铁链,像渔民随手收网一般。
宍户死命抵抗,但双足却被无情地拉动。武藏每卷一下铁链,宍户便被拉近武藏一步。
“别,别拉了!”
宍户没想到自己竟然哀求。
宍户摸到镰刀把柄和铁链连接的部分,拔掉插销。失去宍户体重的铁链端部飞向空中。
宍户看到武藏身子稍微晃动了一下。但他知道即使挥镰砍过去,也只能是被反手砍过来。
武藏的弟子们“啊”出了声。
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宍户背过身,一溜烟逃跑了。
“胆小鬼!”
青木举起刀。宍户脚下更快了。他听到背后刀斩的风声,然后感到后背一阵发热。
被砍伤了,但此时已顾不了了。
我决不能这样死了。
宍户手捂着绑在腰上的铜钱,加快了逃跑的步伐。他胡乱挥动镰刀,割开挡在前边的树枝,逃往山中。
“站住!”身后传来怒号声,但宍户跌跌撞撞地只顾往前跑。
被砍伤的脊背犹如被烙铁烫伤一般滚烫。听着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宍户咬紧牙关,忍着疼痛拼命跑。
宍户突然停住不动了。
断崖挡住了宍户的脚步。宍户急忙回头,从树影中能看见疾步追来的武藏和他的弟子们。
脸扭曲得能把视界压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令宍户全身颤抖。若被追上,必死无疑。
宍户大叫一声,一步跨了出去,跨向虚空。
落下的身体不断撞到断崖上的岩石和树木。宍户伸出镰刀,想钩住树枝,减缓下落的速度,但每次都被弹开。
右肩受到极大撞击后,停了下来。宍户抬眼往上看,能看见断崖上武藏们的身影。
——啊,逃了一命。
宍户下意识摸了一下腰间,双手又摸一下,还好,铜钱还绑在腰上。可是镰刀呢?扭头看了一下左右,但是没有看到。镰刀呢?落下时插到树上了吗?
宍户想坐起来,却感到一阵刺痛。他战战兢兢地低头一看,看到镰刀深深地扎在侧腹上。
“哈哈……哈……”
笑出声后鲜血便喷流出来。宍户闭上双眼,紧握双手,硬是站立起来。插在侧腹上的镰刀晃动一下,宍户不由得呻吟出声。
他缓缓挪动脚步。右脚只能勉强拖着走。只要能走便行。
千春!宍户喊道。
等着我!
侧腹不断流着血,宍户还是往前走。他回头看了一眼,崖上已没一个人影。
(十)
宍户鞭笞着自己快要失去的意识,摇摇晃晃走在路上。
天快亮了。
看到插在地上的木棒了,朝霞照在缠在木棒上的红布条上。
过来三个人影。宍户不由得跪倒。
“武藏,咱们猜中了。青木他们猜错了。”
把刀扛在肩上的一个弟子兴奋地说。
“宍户,别怪我们哪!”另一个脸上有伤的弟子开口说。
“我们知道你反正是死,可村里那些家伙要我们砍下头呢。”
弟子在武藏的脊背上拍了一下。
“哎,武藏师父,让他死得痛快些!”
脚踩土地,武藏走过来。
武藏单腿跪下,与宍户脸一般高低。
“咱们在镇上见过吧?”
为什么此时说这种话?
疼痛难耐,宍户终于双手着地,趴到地上。
“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说吧!”
宍户没有开口,他把手挪到腰上,解开钱串子,放到武藏面前。
“麻烦你给她,那个戴头巾的女人。你给她画过大象。”
一开口说话,血便从嘴里冒出来。武藏并没有去拿钱。
宍户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最早买我们的是外国人。”
他们最早在南蛮人之间被买卖,后来被卖给日本人,后来宍户便和千春认识了。
“大象……不仅鼻子长,耳朵也大得吓人。”
最早买宍户的那个南蛮人便是这么说的。或许此时应说些别的,但宍户实在想不到其他什么话。
视界泛白模糊。听到铜钱被拿起的响声。没有牵挂,放下的心,迅速夺走了宍户的求生本能。
好,这样好!
“武藏,你去哪儿啊?不砍他的头了?回镇上还早呢。”
弟子们嘈杂的说话声击打着宍户的耳膜。
宍户眼睛闭上,但视界还是泛白模糊。
——他能给千春画好大象吗?
宍户迷迷糊糊地想着,任由舒适的凉气传遍全身。
注释
[1]南蛮人:室町末期到江户时代特指在日本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等西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