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的早晨,车窗外蒙上了一层水雾。凝视着模糊的窗玻璃,我从来不敢想象拥有自己的房子,那个梦想太大,我只敢想象拥有自己的家具,比如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
夜里,我在手刹上搭了一个枕头,这样两个前排座位就成了一张床。在刹车踏板和油门踏板周围的黑暗空间里,我放了一双网球鞋和一双凉鞋。
我的书和漫画册分成一个个小堆,沿着仪表板摆成一排,日复一日的阳光直射让它们的外观微微有些卷曲变形。
我们把食物存放在后备厢里,只吃不需要冷藏的东西。
我们的衣服是叠好放在超市的塑料购物袋里的。
我们把牙刷、牙膏和肥皂放在储物箱里,我妈妈还在里面放了一罐雷达杀虫剂。每天晚上临睡前,我们会关紧门窗,在车里喷杀虫剂。每天早晨醒来伸懒腰打哈欠时,满嘴都是雷达杀虫剂的味道,还混合着早餐吃的麦片味和冲好的奶粉味。
我妈妈教我如何在车里摆桌子和上茶,给我演示怎样用一本裹着抹布的书整理床铺、刮平床单。
而我妈妈之所以知道怎么做这些事,是因为她是在一座带阳台、游泳池和五间浴室的大房子里长大的,她有自己的仆人和游戏室,游戏室里放着她所有的玩具。她会弹钢琴、讲法语,因为她小时候有一位法国老师来给她上课,每周两次。我妈妈心情好的时候,说话时总会带上几个法语单词。她七岁时收到过一匹设得兰小马[3]作为生日礼物。
我妈妈叫玛格特,是根据伟大的芭蕾舞演员玛格特·芳廷的名字命名的。我妈妈本人的身形也如同芭蕾舞演员一般纤细优雅,脖颈像她们那样又长又细,四肢瘦削,手指修长,金色的头发蓬松柔软,好似一团环绕头顶的金色云彩。
我十一岁的时候身量就长得和妈妈差不多了,但我再也没有长得更高。
“你是我的苹果树上结的果子。”她说。
我妈妈给我取名珀尔[4],她说这是因为,“你的皮肤那么白,一点也不像那些在医院或者诊所之类的寻常处所出生的小孩”。
她说:“我独自一人生下了你,没有别的人知道,那一天非常安静,我没有又哭又叫,你也没哭。”
“你是在我卧室隔壁的浴室里出生的,因为那边有一只很长的大浴缸,横跨两面墙壁。”她说,“我得事先做好所有能想到的准备。我像躺在床上那样躺进这只浴缸,里面提前铺好了几块毛巾和一条毯子。”
我的妈妈身材瘦小,浴缸可以完美地容纳她。
“我躺在那里,等着你出来,”她说,“我不停地吸气又呼气。”
从浴缸里,她能看到窗外,透过她家花园里的棕榈树的枝干望向天空。
“等你出来的时候,我就念《玫瑰经》祷告,”她说,“祷告的时候,时间就静止了。”
她望着窗外的日落,一直等到太阳初升。
“你和早晨的鸟儿一起来到我的身边,”她说,“你出生时,我听到它们在窗外啾啾地叫。”
清理干净自己的身体,她又用一块雅芳香皂在水池里给我洗澡,然后拿面巾纸轻轻拍干我身上的水。
她说:“你是那么小,一块手巾就能完全把你包起来,你是那么白,皮肤像珍珠,像冰雪和白云,像蛋白酥皮。我几乎能透过这层白色的外皮看进你的身体里面。我看着你淡蓝色宝石一样的眼睛,给你取了名字。就这么简单。”
我是一颗珍珠,无论走到哪里,总能吸引别人的目光。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不知道出门时没人注意自己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无论觉得我是美是丑,每个人都会盯着我看,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我银色的头发和涂了白釉般的脸颊。
“你光彩四射,”我妈妈说,“和你在一起,就像戴着漂亮的耳环,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
生下我以后,我妈妈在她父亲的房子里又住了两个月,没有人发现我的存在。
她说:“当我不得不去学校或者离开你做别的事的时候,我会把你放进我房间的衣橱,让包得严严实实的你待在黑暗里面。我在鞋架上为你铺了一张床,用毛巾和我的毛衣,像照顾小猫一样把你放在小床上,拿厨房纸巾给你当尿布。房子太大了,没人能听到你的哭声。”
“你是在童话故事的场景里出生的。”我妈妈说。
怀着我的时候,我妈妈就开着车四处搜寻,想找一个能停车的小地方先带我住下,然后她再找份工作,租个小房子,结果发现了那个距离她父亲的房子只有四十分钟车程的房车露营公园。
“想要藏得好,就得藏得近。”我妈妈说,“没人想到你会藏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这个国家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失踪,既然他们连这些人都找不到,又怎么能找到我们?”
我妈妈选中了房车露营公园,是因为这里有带卫生间的公共休闲区,况且她总觉得我们在这里住不了几个月就会离开。
“就这样,我们有了一个可以共同生活的地方。”我妈妈说,“我把这儿清理了一下,然后等了几个月,等到你出生。这段时间里,我从父母家偷了所有我们可能需要的生活用品。”
我出生两个月后的某一天,我们搬出她父母的房子,当时我妈妈还有两个月就要考试,还有两天才满十七岁。她开车离开了家,再也没回去。
“我没有回头看,”她说,“永远别回头看,因为你会想回去。千万不能扭着脖子往后看,这样做也许会把你整个人拗成两半。假如我离家出走之后确实有人找过我,那么他们一定找得不认真,因为他们从来没能找到我。”
我没有出生证明。我妈妈从网上下载模板,给我伪造了一个,这样我就能凭着假证明进入本地的公立学校念书,但我的出生信息从未在当局登记过。
“别为自己担心,”我妈妈说,“永远不会有人来找你,因为你从来不是失踪人口。”
每当谈起我的出生,她总会说:“那个铺着绿色瓷砖的浴室,那个有着马桶、浴缸和水池的小房间,就是我的马槽[5]。”
连体双胞胎短吻鳄死去几个星期之后,一天夜里临睡前,我妈妈和我像往常一样在黑暗中聊天。
我们几乎总在临睡前告诉对方自己这一天过得怎么样。我给她讲学校里的事。学校位于市区,我每天都要沿着高速路步行四十五分钟去上学。妈妈则告诉我她上班的那家退伍军人医院发生了什么。
她说,那些退伍兵虽然身体伤病、情绪愤怒,但依然很爱国。珀尔,你应该了解世界地理,因为退伍兵不喜欢那些不知道他们是为了哪片土地而战的人。
我知道“解决过几个”的意思是他们杀死过敌人。
妈妈给我讲她从退伍兵那里听来的故事,把遥远的战场搬进了我们的汽车。
我在学校的日子却从来没那么有趣,同学之间经常打架,有些小孩还会把香烟或者枪支藏进书包带到学校,然后被人发现。除了同样住在房车露营公园的艾普尔·梅,我没有什么亲近朋友。
搬进房车公园没多久,我妈妈就明白了人们究竟是如何看待我们的,我则是在入学后的头几天搞清楚了这个问题:假如你住在一辆车里,这意味着你不过是在假装自己有家可归,其实和睡在桥洞里的流浪汉根本没区别。而大家往往认为无家可归是一种传染病。
即使福特“水星”的车门紧闭、车窗高高升起,只在玻璃顶端留一条通风的小缝隙,我们仍然能听到外面的蟋蟀叫、小河中嘶哑的蛙鸣和上下高速公路的车流声。
妈妈把手伸向我,穿过车门和车座当中的小空间,轻轻地揉着我的头。
我透过前窗往外看,妈妈透过后窗往外看。
“你看见星星了吗?”沉默了一会儿,她问。
“没有,你呢?”
车窗开始起雾。
“没有。今晚没有星星,一颗都没有。但我能感觉到它们,它们来了。”
“你感觉到什么了,妈妈?谁来了?”
“你感觉不到吗?印第安人的鬼魂会在晚上出来晃悠。”
“我什么都听不见。”
妈妈不再揉我的头。
“用心去感觉,”她说,“闭上眼睛。”
“不,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感觉不到呢?它们穿过了树林,是从垃圾场那边来的。”她说。
“好吧,也许有,也可能没有。”
“有两个,没错,两个鬼魂,是的。”
“你确定吗?”
“是的,我确定,它们飘下来了。”
“什么?”
“它们飘下来了,来带走那两只小鳄鱼的灵魂。每次这块土地上的什么东西出了岔子,它们就会出现,是上帝派它们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
“用心去感觉。”
我闭上眼睛,只听到妈妈在后座挪动的沙沙声和她低沉的呼气声,就像轻柔的喘息,吸气声却微不可察。
我闭上眼睛,汽车发出的短促吱呀声和叹息般的怪声偶尔传进耳朵,外面的空气变得黏稠而寒冷。
“尽管如此,也不会有什么吸血鬼猎人带着银子弹来结束我们的生命,结束这种一文不名的生活方式,”我妈妈说,“明天别忘了去买一注彩票,我已经等不及了。”
“好的。”我说。
“你知道,”几分钟后,我妈妈说,“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能重新开始,再一次爱上我的未来。”
我的妈妈眼前仿佛总是摆着一个插满蜡烛的生日蛋糕,可以随时对着它许下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