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睡在汽车里的女孩
22712600000008

第8章

房车露营公园里的人,有的以贩卖兜售为主业,有的习惯性地许下各种诺言,有的迷迷糊糊终日做梦,但没有人真正信仰什么,不需要太长时间就能看清这一点。

以雷克斯牧师为例,他终日贩卖祷告,频繁许诺要给教堂添置一台钢琴。他也买了枪,这增加了我去他那里偷烟的难度,况且现在出入露营公园的人也多了起来。

“我要把枪支从街道上清走,”他说,“我要为阻止美国的暴力犯罪贡献一臂之力。请把你们的枪交给我——祖传的旧枪也包括在内。”

本地人很快意识到,假如他们缺钱,可以把枪卖给雷克斯牧师,雷克斯牧师甚至在当地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广告,上面写着:“把你的枪交给上帝。”

因此,露营公园里的每个人都对那些背着霰弹枪或者怀揣手枪在前门闲逛的人视若无睹。我见过一个男人带着个棕色的大箱子,里面肯定装满了手枪。

每当我绕着公园走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一个或者两三个人坐在雷克斯牧师房车门前的金属台阶上,等着把枪卖给他。假如其中有人抽烟,我偶尔会以我妈妈的名义向他讨一支烟来抽,至于他能不能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给我,总有一半的可能性。

有一回我跟一个老头要烟,他不相信我,对我说:“你本来就是个小矮子,再抽烟就更长不高了,傻丫头。”

每当我抱怨起自己的矮,妈妈总喜欢给我讲拇指姑娘的故事。“想象一下,”她说,“拇指姑娘睡在火柴盒里,床单是康乃馨的叶子,用核桃壳当小船。”

虽然我喜欢拇指姑娘的故事,但我知道老头给我下了咒。说完我是傻丫头之后,他给了我两根烟,说:“去吧,丫头,别把自己给点着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这么矮,全都是他的错。

购买枪支是雷克斯牧师的另外一项计划,与“掉头转弯”和“得来速祷告”计划一样,根据牧师的承诺,“把你的枪交给上帝”活动原本预期推行一个月,然而刚一开始就大受欢迎,所以他决定将这项活动永久进行下去。一天上午,他在教堂里宣布,他会坚持做这件事,直到上帝亲自喊停才会罢手。

罗伯塔·杨太太抱怨说,她不喜欢让那些游手好闲的男人整天在露营公园里晃悠,想要发起请愿禁止他们进来,然而没人愿意跟雷克斯牧师过不去。

我去教堂做礼拜时,几乎都是和艾普尔·梅同往,因为我妈妈从小信奉天主教,轻看其他所有教会。她相信天主教会才是正统,因为他们的教义都是一致的,也因为教堂会在举行仪式时点香燃蜡,香气氤氲,很是迷人,世界上所有的天主教会闻起来都是一样的味道。

“我不相信他们的那一套礼拜,”我妈妈说,“记住,你只是出于礼貌才会到他们的教堂去,因为艾普尔·梅邀请了你,并非因为你认同他们爱耶稣的方式。”

我妈妈偶尔不得不去雷克斯牧师的教堂,因为本地社区的许多重要活动都是在那里举行的。雷克斯牧师会组织宾果游戏、车库大甩卖、《圣经》研读小组、退伍军人专场敬拜和“圣灵舞蹈之夜”之类的活动。

除了我们之外,当地的天主教徒就只有雷伊和科拉松了。我妈妈叫他们“墨西哥天主教徒”以示区别,因为他们崇拜瓜达卢佩圣母[9]。

由于雷克斯牧师总是乐于助人,当他把自己房车上的两个房间之一出租给一名来自得克萨斯的男人时,大家并不感到奇怪。雷克斯牧师把这个男人的情况告诉了罗丝,艾普尔·梅又说给我听,然后我告诉了我的妈妈。露营公园里的消息就是这么传递出去的。罗丝的消息最为灵通,因为总有人因为头疼或者背疼之类的毛病找她。她家里有一大瓶泰诺[10],像分糖豆一样慷慨大方地见人就给。

从罗丝那里拿到六片泰诺之后,雷克斯牧师主动告诉她,他的一个朋友目前正处于困难时期,过来投奔了他,他们是在得克萨斯老家的教堂里结识的。雷克斯牧师说,那个男人会在他家住上几个月,在本地找个工作。

“他现在落魄了,”牧师说,“每个人都有可能落魄,一着不慎就可能无家可归,转瞬之间失去一切,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大家第一次见到那个住在牧师家的男人,是在某个星期天的常规礼拜仪式上。

但我早就见过他了。

每个星期三下午晚些时候,雷克斯牧师会到退伍军人医院为病人服务,而那时我也正好放学,所以这是个溜进他的房车偷烟的好机会。

那天的天气炎热潮湿,仿佛有一整块巨大的云团降落在露营公园,把我们居住的地方裹了个严实,闷热得难以忍受。我深知,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每一位公园的居民都会坐在拖车里的风扇前面喝着冷饮什么的解暑。

这个星期三的下午,我又热又困,浑身疲乏无力,甚至连拳头都握不起来,只能穿着内裤和T恤,懒洋洋地躺在“水星”的后座,试图凉快下来,根本没心思写作业。

罗伯塔·杨太太说,这样的日子让她相信地球确实离太阳越来越近了。

“这是地球的运转轨道发生了变化。”她说。

“飞翔的鸟儿心中总是装着土地。”诺埃尔用她的幸运签语回应妈妈。

当我决定飞快地溜出去,钻进雷克斯牧师的房车偷点儿烟的时候,甚至懒得穿衣服和鞋。

“水星”车外面的空气相对比较凉爽,赤脚踩在草地上感觉很暖,我匆匆忙忙地跑过路旁的滑梯、秋千和公共厕所。

厚重的乌云无法长时间储存过多的水汽,天下起了毛毛雨,我加快脚步,穿过几棵小树。绕过墨西哥人的房车的时候,那边的草坪上到处都是破家具、粉红塑料火烈鸟之类的垃圾,我不得不放慢速度,以免科拉松在外面。幸好四下无人。房车前门附近十来堆用绳子捆好的报纸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跳上牧师房车门口的三层台阶之前,我环顾四周,确保没有人躲在附近,然后轻手轻脚地靠过去,敞开门跨了进去,关上金属门。

雨水顺着我的额头和脸颊流下来。T恤和内衣紧紧地贴在我的皮肤上,好像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我晃晃脑袋,把头发上的水甩掉。

那一刻,我脑子里想的并不是怎么偷烟,而是在考虑如何让偷来的烟保持干燥。我打算找个超市塑料袋或者到厨房柜台附近找个容器。

“你在这里干什么,小姑娘?”伊莱说。

看到他之前,我先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动也不动。

“你在这里干什么,小姑娘?”

他讲出这句话的时候,每个词都连在一起,听上去的效果就是:“你——在——这里——干什么——小姑娘?”

我慢慢地朝左边转过脸去,在雷克斯牧师的床上看到了伊莱,他赤身裸体地坐在床垫边缘,正对着一台巨大的圆形风扇,膝盖上横放着一支霰弹枪。

他对自己的一丝不挂毫不在意,完全不打算遮掩。

我仍然没有动,头一回在盗窃现场被人抓住的我并不打算回答任何问题。

“你是很想进来躲雨吗?”他说,他的声音柔和悦耳,像是在唱歌一样。

我点点头,心怦怦地跳,与远处的雷声遥相呼应。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非常蓝,但不是天蓝也并非海蓝,是一种超乎我想象的、特别的蓝色,他的黑头发很长。

“嘿,小姑娘,你转过身来对着门。”他说。

我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一个皮肤白得异乎寻常的小女孩,白得像一只去了皮的苹果、一瓶牛奶、一勺香草冰激凌。他看着我刚刚由十二岁过渡到十三岁的新身体。

“你像蜡烛一样白,小丫头,我敢打赌,你身体里肯定有一根蜡烛芯,点着了就能把你照亮。”他说。

我没有动,也听不懂他的话。

“嘿,小丫头,转过来,对着门,转过来,你的身体很漂亮。等我穿上衣服,给你找条毛巾擦一擦。”

我没有照他说的向左边转身,而是猛然回头向后,打开门,蹿下台阶,跑过墨西哥人的房车、旧滑梯和秋千,弯弯曲曲地穿过其他几辆房车,跑到“水星”车前,一把拉开车门,跳了进去,用力关上门,钻到储物箱下方的空间里躲着,身体蜷成了一个球。